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生 3
晋侯诡诸征讨骊戎已近两月，自他离开绛城以来，铜缇宫显得格外宁静。
狐姬夫人所居嘉禾宫内，几缕阳光从窗口跃入，柔和地洒在菇蔗与紫草混染而成细碎花纹的锦缎帷幔上，洒在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鹤形灯柱上，洒在端庄美丽的狐姬身上。
狐姬身着素色丝绸衣裳，乌发半绾半披，席地跪坐檀木长几前，一手围住高高隆起的腹部，一手翻卷书简，静心阅读……
忽然，狐姬一面低头看自己的肚子，一面对贴身宫娥新燕笑道：“小家伙又在动了！今日比昨儿个动得更欢呢！”
“我摸摸！”新燕连忙将手中玉碗搁置几上，挪近夫人身旁，伸手停在狐姬腹部，屏气凝神，想感受一下夫人奇妙而不可思议的胎动……
彼时，狐姬腹中的胎儿却安静下来。
静候半晌，新燕摇摇头：“哈！真是怪了！小公子好像只认得夫人，每次只跟夫人打招呼，我手一放上去，立刻就不理我了！”
狐姬笑道：“公子、公主还不一定呢。倒也真是神奇，我的手放在哪里，十有八九哪里就会动！好像他（她）能感应到我一样！”
新燕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神秘兮兮说道：“我有预感，夫人怀的肯定是公子！而且我估计，夫人怀的，恐怕——不是人！”
狐姬知道新燕又在故弄玄虚：“不是人是什么？”她问。
“您怀的，一定是——人精！”新燕握嘴而笑。
“人精？”狐姬哭笑不得。
“对呀！夫人您，是端庄、贤淑的翟国嫡公主，您的夫君，贵为晋侯，要权势有权势，要地位有地位，要……总之要什么有什么，你们的孩子，不是人精，是什么？！”
狐姬不以为然：“这世上，精明之人何其多？若只有精明，也不足道。精明有余，而敦厚不足，那样的精明，不要也罢。”说完，狐姬拿起书简继续阅读。
新燕把狐姬手中竹简轻轻抽走，将粥碗奉上：“那奴婢就不懂了，我只知道，夫人您现在该喝银耳红枣百合羹了！”
“不是才喝过红豆莲子羹吗？我真的一点都吃不下啊！”
“那怎么行！？”新燕正色道，“国君此次行军之前，可是反复叮嘱过我们的，”她顿了顿嗓，开始模仿晋侯声腔，‘狐夫人有孕在身，饮食起居不比往日，你们要格外仔细才是！各种滋补佳肴美味，定要精心制作、按时奉上，不得有半点怠惰！’君命岂可违？再说啦，夫人您现在可是两个人，您不想吃，肚子里的小公子、小公主想吃，怎么办？嗯？”
“那好吧，我吃。”狐姬无奈地接过粥碗，拾起青玉调羹慢慢吃起来。吃了几口，她问新燕：“对了，你母亲怎样了？昨晚听你说摔了一跤，就赶忙让你回去瞧，是怎么摔的，要紧吗？”
“没什么事。我母亲就是肚子月份大了，看不到脚下的路，不小心给绊倒的。”
狐姬吃了一惊：“怎么，你母亲又……”
新燕点点头：“可不是呢！都已经是第八胎了，也不嫌烦！”
“你爹娘还真是多子多福啊！”
“哼，多子是真，多福就不知道了。幸亏我在这宫里吃份例，多少能补贴家用，否则他们都得饿肚子！我将来可绝不要像我母亲那样，一辈子不是生孩子，就是怀孩子、哄孩子，还要做没完没了的家务，整天被娃吵得头痛心烦，我看她脾气是越来越差了！”
“傻话！过几年你也得嫁人啊，嫁了人不也得生孩子？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吧？”
“千万不要！我宁愿一辈子跟着夫人，真的！”
“这事咱们慢慢说，回头你先把莲子红枣、银耳百合之类的食材给你娘亲带一包回去吧。”
“谢夫人，夫人您真好！您千万让我一辈子跟着您，求您答应我！”
“好了，我知道了。”狐姬将喝空的粥碗放下，用蚕丝手帕轻轻点了点嘴角，继续低头看书。
新燕看着夫人的竹简，蹙眉道：“夫人您一日有半日是手捧竹简，费心劳神在看，那些像毛虫乱爬似的文字，就那般吸引人？”
“嗯。”
“那也不能老闷在屋子里看呀！太医可是嘱咐过，我娘亲也常说，要尽可能出去多走动，到时候才有助于胎儿顺产，夫人您也少受罪！”
“你说得对，我这就出去活动活动，正好这两册已看完，我们顺便到我哥哥那儿再换两卷去。”
“是，夫人！”新燕高高兴兴卷好书简，陪狐姬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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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姬所说的哥哥是堂兄狐偃。她从翟国嫁到晋国时，叔父狐突、其子狐偃作为聘嫁大臣也跟了过来。晋侯见二人颇有才学，便官授朝中大夫，命狐偃兼任盟府（主要保存盟约、图籍、档案等国家资料）守藏室之史官，专职修撰晋国典籍史册，并在城郊享有采邑。
狐姬扶着新燕走到室外，另带了三名宫娥采蘩、采蘋、采芹，在青石路上一面逶迤而行，一面抬头仰望碧空流云，以及暮春暖阳下这座熠熠生辉的贝阙珠宫……
晋侯自即位以来，眼看齐国冶山煮海、通商殖财、内修外治跃升中原霸主，他不甘落后，近些年也砥砺图治，并小国、伐戎狄，国力日盛。征伐所得财富使绛都铜缇宫内殿宇偃蹇、琼楼富丽、瑶台流丹，日渐轩昂奢华。
“是的，奢华。”这是狐姬每次举目四望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时想到的第一个词。然而日日身处其中，已无半点初入宫时的心潮澎湃，看着一群群鸟雀在碧空中往复盘旋起落，尽情啁啾欢鸣，她的内心恬淡如水，毫无波澜。她甚至常常羡慕那些鸟，羡慕它们能够逍遥展翅、任意东西、自由翱翔。她难以想象，若不是自幼君父允许她同哥哥们一起识文断字，嫁到晋国后又能自由出入盟府借书阅读，她该如何打发这宫中漫长而寂寥的岁月啊！
狐姬正款步而行，忽见对面走来嫡公主伯姬，后面跟着寡言内敛的贾妃和几名随身宫娥。
伯姬的生母齐姜早逝，因贾妃膝下无子，自小便由贾妃抚育。现年只有九岁的公主对狐姬极有好感，常常跑来嘉禾宫与她说话，或让狐姬为她讲解典籍中的奇闻趣事，或品尝狐姬做的各种酥皮点心。
公主看到狐姬，紧跑几步欣然赶过来，屈身行礼后笑道：“主母金安！真巧，我正要找主母去呢！”
狐姬向贾妃还过礼，用手摩挲着公主脊背，一面笑道：“又能跑跳如初，看来你的咳疾已然痊愈！”
贾妃点点头。公主说道：“全好了！贾庶母照夫人嘱咐天天给我吃药膳，足足吃了有一个月，果真见好了！吃得我现在一见秋梨膏和川贝母就想吐啊！”
狐姬向贾妃含笑道：“姐姐辛苦了！多亏姐姐细心为公主调理将息，才不至于绵延难愈。”
贾妃：“不辛苦，应该的。”
狐姬：“公主体质虚寒，季节交替时易患咳疾，所以日常饮食切忌贪食生冷。”
贾妃点头称是。
“主母，您能不能再给我讲讲《山海经》里的趣事？”公主晃晃手中简册问狐姬。
狐姬还未回答，新燕先撅了嘴，开口说道：“夫人已在屋内看了大半日的书，才出来散步，若跟公主劳心费神地讲书，怕又没时间活动了，还是改日再讲吧！”
“不妨事，”狐姬和蔼地对公主说道，“要不你先到嘉禾宫等我一会儿，我去盟府挑两册书就回来给你讲，可好？”
公主：“不忙，主母您先散步吧，我到申哥哥那儿玩一会儿去，回头再来找您。”
“也好。”狐姬点头。
公主辞了狐姬，一蹦一跳去找世子申生玩去了。
看公主走远，狐姬压低声音对新燕说道：“新燕，刚才，你如何跟公主说话的？”
“夫人，奴婢知错了！奴婢就是想让夫人多活动活动，并无他意。”新燕低下头。
“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公主虽然没了生母，其养母贾妃也不得宠，但她毕竟是晋国公主，以后不可如此无礼。好在公主和贾妃都不是心小不容人的，否则，人家若怪罪你以下犯上，我也无话可说。”
“是，夫人。奴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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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狐姬宗妹小戎不知从哪里转出来，赶上狐姬。
“你早出来了？”狐姬问。
“嗯，我没事就喜欢在外头转悠，不像姐姐老爱闷在居室内读书！”
“你也是有身孕的人了，经常在外头转，要仔细脚下的路。”狐姬说道。
“我这还早着呢！姐姐再有两个月就临盆，倒是更要仔细才是！唉？刚才公主是不是又缠着你给她讲书？你对她倒是很有耐心呢！”
狐姬：“公主天性纯良，又爱读书，实在难能可贵。她生母去世早，虽是嫡公主身份，实际并无真正疼惜之人。尤其是想到将来，和你我命运相同，就不由对她格外怜爱亲切些罢了。”
“跟你我命运相同有何不好？”小戎嗔怪道，“身为女子，贵为一国嫡公主已是万幸，将来还有机会成为一国之母，有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最起码比像我这样的媵女（公主陪嫁）强啊！”
狐姬勉强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便不作声了。虽是宗族姐妹，两人却总是陷入话不投机的尴尬之境，无法畅心交谈。
“姐姐，方华苑里的蔷薇花这几日正开得热闹，我们一起去瞧瞧吧！每日这个时候，优施领着舞娘还在那里排练呢！”
“不了，我想到哥哥那里换两册书去。”
“盟府？那里有什么意思？你呀！老爱钻在屋子里看书，有何趣味？有何用处？哪如到园子里看花赏舞的好！真是……”小戎嘴里嘀咕着，与狐姬分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