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模影
几乎与写诗同时,林徽因即开始了小说创作。第一篇《窘》一九三一年初夏发表于徐志摩编辑的《新月》杂志。它没有什么故事,也说不上曲折的情节,仅一串日常琐屑的连缀。单身中年教授维杉北上度暑假,见到友人少朗的女儿芝,分别三年的芝已长成娉婷少女,他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这个只有自己一半年龄的女孩。碍着辈分的深沟,他不能表露心迹,多次欲言又止,暧昧而尴尬。芝同样由于辈分关系,看他如叔叔,倒大方坦然。与芝交往的少年小孙,年岁相仿,可能发展成男友。芝因此更对维杉的情感浑然不觉,天真地与他无忌讳地说笑。一方有意,一方无心,由此而生出维杉一次次的窘态。维杉潜意识里蓄满爱的因素,而理智使他意识到不可能也不应该存此因素。他的窘态,固然起自情爱,若放大了看,作者呈现的未必不是知识分子的人生尴尬。
《窘》系林徽因的小说试作,似乎还带点游戏文字的味道。描述一个知识分子的情爱窘态,容易被视为有闲者无聊的文字。小说发表数十年来,无论从改造社会的激进层面,还是从况味人生的大众视野,都无法对其进行合理的解读,它“理所当然”地长时间没有得到评论界的关注。近年倒有学者几次提及它,因为他们从维杉身上捉摸出了徐志摩的身影。“这显然是以作者与徐志摩当年在英国伦敦的交往为本事的。”(高恒文、桑农:《徐志摩与他生命中的女性》)“寄寓着她与诗人徐志摩感情交往中的一种感兴。”(朱寿桐:《新月派的绅士风情》)果真如此,不妨看它是一种暗示,林徽因和徐志摩之间,有情和无意而已。
抛开所谓的“本事”和“寄寓”,《窘》仍不失为应该关注、客观解读的作品。只要不苛求它“思想性和与社会意义都淡得多”(陈钟英、陈宇:《建筑学家、诗人林徽因》),单从表现人性的某一点上看,它并非没有意义。林徽因那一派作家,提前艺术地实践了今日以人为本的观念。这样的题材、这样的人物,曾为自诩社会责任感的现代作家所不屑,或忘却。就“物以稀为贵”这一点,它至少能够获得别具一格的艺术价值。
《窘》的小说艺术已经相当圆熟,难以置信它是作者的初试身手。组织细密流利,刻画深入含蓄,语言简洁隽永,满篇蕴藉。纵然维杉窘态百出,但作者笔墨控制于心理描述,极少形诸他的言语举止。旁人不易察觉,主人公有窘态无窘相,体现了作者对他的理解和宽容,分明渗透着“京派”的绅士风度。少女芝不是小说的主角,而作品描写她纯真烂漫、情窦初开的情状惟妙惟肖,其鲜明不亚于重力着墨的维杉窘态。《窘》的起点之高再次信服地证明林徽因非凡的文学才华。那种对于《窘》艺术不成功的批评(高恒文等:《徐志摩与他生命中的女性》),可能是嫌其内容“琐屑”而殃及艺术鉴赏而失之偏颇。《窘》的内容确不够厚实,意义也有限,可是作者将生活点滴表现得非常充分圆满,有如体育赛事里高台跳水,所选动作虽然难度不大,可是完成得十分出色。
《窘》还向研究者昭示,三十年代心理小说非新感觉派所独擅,而且比之刘呐鸥等作家相当洋腔洋调的作品,《窘》更合乎国人的审美情趣。它融合了中西艺术手法的成功,早于施蛰存对心理小说所作努力。说到意识流小说的民族化,《窘》不逊于在它之后发表的施蛰存名篇《春阳》。如果考察中国意识流小说进程,《窘》超越了林徽因小说创作本身的意义,放眼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当记下这一贡献。
《窘》遭评论家们冷淡,林徽因一时不再涉津小说。她是失去了创作小说的信心还是负气呢?直到一九三三年她才又创作了《九十九度中》,又不肯即时发表,藏之箧底整年。尽管朱自清读了手稿认为,“确系佳作,其法新也”。(《朱自清全集》“日记编”,当时日记未刊。)可林徽因仍旧没有披载它的意思。第二年年林徽因参与“学文社”编务,《九十九度中》发表于创刊的《学文》杂志。它起初和《窘》同样的寂寞,发表近一年没有什么反响。说有稍许的回应,却是一位国立大学文学教授的困惑,教授私下自曝,完全读不懂这篇小说。为此,李健吾(刘西渭)予以公开评论,竭力称赞:“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富有现代性。”评论的结尾感叹:“奇怪的是,在我们好些男子不能控制自己热情奔放的时代,却有这样一位女作家,有最快利的明净的镜头(理智),摄来人生的一个断片,而且缩在这样短小的纸张(篇幅)上。”(李健吾:《九十九度中——林徽因女士作》)李健吾鉴赏品位在读者中颇有口碑,经李健吾如此褒扬,人们开始注目《九十九度中》,它渐成林徽因最享声誉的小说。
九十九度是民国时期温度计惯用的华氏刻度,相当现今通用的摄氏三十九度多。小说愈发打碎了情节、故事,没有主人公,没有一以贯之的头尾。众多本不相关的人和事,只是发生在同一个烈日下的北平城里,跳来跳去编排在一起。散落故都的形形色色的生活断片,分头一一写来:三个挑夫担着饭庄食担送往办婚事的喜燕堂;坐洋车路过的卢二爷想着找谁到哪里吃饭聊天;张家大宅门里忙着为老太太办七十寿筵;卢二爷的包车夫杨三把主人拉到目的地,即刻自己转回来寻另一个车夫王康,索讨王康借他的十四吊钱,两人起了纠葛在喜燕堂门外打了一架;喜燕堂内婚典上拜堂的不如意新娘子阿淑,“一鞠躬一鞠躬地和幸福作别”,幻想有个童年伙伴赶来救她逃离婚典。诸如此类,俨然杂乱无章的素材一堆。可是,和卢二爷车夫杨三打架的王康,是拉客人到喜燕堂的车夫,喜燕堂里新娘子阿淑幻想的童年伙伴正是和卢二爷吃冰淇淋的逸九;卢二爷看见的三个挑夫,送食担去喜燕堂后在张宅胡同口喝酸梅汤,其中一个中了暑,寻求医生乞讨暑药,正喝酒打麻将的医生不耐烦给药贻误了医治,医生恰巧是寿星张老太太的内侄孙。生活碎片由此全串了起来,因此李健吾说:“作者把一天的形形色色披露在我们眼前,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那样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九十九度中——林徽因女士作》)林徽因的构思委实精妙,多幅故都街头的速写传神之至,作品承载着丰富的社会内容,作者的人道主义精神溢透纸背。
六七十年后中国文坛再度兴起意识流小说,晚年的卞之琳想到《九十九度中》,大有今不如昔之叹:“这篇允称吾国早期最像样的意识流小说,与徐志摩也向这方面试过一手的《轮盘》那一篇相得益彰,且尤胜于它,也多少合公超所说同时含写实精神的,我也觉得比今日大陆流行的‘意识流’小说道地、纯正,远胜过准荒诞派‘新潮’‘新锐’的时髦梦呓。”(《赤子心与自我戏剧化:追念叶公超》)近年来学界开始把《九十九度中》列为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经典,屡屡选入高校读本。
遇到知音,林徽因接连创作了两篇小说《钟绿》和《吉公》,以后接着是《文珍》《绣绣》。小说主人公都取自生活原型,林徽因便给它们冠以一个总题目“模影零篇”,成为系列作品。较第三人称客观叙述的作品《窘》《九十九度中》有了变化,“模影零篇”均采用第一人称;人物又与现实里人、事贴得较近,难免引起熟人对号入座,对上号的亲戚为此不快。不快归不快,林徽因还是颇为看重这一组作品。它们全部发表于《大公报》“文艺”副刊,《钟绿》和《吉公》都发表在一九三五年。那年林徽因受报社约请,选辑了这个年度的《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她当仁不让,把本年自己仅有的两篇小说全选了进去,它们确乎是选本众多篇什的上乘。
《钟绿》描写一个红颜薄命的悲剧,希腊籍女学生钟绿美艳绝伦,她的如意未婚夫无名暴亡,最后自己殒命于一条海上小帆船。美人、美事,凄美的结局,小说营造了浓浓的诗化的意境。中国现代小说这么着意美的作品不多,或难辞唯美的嫌疑。相比较,《吉公》则归另一种风貌,深沉得多。清朝末年南方世家子弟吉公,一个外曾祖母抱来的螟蛉子,晚辈们不称他舅公,却总带上名字又略去个舅字,曰吉公。吉公心灵手巧,传入中国不多时的钟表,到他手里拆拆装装,易如反掌。吉公做过科学救国的美梦,但不为守旧的家庭理解,更因不属本族血脉而遭族人的冷落和歧视,斥之另类。只有当家族照相的时候,大家才看重吉公,看重的仅仅是他的照相技术。他擅长器械,深藏技术发明的潜能,可是备受压抑,潜能始终是潜能,没有机会对社会做出一点贡献。末了凭借照相作媒介,他才得以离开这个家族入赘了“外江”人家,遗憾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吉郎才尽。小说结尾,吉公“年老了,当时的聪明一天天消失,所余仅是一片和蔼的平庸和空虚”。这个结尾,余音袅袅,留给读者的,是唏嘘加启悟。
林徽因借一个小人物的没有血泪的无事悲剧,剑指压抑个性、扼杀人才的时代,深沉历史感蕴含字里行间。如果说《九十九度中》对社会的批判偏于感性,词意犀利,那么《吉公》明显侵染反思色彩,意蕴深厚。小说开篇写道:“二三十年前,每一个老派头旧家族的宅第里面,竟可以是一个缩小的社会。”全篇最后一句是:“相信上天或许要偿补给吉公他一生的委屈,这下文的故事,就应该在他那个聪明孩子和我们这个时代上,但是我则仍然十分怀疑。”林徽因如此审视人物,如此放眼时代,比同时期匍匐于巧织情节、滥觞情感的诸多女性作家,远远胜出了一大筹。林徽因研究建筑史,她史家眼光透彻这篇小说。
《吉公》呈现的是灰暗世界的灰色人物,《文珍》另辟蹊径,看到灰暗世界里放出的一道灿烂光芒。卖身丫头文珍几乎是个完美无缺的姑娘,善良、美丽、可人、伶俐、大方,都不用说,最值得说的,是她勇于掌握命运的意志和胆略。文珍得到大户门庭上上下下喜欢,她却不满足寄人篱下苟且一生。她知道自己的容貌秀丽,难得更清醒地明白,“好看的人没有好命,更可怜”。芳少爷看上她了,她糊涂地做过甜梦。纨绔子弟岂有真诚,梦自然破灭。主子再做主把她嫁给钱庄账房,遵从主子,便可改变她卑微身份。但她不甘心重蹈旧式女子覆辙,心中萌生了新的幸福憧憬,又不动声色。钱庄账房迎亲前夕,她出人意料地和邻院的年轻革命党人出奔了。大户人家的少爷吉公,到底未能挣脱时代摆布的悲剧命运,而出身低贱的女佣文珍,把命运紧紧地攥在自己手中。林徽因不再止步于同情弱者,进而挖掘他们身上至美的精神品性。小说没有点明文珍出走之后的结局,不排除出奔后的文珍将命运更惨的可能。然而成败不再重要,单是这灿烂的人生一搏,足以令人钦佩、起敬。同是婢女身份,《雷雨》中的四凤糊涂,《家》中的鸣凤软弱,皆未免一死。唯独文珍,她看透世事,内敛锐气,为微贱女子们开出一条生的希望之路。小说细腻地刻画了十七岁女孩由屈辱到抗争的过程,形象丰满,不似同题材作品常见的一个干瘪枯槁的反抗符号。在林徽因小说的其他人物形象里,也难有她这么个性鲜明、形象丰满,文珍应该是现代文学女性画廊中十分耀眼的一个。
最后一篇小说《绣绣》,常被研究者用以窥视林徽因与父母关系的窗口。绣绣十一二岁,和母亲别居一处,父亲耽于新欢卿卿我我,只有每月送生活费才来看母女一次,每次总被母亲气走。绣绣背地里埋怨父亲:“爹爹也太狠心了,妈妈虽然有脾气,她实在很苦的,她是有病……常常一个人在夜里哭她死掉的孩子。”可是又追悔幼小时不解人意,失落了有过的父爱。尽管她十分同情母亲,小说却用大部分篇幅描写她的脾气,暴躁,懦弱,不通事理,悲剧或由她而起。父亲不再关顾绣绣,母亲拿绣绣撒气,她对双亲,“有点恨着他们,但是蒂结在绣绣温婉的心底的,对这两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议的深爱”。小说总题“模影零篇”,有生活里的原模,真是她自己家庭的影子?父亲冷漠,母亲世俗,绣绣早熟,似可对应,然而它终究是小说,不宜太当家庭本事解读。小说以女孩视点看家庭纠葛,以家庭纠葛写女孩心理反映,刻画绣绣复杂细微的心态,惟妙传神,技巧比刻画心态的类似作品《窘》胜了一筹。绣绣的可爱可怜,遇父母“不淑”,引邻居叹息,“这都是孽债,绣绣那孩子,前世里该他们什么?”《绣绣》是林徽因六篇小说中最感人的一篇,只因主题不够“宏大”,没有触及社会批判、历史反思,未得到足够关注。它虽不能于批判中给人鼓动,不能于反思中予以启迪,不能于颂扬中树立示范,如《九十九度中》,如《吉公》,如《文珍》,但教化人伦于民众,不亦无声无息里慢慢推动社会前进。《绣绣》之后林徽因不再有小说问世,只怪日本军打到中国来了。
林徽因小说尽管数量很少,少得令研究者不甘。它们很能显示京派小说特色,四篇“模影零篇”比前两篇显著。从人性出发,取童年视角,以回忆来叙事,呈现风俗画风情画,理性地,节制地,从容舒缓、抒情地展示人物命运,恰是京派小说魅力所在。与其他京派小说家相比,林氏小说又不失其艺术个性。她深受中国古典作品和西方现代文艺思潮的双重影响,作品兼具古典意味和现代色彩。从题材的深刻、结构的周密、表现时理智、文体上雅致,乃至语言简洁、描绘细微,诸多方面,既反映京派的一般风貌,又卓然自成一家。她那柔曼、细密,自是杨振声、沈从文、萧乾、师陀这样的男性作家所不备,即使看京派中同为女性的凌叔华,林徽因也是少闺秀气息,少温婉风貌,大异其趣的。
林徽因的小说创作历程仅短短五六年时间,留下作品只六个短篇。无法讳言它太少,但是凭借如此之少的作品得以名垂中国现代小说史,不能不说是道文坛奇观。联想到古代的王之涣、外国的梅里美,王之涣存六首小诗,千余年来耀眼于集数万首的《全唐诗》;梅里美的中短篇小说不到二十篇,跻身法国文豪行列。林徽因小说曾经缺失中国现代小说史多年,缺失她的小说史必是书遗下缺憾的史著。所幸学界终于复归了林徽因的历史地位,为研究者们一遍遍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