7 抓阄儿
别看每次大河向妈妈要游泳去的两角钱那样难，小河每次向妈妈要钱，可就很简单，妈妈二话不说，立刻从衣袋里掏出钱，递在小河手里。这让大河心里非常不平衡。同样都是你儿子，为什么你有偏有向，一碗水不能端平？
每次跟妈妈要游泳的那两角钱犯难的时候，大河都会这样冲着妈妈喊。
妈妈就会指着他的鼻尖儿说：你要钱就知道玩，小河要钱，是为了学习。一样吗？
妈妈这话，立刻噎住了大河的肺管子。他无话可说。小河要钱，确实都是为了买本买笔，要不就是买书。家里住的大院对面有一个邮局，里面卖一些花花绿绿的杂志，自从小河上了四年级之后，看中了那里卖的一种叫作《少年文艺》的杂志，每个月出一本，一本一角七分，他便开始每个月向妈妈要一角七分钱，买一本《少年文艺》回家，抱着它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有时候，还要看第二遍，恨不得把它当成妈妈蒸的甜豆包吃下去。
大河可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课本就够多了，读着都头疼，还有那工夫再跟它较劲？每逢小河抱着《少年文艺》，挤在床脚看的时候，不仅妈妈，连爸爸一起，都会借此机会教育大河一番：看看小河，你什么时候能把玩的工夫省出一半来，好好读读书，也让我们省省心！大河像是带把儿的烧饼，让爸爸妈妈一把攥住，立刻哑口无言。
大河心里是不服气的，他觉得爸爸妈妈尤其是妈妈偏心眼儿，大事小事总是向着小河。以后的日子里，当大河和欧阳太非常熟的时候，他曾经把心里的这份不满对欧阳太倾诉过。欧阳太劝他：大人一般都多少会心疼老疙瘩的嘛！不过，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也不用多想！你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谚语吗？一畦萝卜一畦菜，自己的孩子自己爱。都是自己家的一畦菜，你爸爸妈妈能不爱你吗？说心里话，欧阳太的话并没有让大河释怀。
大河总是觉得，妈妈爸爸太偏向小河。开始，他百思不解，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就因为小河年龄小？后来，他弄明白了，是小河的学习好！每学期期末的成绩册发下来，小河各科的成绩都是优，连一个良都没有。大河的成绩册上，有一个良都会像冬天里的花开一样，令人意外。倒是常常会出现一科不及格，下学期开学前，得去补考。成绩册拿在手里，像块烫手的石头，大河不敢把成绩册给爸爸妈妈看。
弄明白这一点，大河心里尽管还是有些不服气，但对爸爸妈妈多少理解一些了。谁让自己学习不好呢？
从上小学开始，小河的学习，就没有让爸爸妈妈操过心。同样都是自己的孩子，同样在一个屋檐下长大，吃一样的饭菜，喝一样的水，呼吸一样的空气，连上厕所都蹲一个坑，这俩孩子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有时候，爸爸妈妈也会感到奇怪。特别是每学期期末，拿着成绩册，爸爸妈妈总会望着大河叹气，望着小河心里多少有些安慰，难免会对小河更好一些。
小河学习好，不是为了让爸爸妈妈对自己好一点儿，而是觉得自己好多地方不如大河，特别是体育和玩的方面，让大河瞧不起自己，常在他的那帮同学面前笑话自己。刚搬进大院上房爬树摘桑葚，大河当着那么多孩子的面嘲笑自己，让自己特别下不来台。好像自己就是那没人看上眼的白桑葚，而大河是那所有人都要摘的紫桑葚。小河想好了，自己就得有强的地方，让大河刮目相看。他相信，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一个人，不可能事事占尽风光；一个人，也不可能处处落在下风头儿上。可以说，从摘桑葚那时候起，他就有了这种想法。自打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小河就一门心思让自己的学习成绩拔尖儿，让大河看得起自己。起初，小河就是这么想的，想得很简单，却很直接，觉得看得见，摸得着，目标容易实现。上树摘桑葚不行，游泳不行，跑不行，跳不行，打架不行，但是，学习，我行！
后来，小河读过《伊索寓言》里的一篇文章，讲的是长颈鹿和小山羊的故事：长颈鹿能够够着高高树上的叶子吃，小山羊够不着；但是，小山羊能够钻进园子里矮矮的山门，长颈鹿却钻不进去。小河就更坚定了一定要让自己的学习成绩拔尖儿。大河就是再了不起的长颈鹿，也只能在高高的树前面了不起；自己就是矮矮的小山羊，也有长颈鹿钻不进山门的本事。那山门，没准儿就是阿里巴巴藏宝贝的山门呢！
在向妈妈伸手要钱的事情上，小河知道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他不滥用，他从不随便找妈妈要钱，他知道只要他张口了，妈妈一定会给他的。这特别让大河不服气，好像小河要钱都是为了学习，是正事，而自己一要钱，就是为了玩，都是些上不了台面歪瓜裂枣的事情。有时候，大河特别想赶紧长大，自己能挣钱，再不用手心朝上向妈妈要钱。
有一天放学后，小河正向妈妈要钱，这一次要钱多，不是一角两角，而是好几块钱。
妈妈问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他说：我想买一本《汉语大词典》。
刚巧大河放学回来，走到家门口，正好听见小河和妈妈的对话，他推门进来，嚷嚷道：妈！也给我几块钱！
妈妈吃惊地问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今儿怎么啦？当你妈是财神爷怎么着？然后，问大河：说说，小河要钱买大词典，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要买双回力牌球鞋！
回力牌球鞋？妈妈不懂什么回力牌球鞋，听大河的口气，再看大河要的钱数，比小河要的还多，就知道这球鞋不一般。
回力牌球鞋，大河早就想买。这些天，它像只小蜜蜂一样，一直在心里嗡嗡地盘旋着。没上中学前，他就听说过回力牌球鞋，但在大院里，在班上，没有见过有一个孩子穿。上了中学，他头一回看见了回力牌球鞋。在班上，那几个爱好运动的同学，都以有一双回力牌球鞋为骄傲。那是那个年代里最好的球鞋，白色，高帮，天蓝色厚厚的海绵鞋底，弹性十足，如果踩在泥土地上，抬脚再一看，鞋底的“回力”两个回形字样，会印在泥土上，立刻花开一般，在人眼前一亮，会让很多孩子羡慕。一双回力牌鞋的价钱，比一双普通的力士鞋贵好多，一般同学上体育课，能穿上一双白力士鞋就不错了。
大河自从看见有同学穿着传说中的回力牌球鞋，就像一个馋嘴的孩子，想吃一样东西，却怎么也吃不着一样，心里很是羡慕。越是羡慕，就越是渴望，馋虫不时会爬出来，咬噬着他的心难受无比。大河一直渴望自己也能买一双回力牌球鞋，穿在脚上，一定能跑得更快，在学校的运动会上赛跑，自己肯定第一个撞线。
这种回力牌球鞋，只在王府井北口八面槽的力生体育用品商店里卖。有好几个星期天，大河一个人偷偷地去过力生，趴在柜台上，眼巴巴地盯着放在里面的回力鞋看，馋得直要流口水。只是，大河知道，就爸爸一个人挣钱，四张嘴吃饭，家里生活一直都挺难的，妈妈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一下子要那么多钱，怎么向妈妈开得了口？今天，要不是小河向妈妈要好几块那么多的钱，让大河不服气，他也不会像有了底气一样，把憋在心底对回力牌球鞋的渴望，随口喷了出来。
既然话已经说出口，大河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对妈妈说：反正你要是给小河钱，也得给我！
都给了你们，咱们这个月不吃不喝，掐脖儿！
妈妈生气了。
爸爸回来了。
爸爸问清楚怎么一回事，问大河小河：你们俩说说，谁要买的东西重要？
大河一梗脖子说道：当然是《汉语大词典》重要了！
爸爸知道大河说的是气话，说他：你别嘴不对着心！
妈妈对大河说：不穿回力鞋，耽误你跑，耽误你跳了吗？
妈妈这么说，不是明显的偏心眼儿吗？大河又一梗脖子，没好气地说道：还不耽误我吃呢！然后，又指着小河说：他不是买了一本《新华字典》了吗？干吗还非要再买一本《汉语大词典》？肥肉添膘呀？
小河站在一边，一声不吭。他心里想，大河就是和自己在比，他总觉得自己的东西比我的多才好，比我的强才好。
小河想起刚搬进大院的那一年大年三十，妈妈包了饺子，煮熟后，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送给欧阳太。这是老家的风俗，过节吃的好东西，要给邻居送一点儿分享。更何况人家欧阳太好心地让自己一家住进来，真的是帮了大忙呢！欧阳太立刻差玲嫂送来一盒巧克力，作为回礼。他们一家哪里吃过巧克力？过年的时候，爸爸才会买回来几块包着糖纸的牛奶糖，平常的时候，顶多买几块水果糖，硬块儿，连糖纸都没有。这是一盒夹心巧克力，打开漂亮的包装盒，里面是一块块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巧克力，每一张糖纸颜色不一样，糖纸上写着不同味道的夹心名称。大河手快，先拿起一块金色糖纸的巧克力，小河也拿起一块红色糖纸的巧克力，两个人撕开糖纸，慢慢地咂摸着滋味。也弄不清里面夹的到底是什么心，小河就说他的夹心味道好，大河马上说他的好！谁也不服气，都说自己的好！最后，小河对大河说：好！好！你的好吃行不行？大河才心满意足了。小河又说：那你让我尝一点儿，看看你的到底比我的好吃在哪儿行不行？大河不干了，一口把巧克力塞进了嘴里。
大河就是这样，从来不肯服输，什么东西都得是他的，而且还得是他的好才行！还非要说爸爸妈妈偏向小河。
爸爸从衣袋里掏出几块钱，放在饭桌上，对大河小河说：咱们家只富余这么几块钱了，你们想买的两样东西，只能买一样了，你们哥俩商量着办吧！
大河小河没有想到，爸爸把皮球踢给了他们。几张纸钱放在桌子上，卷着角，散乱着，像几只萎缩着羽毛的鸟，有些无精打采，他们小哥俩一时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爸爸在一旁说了句：看你们谁是孔融！
那一刻，大河小河都想到了，爸爸一定会说这个孔融让梨的故事，这是爸爸教育他们的时候常爱念的经，他们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如果真的只是一只梨，让谁，倒也无所谓，但是，那是一本《汉语大词典》，是一双回力牌球鞋，不是一只梨。他们可都不想当这个孔融。
小哥俩望望桌上的钱，又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
忽然，小河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作业本，从后面撕下一页，又一撕两半，对大河说：咱们抓阄儿吧！
大河没有想到，小河居然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不过，这倒是一个公平的主意，最后，就看谁的运气好了。
行！抓阄儿！大河应道。
小河在一半的纸上写了一个“有”字，另一半纸上，什么也没写，是空白的，然后，把两张纸递给大河。大河把纸各自叠了几下，又揉成皱巴巴的纸球。这种游戏，他们玩得轻车熟路，但这一次可不是玩，是决定谁能买《汉语大词典》，谁能买回力牌球鞋。
大河把纸球交给小河，让小河在身后将两个纸球混淆后再放在桌上，大家各自拿纸球，这样显示公平。小河没有接过纸球，让大河自己混淆，表示自己对大河的信任，也表示自己的大将风度。
谁抓着什么，就得认头，不许赖账！大河拿过纸球，对小河说。
谁也不许赖账！小河对大河说。
大河冲爸爸喊：爸爸，你来给我们当裁判！
爸爸说：我不给你们当裁判。
小河冲妈妈说：妈妈，你来当裁判！
妈妈说：行，我来当！
大河在身后将纸球混淆了几下，然后，从身后拿出来，朝桌子上面往上使劲儿一扔，两个纸球像两只小白鸽子，飞到空中，然后轻飘飘地飞落在桌子上，滚了几下，停定下来。大河摊出手来，让小河先挑，也得表示一下自己的大将风度。
小河来回看了几眼纸球，拿起其中的一个，等着大河拿起另一个，两人喊着：一！二！三！同时把纸球展开。大河没有想到，自己的纸上写着的是“有”字。他兴奋得叫了起来，偷偷地瞟了一眼小河，看看他哭了没有。还好，没哭，还微微地笑呢，不过，大河觉得，那是强努出来的一丝笑。
大河又瞟了一眼妈妈，发现妈妈脸上露出一丝遗憾的神情。妈妈还是向着小河，替小河难受呢。大河拿着那个纸球，故意在妈妈眼前使劲儿晃了晃，气得妈妈一把扒拉开他的手，说：行啦，别臭美了！
去力生体育用品商店买回力牌球鞋那天，小河是跟大河一起去的。破天荒，大河没有非要甩掉这个小尾巴。大河觉得这一次自己占了便宜，小河肯定很失落，跟屁虫跟一回，就跟一回吧。
在力生买到鞋，大河穿在脚上，就没再脱下来，他把旧鞋放在鞋盒子里拿回了家。进了大院，他就到处显摆，还特意在泥土地上使劲儿地跺着脚，让鞋底上“回力”那两个字，清晰地印在地上，自我欣赏，也让大家看看。听着大家啧啧的赞叹声，大河心里特别美，根本没再注意小河脸上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在大院里，大河是第一个穿回力牌球鞋的孩子。
不过，大河不知道，这一次抓阄儿，小河在纸上做了个小小的记号，是故意让大河抓到那个“有”字的纸球的。好几个星期天，大河一个人到力生体育用品商店去看回力鞋的时候，小河一直悄悄地跟着他。大概是看鞋看得太专心，大河都没发现这个跟屁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