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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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起风了

行驶的火车也不知越过了多少高山,随着幽深的溪谷弯绕前行,忽然,又经过了长满葡萄的辽阔丘陵,才终于驶进山岳地段。就在火车执着地攀爬那看似无边无际的山峰时,天空与我们越来越近,方才还困在天边的那朵黑云,悄无声息地脱离桎梏,正环绕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气逐渐变得阴凉,我将衣领竖起,忐忑地守候着蜷缩在披肩里、双眼紧闭的节子。她的神态仍显疲惫,但喜悦之情也溢于言表。她时不时地睁开眼睛,眼神飘忽地望着我。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总是彼此相视而笑,但慢慢地,彼此就只是互望一眼,便立即将目光移走,随后她又合上了眼睛。

“空气开始转凉啦,不知道会不会下雪呢。”

“现在是四月,还会下雪吗?”

“嗯,这个地方即便下雪也是正常的。”

我看着窗外,已经一片灰暗,但时间也就三点左右,冷杉遍布各处,黑黢黢的树影错落有致,叶子落光的落叶松傲然挺立,一排挨着一排。这恰好提醒我,我们已经到达了八岳山脚下,本以为会看见真正的山脉,可眼前却连山的影子都不曾见到……

火车停靠在一个山麓小站,这还真是货真价实的小站,小到与小仓库差不多大小。疗养院一位年迈的勤杂工来到火车站接我们,这位勤杂工身着高原疗养院的工作服,上面还印着图标。

我扶着节子走到了停在火车站前的一辆陈旧的小汽车旁。她扶着我的手臂,脚步有些踉跄,但我却佯装浑然不觉。

“是不是有些累了?”

“也没觉得累!”

与我们一同下车的几个乘客看似是当地居民,见我们这般模样,好像在一边低声耳语些什么。在我们进入小汽车之际,那几个当地人便不知不觉地混入人群当中,消失在乡村之中,再也无法辨别他们的身影。

小汽车经过一段破陋、低矮的农家小村庄后,便向着远方的八岳山驶去。崎岖的山路没有尽头,本以为这样崎岖的道路永无止境的时候,一座庞大的建筑出现在我的面前。后面倚着一片杂树林,屋顶呈红色,还有几座侧楼。“应该是那吧!”我自言自语的同时,自己的身体也正随着车体的变动歪斜。

节子只是浅浅地抬起头,淡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神色之中夹杂着忧思。

抵达疗养院,我们立刻被送去病房二层,走廊尽头的第一号病房,房间的背面就是杂树林。医生为节子做了基本的检查后,便要求她即刻卧床静养。房间的地板是亚麻油漆板,床、桌子、椅子都被粉刷成白色,除此之外,就只有勤杂工方才送过来的几个行李箱。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二人,我没有觉得无聊,也没有要立刻前往给陪伴病人准备的小侧室的意思,我不知所措地环视着这间一眼望到头的房间。只不过我屡次走到窗前,对于天气的骤变而感到焦急。黑黢黢的云被风吹得层层叠起,屋后的杂树林不时地传来阵阵噪声。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转悠一圈,阳台不仅没人,连声音都不能阻隔,直接与病房的尽头相通。我干脆在阳台上走了一遍,溜达的过程中还不忘探视每间屋子。走到第四间病房跟前,恰巧从半开着的窗子里望见了卧在床上的病人,见此情形,我急匆匆地走了回来。

过了许久,护士才将煤油灯送来,然后又送来了晚餐,我们相视无言。这顿饭是我们单独相处后的第一餐,却略有些寒碜。用餐时,窗外黑暗将至,但我们也没有察觉出什么,只不过用餐过半,骤然觉得四下甚是安静,原来外面不知不觉已经飘落了雪花。

我站起身,将打开一半的窗户开小些,将脸贴在了窗子的玻璃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雪花。呼出的气体将玻璃熏染得模糊不清,想来这雪下了许久了。我伫立在窗前许久,然后转过身看着节子说:“嘿,你为什么要来这个……”

躺在床上的她,抬着头看着我,眼里似乎透着恳求。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让我不再继续言语。

八岳山黄洋洋一片,地域辽阔,疗养院建在山坡由陡到缓的位置,面朝南面,主楼与侧楼平行而立,并列开来。顺着斜坡,朝远处看去,是几个小山村。村落整体顺着山势的斜坡而立,终点处,是一道峡谷,峡谷被黑松林笼罩,隐隐约约,混沌不清。

伫立在疗养院朝南的阳台上,能够看到远处倾斜的村庄和赤色的田野。如果万里晴空,在那些村庄和没有尽头的松林之上,还能看见由南向西的阿尔卑斯山脉和它延伸出来的几条支脉,山脉总是乍隐乍现,云雾缭绕。

到达疗养院的翌日清晨,我在陪住的房间里醒来。晴朗的碧空下,几座鸡冠轮廓的玉白山峰映在小小的窗棂中,好似骤然出现在我的眼帘,让我甚感惊讶。卧在床上,眼睛囊括不到阳台和屋顶,积雪在早春的柔光下尽情地享受着,生出的水珠子徐徐而起。

醒得有些迟,我便连忙起身,来到旁边的病房。节子已然睡醒,蜷缩在毛毯中,睡得红晕满脸。

“早上好!”我的脸也跟着涨红了,但语调十分畅快地问道,“睡得可好?”

“嗯。”她朝我点了点头,“昨夜服了些安神的药,现在觉得有点头疼。”

我尽力做出好像无关痛痒的模样,精神饱满地将窗户和直通阳台的玻璃门打开。窗外雪白一片,亮得刺眼,晃得人刹那间什么都看不清楚。没过多久,眼睛逐渐适应,发现阳台、屋顶、原野,乃至林木都被雪覆盖,此时也都腾腾地冒着水汽。

“我还做了一个十分搞笑的梦,我说与你听……”她在我的身后说着。

我立刻知晓,她是在用别样的方式将一些不能直接表达的话告诉我。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她的声音总是如现在这般,略带低沉。

于是,我转过了身,只是这次换成了我将手指放在嘴唇上,阻挠她接下来的话……

不一会儿,面露柔色的护士长急忙走了进来。护士长日日清晨如此,挨个病房探望每一位病人。

“您昨夜休息得还好吗?”护士长说话干脆利落。

她未做任何言语上的回应,只是乖巧地点点头。

身居山中疗养院的这种生活,可以带给人们一种不同寻常的属性——当人们认为山穷水尽的时候,在这个地方,可以柳暗花明。节子入住疗养院没多久,院长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让我看了节子肺部的X光照片。就是在那一次,我隐约发现,原来这种属性也深藏在我的心底。

为了让我能更清晰地观察,院长将我带到窗前,朝着太阳光,举起片子,逐一地与我讲述。右胸上的几根白色的肋骨清晰可见,但左胸上的肋骨却根本看不到,反而是被一片黑乎乎的形似奇异花朵的病灶笼罩着。

“病灶的扩散快到超出想象啊……想不到会如此严重……这样的状况即便是放在医院,也算是屈指可数的重症患者了……”

从急诊室返回的路上,我只觉得院长的那些话在耳朵里砰砰作响,仿佛一切与我无关,我也跟丢掉了魂一样,唯独那照片里,诡异的小黑花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一路上,穿着白色工装的护士从我的身旁走过,赤裸的病人散在阳台各处享受着日光的治疗,疗养大楼内时不时地传出阵阵嘈杂声,鸟儿欢畅地叫着……这一切似乎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终于走到最边上的那栋楼,僵尸般的步伐正准备放缓,踏上我们那栋病房楼梯时,被挨着楼梯病房内的干咳声所吸引,这阵阵干咳我从没有听过,因而显得格外诡异,不禁让人汗毛倒立。嗯?这里也住着病人吗?我边想边木讷地看着门上“NO·17”这几个字样。

正如这般,我们与以往略有不同的爱情生活拉开了帷幕。

自打节子住进疗养院,医生就要求节子静养,故此,她一直在床榻上休养。也正因如此,与她没住进疗养院前、稍有好转便要努力起身的状态相比,此时的她更像一位病人。好在,她的病情并没有变得更糟糕。而医生们也将她视为快要康复的病人来对待。院长和其他人有的时候还会戏言:“如此一来,我们就能生擒那病魔了!”

时间好像是在追回之前放慢的步调,季节的交替在最近的时间里突然加快了步履。春季和夏季似乎抢着同时来临。每天清晨,黄莺和布谷的叫声促使我睁开双眼。随后的整个白昼,四面八方林木里的新绿之气蜂拥而至,充斥着疗养院,病房之内平添了沁人心脾的光彩。那段日子,好像就连清晨里,从众山之中生出的白玉云朵,也要在夜色将近时重新涌入群山的臂膀。

我与节子起初朝夕与共的这些岁月、每天寸步不离陪伴在节子枕边的这段岁月——岁月里的每一天,大抵相同,都充满了纯粹、单一的魅力,以至于回首那段时光,都不记得哪一天发生在前,哪一天发生在后。

我甚至认为,不是我忘记了时间的前后,而是在重复着相同的生活时,我不经意间失去了对时间的驾驭。恰恰是在这段不能掌控的岁月里,就连生活里微乎其微的小事,都散发着与众不同的魅力。她温润的体温在我的手旁,她醉人的体香飘在我的鼻尖,她急促的呼吸,她的一颦一笑,她轻抚于我手上的柔指,还有我们偶尔的闲话家常——这段岁月纯粹到只剩下了这些。但我笃定,在我们口中的整个人生里,不可或缺的也仅仅是这些。恰恰是这个女人与我分享这些,才让我觉得,我们之间那些微乎其微的小事都让人心满意足。

那段岁月里,她经常性的发烧就是我们最大的事了,这致使她的体魄越来越差。但是,在那样的岁月里,我们就像偷吃了禁果一样,更加认真、从容地咀嚼纯粹、单一的生活所带来的味道。所以,一种游荡在死亡边缘的幸运,在那段时间里,反而被我们保护得更加完美。

在这样的岁月里,一个夜幕来袭,太阳刚刚躲进对面的众山之后,将附近的山峰、丘陵、松林和梯田晕染得一半娇艳赤红,一半隐约黯淡。我伫立在阳台上,节子躺在床上,我们不期而同地欣赏着眼前的胜景。鸟儿有时会骤然飞起,在林木的上空勾勒出一道弧线——想来,这样的美景也只能在夏日刚刚来临的傍晚浮现斯须。假如是在别处,平日里见惯了的景色恐怕不会让此时的远望变得格外幸福美满。于是,我期望着,总有那么一天,当我回忆起时下这片醉人的景色,我定要在这美景之中,找到那个属于我们的幸福一隅。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认真。”身后的节子终于开了口。

“我在想,等到数年之后,我们再一起回忆这段过往,那种感觉该多幸福啊”

“如果真能如你所说那样,确实很好。”她好像很同意我的想法,语调轻盈地说。

随后,我们又陷入了沉寂,专注地欣赏美景。但不知为什么,我陷入了恍惚之中,没缘由地认为,如此专注欣赏美景的这个人似乎不是我,但又是我。这不同寻常的情景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就在这时,一声长叹袭来,但我仍然质疑这声长叹是不是来自我。我转身望着她,似乎是要一探究竟。

“如果能如现在这般……”她看着我,用略带低哑的嗓音说。但话只是开了个头,又好像有些踌躇,然后突然利落爽快地说:“如果我真的能活到那时候,该有多好啊。”

“又说这种沮丧的话!”

我语气里略带急躁,低吼地说。

“对不起。”她转过脸,利落地道了歉。

刚才那种无缘无故的情绪,慢慢地转变成了焦躁。我回望山峰的那一侧,可就在这一瞬间,那份不同寻常的美不见了。

那夜,我正要准备回旁边陪住小屋睡觉时,她叫住我。

“方才真的对不起。”

“没事啦。”

“我本不想说那些……可一不小心,竟说出了那样的话。”

“所以,当时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你从前不是跟我讲过吗?大自然真正的美景只会在枯木朽株之人的眼里出现。方才,我就是想起了你说的这句话……所以,才发觉,能看到如此胜景,会不会因为……”她凝视着我,与我诉说。

她的话让我的心忐忑不安,不禁令我低下眉头。就在这时,忽然一个想法从我的脑海中闪现,方才在我心中形成的焦躁不安、说不清楚的感受慢慢地变成:没错,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觉得景色如诗如画的不是只有我,是我和节子。如此说来,方才节子灵魂上的一场大梦要通过我的双眼和思想才得以实现……可我却没有察觉节子正在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瞬进行遐想,我竟自私任性地期盼着我们白头到老的时光……

她一直那样看着我,直到我抬起头,从那犹豫不决的心境中挣扎出来。我回避着她的眼神,走到她的床前,弯下腰,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一吻,心里自惭形秽……

终于到了仲夏。这里的仲夏要比其他平原区更加炎热。疗养院后面的杂树林像是被火灼烧了一样,蝉声也是从早响到晚。打开门时,窗外的树脂味无孔不入。夜幕降临之时,很多病人为了能更好地呼吸空气,会陆续地将自己的床搬到阳台。看到这些病人,我才知道,这些日子,疗养院住进来很多病人。不过,我们仍然不受任何干扰,只是过好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最近这段日子,由于炎热的关系,节子茶不思饭不想,夜不成寐。为了能让节子在午睡时睡得安稳,我费了很多心力,无时无刻不在留意走廊的脚步声,还要杜绝蜜蜂和牛虻的侵入。天气酷热,我的呼吸也越发地沉重。

全神贯注地守候着病人入睡,与我而言也等同于进入梦乡。我分外清晰地感觉到她在睡梦中时而急促、时而缓慢的呼吸声,有的时候这也会让我觉得很痛苦,甚至我心率的跳动也与她同步。轻度的呼吸困难时不时地会影响到她,每每那时,她孱弱的手就会轻抚她的喉咙,仿佛能将这份痛苦抚去。当我怀疑她是否被噩梦侵扰,不知该不该叫醒她时,那份痛似乎又消失了,随后便是一阵轻松。于是,我不经意地舒口气,她那平缓的呼吸竟能带给我些许慰藉。然而她却倦怠地望着我。

“你一直陪着我吗?”

“嗯,我刚刚小憩了一下。”

有些夜晚,每当我夜不成寐的时候,仿佛成了瘾一样,会下意识地学着她的样子,抬起手轻抚自己的喉咙,抚去痛苦。当我察觉出自己的行为时,也感觉到的确有些呼吸困难,但我却因此而感到开心。

“你近来脸色不太好啊。”一天她格外认真地望着我说,“可是哪里感到不适?”

“没有的事。”她的话让我的心涌上一股热流,“我向来不都如此吗?”

“不要总是围着病人转,去外面走走吧。”

“外面那么热,去哪里走……夜里又不同白日,黑黢黢的一片……而且,我天天都在医院里来来回回地晃荡呀。”

为了与她终止这个话题,我便与她提及素日里在楼道遇到的其他患者。我与她说起那个总是站在阳台的年轻人,他会将天空视为马场,把飘浮的云朵看作是各种不同的动物;提起那个有着严重神经衰弱,令人有些胆怯,身材高挑的病人,他总是挽着护士,在走廊里,漫不经心地在走廊里来回溜达……唯一没有提到的就是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十一号病房的病人,每每路过他门前,总能听到他那令人汗毛倒立,甚至令人心塞的干咳声。我再一次意识到,他就是这个疗养院病得最重的病人了……

八月就要结束了,但每个夜晚都很难进入梦乡。一个我们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夜晚(那时候早就过了规定九点入睡的时间……),隐隐约约听到了距离我们很远的,对面楼下那栋病房里的一阵嘈杂声。当时的声音还有楼道里小跑的步调声、护士低音下的喊叫声和刺耳的器具撞击声。我忐忑地侧耳倾听片刻后,嘈杂声总算停止了。但就在这时,静寂的噪声从每栋病房涌出,与刚开始的噪声并无区别,最后,连我们脚下的地方也陷入嘈杂。

我大约猜到方才狂风暴雨侵入整个疗养院到底所为何事。刚才我屡次侧耳倾听,听到隔壁房间里的声音。病房的灯早早地就熄灭了,但她似乎一直没有入睡。她似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甚至都没有翻过身。我也纹丝不动,静止到几乎让我窒息,安静地等待风平浪静。

时至夜半,似乎风平浪静,我忐忑的心终于放下,恍恍惚惚刚要进入梦乡,隔壁房间里忽然响起了几下忍耐了许久的、魔鬼般的干咳声。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而一侧的干咳声也马上停了下来,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安心,便蹑手蹑脚地来到隔壁。黑暗之中,她孤身一人,略显胆怯地,怔怔地朝我这边望着。

“没事的。”

她努力地保持微笑,用低到根本听不到的声音说着。我静静地坐在她的床边。

“就坐在这儿吧。”

她不似平时的模样,胆怯地对我说。就这样,我们一夜未眠,直到天亮。

这件事没过几天,夏日就匆忙地落幕了。

时至九月,倾盆大雨反复袭来,屡次之后,似乎又没有尽头般地终止了。就好比树叶还没枯黄,就要提前凋落一样。疗养院的病房一天到晚门窗紧闭,黯淡一片。风不时地晃动窗子,房后的杂树林时不时地传来枯燥、乏闷的声音。风躲起来的时光里,我们便从早到晚倾听雨水从屋顶滴落在阳台的声响。一日清晨,大雨终于变得淅淅沥沥,阳台前面细长的中庭亮堂了些许,我恍惚地望着窗外,只见一位护士正在蒙蒙细雨中采摘绚丽的野菊花和波斯菊,然后从中庭的另一边朝着这个方向走来。我辨识出她就是十七号病房的陪护护士,忽然想着:啊,那个总是发出令人不适的干咳声的病人怕是过世了吧?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在细雨中采花的护士,不知何故,她看起来很是愉悦。瞧着瞧着,忽然心头一阵刺痛,十分沮丧。

这里病情最重的病人想必就是那位吧?倘若他终究不可避免一死,那下一个会是谁呢?……啊,如果院长之前不与我说那些话该多好呢……

一直到护士怀抱一束花走过来后被阳台遮挡去了身影,我仍旧将脸靠在玻璃上,痴傻地看着。

“你瞧什么,瞧得那么仔细?”躺在床上的病人问道。

“方才一位护士,下雨了还在采花。不晓得是要送谁。”

我自说自话般地念叨着,可算是离开了那扇窗户。

不知何故,整日里都没怎么认真地看她一眼。她觉察出了所有,但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甚至有时我能感觉她在凝视着我,这令我更加难受。我时刻提醒自己:彼此之间总是怀揣着不能与对方分担惶恐和忧虑的想法,歧义就会逐渐形成,这是万万不可的,于是我费尽心思地想忘却这件事,但此时的脑子里偏就只有这些。到最后,我甚至回忆起我们来到疗养院遇到的第一个雪花纷飞的夜晚时她的梦境。那个梦的寓意特别不好,刚开始我本不想听,但最后还是按捺不住,主动地追问她——在那个诡异的梦境里,她陨灭的肉体躺在棺材里。人们抬着棺材,时而穿梭在田野里,时而游荡在森林内。很明显她已然逝去,但却可以清晰地透过棺材瞥见严冬下荒凉的土地和暗淡的枞树,听到掠过土地和树梢的瑟瑟风声……醒来后,是彻骨的寒意,而枞树梢上的沙沙声已然回荡在她的耳畔……

伴着连绵不断的细雨,季节悄悄地更替。认真地端详才觉察到,从前的那些病人都接二连三地离开,留下来的都是不得已在这儿过冬的病人,疗养院又似夏日来临前那般清静了。十七号病房病人的离去又为这份清静增添了几分凄凉。

一日清晨,恰逢九月底,房后的杂树林雾霭茫茫,视线从走廊北侧的窗子越过,我不经意间看到杂树林中有人徘徊,有些异常。询问过护士,她却丝毫不知,于是我便把这些事搁置在了一旁。但第二天清早,又来了几个勤杂工,雾霭之中,我依稀看见他们正在采伐山坡边上的栗子树。

就在这天,我不经意间知道了一件病人们似乎都不知晓的事:原来之前那个神经衰弱的患者,在杂树林里悬木自尽了。这么说来,从前日日都能看见,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扶着护士的手臂在走廊里徘徊,但自昨日起,他突然消失了。

看来是轮到那个男人了……十七号病房病人离世后,我整个精神状态也开始变得不正常。但在这之后的七天里,这场始料不及的死亡,却让我卸下包袱。乃至于本因凄惨恐怖的死亡而带来的压抑,都显得不那么严重了。

就算医生说节子的病症与那个死去的病人相差无几,但也不能代表节子便只能等死!我若无其事地安慰自己。

自房后的杂树林里被砍掉了几棵栗子树,那地方就空了,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随后,几个杂役索性沿着山坡边缘开挖,将土搬到下面坡度稍微陡峭的住院楼的北侧空地,填到那里。看来这些人是要筑一个花坛。

“你的父亲给你寄信啦!”

我从护士给我的那一堆信件中拿出了一封递给了节子。她躺在床上,接到信后,马上变得似孩童那般,双眼闪烁光芒,念起了信来。

“哎呀,父亲说要来这里!”

实际上是她的父亲恰好旅行,信中告知我们,他计划用返回的时间,到疗养院来探望一下。

十月的一天,天朗气清,大风呼呼而起。这些时日节子一直躺在床上,食欲不佳,看上去瘦了些许。但从那日起,她便努力让自己吃多一些,还时不时地坐立或是倚靠在床。而且经常如同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脸上泛起笑意。我不会打搅她,我心里清楚,她是在回忆那份只能在父亲面前显露的小女孩的笑。

过了几天,一个下午,她父亲抵达这里。

看他面容似乎憔悴些许,尤为凸显的就是他弓着的腰。这样会让人遐想他这样是对医院环境的畏惧。弓着身子的他走进病房,坐在平日里我坐的位置——节子的枕边。估计是近几日节子运动加量,所以自前日傍晚开始便有些发烧,即便她心里甚是期望,但也不得不听医嘱,从清晨开始就一直静卧在床。

看她父亲的模样,想来是认为自己女儿的病接近痊愈,此时看见她还躺在床上,脸上显露出些许忐忑。可能是为了找出致使女儿依旧如此的缘由,所以他认真地端详着护士的一切行为,甚至还去阳台溜达了一趟,而这一切都令他心满意足。就在这时,她的脸上开始泛红,就如那蔷薇色一般。但并非高兴所致,而是发热造成的。可他却屡次说道:“气色还是不错的。”似乎是在让自己信服,女儿的病的确在其中一个方面有所改善。

我说还有事要处理,离开了病房,留他父女二人单独相处。不久,回到屋内,节子又坐了起来。床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甜点盒和小纸包,看似都是她父亲觉得她从前喜食,今天仍旧喜食的东西。见我进来,她就像搞怪被拆穿了的小女孩,涨红了脸,把床上的东西拾起,立刻躺了回去。

我略显窘色,坐在了距离他们父女二人稍稍远一些的窗前的椅子上。他俩又继续方才被我打断的话题,用比方才还要小的声音交谈起来,谈论的全部是那些我不相识,却又与他家关系匪浅的人及他们近来的状况。她好像对这当中的人和事有些慨叹,但那些都是我不知道的。

看着他们如此相谈甚欢,就好像是在看一幅画卷。看见她与父亲谈话时的抑扬顿挫、表情神态,就如同看见一个单纯烂漫的豆蔻少女应有的活力在她身上重现。她那少女般开心的表情,让我心中开始幻想我从不曾见过的,她的豆蔻年华……

没过多久,屋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我在她的耳侧调侃地说:“你今天真的好似一个我从未曾见过的蔷薇色少女。”

“胡说什么!”她宛如少女那般,双手遮住脸上的娇羞。

两日后,她父亲离开了疗养院。

离开前,他让我带他在疗养院转了一圈,实则是要与我私下里交谈。那日,天朗气清,天空无一丝白云,八岳山赤褐色的山峰尤为清晰。我偶尔指着山峰给他看,但他仅是瞄那么一眼半眼,然后聚精会神地与我谈话。

“这里的气候是不是影响到她的身体了?已经在这儿养了半年之久,我原本以为会有所好转呢……”

“哦,今年的夏季任何地方的气候都不怎么样……不仅如此,听他们说,像这样山里的疗养院,冬天病人居住更容易恢复……”

“如果冬天继续在这里静养,可能会更好吧……但她是不会静下心来在这里过冬的……”

“不过我已经有了在这里过冬的准备了。”我急切地想让她的父亲知晓,这山里的寂寥还是为我们创造出了很多快乐。但只要想到她父亲为我们做出的退让,这话也就不能开口说出了,只能让这尴尬的话题继续下去:“您能来一趟费尽周折,不如多逗留几日,到处逛逛可好?”

“……只是,你想与她一同在这里过冬吗?”

“嗯,那是当然。”

“还真的是有愧于你……近来工作可有变化?”

“没有……”

“你也不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她的身上,或多或少做点自己的事才好啊!”

“嗯……我计划的是……”我言辞闪烁地回答说。

“是啊,我已经把自己的工作搁置太久了。还得尽快把工作提上日程……”不知为何,提及此事,总能令我充满劲头。随后,我们便陷入了沉默。数之不尽的、鳞片模样的云朵悄无声息地从天边快速飞向辽阔的天穹,我与她的父亲站在山坡上,凝望着那片天空许久许久。

没过多久,我们越过穿上了黄色披肩的杂树林,从疗养院的后门回去。那天,仍然是有几个勤杂工在挖那个山坡,路过他们时,我淡定地说:“他们应该是要在这儿建一个花坛。”

黄昏时分,我在停车场送别了节子的父亲,随后回到了病房,只瞧见节子侧卧在床上,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从不曾见过她咳得如此严重。待她略微平缓时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一会儿就好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完了话,“帮我倒点水。”

我打了一杯水,将这长玻璃瓶递到她的嘴边。她饮了一些,似乎有所好转,但好转只是短暂的,没过多久,咳嗽得竟越加严重。见她这般痛苦,身体都要伸到床外面去,我无计可施,只能不停地问:“我去叫护士过来吧?”

……

她的咳嗽虽然停了,但是依然难受地弓着身体,双手托腮,只弱弱地点点头。

去叫护士时,护士马上抛下我,率先前去。护士比我早到,只瞧见护士正双手架着节子,而节子看上去比之前的样子舒适了很多。但是她耷拉着头,仅能看见她茫然的双眸,那阵咳嗽看来总算是终止了。

护士边轻缓地放开扶着她的手边说:“没事啦……您暂且这样休息一下,不要动哦。”与此同时,护士帮节子收拾混乱的毛毯,“我这就帮您去取针剂。”

护士起身朝着门口走,看见痴傻无措的我伫立在这儿,压低着嗓音说:“咳了点血痰。”

于是我来到了她的床边。

她充满茫然的双眼虽然还睁着,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似乎已经睡去。一缕青丝荡在她惨白的额前,我帮她别到了耳后,然后用手轻抚着她凉浸浸、汗淋淋的额头。彼时她才体会到来自我身体的温度,一个醉人的微笑在她的唇上昙花一现。

自此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彻彻底底的寂静。

窗户上黄色的遮阳帘放下后,病房里就特别幽暗。护士们进入病房都是蹑手蹑脚地。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她的床边,并且晚上的护理工作也由我一人负责。她时不时地看看我,似有话言说于我。但会立刻被我放在她唇边的手制止,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如此这般寂寥让我们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即便如此,我们也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思想,纵使有时也会致使我们倍感伤痛。恰逢此时,我执着地以为,这次的事件就绝对是她长此以往因我而做出退让后的结果,只不过成为肉眼可见的事实。与此同时,她有独立的思维,我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节子对此追悔莫及,她认为自己过于轻率,才在刹那间将我们花费了许久时间才建立起来的东西破坏掉了。

节子的退让并没有让我放在心上,反而一直责怪自己过于轻率,她的这种情绪甚是让人心疼,刺得我心伤。她甚至把这种退让视为自己本就应该承受的惩罚,惩罚的内容就是要在这个随时都会变成灵床的病床上,品尝着生的愉悦——我们坚信,恰恰是因为这份愉悦致使我们拥有了永恒的幸福——但是我们真的会知足吗?与我们心中所信奉的相较,我们当下认可的幸福,是不是过于不同寻常,又过于短促了呢……

晚上护理乏累,我就会在节子身边小憩,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近些时日,我总是认为我们的幸福似乎被什么东西所捆绑,这令我深感忐忑。

然而,这种不安的感觉一周便烟消云散了。

一日清晨,护士总算是走进病房,撤掉了遮阳帘,打开了一扇窗。秋天的阳光透过窗户射在屋内,格外地夺目。她身卧在床,似久梦乍回般说:“好舒适啊。”

那时的我正坐在她的床前看报纸,回忆着曾经带给人们震撼的事情,回过头琢磨着,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琢磨的同时,我瞄着她,不禁调侃道:“倘若你父亲再来,千万别太过欢悦了。”

她脸上泛红,愉悦坦诚地接纳了我的建议。

“如若父亲再来,我定故作不识他!”

“这恐怕你可做不到啊……”

我们彼此笑话嬉闹,相互宽慰,孩子气般地将责任安在了她父亲的身上。

如此这般,我们之间的状态越来越松弛,似乎这一周发生的事只不过是乱入的一条线而已。二人不假思索地将那似乎昨日还附着在我们身心的险情忘得一干二净。不管怎样,于我们而言就是如此……

一天夜晚,我坐在她身旁阅读,心神不宁地站了很久。然后又返回她的身边,开始了阅读。

“怎么了?”她抬起头看着我说。

“没怎么。”我泰然自若地说,然后佯装对阅读的内容很有兴致的模样。但转身的工夫,我又重新说:“自从来到这里,我就无所事事,忽然间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也是哦,工作还是要做的。父亲对此多少有些担忧。”

她严肃地看着我说:“别把精力都用在我的身上……”

“不行,我还是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你的身上……”这时候,思绪之中忽然呈现出自己曾经想过要写的小说的样子,我一边思索着灵感,一边自顾自地继续说,“你知道吗,我想把你作为我小说里的原型人物。毕竟,现在的我除了你,也没有别的人和事可写。这样一来,我可以将我们予以彼此之间的幸福——在所有人都觉得日暮途穷的时候来到这里的生之喜悦——把这种他人不知道的,仅存在于你我之间的东西,用最牢固、形象的方式呈现出来。你了解我的心意吗?”

“我了解。”她总是深知我心,最懂我意。立刻回应于我。但她嘴角略微上扬,略显寡淡地说道:“你要怎么写我,任凭你的想法呗。”

而我欣然采纳了她的意见。

“那是自然,我定会按照我的想法,任凭我的喜好喽……只是,若真要完成小说,肯定少不了你的帮忙呢。”

“我怎会帮上忙呢?”

“会,我需要你的帮忙,在我写作的时候,你需要全身透着满满的幸福感。否则我就……”

现在,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能清晰地认知到,尝试着与节子一同想象构思远比一个人傻傻地思索令我思路更加清晰、有活力。灵感喷涌而来,我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鞭策着,在病房里来来回回地晃荡。

“老是守在病人身侧,状态会颓靡……不妨去外面逛逛?”

“嗯,假如我开始着手创作……”我眼神带光,干劲十足地承诺她,“必是要常出去逛逛!”

我走出森林,放眼眺望,视线越过宽广的沼泽地,穿过茂密的森林,无边无际的八岳山山峰呈现在我的面前。远方,与森林比邻而居的是一个细长的村庄,还有沿着村庄生长的田野。在其中,可以看见几个赤色屋顶的疗养院,在俯瞰之下,显得格外小巧,但屋顶却如同赤色羽翼,十分鲜明。

从清晨至此时,我无所事事、悠闲地四处闲逛,穿过了片片森林。但是此时,秋日里沁人心脾的空气出乎意外地让小巧的疗养院暴露在我的面前,刹那间,我突然从遐想中苏醒。置身于疗养院以外去回想着在疗养院里的每一天,还真的是第一次,也正是这一刻,我才清晰地认识到,每天在我与节子身边的都是病人,但我们却满不在乎——这本就不是普通人的生活。同时,那份创作的心一直在躁动着,将我与节子经历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构建成一个打动人心、岁月静好的故事……我的节子,方知你我竟这般地爱恋着彼此。我们不曾相爱之前,你我皆不存在……

我与节子的曾经时而疾驰而过,时而逗留,恍恍惚惚地在我的思绪中游走。尽管此时的我不在节子身边,但我依然在这个过程中与她交流。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好比生命的本体,没有尽头。随后,我们之间的故事就依靠它自己的力量生长,开枝散叶,不受我的意志所控。它甚至计划好了未来,抛开思绪停止的我,自顾自地朝着病榻之上的女主最终离开人间的结局奔赴——这个女孩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耗尽心力,只想体面、开心地活下去——她依偎在爱人的怀中,依然体验着生者之悲,却满眼幸福地、慢慢地脱离人间。如此这般的女主形象仿佛被悬在半空,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的面前……男人期望与爱人之间的情感更加纯净,于是劝说患病女孩可以去疗养院治疗。但是,当死亡困住了他们的时候,男人逐渐疑虑:就算采用这种形式来求得所有的幸福,但这份幸福真的能填满彼此的心吗?而女孩在病魔的摧残下,自始至终都对男人心怀感激,最后死而无憾。然后,男人被这个崇高的逝者救赎,终被彼此之间那份细腻纯真的幸福所折服……

如此结局,几乎早已命定。而此时,女孩最后一刻的样貌太过清楚,击打着我的身心。仿若如梦初醒,被惊讶、无法言说的惶恐和悔愧击打,我急匆匆地从山毛榉根上站起,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种想法驱赶开似的。

日上极高,山脉、森林、村庄、田野都在秋天里柔和的光线下,所有的一切岁月静好。远方那个小巧的疗养院,每天也都在照常运行。疗养院那些根本不相识的张张面孔浮现在我的思绪之中,忽然,我与节子截然不同的状态呈现在我的面前,只要想到她孤零零一个人黯然地等着我回去的样子,我就瞬间忧心怜爱,连忙顺着山路赶回去。

从房后的森林穿过,我返回了疗养院,随后绕过阳台,靠近最边上的病房。节子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她在床榻之上,如素日那样,一边侍弄着发梢,一边眼神惆怅地凝望着天边。原打算用手指击打窗玻璃,但见她这般模样,我便放弃了,转而聚精会神地看着她。节子若有所失的模样似乎是在全力抑制着一种潜在的危机,怕是她自己都还不知道彼时的神情……如此模样的她与以往大不相同,我凝视着她,伤心不已……忽然,她凝重的神色变得轻松,抬起头,面带微笑,原因是她看到了我。

“你在思索着什么?”

“没什么……”她回答的语调非常陌生。

我没再言说,压抑的心情让我沉寂片刻,她似乎终于寻得往日的自己,用亲昵的语气问道:“你方才去了何处?逛了很久啊。”

“去了那儿。”我用手指着从阳台就能看见的远处的那片森林,简洁地说。

“哦,去了那么远啊……小说有进展了吗?”

“呃,嗯……”我的回答很是冷漠,彼此之间又陷入了之前的沉寂,随后我忽然问她,“现在的生活你可满意?”

我的语调略微升高。

她对我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疑惑,但怔怔地望了我片刻,便十分笃定地点头,却仍带着疑惑说:“怎会突然发问?”

“因为我总认为,都是源于我突发奇想,我们才会有如今的生活。于我而言,现在的生活非常重要,但如此一来,你也如我一样……”

“不可胡说!”她当即阻止了我的言语,“你这番言语才是突发奇想。”

但是她的话并没有宽慰我。她只是小心地等着我情绪好转,不久后,终于控制不住再一次说起:“你怎能不知,现在的生活多么令我心满意足呢?任凭病痛肆虐于我多么严重,我都不曾想过离开这里啊。如若没有你伴我左右,我现在会是怎样的状态呢……你方才不在的时间里,我开始不断地提醒自己,你越是回来得迟些,我见到你的欢愉便越强烈,于是就硬生生地守着。可是,本以为你该回来,却没回来的时刻,恐惧便占据了我的身心。如此一来,就连你素日都在的病房都让我开始不熟悉了。惶恐不安让我紧张得想要逃离这个房间……可是后来,我想起了你曾经说与我的言辞,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你可还记得你的话?许久以后,我们回首过往,那种感觉多幸福啊……”

她的声音逐渐喑哑,说罢,便不再看我,嘴角的微笑也消失不见。

她的一席言语,令我深受感动。但我似乎又担心她看到我感动的样子,随后缓缓走去了阳台。我伫立在那儿,秋天里下昼的天色,与我们当初勾勒的洋溢着幸福的夏夜之初的天色略有几分相同,但却又完全不同。目下的景色带着别样的凄冷和深情,我入神地凝视着眼前的景象,仿佛此时此景与那个初夏之夜感受到的幸福一模一样,心中浸满了感动,但这份感动之中却夹杂着无尽的悲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