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马台
云龙山崖刻“歌风戏马”,专为刘项二位秦末起兵的英雄题勒。刘邦的歌风台远在沛县,彭城之内存下的,是项羽的戏马台。
为写戏马台,我连看了几天《项羽本纪》。太史公没有写到戏马台。记正史同采逸闻到底是相异的。
在徐州,欲寻楚都旧迹兼怀故人,不能略去戏马台。它实际是一座演武台,建在户部山上,择址颇高,江东霸气犹不肯散去。苏轼说“其高十仞,广袤百步”,大致不差。举目,黄河故道可入眼底,竟至淮北川原相争奔至衿抱。东坡居士“楚山西断如迎客,汴水南来故绕城”,当属实摹。
台上一片楼阁,大多为明清时补筑的。一篇文章里说它们“多是做别样文章,不免走了题目”,我也有相近的感觉。站在上面,我好像到了赵武灵王的丛台。
雄风殿前的项羽像,是一尊圆雕,就形神看,和我幼时从连环画上看来的样子颇能相同。沛县歌风台的刘邦石像,仿佛同一风神。清人顾大申诗“一剑收秦鹿,秋风万里心”,可以状其气概。风云久散,双雄犹在芒砀汴泗争衡。
《史记·项羽本纪赞》:“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目有二瞳子,是什么样子呢?我仔细端详项王石像,没能看出异处。
能在气魄上同项羽造像般配的,我扫过满台,觉得唯有迎山门高矗的霸业雄风鼎,气雄,势大,如果放在汉皇的歌风台,就不合适。什么道理?这大约是和人的气质相关的。歌风台上,应该久立蔡伯喈的歌风碑。
戏马台多题撰。有两块匾写得好。一在雄风殿,是“吞秦衔汉”,我看只有楚霸王才会胸填如此气魄。这四个字,只能配给他,换旁人,不行。一在戏马堂,是“骓逝楚天”。太史公写乌江弃骓一段,很带感情,总也不比帐中别姬相差许多吧!我听《十面埋伏》那样的琵琶大曲,很揪心。明人汤应曾善弹的《楚汉》,与华秋萍传下的《十面埋伏》或为同一曲调。余生也晚,无缘听到,推想垓下之战的惨怆气会是一样的。《霸王卸甲》我只闻曲目,叙项歌虞舞旧事,其音哀婉自然是一定的。唐薛用弱《集异记》载王维为安乐公主所进新曲《郁轮袍》,即此。盖摩诘谙于音律,妙能琵琶,唐人小说大体也是可信的。
我在秋风戏马院西配殿的南山墙前静阅虞姬《垓下和歌》的嵌碑。司马迁说项王“歌数阕,美人和之”,就是这四句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单从伤情看,真不妨同戚夫人的《永巷歌》相比较。只是虞美人的悲歌,大概很难堂皇地录入汉家乐府。
史载 :“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筑台戏马,大约即为此间乐事,攻城野战,斩将搴旗,一时都仿佛远身而去。台上有一块瘦石,镌四字 :秋风戏马。字是沙孟海写的,很苍劲。这尊刻石立在一个池塘边,水面浮着几片荷叶,绿意未残。我来时,也算“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吧,望景思人,难躲一丝凄凉。文天祥 :“黄花弄朝露,古人化飞埃。”方孝孺 :“平生费尽屠龙技,今日空留戏马台。”宋明的这两位能死节者,登台忆项王,怅惋大于赞叹。春秋责备贤者,毫不奇怪。
九里山古战场在城北,我前去的路上,车过江苏省柳琴剧团的院门。柳琴戏我在儿时断续听过,早已不存多少印象。柳琴戏俗呼“拉魂腔”,上演连台本戏像是也办得到。杂剧《十面埋伏》原本虽久逸,今人却不难旧史新编,虎贲之士的功罪或可值得闭目细听。如果偏要照搬老一套,先念定场诗,我看干脆就旁借这四句民间小唱,是:
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起乌江水,恰似虞姬别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