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谷路:一个精神分裂症家族的绝望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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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恩 咪咪

唐纳德 乔 吉姆 马克 约翰 马特 布莱恩 彼得 迈克尔 玛格丽特 理查德 玛丽

第7章

1964年9月11日,在科林斯堡科罗拉多州立大学刚上大二的唐纳德·加尔文第一次走进了校健康中心。他的左手大拇指受了点小伤,被猫咬了个口子。他没有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没说为什么猫会被激怒,为什么不是抓他而是咬了他。

第二年春天,唐纳德再次来到健康中心。这一次,他的问题隐私性更强,也很古怪。他说他发现室友得了梅毒,他害怕自己会不小心被室友传染上。唐纳德曾经告诉过父母自己想学医,而现在,医生需要让他相信梅毒是通过性交传染的,日常接触不会传染。

几周后,1965年4月,唐纳德第三次造访健康中心。他说在隐谷路的家里时,有一个弟弟(他没说是哪一个)向他扑来,从后面袭击了他。他被诊断为背部扭伤,在医务室住了一晚。

然后出现了烧伤。

1965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唐纳德摇摇晃晃地走进健康中心,身上有多处烧伤。他说他的运动衫在橄榄球队的动员会上着火了。经过一番仔细的询问,医务人员发现实际上是唐纳德自己跳进了篝火里。或许是为了博取关注,或许是为了让朋友惊叹,或许是想要求助,他也说不清。


医务人员让唐纳德停止上课,把他送去接受精神状况评估。空军学院医院的临床心理学家里德·拉森少校在接下来的2个月里接诊了唐纳德4次。这是唐纳德第一次接受精神健康专业人士的检查,也是唐纳德的父母第一次被迫面对大儿子可能不正常的事实。不过当拉森少校拿着报告回来时,多恩和咪咪对唐纳德的担忧消退了。“我们没有发现严重思维障碍的证据,也没有发现与精神疾病相关的症状。”拉森少校在1966年1月5日这样写道。

即使医生的证明不能算多确定,但多恩和咪咪的心还是放下了。拉森少校指出,唐纳德的治疗先要使用阿米妥钠——一种“吐实药”(truth serum)“吐实药”指的是能让不愿意或者无法提供自己信息的病人吐露实情的药物。——译者注。服用阿米妥钠接受心理治疗倒也不完全算新鲜事,但主要是用于有交流障碍的病人,或者具有紧张性精神分裂症表现的病人。少校认为唐纳德可以回去上学,但前提是他要继续接受精神病学治疗。“我们确实发现加尔文先生身上存在大量矛盾的情绪,我认为这对他造成了困扰,可以解释他在学校期间的异常行为。”他写道。他还说,军队针对军属的新医保计划会支付唐纳德的治疗费用。

是什么让唐纳德受到如此大的困扰,以至于他要跳进熊熊燃烧的火堆里?没人能对此做出解释。1966年年初,唐纳德勉强回到校园,决心补回落下的学业。他极度渴望与别人接触,尤其是女孩,可他似乎完全不知道怎么交女朋友。他感到自己与他人之间的鸿沟愈加分明。但他还是原来那样矫健和帅气,他觉得他还是非常有可能变成父母期待的样子的。

唐纳德开始和班上一个叫玛丽莉的女孩约会。没几个月,他们甚至开始谈婚论嫁了。这样的速度对唐纳德来说倒也不算太快,因为他急着过上正常的生活,急着做爱但又不用把这视为罪恶,急着拥有一个像自己家庭一样的新家,急着好起来。但他的家人却从没有机会认识玛丽莉:他俩不久就分手了,唐纳德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并试图挽回这段感情。分手后,他花了150美元打长途电话给玛丽莉,这使他没钱付房租,但他也不敢告诉父母。唐纳德的解决办法是找一个可以免费居住的地方,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直到他想出下一步该怎么走。

1966年秋天,唐纳德在学校附近找到一个被废弃的旧水果地窖,地窖里通了电但没有水,有台旧电暖器。他一个人睡在垫子上,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自找的困境。一天天过去,过了几周,又过了几个月,直到11月17日,唐纳德回到健康中心,再次报告说自己被猫咬了。

在听说这是他两年内第二次被猫咬后,医生当天就送他去精神科做了全面检查。这一次,唐纳德的麻烦终于清楚地显现了出来。他向医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坦诚。病历上提到唐纳德承认做过更多“具有自毁倾向的怪事”:“跳进篝火中,用绳索紧绕脖子,打开煤气,去殡仪馆打听棺材的价格。他无法明确给出做这些事的动机。”

在接受医学观察期间,唐纳德继续让人震惊不已。他告诉医生,他觉得自己杀死过一位教授。几天后,他又分享了一个念头——他在橄榄球赛中杀了一个人。他越来越多地聊起过去,其中有一段坦白让医生觉得尤其不解。病历上写得很简短:12岁时曾两次试图自杀。

没人知道唐纳德这两次试图自杀时究竟做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唐纳德是否告诉过其他人这些事。假设他真的自杀过,也没人清楚他的父母是否知道。不过治疗唐纳德的医生觉得,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了,尤其是在知道发生在那只猫身上的事情之后。

“他用缓慢而痛苦的方式杀死了一只猫,”医生在自己的笔记中写道,“猫之前跟着他生活了两天。那只猫明显还带来了另一只猫(可能是只公猫),把住的地方弄得很难闻。猫抓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虐待并杀死这只猫。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

唐纳德在叙述这一切时不仅显得茫然,而且还很害怕。

“这个男孩不仅可能伤害自己,还可能会伤害别人,”医生写道,“这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坐在车里,唐纳德喃喃地说着上帝、玛丽莉,还有中央情报局的人在找他之类的话。回到家,在书房里,唐纳德心中的恐惧爆发了出来,他厉声叫着:“趴下!他们在开枪射我们!”大家都慌作一团,跑去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当时是1966年年末,多恩正开始落基山脉诸州联合会的新工作,其他人的新生活也正要展开。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的医生说,在接受其他评估和治疗之前,唐纳德不能继续上学了。多恩和咪咪立即开车去科林斯堡看望儿子。在见到唐纳德时,他正在用啤酒洗头。他们决定带他回家。现在到家后,他们却完全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唐纳德需要帮助。但他能得到什么样的帮助呢?即使唐纳德愿意去私立医疗机构,比如马里兰州的栗居精神病院或者托皮卡市的梅宁格诊所,或者离家近一点的科罗拉多泉市的雪松泉医院,这些费用对于加尔文家来说也都太昂贵了。而公立医院则非常可怕,用精神安定剂和约束带来换取平静,就像1963年上映的塞缪尔·富勒的电影《恐怖走廊》里那样。1967年,马萨诸塞州的一次上诉登上了新闻头条。该州要求停止播放纪录片导演弗雷德里克·怀斯曼的电影《提提卡失序记事》,因为这部影片揭露了马萨诸塞州布里奇沃特州立医院里的非人境况。影片中都是病人被剥光衣服、强迫进食的画面,那些本应保护病人的工作人员却对病人百般凌辱。在科罗拉多州的普韦布洛,有一座非常大的州立精神病院,离隐谷路有1小时的车程。这里用胰岛素休克疗法和一种叫氯丙嗪的强效药物治疗精神分裂症,非常有名。多恩和咪咪坐在桌边把每种方案都讨论了一遍,就是不同意送唐纳德去普韦布洛。像普韦布洛那样的州立医院是用来收治无药可救的病例的,他们儿子这样的健康男青年才不需要去那儿。

除此以外,还有个办法,但这个办法在咪咪看来也不太令人满意。弗里达·弗洛姆-赖克曼和其他一些人建议病人们可以去丹佛的科罗拉多精神病医院,这家医院隶属于科罗拉多大学系统,精神分析方法非常有名。医院致力于将精神分裂症作为一种社会心理障碍,诊疗的侧重点是精神疾病的“精神动力”源头——“精神分裂症妈妈”。咪咪和多恩可能对这种疗法的细节并不清楚,比如,精神分析专家会想要知道养育唐纳德的具体过程,以及父母是否做过不同寻常的事情。但他们明白,不管怎样都要把儿子送到一家精神病院,这道坎一定要跨过去。

他们再一次想,情况真的严重到这样的地步了吗?毕竟,在精神分裂症的诊断上感性认识多于理性认识,甚至直到如今很多方面仍旧如此。他们觉得唐纳德的那些症状都不是很像精神分裂症,医生或许没注意到其他可能的病。14年前,美国精神病学会出版了第一版《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简称DSM)。书中对精神分裂症的定义有近3页,包括最初由厄根·布洛伊勒提出的精神分裂症的亚型——青春型精神分裂症、紧张型精神分裂症、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和单纯型精神分裂症——和后来增加的5种:分裂情感障碍、儿童期精神分裂症、残留型精神分裂症、慢性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和急性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这则定义受到了广泛的抨击。1956年,著名精神病学家伊万·贝内特(Ivan Bennett)称DSM对精神分裂症的定义属于“诊断分类的废纸篓”,McNally, A Critical History of Schizophrenia, 153—54.而他更看重哪些药物能够缓解哪些症状。从此,DSM每新出一版,都要根据当时流行的治疗手段修改对精神分裂症的描述。1968年出版的第二版DSM添加了“急性精神分裂症”,其特点是幻觉和妄想,别无其他。Seymour S. Kety, ed., “What Is Schizophrenia?,” Schizophrenia Bulletin 8, no. 4(1982): 597—600.不过关于精神分裂症到底是什么,仍然没有一致的结论。它是一种单一的疾病还是某种综合征?是遗传还是创伤导致的?多恩和咪咪明白,对于那些跟唐纳德情况差不多的人来说,有没有得精神分裂症通常取决于所求诊的医院的检查标准。

这种病没有预防措施可言,也没有治疗的方法。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如果他们将唐纳德送进任何一家有点像精神病院的机构,一定会丢人现眼,他的大学教育也会终止。这还将是多恩职业生涯中的污点,他们家在社区中的地位也将急剧下跌。最终,他们家其他11个孩子本应有的正常而体面的生活将不复可能。

这也是为什么对于咪咪和多恩来说,最明智,或者说最现实的决定,只能是希望唐纳德自己康复。他们越考虑,越觉得必须乐观。为什么唐纳德不能忘掉玛丽莉,重整旗鼓,搬出水果地窖住进宿舍,让一切好起来呢?他们需要相信唐纳德可以做到这些。因此他们要去找一个他们认识并且信任的人来治疗唐纳德,帮助他度过这次危机,让他重返校园,步入正轨。

他们觉得,第一选择显然是空军学院的医院,因为加尔文家在那里有点人脉,这可能有助于治疗向好的方向发展。这次,给唐纳德做检查的医生是加尔文家的老朋友劳伦斯·史密斯少校。他从1960年开始在空军学院工作,与多恩有过3年的工作交集,他还一直关注小唐纳德在橄榄球队的表现。

12月8日,史密斯少校代表唐纳德写信给科罗拉多州立大学,将唐纳德的“急性情境适应不良”归因于一连串倒霉事件的共同作用,比如他不太理想的住宿条件、糟糕的感情经历以及期末考试的压力。少校的信语气慈爱,充满善意,很让人宽慰。“我同意他在12月表现出的反应的确很怪异,”他写道,“不过,我觉得他已经从那次事件中恢复过来并清楚地认识到现在的状况,在我看来,他应该不会再做出同样的事了。”

一年中第二次,多恩和咪咪为儿子争取到返回校园的机会,避免了丑闻的发生。少校没有提到唐纳德杀猫的事,也没有提到他的杀人妄想。理由很简单,史密斯少校没被告知这些细节。他也没有跟科罗拉多州立大学为唐纳德做检查的医生交流过,他们也就没有机会告诉他。

自然,唐纳德也不会主动提起这些事。


圣诞节假期后,唐纳德回到了科罗拉多州立大学。水果地窖已经成为过去,他回到了同学们中间,不再形单影只。唐纳德一直要去健康中心接受治疗,偶尔进行精神病评估。终于有一次,他的评估医师写道:“该生没有精神病。”

再一次,唐纳德似乎急着要变好,变成父母期待的儿子,他甚至开始约会。那年春天,他宣布自己在和一个新的女朋友交往。她名叫吉恩,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唐纳德有次也说过,她是个假小子。唐纳德还保持着橄榄球运动员的身型,吉恩这方面跟他挺配。她跟唐纳德一样,野心勃勃。她想要读博士学位,唐纳德也还在想着当医生。

他们交往几个月后,唐纳德告诉父母自己又订婚了。咪咪和多恩很受打击。同时他们又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表明唐纳德想要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他们自己的经验也告诉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一意孤行的年轻人根本不会把家庭的反对放在眼里。至少在一个方面,咪咪还感到了一丝解脱。她和多恩一直对外界保守着唐纳德精神崩溃的秘密,希望这事能被淡忘。她只希望唐纳德能自己好起来。如果唐纳德能安定下来,找到人生的方向,按部就班,老老实实,成功而快乐起来,她怎么会反对呢?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么回事吗?男孩遇到女孩,相爱,然后结婚。

他们也知道这桩婚事会很糟糕,这一点大家都预料得到。除去唐纳德的个人原因不说,两人至少在一个重要的方面上并不合拍。认识唐纳德的人都警告他说,吉恩明确说自己不想生孩子。她想要继续读遗传学的研究生,致力于治疗疾病。生孩子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中。

可唐纳德不听劝。一想到不能有个自己的家庭,他就会非常难过,他甚至都不相信吉恩说过的那些话。


婚礼前几个月,1967年5月,唐纳德在大学精神科医生那里进行常规检查时,聊起了鹰隼的事。他盯着一张卡片上的抽象图案,说看到的是一座悬崖,悬崖上有个洞。他说洞里有一个鸟巢,他能在那里找到初生的小鸟并把它们带回家自己养。

医生接着给唐纳德看了第二幅图。唐纳德认为这是一个像产道一样神秘幽暗的通道,他可以通过这个通道看到一个新建立的家庭。唐纳德这是在接受罗夏测验(Rorschach test)罗夏测验是一种人格特征分析方法。医生会给受试者看一系列有墨渍的卡片,受试者会被要求回答他们看到了什么,医生随后会据此分析并诊断受试者的人格特征。——译者注,刚看了两幅图就已经让医生应接不暇了。

看着这第二幅图,唐纳德想到了诱惑。他看到一个女人想要跟一个男人性交,而这个男人,医生在诊断笔记上写道,“在犹豫应不应该接受诱惑,这使他在精神上备受煎熬”。最后这个男人决定“保持自己品行的高洁”,没有同女人性交。

第三幅图让唐纳德想到了他的一个朋友,一个嬉皮士,“他在吸毒,我猜——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第四幅和第五幅图让唐纳德想到了一对父子。他看见儿子躺在床上,父亲过来道晚安。唐纳德说那个父亲正准备走出门,他看见儿子伏在父亲肩膀上哭泣,想要寻求帮助。据唐纳德说,儿子做了错事,父亲正要给儿子一些指点。

看到第六幅图时,唐纳德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幅暴力感十足的画面——一个男人正在构想复仇,一个女人在劝他别这样做。“他半听不听的。”唐纳德说。

第七幅图在唐纳德看来也是复仇的场景。这次,是一个儿子正在为父亲的死复仇。唐纳德说,儿子“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理所应当,因为那个人对他和他的家人做过不道义的事”。

在最后一幅图里,唐纳德看到了自己。

“我爬上悬崖,”他说,“我站在山顶,一些老鹰朝我俯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