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东方元明刚走进钟家老宅,就觉得今天的氛围不太对。
门口的府卫一本正经给他行了大礼,侍卫都一言不发认真巡府,家仆也都低着头手脚麻利,就连领路的侍女都目不斜视。
整个钟家老宅,就暖烘烘的炉火旁,那只虎皮鹦鹉眯着眼在偷懒打盹。
很不对劲,钟家老宅里的人什么时候这般懂规矩了?
“咳咳,”他摇着折扇,低声道,“云初君,今天这是什么阵仗?”
云初依旧目不斜视领路:“家主回来了。”
东方元明:“师姐外出游历回来这件事,整个阁京都知道,徐家嫡子那出当街拦路表白心迹,洋洋洒洒五千字情书,这几日不是闹得沸沸扬扬、传得人尽皆知?”
云初:“所以潜龙那边派来的使者也知道了。”
东方元明眉间一跳:“请她出师去西原平叛的?”
“正是。”
“这有什么要紧?师姐不想去,他们又奈何。”
云初无奈:“家主不想做的事的确没人能奈何得了,但是……唉,您自己看吧。”
转角处过去,红梅初开绕屋,细沙砾石铺地,木板开路,水车吱吖流水潺潺,从假山上经木板下流进不远处的花园里。
背靠青山,书室清幽。
只是今日却不太清幽,书室外砾石地上跪着一排潜龙来的使者,个个头贴地,一动不动。
东方元明:“……”
这做法的确叫人无奈。
云初漠视众人,带他径直穿过:“已经七天了。家主的书房向来不让外人进出,他们进不去,便都在这跪着,水米不进,这几天陆续晕了不少,还是府里的侍卫给抬回去的。”
东方元明摇了摇折扇,又摇了摇头。东原人人都知族主钟慧天深居简出早已不问世事,现在看来,总有些人还不死心。
云初领他进了屋,俯身朝屏风后行了一礼:“家主,东方家主到了。”
屏风后面有人应了一声,传来茶水入杯声。
东方元明也不急着见人,他在屋子里四下转了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开口:“师姐这次游历回来,动静可真不小。”
钟慧天也不急不躁:“这是专程来看热闹的?”
“怎么会?一别许久,师弟我甚是想念,特地赶来叙旧,顺便聊一点正事而已。”
“平叛西原的事就免了,你们的想法,我一个字也不想知道。”
东方元明却未接话,他在书桌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封烫着金纹的黑底手折,打开来一字一句念:“承潜洲天命,尊主诏令,今五方四海之中西原叛出,战事四起,诚请东原族主钟慧天出山,前往界关平叛。望族主顾怜众生,万勿推辞。”
钟慧天的声音悠悠传来:“你也出去跪着吧。”
东方元明终于进了里间,看见钟慧天坐在窗前桌案边,正在烹茶。
他毫不客气坐在对面,道:“东原十大家族,我就是想看看呐,这族主大人收到的诏令,和我们这些家主的,有什么区别。”
钟慧天替他湛了一杯:“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他品了一口,“更虚伪些。”
钟慧天笑了一声,继续喝茶。
“前尊主病逝,新尊主才继位不到一个月,潜龙下属四方之地的其他那几大世家,哪一家不是各怀心思,想在不久之后的玉阳岛盛会上密谋些什么?西原也是沉不住气,竟这个时间反了。”东方元明满脸意料之中,“这个时候下令请外人去平叛,不是虚伪是什么。”
若赢,则是新尊主天道庇佑,以此功名威震他洲;若输,属地各方自身损失惨重,短期内也是窥觊难成;若不赢不输一直胶着,但凡领命去了,自有一帮潜龙暗卫明里暗里的监视;若拒令不去,又先寒了天下民心。
算的一手好棋。
比起其他三方之地——北上占预林马家座主三十年的隐忍蛰伏,南下影宗郭家宗主的兵变夺权,以及西地西原历来神秘的族主,钟慧天不过花信年华时便已顺利接手东原,统领东原十大家族,划分上三家、内四家、外三家,分别以武、文、商治理,一改东原各族为政,互不相通的乱象,这才有了东原有史以来第一次兴盛。
年纪轻轻就已稳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令多少人羡慕钦佩。
可太年轻也不好,年轻太过有为,总会被有些人当成狼子野心,比如潜龙新上任的尊主,按辈分年龄都是她叔伯辈的人。
东方元明道:“诏令共发了六道,东原有你我和辰澈三人,占预林和影宗也有。”
钟慧天道:“都有什么反应?”
东方元明回:“辰澈在潜龙,诏令到的时候称病抱恙,使者硬是送到了床前,他看都没看一眼,当即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东原,托我交付于你。想必那位去传令的大人脸色一定很精彩。我们这位小师弟不动声色呛人的本事,你我从小便领教过。”
钟慧天道:“前一日还在上林苑围猎夺魁,后一日便称病抱恙下不了榻,他这是摆明告诉所有人,潜龙无人能奈何他。”
东方元明道:“当年东原积弱,上三家注定一人为质,辰澈忍辱负重至今。如今东原兵强马壮,这自是他最大的后盾,潜龙自然忌惮。”
钟慧天道:“不过还得委屈他在潜龙多些时日,如今天下即将大变,总得候一个契机,让他风风光光的回来,这样便再也无人敢轻视于他。”
东方元明点头,又道:“影宗那边,郭宗主的反应也很奇怪,声称父女间又闹了矛盾,让信使自己去大小姐府上请人,谁知去了以后才知是被下了套——郭大小姐一大早提个菜篮子采买回府,一只脚还没跨进大门就遇上了,直接坐门槛上就和人聊了起来。郭大小姐寒暄不过三句就问攻下来的城池归谁所管,若联合出兵分配不均又该谁人负责,逼得使者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她又以退为进,允诺影宗亦可单独倾助,但前提是先给一百万份盔甲和马匹,事成后与潜龙划界而治,从此平起平坐。”
钟慧天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东方元明道:“是啊,那些使者语塞至极,忙搬出了天下大义,却不想正中人家下怀,被怒斥一通‘为私吞偌大西原,竟不顾影宗数万万人生死’。消息当晚就传遍了汴京城,第二日鸿胪府安排的使者下榻之地,便围了一圈百姓叫骂,那群使者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只几日便连夜逃出了影宗地界。”
钟慧天道:“郭梦依其人,向来古灵精怪不遵常理。五方世家谁不在明面上讲究个礼仪端庄、谈吐文雅。如今怕只有她一人,能不拘于这世俗。”
东方元明笑道:“她啊,向来如此。”
钟慧天抿了口茶,又不紧不慢问:“占预林呢?”
东方元明静了一下,才道:“潜龙这次的诏令是冲着占预林大小姐去的,毕竟以占预林少座主的地位他们也请不动,但显然他们低估了马家兄妹的感情。据说信使到的那日,占预林的马少座恰巧亲临边关巡查,一帮人连城都没让进,被一排弓箭手万箭搭弦吓破了胆,在城门外战战兢兢候了半天,好不容易把诏令送进去了,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到,就看见烧得只剩半截的手折,从城防上被抛了下来。一群人浩浩荡荡,站在城下却窝窝囊囊大气也不敢出。总之连马家大小姐的面都没见着,就灰头土脸的逃了。”
钟慧天道:“依你看?”
东方元明道:“依我看,潜龙墨家那位新尊主纵然魔高一尺,各世家的后辈也没前人那般懦弱。话说谁又愿意将自己置身砧板,任人宰割呢?”
钟慧天笑道:“这就是你今日特地赶来想说的?”
被洞察心思的东方元明,又静了那么一瞬,低眸笑了。
“师姐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就给我和辰澈说个准话吧,东原这边总不能一直不表态吧?”
钟慧天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整整齐齐跪着的一排使者,平静道:“东原从不谋天下,我自然不会让东原百姓去流血卖命。”
东方元明立即起身,规规矩矩行礼:“理应如此。”
钟慧天道:“潜龙墨家权势不如往昔,纵使赢了这仗也稳不了潜洲三五年的太平。若不是十年前与沧洲一战,各世家损伤太大,这天下或许早就不姓墨了。”
东方元明表示赞同:“玉阳岛盛会,各世家必争尊主之位,现在这局势,还真是风云幻变,谁能清楚接下来又会出个什么事。”
钟慧天道:“折腾多少年了,还这天下一个长久太平,谁坐都可以。”
两人都没再开口,窗外乌云不知何时已经笼罩整个了天空,空气闷得让人觉得心里压上了块石头。
屏风外传来云初的声音:“家主,钟子追少主自边关派人传消息来,占预林的马少座,昨夜派人袭了西原的源城。”
东方元明正低着头喝茶没反应过来:“寻之不是才回阁京述职——”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派他回了边关!”
钟慧天没有说话,转身看向他时,眼底有些意味不明。
他连忙举起三个指头:“马义城袭了源城这件事我真不知道!”
许久,钟慧天才应了一声。
东方元明心道不好,占预林这反转太快,这会怕是谁都猜不透这位少座大人是怎么想的。他原本的谋划要砸,便连忙赶在钟慧天开口前打断道:“师姐你想清楚!我们谁都心知肚明,现在各世家不肯联手绝不是因为怕死,毕竟十年前……”
他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有些陈年往事太过沉重,重到如鲠在喉,无法吐更无法咽。他沉默半晌,才道:“十年了,我们都该放下了。”
屋外的风雪终究轰轰烈烈的来了,红梅树丛乱颤,溪水哗哗作响,那群趴在地上的人更加缩成一团。
“十年前他们也是这样,跪在我的窗前,让我顾局天下万勿推辞,我答应了。”钟慧天没有再看窗外,站在窗口听着风雪,继续摆弄着她的茶,不紧不慢道,“可现在,这天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东方元明觉得她还有话没说完,而且是他不想听的话。
“接下来的事情我都已安排妥当,若有变故可按计行事。”钟慧天将一本厚厚的手折抛给他,“寻之驻守边防多年,慎之这些年打理阁京也是井井有条,再加上有你辅佐,潜龙那边还有辰澈守着,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没有我的东原也乱不了。”
“师姐你……”
“放心,我既没有厌烦世事自我了断的念头,也没有单枪匹马搅弄风云的打算,我比谁都清楚这次平叛的目的和后果。”
钟慧天一声叹息,如释重负,言语间依旧轻松如常:“我在之地必多是非,所以,还是另寻它处,且避一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