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孤独的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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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而在远离主街的城里黑人区,本尼迪克特·梅迪·科普兰大夫正孤单单守在厨房里。时过九点,礼拜日的钟声已不再响。尽管夏夜燥热,圆肚柴炉里还燃着小火,科普兰大夫偎近火炉,坐在直靠背餐椅上,身体前倾,细长的双手捧着脑袋。炉子裂缝漏出的红红火光照亮了他的脸,火光下的厚嘴唇,被黑皮肤衬得近乎紫色。他头发灰白,紧包头颅,好似一顶羔皮帽,也被火光映得发蓝。这个姿势他一动不动,坐了很久,连银框眼镜后面的眼珠也一动不动,目光阴郁。忽然,他清清喉咙,弯腰从地板上捡起旁边的一本书。屋子里四周一片黑暗,他把书凑近炉火才看得清字迹。今夜他读的是斯宾诺莎,这些复杂的思想游戏和晦涩艰深的词语他并不全懂,但读书使他感受到词语背后强大而真实的意义,觉得自己简直都能明白。

夜晚,尖锐刺耳的门铃常常惊扰他的沉静,前屋会出现一位骨折或刀伤病人。但今晚无人打扰他的安宁。幽暗的厨房里枯坐数小时后,他身体开始左右摇晃,喉咙发出类似悲吟的歌声,恍兮惚兮之间,女儿鲍西娅来了。

科普兰大夫提前知道了她要来,因为街上传来一首忧伤的蓝调,他知道那是儿子威利在吹口琴。灯也不开,他穿过走廊,打开前门。他没走出门厅,就站在纱门后头。月色明亮。尘土飞扬的街上看得到鲍西娅、威利和海博伊的身影,长长的影子很实在。这个街区的房屋破败不堪,但科普兰大夫的家园与周边大大不同。房子是坚固的砖头和拉毛水泥造就,小小的前院有一圈尖篱笆围住。鲍西娅在大门口与丈夫和哥哥道别,敲响纱门。

“干吗黑灯瞎火地坐着呀?”

父女一道穿过黑乎乎的走廊回到厨房。

“有那么多好看的电灯,偏偏总这么黑灯瞎火地坐着,真奇怪。”

科普兰大夫拧开悬在餐桌上方的灯泡,屋里顿时一片光明。“黑暗适合我。”他说。

厨房很整洁,却空空落落。餐桌一头堆着书籍和一只墨水台——另一头摆着叉子、勺子和餐盘。科普兰大夫两条长腿交叉,坐得笔直,所以开头鲍西娅也坐得笔挺。父女俩长得很像——同样的大塌鼻子,同样的嘴巴和额头,只是鲍西娅的肤色比父亲浅淡。

“这屋里热死啦。”鲍西娅道,“我看最好把这炉火灭掉,除了做饭。”

“乐意的话,咱们可以去我办公室。”科普兰大夫回答。

“没事儿,我不想去办公室。”

科普兰大夫整整银框眼镜,两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上次见面到现在,过得好不好啊,你跟你丈夫——还有你哥哥?”

鲍西娅放松下来,把双脚从便鞋溜出来。“海博伊和威利还有我,过得不错。”

“威利还跟你一起吃饭?”

“那当然,”鲍西娅道,“你瞧——我们有我们的活法儿,我们的打算。海博伊——管付房租,我掏我的钱买吃的,威利——管我们的教堂费用、保险、会费,还有礼拜天晚上的开支。我们三个都有安排,各负其责。”

科普兰大夫低头弓腰,把长长手指的所有关节拉得啪啪响。干净的袖口盖住他手腕子——袖口下的瘦手似乎比身体其他部分白,手心呈淡黄色。他的两只手永远洁净无瑕,皱巴巴的,仿佛用刷子细细刷过,又在水盆里泡了好长时间。

“对了,差点儿忘了带来的东西。”鲍西娅道,“吃晚饭了吗?”

科普兰大夫说话总是字斟句酌,每个音节都像从厚嘴唇滤过似的。“不,我还没吃呢。”

鲍西娅打开她搁在餐桌上的纸袋。“我带了一大些上好的绿叶甘蓝,心想咱们没准儿一起吃晚饭。还带了一块腌猪肉。这些甘蓝用肉烧才好吃。甘蓝用肉来烧,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

“你还是不吃肉啊?”

“不吃。纯属个人原因,我愿意用素食主义者这个词。不过你用肉来烧甘蓝没关系。”

鲍西娅鞋也不穿就站到桌前,细心地择起菜来。“这地板光脚踩起来真舒服。我不穿夹脚的鞋子,就这么光脚走来走去,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科普兰大夫道,“没关系的。”

“那——咱们就吃这些不错的甘蓝和玉米饼子,喝咖啡。我要给自己切下几条肥肉来煎着吃。”

科普兰大夫目光跟着鲍西娅走,只见她穿长袜的脚慢腾腾在屋里转来转去,摘下墙上挂的擦洗干净的平底锅,把炉火烧旺,把菜叶洗净泥土。他张口欲言,却又闭上嘴。

“这么说,你跟你丈夫还有你哥哥有自己的合作安排。”他终于吐出一句。

“没错儿。”

科普兰大夫又在猛拉手指头,还想把关节拉得啪啪响。“你们打算要孩子吗?”

鲍西娅不看父亲,把甘蓝锅里的水泼了出去,气哼哼地道:“有些事情只有上帝说了算。”

父女再也无话。鲍西娅在炉子上煮着晚饭,坐下来一声不响,一双长手垂在两膝之间。科普兰大夫脑袋垂到胸口,像是睡着了,但面孔不时会紧张地一抽,这时他就会深吸一口气,让面容复归平静。闷热的屋里开始弥漫晚餐的香味。静默中,柜子顶上的时钟走得真响,因为方才父女的话题,这单调的滴答滴答,听来就像“孩——子,孩——子”,一遍又一遍。

他总是遇到孩子——赤条条地板上爬的,扎堆儿打弹球的,甚至漆黑的街头,也会碰到小男孩搂着小女孩。男孩子统统叫本尼迪克特·科普兰,女孩子叫本尼·梅、梅迪本或者本尼丁·梅丁。有天他数过,竟有十几个孩子以他的名字命名。

可他这辈子一直在教育,在解释,在说服,你们不能这样,他会说,不能再生第六个甚至第九个孩子,他规劝他们。我们不需要更多的孩子,却应该给已出生的孩子更多的机会。他劝说大家,黑人民族需要优生优育。他以同样的方式,最简单的话语,劝说大家,年复一年,这些话已成为一首愤怒的诗,他一直记在心底。

他研究并了解一切优生优育新理论的新发展,自己掏钱购买,并亲自给病人分发避孕工具。目前为止,他是城里首位想到这个问题的大夫。他不停地向众人施与、解释、施与、解释。可是每星期还是要接生四十个新生儿,梅迪本和本尼·梅们。

他行医只有一条理由,就一条。

他明白自己此生工作的唯一理由,他明白他的使命就是教育同胞。他整天背着药包,走家串户,与人们无所不谈。

白天忙碌过后他疲惫不堪。可一到晚上,打开家门,疲惫会一扫而光。家里有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鲍西娅和小威利,还有黛西。

鲍西娅揭开炉子上平底锅的盖子,用叉子搅动锅里的甘蓝,片刻后说:“爸——”

科普兰大夫清清喉咙,朝一条手帕里吐了口痰,嗓音苦涩。“嗯?”

“咱们别再吵了好不好?”

“我们没吵啊。”科普兰大夫道。

“吵架用不着开口,”鲍西娅道,“就算咱们这样子坐在这儿,彼此都一声不吭,我看也是在吵架,我就这感觉。老实说——回回来看你,都把我累死了。不管开不开口,咱们再也别吵了好吗?”

“我当然不想吵呀。你要是有那种感觉,我真遗憾,孩子。”

鲍西娅倒了两杯咖啡,一杯不加糖的递给父亲,自己那杯加上几勺糖。“我饿了,这咖啡好香。喝咖啡吧,我给你说说几天前发生的事。如今事情过去了,想想有点可笑,不过也算是哭笑不得。”

“说吧。”科普兰大夫道。

“是这么回事——前一阵有个长得帅气,穿得体面的黑人到城里来了,管自己叫B.F.梅森先生,说是从华盛顿特区来的。白天就在街上走来走去,拎着根拐杖,穿件漂亮的花衬衫。到了晚上就去‘社交咖啡馆’吃得比城里谁都好,天天晚餐都点一瓶杜松子酒、两块猪排。对谁都笑脸相迎,还对姑娘们点头哈腰,进进出出都替她们开门。才一星期就哄得人人喜欢他。人人想知道这个有钱的B.F.梅森先生什么底细。跟大家混熟了没几天,他就开始做生意。”

鲍西娅噘起嘴来,吹吹托碟里的咖啡杯。“我猜你也看过报上登的那个消息,政府给老年人弄的那个‘攒钱’项目?”

科普兰大夫点点头。“养老金项目。”他说。

“没错儿——他就是跟这个有关,是政府派来的。是打华盛顿特区总统那儿来的,好把大家都拉进政府的攒钱项目。他挨家挨户解释,你如何首付一块钱,然后每星期都付两毛五——直到四十五岁,从此就能每月领政府五十块直到死。所有我认识的人,都为这事手舞足蹈。他给每个参加者都发了一张总统的照片,下面还有总统的签名。还说等到六个月后,就给每个参加者发免费制服,俱乐部叫作‘黑人攒钱者协会’。说两个月后,人人还能得到一条印有俱乐部名称缩写G.L.P.C.P.的黄丝带。你知道的,就跟政府其他组织有缩写名一样。他带个小本子,挨家挨户登记名字,收钱。每礼拜六都来收钱。不出三礼拜,这个B.F.梅森先生就召集了太多的会员,礼拜六一个人收费都忙不过来。只好花钱雇人,每三四个街区雇上一个。我礼拜六一大早,也在我们住处附近收那两毛五。当然一起头威利就为他、为我、为海博伊缴了那个费。”

“在你们住处附近各种房子里,我见到不少总统照片。记得听说过这个梅森的名字。”科普兰大夫道,“这人是个骗子吧?”

“正是。”鲍西娅道,“有人开始发现这个B.F.梅森先生的底细,他就被逮捕了。原来他就是亚特兰大人,连华盛顿特区或者总统见都没见过。骗去的钱都藏起来或者花掉了。威利白白丢了七块五毛钱呢。”

科普兰大夫激动地说:“这正是我说的——”

“等到来世,”鲍西娅说,“那家伙肯定得下滚烫的油锅去。如今事情过去了,又觉得有点儿好笑,当然也算是哭笑不得。”

“每个礼拜五,黑人都自愿爬上十字架呗。”科普兰大夫答道。

鲍西娅手一抖,咖啡从托碟洒出,流了下来,她舔舔胳膊问:“这话啥意思?”

“意思就是我天天都在看呢。能不能找到十个黑家伙——十个自己人——有骨气、有头脑、有勇气,愿意奉献一切——”

鲍西娅放下咖啡。“咱不说那些行不行?”

“只有四个黑家伙,”科普兰大夫道,“只有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还有你。就这四个人有这些素质,有骨气——”

“威利、海博伊和我有骨气,”鲍西娅生气地说,“这世道多艰难,我看我们仨活得够好的啦。”

二人一时无话。科普兰大夫把眼镜搁到桌子上,皱巴巴的手指头开始按摩眼睛。

“你老是用那个难听的字眼儿——黑家伙。”鲍西娅说,“那字眼儿伤人,连黑鬼都比那字眼儿好听呢。可是有教养的人——不管他们什么肤色——都用有色人这个词。”

科普兰大夫不回应。

“就说威利跟我吧。我们也算不上纯黑人。我们妈妈肤色很淡,我和威利身上有不少白人血统呢。再说海博伊——他是印第安人,身上也有很多白人血脉。我们仨谁都不是纯黑人,你用的那字眼儿很伤人。”

“对这些托词我没兴趣。”科普兰大夫道,“我只对真相感兴趣。”

“那好,给你个真相——人人都怕你。要想汉密尔顿、巴迪或者威利,或者我家海博伊,也跟我一样踏进这家门,跟你坐到一起,除非他们喝酒壮胆子。威利说,他只记得小时候见你的模样,那时候他就害怕自己的亲爸爸。”

科普兰大夫一阵剧烈咳嗽,清清嗓子。

“人人都有感情——不论是谁——明知一进门感情就会受伤害,谁还乐意进那个门?你也一样。我见你也好多回被白人伤了自尊,不会不明白这道理。”

“不,”科普兰否认,“你没见过我受伤害。”

“我当然明白威利、海博伊和我——没一个有学问,但是海博伊和威利都像金子一样宝贵,他们和你只有一点区别。”

“是的。”科普兰大夫附和。

“汉密尔顿、巴迪、威利还是我——我们谁也不想说起话来和你一个腔调。我们说话像我们妈妈,像妈妈家的人,像他们上代人。你凡事都动脑子琢磨,可我们更情愿把心里存了好久的话倒出来,这也跟你不同。”

“是的。”科普兰大夫应声。

“人总不能抓起他的孩子就捏,想要他们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不管孩子受不受伤,不管是对还是错。你算是费尽心思要改变我们,结果呢,我们谁都不肯来你这个家陪你坐一坐了,除了我。”

科普兰大夫两眼发光,女儿的话句句重敲心上。他咳嗽不止,面孔扭曲,想端起那杯凉咖啡,但手又在抖,端不稳。泪水渐渐溢了上来,他伸手去够眼镜,想遮挡遮挡。

鲍西娅发现了就赶过来,伸双臂抱住他的头,脸颊贴住他额头。“我让爸爸伤心了。”她低声下气。

他声音生硬。“没有。别反反复复提伤感情的事啦,太愚蠢、太没见识。”

泪水顺他的脸颊慢慢流下来,火光映射下,时而发蓝,时而发绿,时而发红。“真的真的对不起。”鲍西娅说。

科普兰大夫用手帕擦擦脸,说:“没关系。”

“咱们再别吵啦,真受不了。回回到一起就斗气,再别斗气啦。”

“不斗气啦。”科普兰大夫道,“再不吵啦。”

鲍西娅抽抽鼻子,在手背上蹭一蹭。她用胳膊搂着爸爸的头站了几分钟。过一会儿她最后一次擦擦脸,走近炉子上那锅炖菜。

“这些菜炖得够烂啦,”她乐呵呵地说,“现在我要做些玉米饼一起吃。”

鲍西娅那双穿着长筒袜的脚,在厨房里慢慢地转来转去,她爸爸的目光也跟着转。父女二人沉默良久。

科普兰大夫眼里有泪,看东西就模糊不清。鲍西娅真像她妈妈。多年前,黛西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正是这副模样,一声不吭,忙来忙去。黛西没他这么黑——她皮肤好看,就像深色的蜂蜜。她总是安安静静,温温柔柔,但安静的温柔下面有种固执,不论他多么卖力琢磨,也弄不懂妻子这种温柔的固执。

他开导她,把心里话统统倒给她,她温柔依旧,却不听他的话,我行我素。

后来有了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鲍西娅。对生下每个孩子的目的他都非常明确,他知道该为他们做的一切安排。汉密尔顿要做大科学家;卡尔·马克思要成为黑人族群的老师;威利要当律师,与不公正做斗争;而鲍西娅要做医生,专门为妇女儿童服务。

娃娃们尚在牙牙学语,他就开始教导他们必须丢掉肩上的枷锁——服从和懒惰的枷锁。再大一点,就告诉他们没有上帝,但他们的生命神圣,每个人都有实在的生存意义。他一遍又一遍灌输这些东西,而孩子们坐得远远的,用黑人娃娃的大眼睛看着他们的妈妈。黛西也在场,却听而不闻,温柔而固执。

为了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鲍西娅真正的生命意义,他所有细节亲自料理。每年秋天,他把孩子们带到城里,给他们买上好品质的黑鞋子、黑袜子,给鲍西娅买黑色的羊毛料做裙子、白色的亚麻料做衣领和袖口,给男孩子买黑色羊毛做长裤、精致的白亚麻做衬衫。他不准孩子们穿得鲜艳轻薄,可孩子们就想穿这些去学校。黛西怪他说,孩子们浑身黑好难为情,说他这个爸爸太严厉。他知道家应该什么样,不可以花里胡哨——不准挂俗艳的日历、用花边枕头或类似小饰品——家中一切都应当简单朴素,深色调,象征工作和真实的生命意义。

可是有天晚上,他发现黛西给小鲍西娅穿了戴耳环的耳洞。又有一次,他回家发现,壁炉架上赫然摆着一个穿羽毛裙子的丘比娃娃玩偶。黛西温柔和顺,但寸步不让,就不肯拿开。他知道,黛西在教孩子们逆来顺受的法宝,给孩子们讲地狱、讲天堂。她还要孩子们相信鬼怪和鬼怪出没的地方。黛西每礼拜天都去教堂,伤心地对神父告丈夫的状。她固执己见,总带孩子们去教堂,让他们听讲道。

整个黑人族群都有病。他终日忙碌,有时忙到深更半夜。长长的一天过后,他疲惫不堪,但一开家门,疲惫就会烟消云散。可进屋发现,威利也许正把手纸包裹的一把梳子当作口琴吹,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或在掷骰子,赌午餐零钱,鲍西娅正和妈妈开心大笑。

他会对他们再教育一遍,不过方法不同。他会拿出他们的功课跟他们讲,孩子们挤坐一堆,眼睛看着妈妈。他讲啊讲啊,可他们谁都不想明白。

这时他就会感到浑身充满一种阴郁可怕的黑人式愤怒。他会躲进办公室看书思考,直到心平气静,从头开始。他会拉下窗帘,让屋里只有灯光、书本和沉思的感觉。但有时等不来这种平静,他年轻气盛,那种可怕的愤怒用读书思考也赶不走。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鲍西娅就会怕他,就会眼睛看着妈妈——有时他明白,他的愤怒会令他失控,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无法阻止那些讨厌的事情,过后也总是不理解。

“这晚饭闻起来好香,”鲍西娅道,“咱们现在就吃吧,只怕海博伊和威利随时会来接我。”

科普兰大夫戴好眼镜,把椅子拉近餐桌。“今晚上你丈夫和威利在哪儿玩呢?”

“他们一直在玩马蹄环。雷蒙特·琼斯家的后院有玩马蹄环的地方。雷蒙特·琼斯和他妹妹洛芙·琼斯天天晚上都玩。洛芙长得丑死了,海博伊和威利啥时去她家玩我都不在乎。不过,他们说了十点差一刻来接我,所以我看他们随时快到了。”

“趁还没忘问一句,”科普兰大夫道,“我猜,你也常常收到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的信吧?”

“常有汉密尔顿的信。他其实已经全面接手了外公的农场。不过巴迪,他在莫比尔——你晓得他不爱写信。不过呢,他待人总是随和,我不担心他,他总是混得好。”

二人坐在桌旁静对晚饭。鲍西娅不住抬头看看柜顶上的钟,因为和海博伊、威利约的时间快到了。

科普兰大夫低头对着盘子,手里的叉子仿佛很沉重,手指在颤抖。他只是浅尝了几口,每一口吞咽都很艰难。空气紧张,父女二人都想找话说。

科普兰大夫不知从何说起。有时他觉得过去对孩子们说得太多,而他们明白得太少,如今根本无话可说了。过一会儿,他用手帕擦擦嘴,迟疑不决地说:

“你很少提自己。跟我说说你的工作,最近在做些什么?”

“当然还在凯利家做呢。”鲍西娅道,“不过,老爸,还能做多久难说呢。活儿挺累,好长时间才干得完。这我倒不烦心,烦心的是工钱。我应当每礼拜挣三块钱,可有时凯利太太会欠我一块或者五毛,当然回回只要办得到,就很快给我补齐,但叫人手头很紧。”

“这不对。”科普兰大夫道,“你干吗要忍?”

“又不是她的错。她也没法子呀。”鲍西娅道,“那房子里一半租客不付租钱,维持下去开销大着呢。跟你说实话——凯利那家子凑合度日,离官司只差一步啦,日子过得难呀。”

“那你可以另找活儿干。”

“知道。可凯利那家子算得上白人当中的大好人啦。我真心喜欢他们。三个小家伙就像自家亲人一样,巴布尔和小宝宝就像我一手带大的一样,米克和我虽说常拌嘴,可我跟她也很亲。”

“可你总得为自己想想。”科普兰大夫道。

“就说米克吧——”鲍西娅道,“她才是真麻烦。谁也管不住那孩子,又傲气又任性,脑袋里老有些鬼主意。我看那孩子不对头,早晚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可说不准。米克叫人看不懂,可我还是喜欢她。”

“你该先操心操心自己的生计才是。”

“说过了,那不是凯利太太的错。那么大一座老房子开销太大,房租又没人付,只有一个人付租钱付得还不错,而且从来准时。那个人刚来不久,是个聋哑人,算是我距离很近的头一个人——是个很体面的白人。”

“是不是又高又瘦,灰绿色眼珠?”科普兰大夫忽然问,“待人总是彬彬有礼,穿得也考究?不像这城里的人——更像个北方人或者犹太人?”

“就是他。”鲍西娅说。

科普兰大夫激动起来,把玉米饼掰碎到盘子里的甘蓝汤汁里,开始吃得有滋有味。“我有个聋哑病人。”他说。

“你怎么会跟辛格先生相熟?”鲍西娅好奇。

科普兰大夫咳嗽起来,用手帕捂住嘴。“我就见过他几次。”

“我得赶紧收拾干净了,”鲍西娅道,“威利和海博伊该来接我了。这儿的洗碗槽、水龙头这么好使,几个小盘子眨眼工夫就洗好啦。”

白种人那种无言的傲慢,是他多年来竭力要忘掉的东西。每逢怨愤上心头,他就会思考和琢磨。路遇白人,他总是沉默不语,面露尊严。年轻时,被白人称作“小鬼”——如今被称作“大叔”。“大叔,赶紧去拐角那家加油站,喊一个修理工来。”不久前一名坐在车里的白人就这么对他叫喊。“小鬼,帮忙做做这个——”“大叔,搭把手做做那个。”他就像没听见,继续赶路,面露尊严,沉默不语。

几天前一个晚上,有个喝醉酒的白人走上前来,一把拽着他就走。他随身带着医疗包,以为肯定是有人受了伤。可那个醉鬼把他拉进了一家白人的饭馆,柜台前的白人开始傲慢地喊叫,对他羞辱。即算那一刻,他也保持了自己的尊严。

但与这位灰绿眼珠、又高又瘦的白人之间,却发生了一件他与任何白人都从未发生过的事。

那是几星期前的一个夜晚,他刚出诊接生归来,停在雨中的街拐角,方才想点烟,可火柴一根接一根嘶嘶地灭了,正叼着尚未点着的烟,忽然一位白人走拢来,举过一根点燃的火柴。火光照亮了彼此的脸,白人对他微笑,还帮他点烟,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从没遇到过这种事。

二人在街角一起站了几分钟。后来那个白人递给他一张名片。他想跟这个白人说说话,问几个问题,但又不确定人家能不能理解,因为白人总是那么傲慢,他担心对白人友善会丢掉尊严。

但是这白人给他点烟,还对他微笑,似乎乐意和他在一起。打那天起,他把这事想了好几遍。

“我有个聋哑病人,”科普兰大夫告诉鲍西娅,“是个五岁的男孩子。不知为何觉得这孩子残疾我该负责任,我给他接的生,随访过两次后自然就把他忘到脑后。可后来他耳朵生了病,那妈妈没注意孩子耳朵在流水,也没带他来找我,等最后带他来看病,一切都晚了。他耳朵聋了,当然也就不会说话。可我仔细观察过他,如果不聋不哑,他会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娃娃。”

“你对小孩子总是感兴趣,”鲍西娅道,“你对小孩子远比对成年人在乎得多,是不是?”

“小孩子希望要大得多。”科普兰大夫道,“对那个聋哑孩子——我一直在打听,想找一所肯接受他的学校。”

“辛格先生能告诉你。他是个好心肠的白人,一点不摆架子。”

“说不准——”科普兰大夫道,“我考虑过一两次,想给他写封信,问他知不知道什么信息。”

“我要是你就肯定写。你信写得多好,我可以替你交给辛格先生。”鲍西娅道,“两三礼拜前他来到厨房,要我帮他洗几件衬衫,一点也不脏,施洗者约翰本人穿的也就这样了。我只要在温水里泡一泡,领口搓一搓,然后熨烫平整就行了。可那天晚上我把五件干净衬衫送到他房间,你猜他给我多少钱?”

“猜不出来。”

“他和平时一样对我笑笑,递给我一块钱。不过几件衬衫就给了整整一块钱,真是个善良厚道的好白人。问他什么问题我都不发怵,我自己都乐意给这位好人写封信。爸爸,只要想写,你就动手写吧。”

“也许我会写的。”科普兰大夫道。

鲍西娅突然坐直身体,动手整理梳得整齐、抹了发油的头发。外面传来模糊的口琴声,这声音越来越响。鲍西娅说:“威利和海博伊来啦。”

“我得出门迎他们去。你照顾好自己,有事需要我,就传个话。跟你一起吃饭,一起说话,好开心。”

口琴声此刻很清晰,父女俩知道威利正在大门口吹呢。

“等等,”科普兰大夫说,“我大概只见过你丈夫两次,也从没认真说过话。威利也有三年没看他老爸啦。干吗不叫他们进来坐一会儿?”

鲍西娅站在门口整理头发和耳环。

“上次威利来这儿时你伤了他的心。瞧瞧,你都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那算了,”科普兰大夫道,“不过一个建议而已。”

“等等,”鲍西娅道,“我去跟他们说,现在就请他们进来。”

科普兰大夫点燃一支烟,在屋里来回踱步。他手指抖个不停,无法把眼镜戴正。前院传来低语,接着门厅传来重重的脚步,鲍西娅、威利和海博伊来到厨房。

“我们来啦,”鲍西娅道,“海博伊,我想你和我爸还从没正式见过面呢,不过你们互相都知道谁是谁。”

科普兰大夫和两个男人握握手。威利腼腆地后退,靠到墙上,但海博伊向前一步,一本正经鞠躬。“经常听说您的事儿,”他说,“很高兴认识您。”

鲍西娅和科普兰大夫从前厅搬来椅子,四人围着炉子就座。众人沉默无语,好不自在。威利紧张地四下乱看——看看餐桌上的书,看看洗碗槽,看看靠墙的折叠床,再看看父亲。海博伊咧嘴傻笑,跟自己的领带过不去。科普兰大夫张口欲言,舔舔嘴唇,却欲言又止。

“威利,你口琴吹得很不错呀。”鲍西娅终于挤出一句,“依我看,你和海博伊肯定跟人喝酒来着。”

“没有的事,太太,”海博伊礼貌有加,“上星期六以来,我们就滴酒未沾,我们一直在玩马蹄环。”

科普兰大夫还是不开口,众人不断瞟他,都在期待。屋子小,越安静就越紧张。

“他们两个的衣服真把我累死。”鲍西娅说,“每礼拜六我都给他们洗白西服,一礼拜还烫两次。瞧瞧成了啥样子。他们当然下班回家才穿,可才两天就黑乎乎了。昨晚才给他俩烫的裤子,可现在一条裤线也不剩啦。”

可是科普兰大夫还是一声不吭,目光锁在儿子脸上。可威利一察觉,就咬着自己粗硬的手指头,低头盯住一双脚。科普兰大夫只觉得手腕和太阳穴的脉搏锤子般怦怦敲,他咳嗽起来,用拳头抵住胸脯,熟悉的疼痛袭来,可他没时间琢磨和止痛。脉搏在敲打,他心烦意乱,可小辈全都看着他,沉默如山倒,他必须开口说话。

他的调门很高,简直不像自己发出的声音。“威利,不知你小的时候我嘱咐你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多少呀?”

“我不懂你的意——意思。”威利回答。

科普兰大夫未加思索,冲口而出。“意思就是我把自己所有理想都给了你、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把我全部的信任和希望给了你们。可我得到的只有不理睬和不理解、游手好闲和无动于衷。教你们的一切全都白教,你们把我掏空了,我费尽心力想做——”

“好啦,”鲍西娅道,“爸爸,你答应过我再不吵架的,可又在发脾气,吵架我们受不起。”

鲍西娅站起来就往外走,威利和海博伊紧紧跟上,科普兰大夫最后一个走出来。

众人站在黑灯瞎火的前门口,科普兰大夫想说句什么,可声音却消失在深深的心底。威利、鲍西娅和海博伊站在一起。

鲍西娅一只胳膊搂住哥哥和丈夫,另一只伸向科普兰大夫,说:“走之前咱们都和解吧,我受不了这种斗气,咱们以后再也别吵啦。”

科普兰大夫默默地跟他们一一握手,最后说一句:“对不起。”

“我没关系。”海博伊礼貌地回应。

“我也没关系。”威利咕哝一声。

鲍西娅把他们的手都拉到一起,说:“吵架咱们都受不起啦。”

他们告别离去,漆黑的门厅下,科普兰大夫目送着他们一起走上街头的背影。那远去的脚步声听起来好孤单,他感到浑身疲软。走过一个路口之后,威利又开始吹口琴,琴声忧伤而空虚。大夫一直站在门厅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听不见他们。

科普兰大夫关掉屋里的灯。黑暗中,他坐到炉边,但内心依然无法平静。他想忘掉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威利,可是鲍西娅说的每一个字都响亮坚硬地回到记忆里。他猛然起身打开灯,坐到桌前,面对他那堆斯宾诺莎、威廉·莎士比亚与卡尔·马克思的大作。他大声朗读斯宾诺莎,那些词语听起来意味深长,神秘莫测。

他想到刚才和女儿议论过的那个白人,若这个白人能帮助那个聋哑孩子奥古斯塔斯·本尼迪克特·梅迪·刘易斯,那该多好。给那个白人写封信,打听打听,就算没这理由,也没这些问题,也是件好事。科普兰大夫捧着头,喉咙忽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唱歌般的呻吟。他想起那个雨夜,那个白人在火柴昏黄光焰后面的笑容——心头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