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鸢不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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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假夫妻

走到门前,他稍加犹豫,还是推开了门。让他恍神的是,夏青鸢在屋里,早已摘了盖头,正坐在桌边拿喜酒配着瓜果,吃得自得其乐。见他站在门前发呆,抬眼一笑:

“陆大人。”

陆远恍惚了一瞬,才走过去坐在桌旁,拿起她手旁的喜酒,一饮而尽。

“今夜院中房门未锁,侍卫也都散了。你若是想离开江都,我帮你出城。”

陆远低着头,等待她起身,却听见她笑了笑,拿起了酒壶,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不走。”

他没看她,手里把玩着杯子:“你不怕我?此前可是你说的,陆家与夏家……有仇怨。”

她深呼吸之后,终于鼓起勇气道:“陆大人,我想与你谈一谈。”

他放下酒杯,看了她一眼,神色比刚进门时缓和了不少。

“说。”

“我不知陆大人为何要娶我,但我猜测,陆大人不是如我表兄那般残忍嗜杀的兽物。若是陆大人真视我为仇敌,昨夜就不会……救、救我于危急之中。”想起昨夜,她脸红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我也知道,陆夏两家有宿怨,可五年前我生了一场重病,病好后,忘了从前的所有事。若要向我讨夏家欠陆家的债,可否先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当真是我爹背信弃义,冤枉了陆将军,那我死在你手下,也算是有因有果。”

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复杂。过了一会,他才开口:“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

她眼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侧过脸去不再看他:“所以,我爹他弹劾陆将军的事,是真的。陆家遭难,也确与夏家有关。”

他不知如何开口,又倒了一杯酒灌下去,才回应她的问题:“此事的真相,陆某也在调查。但陆某对你……从无怨恨。”

她内心震动,不可置信地抬眼,与他红烛下炽热的目光相对,心跳声更加剧烈。

“那么,陆大人为何要来江都找我?”

他苦笑了一下:“你当真想知道?”

她咬着嘴唇,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手里握着酒杯,转了几转,欲言又止了一瞬,最终却叹了口气:

“我曾受人之托,要护你周全。”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陆远则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五年前,夏大人弹劾我陆将军的罪名,是私藏兵甲,意图谋反。陆将军因此被下狱,负责此案审理的人,是左相韩殊。”他顿了顿接着道:“韩殊从陆府中搜出了一千套兵甲,是虎贲骑所用。我父亲因此被下诏自尽。诏令下达时,他尚在控马镇守边。”

她听得专注,下意识凑得更近,两人的额头几乎相碰,陆远抬眼看了看她,才继续讲:“后来,夏大人又被九千岁弹劾,罪名之一是知情不报,包庇乱党。你可知道,他包庇的乱党是谁?”她抬眼看他,长睫在红烛下闪动,像扑火的飞蛾。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

“是我。”

“夏大人在上书弹劾陆将军之前,我恰奉命被调离京城,派往漠西戍边。那里多是投靠了大历朝的胡人部族,语言不通。陆将军获罪自刎于控马镇一事,我竟是从营中兵士闲谈才得知。”他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下去:“没过几日,夏大人获罪下狱,我却在那时被人下毒,待能行动时,才知夏大人自刎于家中,同天夏府失火。”他看了看她的神色,才继续说下去:“我回了京城,几经周折,才找到当年将我调离京城的禁军统领。那人当时也已被牵连下狱,被九千岁严刑拷打,仅余一口气。他告诉我,当年暗中命他将我调离京城的,是右相夏焱。”

“他告诉我,右相知道我一定会回京城。而且托付我,假若夏家出事,要我一定找到你。”

夏青鸢双手捂着脸,肩膀抖动,却是在无声啜泣。

陆远讲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边,两人都长久地沉默。

过了一会,她才用衣袖胡乱擦了擦眼泪:“那陆家其余的人呢?他们……都还活着么?”

陆远笑了笑:“看来,你是当真什么都忘了。”又转了转杯子,才开口:“陆将军向来孑然一身,陆府上下,可堪称为将军亲眷的,只有我一个。”

她像是舒了口气般地勉强笑了笑,见他手边酒杯空空,就替他倒了一杯酒。

“不过,当年夏家与陆家被牵连的门生与亲随,倒是有不少被下狱审问,或是流放。”他面色沉重,却自然地接过了她的酒。

她的神色沉郁,思虑了一会,忽而想到什么似地疑惑开口:“有件事我仍未明白。当年我爹只要陆大人找到我,并未要你娶我。”

陆远愣了一下,喝了一半的酒顿时呛住,咳得满脸通红,半晌才开口:“这、这是为保护你免受江都韩党毒手的权宜之计。”他清了清嗓子:“他们忌惮我正受重用,便不会妄自动你。”

“我明白了。陆大人娶我,只是权宜之计。”她恍然大悟,他却避开了她的视线,沉吟一会才点头:“对。”话出口之后,他眼神黯淡了些许,低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既然陆大人对我无意,昨夜在庙中,为何又……”想到这里,她再次恍然大悟,眼中又流露出那副冷漠讥诮的神情。“看来,陆大人也与寻常的男子没有两样,只要有女子主动送上来,就不会放过。”

“不是,我……”他咬着牙,抬眼看她:“方才说过,五年前,我在漠西中了蛊毒。”

“蛊毒?”她疑惑。

“对。”他咳了一声:“此毒虽不致命,却不能根除。发作时,会浑身发冷,痛至四肢百骸,需与人待在一处,肌肤相触,才能抒解。”他耳根发红,一本正经地解释:“从前发病时,从未找到此抒解之法。昨夜是与你……才知道。”

她红着脸听得半信半疑,陆远却一脸认真:“如此看来,昨夜你也救了我一命,我昨夜救你的事,你也无需再介怀。”

夏青鸢被绕得一时没转过弯,过了一会,才勉强接受似地点了点头,陆远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却又将椅子向他身边挪了挪,支支吾吾地开口:“既然如此,那我斗胆向陆大人有一请。”

他眼皮跳了跳,有种不祥的预感,眯着眼看她:“讲讲。”

“方才听陆大人所说,大人娶我是权宜之计,我嫁与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你我并非郎情妾意,那不如……各取所需?”

陆远的神色由晴转阴又转晴,十分精彩。最终无奈开口:“什么叫各取所需?”

她见他神色间并未有不悦,就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伸出两个指头:“我有两个条件。”

他托腮看她,饶有兴趣:“哦?”

“咳,第一,既然陆大人愿保护我,我愿配合陆大人,在外装作真夫妻。平日陆大人的行止坐卧,我也绝不干涉分毫。只希望大人能准许我平日无事时,可扮作男装……出府查案。”

他手指转着杯子,若有所思。“你要如何查案?”

“这便是第二条。想必大人前日在书坊前已见过了,我这五年在江都为了糊口,学了不少……江湖技艺。只要能做到之事,都听凭大人调遣。但需按着给府里雇小厮的规矩,每月支我些月钱即可。”

她顿了顿,又抬眼直视他,又补了一句:“五年前的事,大人也想知道真相,是不是?如今知道案情的人多数已死,我便是唯一的证人,也是可用来扳倒九千岁、替陆大人报仇的棋子。与其废置,不如物尽其用,大人,你说对么?”她的眼睛澄明透亮,闪着他不敢直视的光。陆远并未回应,只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卷沾血的书册扔到桌上,转移话题道:“夏姑娘说的江湖技艺,是这个吧。”

那是她前日被捡到的美人图。夏青鸢急了眼,一把拿了过去:“我也,也不是经常画。”

“你可知道,你这临摹丹青的技艺,与寻常人有所不同。”陆远的语气又变得认真。

“知道啊,夏家丹青眼,不是五件神物之一么,江都的话本里常讲这个。没想到陆大人也信。”她疑惑地看他一眼,倒把陆远给噎得说不出话。

“我这技艺确是奇怪,其他都忘了,唯独记得这个。或许是从前常常练习,下笔便记得如何画。可除了临什么都像之外,并无其他奇特之处。”

她闲聊着,低头却看见了画上的血迹,又顺着看见了他手上的伤口,眼神顿时焦急:“受伤了?”

陆远把手藏回去:“没什么,摔了个茶杯。”

她皱眉起身,从妆台里翻出一瓶药膏,又走回来拿起他的手,仔细涂抹起来。陆远不动声色地咳了一声:“还有呢?”

药香蔓延在屋内,夏青鸢涂得认真,过了一会才想起他在问什么,摇摇头:“没有了。”

“只有这些?”陆远低头,看见她头上插的凤钗,和领口露出的洁白脖颈。发尾勾到耳垂,她伸手拨了拨,没有拨上去。陆远伸手,帮她把发尾拨了上去。两人一时都愣住,她还抓着他的手。这场景旖旎得仿佛两人真是新婚夫妻。

“你方才没有讲,在外装作真夫妻,在家中呢?你我既已成了亲,你打算如何待我?陆某常年戍边,行止粗率,若是举止失仪,冒犯了青鸢姑娘……你又待如何?”他喝了几杯酒,此时看她的目光也多了些戏谑。灯烛照在他暗金丝线绣鱼龙的大红婚服上,流光溢彩,只是虎狼一般的眼神从斯文儒雅的躯壳里跳脱出来,闪着野性未驯的光。

她迅速放开了陆远的手,躲得三尺远:“你别过来!你要是在靠过来……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前日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陆远低头理了理袖口,站起身凑近她,低眉端详她的表情:

“前日在古寺,你倒是很愿意与我呆在一处。”

“那、那时我又不知道你是谁!”她往后退了退,奈何桌子就那么大,陆远再凑近一点,她就要从高凳上掉下去。

“哦。看来,若我不是陆远,而是别的什么人,你便不用拘这些礼了?”他伸手越过她肩膀,像是个要抱她的姿势。她吓得闭上了眼。然而他只是伸手去取了放在她身后的药。看她还紧紧闭着眼,轻笑一声,轻拍了一下她肩膀,吓得她一个激灵:“胆小鬼。”接着陆远起身,三两下脱了朱红婚服,里面还穿着寻常单衣。那天她昏头昏脑,没看清多少,今天终于看清了——身材确实不错。她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眼前的美男子可是个阴晴不定的危险人物,不是她能随便睡的。

他不理她,径直走到卧房内,铺开朱红被子,默不作声地躺了进去。

“记得灭了灯。”他嘱咐了一句,果真闭上了眼。她僵坐在桌前许久,轻声叹了口气,接着蹑手蹑脚地从檀木大柜里搬出一床薄被铺在地上,拔掉头上的钗环,就合衣睡去。没过多久,陆远睁开眼,看见地上的人缩成一团裹着被子,睡得像个受气包。他安静地看了她一会,接着下床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第二天夏青鸢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吓得一翻身坐起,却没看见陆远的人影。

此时门帘一掀,画中人一样的陆远穿着常服走进来,笑得春风拂面。看见她呆坐着,自自然然地问候一句:“睡醒了?”

她拍拍惊魂未定的心脏:“你……昨夜你做什么了?”

“做什么?不过是看你可怜,把你搬到床上睡而已。”说罢他又画蛇添足地补了:“夏小姐睡相实在难看,我看不下去,就去厢房睡了。”接着他拿起铜盆,倒了一壶水,就着水洗了把脸。她迟疑了一会,小声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清水顺着他下颌滑下去,又沿着锁骨淌进衣领内,硬生生把她给看脸红了。

“我从前都习惯睡地上的。都快忘了……睡床是什么感觉。”她抱着被子坐在床头傻笑了一声。“陆大人,你好像确实是个好人。”

陆远拿着干净手巾的动作停了一瞬,撑着铜盆的手不动,脸在水中若隐若现,像是在笑。“你昨夜提的条件我接受了,你我如此做假夫妻便好。”他擦了擦手,转身掀开帘子又走了出去。

婚宴结束之后,两人即刻启程回京城。

回京之前,她才得知表兄已被下狱,从前他虐待下人致死的命案被翻出来,数罪并罚,判处斩刑。为了避祸,夏宅已人去楼空。从空荡荡的府邸中走出后,看见了某个未曾料想会看见的人。她的远房姑母,曾经的江左夏氏主母。二十多年前也曾是“半城苏”苏家的嫡女,风光无限,未曾想后半生会遭遇如此颠簸风霜。

妇人脸上的粉没有平日里那般厚重,只是脸色苍白。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夏青鸢只看了一眼,就脸色一变。那是她一直想要拿回来的东西,也是两天前她冒险重回夏府的原因——夏焱的印章,是她在江都醒来后,手里唯一攥着的东西。虽然此物在她醒后不久就被妇人收走,再未归还,她却始终记得印章的温度、质感,记得那上面刻着的三个字:东山客。后来妇人也曾企图骗她,说她不过是患了失心疯,以为自己是夏家小姐,实际不过是个大雪夜被扔在府门口的疯丫头,是自己好心收留才没被冻死,她却不知感激。她从未曾反驳,因为她记得那枚印章。只要那曾是她的东西,她就是夏青鸢。她向前一步,伸手拿过了盒子,打开抚摸那玉质温润的印章,鼻子发酸。

“我本不想给你此物。”妇人开口,声音哑得如同来自地狱:“只是受人之托罢了。”

“受谁之托?”她抬眼看向妇人。对方哼了一声,眼里全是浓烈的仇怨,她只看了一眼,就一阵寒意窜上心头。

“你到死都不会知道。”妇人嘴角牵动,竟是在笑。那笑容在她发白的脸上尤其诡异:“夏焱毁了江左夏氏,上天又把你送到我们手上。我本想毁了你,也算不愧对列祖列宗。谁知你这丫头这般阴狠,竟又害死了我儿子。”

“他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她直视着妇人,未曾挪动半步。

“所以,我就算死,也不会告诉你当初是谁救了你,就让你这辈子都被别人蒙骗,活得像个笑话,就算爬得再高,也不过是个提线傀儡,不过是替人做嫁衣!”妇人嘴唇颤抖着,眼里闪着绝望又得意的光。

她安静听妇人吼叫之后,才低头一笑:“韩夫人这番话,可是在说你自己。”接着她向前一步,直逼到妇人眼前,低声一字一句道:“我自己的身世,我自己会查清。韩夫人无需费心,夫人所言,一个字都不会成真。”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夏府,身后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她也再听不见。

门外停着羽翎卫的车,她犹疑了一下,还是掀开车帘跳了上去,却没想到车里坐着陆远。夏青鸢心神一晃,脚下不稳,差点扑到他怀中。自从古寺里的事发生之后,她只要看见陆远,总会有点非分之想。然而他现在可不是什么萍水相逢的路人,假如一步踏错,输不起的人是她。夏青鸢心中起起落落,先一步抽回了手。

陆远却一把扶住她手臂,憋着笑看她:“一大早就投怀送抱。”又正色道:“方才……韩夫人可曾为难你?”

夏青鸢摇摇头一笑:“不过是叙家常罢了。”

他哦了一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放开她,顺便理了理衣袖,两人面对面正襟危坐,倒有点相敬如宾的意思。

车驶出了江都城,夏青鸢思忖再三,终于又开口:“陆大人,你与我成婚,京城的韩党会因此为难你么?就算我的身世未明,可毕竟仍旧姓夏。”

陆远挑眉看她:“怎么,怕我被你连累?”

她皮笑肉不笑:“我怕我刚成婚,就做了寡妇。”

他向后靠在车厢里,掀开车帘眺望外面的风景:“你是罪臣之后,我也是罪臣之后。就算不与你成婚,韩党也不会放过我。我如此行事,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盘算,夏小姐不必多心。”她放宽了心似地点点头,接着又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陆远看了她一眼:“还想问什么?”

“去、去了京城,你我需住在一处么?”

陆远坐起身,夏青鸢立刻偏过头假装看向窗外。“你想与我住在一处?”耳边响起熟悉的戏谑语气。

“没没没有的事!”她慌忙摆手。

陆远收起了玩笑话,平淡回复:“你我无需住在一处,我寻常在羽翎卫官署办案,很少回府中。”

她听了不知为何有些失望,只是点点头,喃喃自语:“如此甚好……省去许多麻烦。”

陆远撑着下巴,饶有兴趣:“什么麻烦?”

她笑了笑:“省得日日提防着陆大人再做登徒子。你我今后楚河汉界,算清旧账之后,便各不相欠。”

陆远也皮笑肉不笑:“那你算吧。”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京城的事,比你想象的可能要麻烦。就按你先前所定,我会按账目定期与你算月钱。”

夏青鸢顿时眉开眼笑:“只要陆大人给钱,其余的事,包在我身上!”

与此同时,京城内,皇城北面的三清殿中香火缭绕。据江湖传闻,皇帝刘玄礼自五年前皇后薨逝之后,就笃信神仙方术,沉迷炼丹制药,朝政大权皆委于九千岁。可自从陆远回京,接任羽翎卫统领之后,就成了除九千岁之外,为数不多能面见皇帝的人。

“陆卿。”殿堂深处,皇帝端坐在玄坛上,手执拂尘,眼睛低垂,看着不远处的丹炉。

“是,陛下。”陆远行礼。

“前日陆卿大婚,孤未能亲自观礼,实在是憾事。”

皇帝自玄坛上站起,拄着龙杖,一步步摸索着下了台阶。

陆远站起身,却没有去搀扶皇帝,只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站定。

“当年,是孤负了陆将军与右相。听闻夏家女儿不记得五年前的事,也好。”皇帝眼神像望着极远处。

“当年事,臣也已忘了。”陆远表情平淡。

“陛下应当也知,臣五年前身中蛊毒,残寿不过十余年。臣与青鸢的婚事,不过是奉陛下之命,为护‘丹青眼’免遭韩党与世家毁坏的权宜之计罢了。”陆远看着铜炉中的火,开口说的话却冰冷。

皇帝无言良久,只有丹炉内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沉吟良久才道:“今日召你来,是因孤此前托付之事……有了新消息。‘丹青眼’的后人夏青鸢既然已被你找到,如今剩下的,除虎贲骑之外,便是河图洛书。”

陆远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近日江淮一带有贼寇,自称是皇室后人。广敛钱财,收买刺客。近日听闻其党羽已经到了京城。”皇帝沉吟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听闻那贼寇是个女子,年岁……与你和青鸢相仿,名字应当是……芍药。”

炼丹炉的焰火由红转为蓝。陆远想起几个月前,他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控马镇的死牢时,却被大赦,双目已盲的皇帝在死牢里驻剑站立,不动如山。“孤将不久于人世。要托付陆卿,找到是孤与皇后的唯一子嗣——多年前失踪的长公主。她的手上,有河图洛书。”

皇帝拨了拨炼丹炉里的火焰。

“唯有找到她,当年右相与陆将军才不算白死,天下人才能不再陷入乱世纷争。”

陆远应声告退,大殿里只剩香炉里余烟袅袅。皇帝安静站立许久,才长叹一声,往黑暗深处走去。

“芍药,将离花。羽衣,你当年果真至死都未曾原谅我。”

夏青鸢没想到,就算陆家如今阖府上下只剩陆远一个陆家人,这侯府的夫人却也不好做——只因陆远如今太过出风头,连带着她也被迫站到了大历朝京城八卦圈的风口浪尖。

比如,到了京城第一天,来登门贺喜顺带看望传说中的夏青鸢的人就把陆府堵得水泄不通。她坐在厅堂里一边拒礼一边寒暄,笑得暗中咬牙。而陆远一早就上朝去了,彻夜未归。呵,差点又中了陆远的美人计。那家伙果然和看起来一样狼心狗肺。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回来。青鸢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不对劲,派了个家仆去打探情况。没半日家仆即回来,支支吾吾不说话。她好声好气地安慰他有话快说绝不怪罪,对方才迟疑着开口:“陆、陆大人他、他在天香阁。”

天香阁,京城里最大的伎馆,一掷千金的温柔乡。

她手中的茶杯咣啷一声放在桌上,茶水差点烫伤了她的手。呵,陆远。刚成婚三天就去逛天香阁?但她只生气了一瞬间,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又瞬间释怀。只不过是合约夫妻,陆远平日就算是住在天香阁,她也无从干涉,最多唾弃一下他的人品,可她对他的人品好像也没什么期待。

她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重新拿起茶杯,淡定评价:“陆大人平时如此……爱好广泛,只怕有损健康。”

家仆又支吾道:“可是大人此次是被九千岁请去了天香阁的金楼,三天未归,怕是有什么不测。”

九千岁,韩殊。她手中的茶水晃了晃。能来京城是托陆远的照拂,万一陆远有什么不测,她就要重新来过。况且,来了京城三天,于情于理,也该去会一会那位传说中的九千岁。

“备车,去天香阁。”

即使夏青鸢做了充分心理准备,下了马车站在天香阁门前,在四周看热闹的行人叽叽喳喳耳语中目不斜视地走进那雕梁画栋的正门,看起来也确实太像……捉奸了。

“这陆大人的新婚夫人果然厉害,找人都找到了天香阁。”

“陆大人也太不像话,新婚三日就去逛伎馆,换了我是夫人,把他腿都打断。”

“听闻这二人素有家仇,兴许那姓陆的就是故意要让她下不来台。”

“家仇是朝堂争斗罢了,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嘘,别乱说。如今韩党遍天下,当心你的脑袋。”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咬牙把陆远骂了一千遍。金楼在天香阁的最高层,是唯有朝中要人才订得到的会客室。她费尽力气顺着楼梯一步步攀上去,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莺莺燕燕。金楼就在前面。笙箫弦管的吱呀声从厚重金屏风后传出来。她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刚要自报家门,那金屏风却突然开启。

屋里的景象让她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句诗:满堂花醉三千客。

金楼是阁中阁。凭空劈出一个三层楼高的宽大殿宇,内里的屋宇陈设全贴着金漆,纱帐飘拂间,有盛妆美人无声穿梭,为贵客们斟酒添菜,井然有序。大殿中央天顶上是金漆藻井,蜿蜒雕刻一条金龙,龙口吐珠,正对着大殿尽头的主座。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显而易见,这大殿的布置,就是个小皇宫。主座上坐着一位身穿紫袍的贵人,眉眼细长,手执拂尘,想必就是九千岁。

“夏家女儿?多年不见,长高了。”九千岁开口,嗓音低沉浑厚。她此时才想起,韩殊与已故的陆将军一样,都曾是一同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故人。只是如今名剑名刀藏于深山、名将名臣死于非命,只有韩殊安然无恙,只是手上沾满了无辜人的血。

“过来些,让韩某好好瞧瞧。”

她方才举目四顾,没有见到陆远。如果他不在席中……她不敢再想下去。于是鼓足勇气,一步步走向大殿深处坐着的韩殊。

大殿内一时寂静,众人都停下了低声谈笑与饮酒,隔着层层纱帘望着她。

她站在距离韩殊不远的地方行了礼。抬头时,发现韩殊也在带笑看她。

“长得确是……更像灵雎。”他低头,将面前矮桌上的酒杯向她推了推:“这杯酒敬你。”

她打了个冷战。她想起从前姑母无意中略带不屑地提起过,她的母亲闺名叫灵雎,在嫁给夏焱之前,是扬州有名的花魁。那时天下战乱纷争,夏焱出身江左望族,隐居深山数年,被刘玄礼请出做军师,奔忙五载,立下汗马功劳,却一直未曾娶妻。声名最盛时京城求媒者踏破了门槛,他最终却娶了一个扬州城里弹琵琶的女人。那是她努力追寻却再没能忆起的前尘旧事。回到京城后,一件一件都被血淋淋地扒开给她看。

“敢问九千岁,灵雎是谁?”她笑盈盈地看着九千岁,眼里是装不出来的天真无邪,那笑容却达不到眼底。她的手藏在袖笼里,微微发抖。不能。绝不能在韩殊面前承认,她就是夏青鸢。

“左相莫要见怪。我夫人她……五年前生过一场重病,十五岁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她听见那个声音蓦然转头,才惊讶地发现陆远就坐在韩殊下首的坐席上,恰好是她方才看不到的地方。

韩殊看看她再看看他,继而哈哈大笑,笑声在大殿里回荡。

“好,既然陆大人替夫人解围,那么此杯就罚你代饮。”

她正站在那里思考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陆远已经站起身接过了酒一饮而尽,又向她使眼色,要她坐过来。她会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却没想到陆远一把揽住她的腰,又将她往身边带了带。他的手只是虚搭在她腰间,夏青鸢却额角渗出薄汗,心跳得疑心陆远都要听见了,然而他只是若无其事地低头饮酒,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金楼上,入夜了,灯火煌煌。四周都点上了灯,夏青鸢坐在那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陆远的下颌与锁骨,连成一条起伏明晰的笔画,像她从前描摹过的那些有筋骨的山水。他眼神太倨傲,简单来说就是欠打。夏青鸢托腮想,陆远从前一定没怎么挨过打,不然怎么会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还拽成这个样子。

韩殊坐在明处,她坐在暗处。陆远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角度,巧妙地把她挡在了韩殊视线之外。她第一次察觉到,陆远的肩膀确实宽阔。

韩殊也对他的小动作视而不见,杯酒过后,他接着招手向手下耳语了几句,继而从屏风后走出一列各具风姿的美人,想必是天香阁的当家头牌。

“夜已深,请美人们……扶贵客去歇息吧。”几个美人应声四散,其中有几个目不斜视地向陆远所在的坐席走来。

青鸢心中警铃大作,陆远却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腰,又朝她使了个眼色。

“九千岁,在下今夜有娇妻在侧,带美人同归,怕是不妥。”

韩殊握着酒杯,看看青鸢又看看陆远,那眼神就差把“我看你们演到什么时候”写在脸上。

青鸢在心里暗中骂了一声:呵,老狐狸。果然在试探。

当年那场祸事的开端,明显是因韩殊而起。如今陆远大海捞针找到了她,还大张旗鼓与她成婚,简直无异于和韩殊开战。就算陆远现在有皇帝撑腰,韩殊要认真与他作对,捏死他也不过像捏死一只蚂蚁。

“就算是在下同意……”他顿了顿,继续开口:“鸢儿她,怕也不会同意。”

这声鸢儿叫得夏青鸢愣是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时,她不禁被肉麻得打了个冷战,转头震惊地看着陆远。

他低头在她耳边,一幅轻柔絮语的样子:“是不是,鸢儿?”继而又低声补了一句:“配合一下,这月工钱翻倍。”

她瞬间被激起斗志,眼波流转,柔弱无骨地顺势靠在陆远肩上,活像个被宠坏的刁蛮小姐,说话声调都变得委委屈屈:“是啊,九千岁。我们小别胜新婚,妾身着实想念陆大人,怎么舍得把陆大人分给别人呢。”说完还埋头在陆远脖颈间大胆蹭了蹭,陆远的眉毛挑了挑,握着她腰的手更紧了一些。她吓得后背都出了冷汗。

韩殊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们一会,夏青鸢演不下去,索性把脸埋在陆远肩上装死,看起来却像是小鸟依人。

“好,既然夫人不愿,韩某也不好夺人所爱。那就派人送陆大人与夫人回府。这几个美人……既然今日已许给了陆大人,还望陆大人承韩某的情。”

陆远没有回应,只是抱起青鸢,笑着转移话题:“夫人醉了,请恕在下先走一步。”

韩殊点了点头,做了个送客的手势,陆远就抱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殿。

他抱着她走出金楼,却并没有立刻放手,仍旧顺着雕饰繁复的楼梯一步步地走下去。她低声催他:“陆远,放我下来。”灯光下他的侧脸尤其俊美,夏青鸢心中默念:清醒一点,在演戏,在演戏。

“你方才,就是独自爬上的这十层楼阁?”

她往下望了望,瞬间心里升起一股寒气:这天香阁也建得太高了,从这里望下去,底层往来的宾客如同蝼蚁。她不知方才自己是怎么一口气爬上来的。她吸了吸鼻子,茫然道:“不然呢?”

他没理她,继续往下走,走了几级台阶,又开口:“你今夜为何要来找我。”

“有人说你在天香阁,还有九千岁也在。我就来了。”她说完又后悔,觉得这句话平白让人误会,觉得她和他真有点什么。

“有人告诉你,你就信?你知道这金阁里全是韩党么?”他好像有些生气。

她也有点生气:“但万一呢?万一你真……”她意识到了这句话太过界时,已经说出了口:“万一你真死了,我也会难过。”

他忽地顿住了脚步,在明晃晃的天香阁中央,雕梁画栋的楼梯上,众人都看得到的一盏朱红灯笼下,低头轻吻了她。只是碰了一碰唇。此前在古寺里也不是没有过。可这次不一样。为何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只是在那一瞬间,她拽紧了他衣襟。心跳得不可遏制。她看到他长睫闪动,眼神也慌乱了一个瞬刹,嘴唇顿时离开了她。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攥着他领口不放。

“别分心,有人看着呢。”他一本正经,眼神却看向楼上,点头一笑。

顺着他眼角余光,她看到楼上阑干边缘站着九千岁,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陆大人,下次演戏,提前告诉我。免得我……”她心里一阵轻松,又一阵失落。

“免得你什么?”他看九千岁离开了阑干,才回头看她,脸上笑意还没褪去,颇有些风流倜傥的意思。

“免得我演砸了,平白连累陆大人。”她白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上跳下来。谁料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好在陆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手臂,将她带了回来。她下意识抓住他衣领,只听“嘶啦”一声,陆远今日穿的绛红锦缎袍服当即被扯开了一个口子,里衣和锁骨若隐若现,四周的围观群众发出一片啧啧声。听见陆远磨牙的声音,夏青鸢绝望地捂上了眼。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接着她身子一轻,又被抱了起来。

“挡着。”

她做了亏心事,自然言听计从,伸手帮他把扯开的衣领又合上,看着就像是自自然然地环抱着他肩膀。

陆远好像对她这一举动很满意,抱着她下楼,步伐如飞。直到出了天香阁的大门,脸上也未见几滴汗,确实是臂力惊人。

“陆大人,你体力不错啊。”夏青鸢不怕死地调侃他。

车马就停在门外,家仆早就在那里等候多时。陆远没有理会她的挑衅,目不斜视继续地把她抱进车里,仔细合上车帘,才转头找她算账,依旧是笑吟吟:

“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九千岁为何要邀你来天香阁吃酒?不会真的只是为了给你送美人吧。”

他现在坐得离她老远,好像生怕她占便宜似地,理了理乱糟糟的领口,开始闭目养神:

“他是为了见你。”

“见我?”

“他将我扣在天香阁,吃了两天的酒,就是赌你会来。想必是探听到了消息,知道你还活着,故而设了这个局。”陆远眼眉微阖,神情是少有的放松安逸,像猛虎终于归巢。

“所幸,你演得够像。他亲眼看见了你不记得前尘往事,也无意复仇,或许……会少提防我们一些。”

他说的是“我们”。夏青鸢此时才意识到,或许他已经两天未曾合眼。身上有丝丝缕缕的酒气,是天香阁的花蕊酒,香气不明显,后劲却很大。

“那我如果不来呢?”

“你若是不来……也没什么。他会为我收拾一间卧房,选几个信得过的美人,服侍我就寝。”陆远轻描淡写,说完偷看了她一眼。

这一天里,她的心里大起大落,现在又降到了最低点,自嘲地笑笑。“我起初还以为,你会不一样。”

“我果然没看错。陆大人也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他们?”陆远不解。

“草菅人命,尸位素餐。饱食终日,巧言令色。”她转头看向车窗外。夜色正浓,天香阁外,人潮汹涌。

“国之蠹虫。”陆远笑了笑,接着她没说完的话,吐出四个字。

她看着陆远,有一瞬间的恍神。朦胧中她想起记忆深处的一个人影,紫袍朱带,眉目英挺,端坐在高堂之上,面前放着一把刀,纯金刀鞘,绘着蟠龙。大风卷起一地枯叶。男人看着年幼的夏青鸢,眼神温柔。

“天下权柄集于韩公,尸位素餐,三司虚设。若需一人死谏,以醒天下人,请自焱始。”

少时她听不懂父亲说的话,只觉得悲伤,现在她不仅忆起,也全然懂了父亲话里的深意,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痛得她连站稳都是奢望,朦胧中有人托住了她,她睁开眼,映入眼前的是陆远的脸,自己正紧紧抓着他衣袖不肯放手,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方才,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眼神里的焦急却不是假装的。

“并、并未。只是有些头痛。”她意识清醒后,马上放开了他。

“大人,夫人,到家了。”车外适时传来一声呼喝,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陆远自然而然地抱着她下了车,好似她没有长腿一样,更让她无所适从的是……陆远好像在抱着她向卧房走。

“你、你干什么?”她挣扎着要跳下来。此时离开了浓香四溢的天香阁,她才意识到陆远确实是喝多了酒,方才不过是强撑着假装清醒而已。他没有放手,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的意思太多,就像金楼外那个让她心跳加速的吻。

“陆、陆大人,你快放我下来。”离卧房越来越近,她急了:“再不放手,我咬你了!”

陆远停下脚步看她:“你咬啊,这么多人看着呢。”

她此时才顺着他眼角余光的方向看去,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庭院中央……站了一列美人。

花枝招展,各有千秋。

夏青鸢愣了愣:“这是九千岁方才……”

陆远没有停步,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她答对了:“你以为出了天香阁,这出戏就唱完了?”接着他大踏步进了卧房,哐啷一声带上了门,找了个火折子,将屋内所有的灯悉数点亮。如此一来,屋内人的一言一行,在灯影里就被放大倒映在糊着纸的窗上,纤毫毕现。

这一过程行云流水,她脚刚粘地,陆远已经开始宽衣解带。

“等等!陆大人,这可使不得,快穿上,穿上。”

他随即摊开手:“怎么,你要帮我脱?”

她压低声音,用口型质问他:“咱们做戏要到这种程度吗?”

陆远一把将她拽过去,把她的手放在他衣带上:“你要是不想以后和十二个美人在家里姐妹相称,监视你我的一举一动,随时报告九千岁,今夜就委屈你……将恩爱夫妻演到底。”

她心一横,点点头,开始帮他专心解腰带。无奈那腰带着实复杂,她闷头解了好一会,都没找到搭扣的位置。陆远抬着头,任由她上下其手,前额的头发抵着他脖子蹭来蹭去。忽然他眸色一沉,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抓住了她的手:“你摸哪呢???”

自从天香阁回来后,她一直莫名紧张,根本不知道手放在哪里。此时他低头质问她,夏青鸢才后知后觉地“呀”了一声,又“咦”了一声,继而又“啊”了一声,然后腾地甩开手,脸红得发烫。没想到头发丝好巧不巧就在此时绕在了他半开的腰带扣上,她吃痛惊呼了一声,又被拽回来靠在他胸前。陆远没好气地低头用手臂环绕着她,费力把那一缕头发扯出来。

“疼疼疼!你轻点!嘶——”

“你刚刚要是不着急跑,现在会这么痛吗?”

“我不着急跑,下场比现在还惨。嘶——你轻点!”

“别喊,快好了。”

“慢点!你力气干嘛那么大!”

“不然呢,你想拖得更久吗?”

等那缕倒霉头发被从腰带上解下来时,两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门外有人,人还不少。然而此时门外的美人们已经走得一干二净,毕竟这对话内容还是……太刺激了一些。

夏青鸢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发现外面的人果真都已经散了,惊讶回头向陆远做口型:“都走了?”

陆远仿佛不胜酒力地撑在桌边,衣襟开了大半,腰带散乱,扶额站了一会,才摇摇头道:“你也不想想,刚刚我们说了些什么。”灯花噼啪一声,昏黄灯光将他照得轮廓分明,看她时神情似笑非笑,无情又有情。她被陆远的皮相再次蛊惑,愣神了一刹那,才意识到方才的对话有多么让人误会。算了,他们被人误会的又何止这些。

“也好,我今日也算是功德圆满。大人好好休息,在下先回房睡觉去了。”她打着哈欠就要走,今日的陆远有些奇怪,她实在应付不来。

“走?去哪里?”他坐在桌旁,声音已有醉意。

“我回自己房里啊。”她心虚道。陆远不在的时候,她已经自行在诺大的陆府里挑好了一处干净小院,独门独户清清静静。她巴不得过清净日子。

“夏青鸢。”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叫她名字,没有调戏,没有质疑。只是语调十分之寂寥,好像是在唤另外一个也叫做青鸢的人。他抬眼看向她,眼神复杂。在天香阁的楼梯上,他也有过一瞬这样的眼神。

“帮我倒杯茶,好不好。”他靠在书桌边,声音很低,颇有几分示弱的意思。

夏青鸢最见不得美人撒娇。颠颠地跑去给他倒了一杯茶。陆远接过茶喝了一口,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淡了。”

“嫌淡别喝。”她翻了个颇有骨气的白眼。“我又不是你的使唤丫头。”

“你当然不是。”陆远放下茶杯站起身,趔趄着走向床边,与她擦肩而过,手轻轻掠过她的手。手指交缠间,她差点就要心意动摇,陆远却先一步抽回了手,自言自语地轻声:“你是我的……鸢儿。”

她心里砰通一声。这人说什么胡话呢?她刚想质问他,然而罪魁祸首已经躺在床上,合衣睡着了。

同一个晚上,京城暗夜,大雨。

一个红裙女子的尸体被两个黑衣人投入井中,闪电划过,照亮女子从井口无声坠落的瞬间。黑衣人匆匆离开,地上残余的血迹被暴雨冲刷得了无痕迹。一刻,两刻。天边一道惊雷之后,井边突然出现一只素白的手,指甲上全是血迹。接着是一张脸。准确地说,是一张面具。白榉木涂着红漆,刻着一双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眼睛。那素白的手缓缓将面具摘下,露出了一张血迹模糊的脸。

“芍药,住手!”白衣书生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脊背被汗浸得透湿。床边铜香炉里,燃着一小段香,已烧得只剩灰烬,余下缕缕白烟。他翻身下床,洗了把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双手却依然颤抖着。他的卧房小但干净,只一床一桌一凳。

窗外绿竹翠色蔓延,幽静无人。他深呼吸了一下,转身走到床头,那里挂着一张面具。朱漆上刻着细长的眼睛,与死去女子戴着的面具一模一样。白衣男子将面具拿起,放进行囊中,开门走了出去。门外是阳光万丈。

十一

清晨陆远醒来,发现自己被换上了干净衣服。

夏青鸢撩开门帘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晒好的新衣服,回头望了他一眼:“醒了?我出门办事,桌上有清粥小菜,还有……醒酒的汤。”

陆远揉了揉额角,准确抓住重点提问:“昨夜……是谁替我换的衣服?”

夏青鸢原本已走到了门口,听到这句话突然一改刚才的客客气气,把手里的衣服往他脸上一扔:“你自己换的!”转身就跑了出去。

陆远被砸了一脸衣服,却突然心情变好,哼着歌出门上朝,家仆却在他身后一脸同情地开口:“大人,下回可不能喝多了。”

陆远:“?”

“昨儿大人喝多了,夫人叫我去给大人换衣服,大人抱着夫人不撒手,还吐了夫人一身。”

陆远:“那……夫人她说什么了?”

“夫人说,她要涨工钱。”

十二

经过了天香阁的一番折腾,夏青鸢终于摸准了一些陆远的脾性:此人虽看起来阴晴不定,偶尔喜欢捉弄她,却从来没有真正为难过她。相反,自从他们成婚后,他对自己一直都关照有加,好得她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被养肥待宰的羔羊,或是什么话本小说里养在深宅大院里供老爷取乐的金丝雀。比如说现在,她看着桌上放着的城北绸缎庄送来的新衣料和满满一桌的新首饰,全是京城最时兴的花样与布料,不禁眼角跳了跳。

陆远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入戏太深,真拿她当后宅妻妾了么?可若是仔细想想,他在有外人时,总装得与她极亲昵,仿佛果真是恩爱夫妻。可在没人时,却又规矩守礼,除了在古寺里那次,就再没碰过她。

想起那一夜的事,她的心又开始怦怦跳,从桌上拿起一件衣料抚摸,新丝质地寒凉,像刀剑划过流水。她又将衣料贴在脸上,试图给火烫的脸降温。陆远。他究竟是拿她当一个可随意摆弄的玩物、一个可以利用的仇家之女,还是……一个让他起了怜惜之心的临时搭档?

她叹了口气,将那衣料放回紫檀木匣子里,叉腰摇头:“夏青鸢,你要冷静。男人多得是,小命可只有一条。”

“什么男人多得是?”陆远的声音冷不丁从房门后传来,吓得她立马关上了紫檀衣匣的盖子,换上营业假笑,回头过分热情地打招呼:

“早啊,陆大人。”

“早什么早,都已是午后了。”陆远没有踏进她的闺房,只是靠在门口探着身子朝她说话,嘴角挂着笑,却依旧是一副欠打的语气。

“这是给我的?”她指了指那一桌子的金银首饰和细软,僵硬地转移话题。

“嗯,给你的。”他慵懒地靠在门边,眯起眼看着她:“喜欢么?”

这句话倒是问住了她。艰难思索了一阵,她才摇摇头:“陆大人的好意,我受之有愧。”

他像是对她的拒绝毫不意外,仍旧靠在门边,只是转了个角度,像是在晒太阳,声音也冷冰冰:“夏小姐不要多心。你如今是镇国公府的夫人,这是给你出府应酬时穿的。”他又睁开眼补充了一句:“朝野上下的韩党都在盯着你我的一举一动。上次的事,以后还会发生很多次。”

“好,那我便收下了。”她平平淡淡地回复了一句:“多谢陆大人费心。”

“尺码是我猜的。”他低头摸了摸鼻子:“不知准不准。”

她立刻涨红了脸,抓起桌上的楠木笔筒就要扔他。陆远笑着举起手稳稳接住:“晚上宫中开小宴,陛下点名要你与我一同入席。”

“陛下?”她一直未曾忘记那场宫变的始作俑者——大历朝的天子刘玄礼。前半生是征伐天下、结束乱世的豪杰,后半生是亲手赐死忠臣良将的昏君。

“对。”他抱臂走进屋里,把楠木笔筒在桌上摆正,低头看她:“要见他,你怕了么?”

“谁、谁怕了。”见他走近,那慑人的气势让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你要是不怕,总躲我做什么?你我这样生分,迟早露出破绽。”他看着她时总是眼里带着笑意,大概是觉得她好笑。夏青鸢心里酸涩,想着两人之间隔着的国仇家恨,而陆远居然还在问她躲什么。或许是因为,她所耿耿于怀的事,他根本不在乎。

她这样想着,忽然在妆台前坐下来,对着铜镜一笑:“是啊,我躲什么。既来之则安之,拿了俸银,就要演好陆夫人。”说完,她把妆台前的眉黛递到他手上,眼睫扑闪着看他:“青鸢第一次嫁人,什么都不会,要从头学起。还望陆大人不吝赐教。就从……画眉开始?”

陆远握着眉黛皱眉看她,却迟迟没有动作。她又心虚地照照镜子:“怎么,我今日不好看么?”

他却突然生硬地将她的肩膀扳到正对镜面的位置,好让她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语气平淡地回怼她:“是啊,哪有你这样的国公夫人。”

“你不看我,这样怎么画?”她疑惑,转身间,却忽然被陆远一只手挡住了眼睛。

“这样就好。”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不然……我会分心。”

他就这样一手遮着她的眼睛,一手握着眉黛,在她眉间细细描画。四周静谧无声,于是两人的呼吸声就分外清晰。

“好了么?”她忍不住问。

“快好了。”他画完最后一笔,长舒一口气,缓缓放下手,将她转到妆台前:“你自己看。”

她只看一眼就笑出了声:“这是什么?陆远,你告诉我,你画的这是什么?”她指着自己的两道浓眉:“像不像秃毛狐狸成了精?”

他也被她逗笑,拿起帕子沾了水要替她洗,她笑得前仰后合,不肯让他上手,两人笑闹了一会,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她被他抵在桌边的姿势。陆远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扶着她的后腰,而她则两手都向后撑着桌面,仰头看着他。是陆远先意识到气氛变了味,迅速收回了手。她却下意识地抓住了他领口,被陆远看了一眼后才瞬间松开。

“夏青鸢。”他神情认真:“我说过,你我只是合约夫妻。再入戏,也不可当真。”说完,他就将帕子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她却一句话叫住了他:“你呢?你当真过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跨出了门。

十三

宫中宴会比她想象的更豪奢。

陆远带着她一同从皇城进宫,沿着曲折宫墙一路向北,直到一处精致花园外,又换了一众宫仆,带着他们走进曲折回廊。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尽头才看到一处精致池塘,池塘边上的水榭里欢声笑语,灯影映照着玉杯玉盘与流水般呈上来的珍馐。

“自陛下不再上朝以后,九千岁就常以天子的名义请百官在御花园小宴,一为炫耀自己大权在握,一为借机让韩党接近皇帝。”陆远在她耳边低语,夏青鸢则好奇地左顾右盼,陆远则在看着她。

她今天果真换上了他挑的新衣裳,尺寸确实合身。她本就长得清丽,只要略施以脂粉,五官就明媚起来。方才来的路上,已引得一些宫人与宾客暗中打量,或许今夜不该带她入席,她美得太招摇。陆远被自己这阴暗的想法吓了一跳。

“左相如此威势,不怕天子忌惮么?”夏青鸢完全没有意识到陆远的内心波动,一心只想着查九千岁的底细,头上的金步摇在他眼皮底下簌簌晃动,流苏擦着他的脸略过,冰凉沁人。他猛地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出神太久了。

“天子放任左相独大,招揽门客,结交世家,也未必不知自己是养虎为患。”他偏过头,避开夏青鸢的目光,恰看见一个年轻的羽翎卫在不远处站着,欲言又止,就拍拍她的肩:“恰有个案子要处理,你先入席,我办完便会去找你。”

她连忙点头,待陆远走远了,眼里才显露出忧虑的神情,鼓起勇气向那灯火辉煌的水榭走去。那里已坐着许多贵客,大多是女眷。她被宫人一路引着走过去,直到一处偏僻角落,宫人才指了指:“国公夫人,请落座。”那席上空无一物,没有酒菜,也没有矮桌。她为了不给陆远添麻烦,也没有说什么,只应声坐下。因为是宫中小宴,众人都是席地而坐,面前一张矮桌上摆满了菜肴。自她落座的一瞬起,四周就有目光粘在她脸上。她用余光扫视了一圈,这里所坐的每个人都穿得珠光宝气,珠翠耀目,罗绮飘香。她身上的那件瞬间变成了平常衣服,甚至失之素淡。

“妾身听闻,国公夫人与陆小公爷从前就相识?”先是对面有个声音响起,夏青鸢抬头一笑:“夫人怕是听错了,我与陆大人从前并未曾见过,更何谈相识。”

“这可说不通了。陆小公爷从前都在北边打仗,怎么刚被封了公爷,就不辞辛苦,去江都娶了位夫人?若不是小儿女早私定了终身,难不成有人用刀指着他娶妻?”

另一个贵妇冷笑了一声:“不过,漠北人与中原人不同,一向是不拘那些俗礼的。兴许这位……国公夫人,有些诸位未曾见识过的长处,也未可知。”

夏青鸢手中抓着衣服下摆,竭力提醒自己不要被激怒,平白惹出事端。

“诸位夫人,莫要再难为新妇。”一个气度雍容的声音传来,是个年纪大些的贵妇,衣着也最华丽。“来,妾身赠国公夫人一杯酒。”女人举起杯对着她。

她起初感激这位贵妇人替她解围,刚要伸手去拿杯子,却看见眼前原本应当摆着矮桌的地方,仍旧没有踪影,杯盘和吃食都被放在了地上。

“怎的不喝?难道国公夫人看不起妾身?”女人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对面的女人却又补了一句:“呀,怎的国公夫人没有桌子?兴许是宫人们体恤夫人平日里住帐篷多些,用不惯这些中原桌椅。”

“陆小公爷不教她?如此不知礼。”

“你怎知小公爷就晓得这些礼数?”

“是啊,镇国公也不过是个漠北杂胡与汉人所生的野种,如今小人得志,屡行僭越之举,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还带个不知来路的江都小家女、不知礼数,目无长幼尊卑,日后怕是愈发将你我不放在眼里了。”

啪。夏青鸢将筷子扔在了金盘里,声音清脆响亮。接着她站起来,笑着看向那主座的妇人:“夫人说得对,我不仅不知礼数,还是个疯子。若是在座诸位再敢说一句不敬镇国公的话,我夏青鸢定要记一辈子,日后少不得一一还敬。”她说完,座中一时寂静。众人都噤声向她看去,面色恐惧,还有几个低了头瑟瑟发抖。她正诧异着这些个世家夫人如此不经吓,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她猛地转头,才看见陆远正站在她身后。

“失礼了。”陆远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向坐席最上首的夫人点头致歉。

夏青鸢依旧余怒未消,挣扎着要脱开陆远的束缚,却听见他用责怪的语气对她开口:

“鸢儿,怪我方才没找到你,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众人一时安静,继而松了一口气,却听见陆远笑了笑,又接着一句:“此处的贵人们都是靠祖上恩荫,故而对眼前吃食看得紧。不像你我,功名利禄都是一刀一枪夺来,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讨饭吃。”

夏青鸢一时愣住,被他轻轻一带,就跟着他走出了酒席。陆远抓着她的袖口,一路穿过嘈杂纷繁的水榭花厅,终于到了一处宽敞所在。

他停下看她,眉目间似乎是当真忧虑。

“那些夫人多是韩党。方才所行之举也不过是为激怒你,好找到些破绽,去与左相邀功请赏。”陆远皱眉说了一通,夏青鸢才抬起头朝他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多谢大人,方才替我出头。”

陆远叉腰戳她前额:“你还用我出头?方才我若是不出现,你怕是要掀翻了宴席。”

她眨眨眼,又笑:“陆大人高看我了,其实方才害怕得很。只是想着他们毕竟不敢惹你,才如此狐假虎威。”

陆远此时才注意到她的手依然牢牢攥着裙裾,还微微发着抖,眼神顿时暗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触感果然冰凉。她想抽离,却没有挣脱。

水榭外,花木疏影里,他握着她的手站在檐角下,两人都没有说话。树上传来一声鸟鸣,她偏过头红着脸问了一声:“大人,宴会要开了,不进去么。”

他这才放开她的手笑了笑:“是,该进去了。”

十四

夜宴所在的楼阁是临湖的水榭,靠着栏杆就可以看见水榭外波光粼粼。水榭的尽头是一面金色屏风,绘着硕大的孔雀。屏风前是一张空荡荡的龙榻,隔着珠帘。今夜的宴会,据说久未露面的天子也将出席。喧闹间,众人都眼光都忍不住投向那张空龙椅。

陆远带着夏青鸢进了水榭,四周的嘈杂声一时熄灭,都好奇又八卦地打量着二人。大历朝自建立以来,废除了世家成规,皇宫夜宴时夫妇同席,平起平坐,这也是先皇后江羽衣尚在时所行的规矩。如今皇帝久居深宫,世家陈规死灰复燃,夫人们被赶去了偏殿饮宴,座中只有男人。陆远与夏青鸢此举,无异于向在场所有人宣告:那些如今被禁止谈论的法度,有人还记得。

她昂首与他并肩走在一起,心里有些骄傲,也有些心虚。她看见了那些座中宾客看陆远的眼神:有惊讶、有敬佩、有艳羡,也有嘲笑。可无论是哪一种眼神,都不会望向她。

夏青鸢不再四处张望,心里却微微发酸。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陆远的夫人,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一朝攀了高枝,误入这吃人的京城。那身华贵的礼服层层叠叠,穿在她身上并不自在,而陆远在此时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别胡思乱想。”他眼神却并没有看她,只是牵着她向前走。他今夜终于没再穿着羽翎卫的黑衣,换了件深色锦袍,层层叠叠暗金绣的牡丹从腰际一直开到肩膀,比平时更引人注目。她抬头,刚好看见他偏过头看她。

陆远总是走在她前面,离她不远不近的一个距离。夏青鸢心里忽然升起这样的念头。不然,为何总能注意到他背脊宽阔,总能看到他拧着眉头的侧脸?两人坐定才放开手,在桌前平起平坐,他替她斟酒,手法自然,全不顾四周诧异的眼光。

夏青鸢道谢接过,一饮而尽。陆远不言不语地坐在她身侧,盯着她吞咽酒液的动作,眼神像要将她烧穿。她完全没留意陆远的眼光,一心都惦记着举止仪态的风度,喝酒后迅速擦了擦口脂,又紧张兮兮地转过脸,低声凑在陆远耳朵边问他:“快帮我瞧瞧,口脂可弄花了?”她鬓边的金步摇就在他后脖颈处晃荡,稍纵即逝的冰凉触感。

陆远不动声色,伸出拇指朝她下唇一抹,还故意揉了一揉,才笑着给她看:“有一点。”

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姿态太过亲密,脸立刻烧起来。陆远却不以为意,还撑着手肘调戏她。

“方才胆大包天,现在怎么又怕起来了。”

她懊恼转身,赌气又倒了一杯酒,气话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你。”话说出口后,两人都安静了一瞬。陆远居然红了耳朵,无言以答,低头喝起闷酒。她也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佯装无事地给他倒酒。

他喝了一盏定了心神,才低头说了一句:“你的金步摇太沉,下次做一支轻的。”

“什么?”她眨眨眼。

陆远白了她一眼:“算了。”

就在此时,钟鼓齐奏,夜宴开始。龙榻旁边的珠帘内,坐着九千岁韩殊。他身旁站着一个佩剑美人,身如修竹,朴素寡淡的羽翎卫制服也挡不住她的艳丽容貌。站在病弱阴柔的九千岁身侧,像白瓷花瓶边插着一束牡丹。夏青鸢只看了一眼,眼睛就被黏住了。而座中的宾客也有许多像她一样,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她拽了拽陆远的袖口:“那是谁?”

“羽翎卫副指挥使,窈娘。”陆远低头给她碗里夹菜:“她是九千岁的义女,京城身手最好的刺客。此人有些棘手,若是不小心碰上了,能躲就躲。”

她惊奇地看了陆远一眼:“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夸人。”

他疑惑:“这如何是夸奖?”

“京城身手最好的刺客,不是夸奖么?”她歪着头,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鱼肉。

陆远点点头:“你说是夸奖,就是吧。”

此时已月上中天,酒过三巡,座中醉醺醺的宾客开始嬉闹起来,眼光不住地往侍立一旁的宫女身上瞟。陆远皱眉,嫌恶地环视四周,拉起夏青鸢的衣袖就要离开:“听闻陛下今夜龙体抱恙,你我不可久留。走,回家。”

就在此时,韩殊用筷子敲了敲手中的金杯:“今夜诸位既来赴宴,便不应当空手而去。韩某备了几份薄礼,给诸位助兴。”他做了个手势,便有几个内侍抬出两幅画架,高三丈有余,刚好可以悬挂卷轴。接着,又有几人手捧画卷,哗啦一声展开,悬挂在画架上。众人顿时敛声屏气。那两幅山水,手法高超,布局严谨,尤其在画轴末端盖着朱红的戳印,刻着“东山客”。

东山客,丹青眼。这幅画,是夏家旧藏。

陆远立刻回头去看夏青鸢,见她紧紧盯着画轴。他迟疑了一瞬,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别急。”陆远提醒她。

“我没事。”她笑了笑,眼睛却只盯着那两幅画。

就在此时,韩殊再次开口:“此两幅山水,乃罪臣夏焱真迹。听闻近日夏家旧藏一纸千金,想是有人故意哄抬罪臣旧物,其心叵测。故而今日将此物呈于宴上,诸位宴饮投壶得胜者,可随意揭取。”

“想要么?想要我就去帮你赢回来。”他低头问她。

她震惊抬头,咬着嘴唇看着陆远:“真的?”

陆远立刻理了理袖子,对她一笑:“你当真不擅长撒谎。”

此时宴席上已经嘈杂起来,宾客们醉醺醺地站起,都跃跃欲试,画轴前已放好了两尊箭壶。她看着陆远走下宾客席,走向水榭中央的空地,立刻有侍从走上来,帮他换上方便行动的束袖。他身量本就比别人高一些,换下宽大礼服后,矫捷如豹的身姿就更加明显,与四周脸上傅着厚粉的贵公子们相比,就像一只狼走进了羊群。

她现在有些理解为何听闻人们称陆远为“玉面阎罗”。就算是在宫中,人们看他的表情也像是在看什么不祥之物,嫌恶,又恐惧。

陆远走到比试场地后,他身旁又传来一个声音:“在下也愿一试。”是窈娘。她从韩殊身后走下去,行动间也牵引着众人的目光。韩殊坐在珠帘之后,看不清表情。

陆远与窈娘站在一起,同时拿起一支箭。“咣当”一声,两人的箭几乎同时命中了箭壶,席间传来众人的欢呼和窃窃私语。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两人像是较劲一般,接下来的箭也几乎同时投进壶中,不分先后。起初喧哗的众人都渐渐安静下来,聚精会神欣赏这场难得的比试。她也在席中,安静地看着视线中央的两人。窈娘身姿挺拔,与陆远站在一起时,是日月交相辉映。谁与谁更相配,一目了然。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低头倒了一杯酒。而就在她低头的瞬间,陆远余光掠过,看见了她眼里的失落。席间忽地传来欢呼,她又抬头看去,发现陆远竟然输了一支箭。窈娘乘胜追击,又投进一支。这样下去,恐怕那两幅画都要输给窈娘。

正在此时,观众里又传来一个声音:“本王也愿一试。”

众人都回头看去,陆远和窈娘也停下了手中的箭。见人群里走出一个身着锦袍的男人,声量与陆远相仿,却周身散发着慵懒闲散的气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手里握着一把描金折扇,顾盼间眼神多情,简直像狐狸成了精。

夏青鸢只看了一眼,就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呵,纨绔子弟。

“滇南王刘退之,见过陆指挥使与窈娘副指挥使。”男子款步上前,自报姓名。宾客们都忍不住低声惊呼。

自前朝以来,天下三分,漠北、滇南、江左各居其一。其中势力最大的原本是江左,千百年间被门阀士族掌控,以江都为中心,通达九州。漠北常年是胡族领地,以狼牙山为界,与江左分庭抗礼。而滇南则自百年前被滇南刘氏占据,自封为王,向江左称臣,偏安一隅,却也实力雄厚。

直到十八年前,刘玄礼率领大历军队攻占了江都,滇南王违背了不攻占江左的祖训,也出兵江都,试图争雄,被虎贲骑打败又溃退回滇南,郁郁而终。大历朝建立后,新任的滇南王亲自来京城道贺,再次表明称臣之心,才免去滇南再受兵火,而那位亲自来京城做人质的滇南王,竟就是眼前这个绣花枕头。

刘退之听着四周的窃窃私语,不以为意地挽起袖口,用绸带在身后打了个结。一双凤眼眯起来,愈发地像只狐狸。投壶再次开始。没想到这位看起来不着调的滇南王竟也是个投壶高手,不经意间投进壶的箭镞个数已超越了陆远。众人在一旁看得着急,忍不住开始为各自下注的人鼓起劲来。终于,三个人壶中的箭都投完之时,珠帘内,韩殊再次敲了敲金杯:“滇南王殿下与窈娘胜。”

陆远抱歉地回头看向夏青鸢所在的席位,却发现座位上空空荡荡。他正要转身去寻找,袖口却被拉住,是窈娘。

“陆大人也想要此画?”窈娘眼角带笑,看着陆远。

画架上,两幅画已被取下卷起,交给了获胜者。滇南王拿过画轴,略微端详了一下,便收进袖中。

“没想到殿下也雅好丹青。”滇南王回到座中,身旁的人凑过去套近乎。男人低头笑了笑:“本王不懂丹青,只是收来随便玩玩罢了。大人喜欢?那便送了你。”

“滇南王殿下。”一个女子声音出现在他面前,滇南王抬头,惊讶地放下了酒杯。

“世人皆知,夏家旧藏十八年前都毁于大火,此物是赝品。”夏青鸢看着滇南王,眼睛却盯着他手里的画。

“无论是赝品还是真迹,都不过是罪臣所绘,闲置玩赏之物罢了。”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陆夫人也喜欢这画?那本王便送给夫人。”

“青鸢不愿夺人所爱,但愿以物易物。”她没有理会滇南王的挑衅,继续道:“愿以一幅与此画别无二致的仿作,换殿下手里的这一幅。”听见此话,四周的宾客都一时寂静,而陆远回头,终于看见了正在与滇南王对峙的夏青鸢。而夏青鸢也同时抬头,看见了被窈娘拉着袖口的陆远。

她眼神只慌张了一个瞬刹,就佯装无事地对滇南王一笑:“殿下若是愿意,可请人准备纸笔。”

陆远还未来得及阻止,韩殊就已经留意到了宴席上的动静,抬手示意下,宴席中央的空地上就摆起了长桌,备齐笔墨纸砚。

夏青鸢将袖口挽起,取下头上碍事的金钗与步摇,拿起饱沾浓墨的笔,略加思索,便在纸上运笔如飞。远山近水、烟雾迷蒙。楼台画阁,渔舟晚唱。待她停笔之时,滇南王展开了手中的画轴,众人都惊叹得倒吸一口冷气。两幅画细微至毫末处,都未有偏差,别无二致。若是她此前从未见过这幅画,那么这便是神乎其技。珠帘内,韩殊坐立起身,眼里是遮掩不住的喜悦。

夏家丹青眼,擅复刻山水地形,矿藏金脉,过目不忘。

她画完之后,将笔搁在一旁,又从腰间的锦囊中掏出一枚小印章,蘸着朱砂,盖在画上。那印章上,是质朴古拙的三个字:“东山客”。所有人都静默了。韩殊安静地看着宴席中央的夏青鸢,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这个娇小的女子。她抬起眼,也径直看向珠帘内,直视韩殊,眼里带着笑意,却毫无惧色。

恍惚间,韩殊眼前浮现的是另一个人的身影。白衣公子风姿绝世,在画上盖下“东山客”的戳印,将画递给他。背后是江都城四月的晚樱,簌簌如落雪。

“你当真要叛出夏氏么?这一步走出去,就再不能回头。”十八岁的韩殊开口。

“天下沉疴久矣。若需流血方可医病,可自焱始。”白衣公子手指掠过朱砂印戳:“况且,人行天地间,百年一过客。何必执念太多。”

珠帘内,韩殊看着少女夏青鸢那双清澈的眼睛,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真像啊。”这句感叹,只被站在他身边的窈娘听进了耳中。

“殿下看,夏家旧藏人人可仿,笔迹可仿,印章也可仿,既然无论真迹还是赝品,都不过是罪臣旧作,何不将殿下手中那幅换给我呢?”夏青鸢收回了看向韩殊的目光,继续与滇南王周旋。

“既然这两幅画作相同,夫人又何须换我手中这幅。”狐狸般的男人展开扇子,悠闲地盯着她。

“因为殿下手中那一幅,乃是九千岁所赐。九千岁手中的罪臣旧作,便不是画,而是罪证。我想要留着那罪证挂在家中,每日自省。”夏青鸢顿了顿,又继续说:“若是殿下觉得,画是画,人是人,人即便有罪,然丹青无罪,那么两幅画便并无不同。”

滇南王愣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众人却噤若寒蝉。夏青鸢这句话,无疑是在打九千岁的脸,然而滇南王毫不在意,伸手就将画轴取出,递给了夏青鸢。她笑着接过,向男人行了一礼,就转身离开了宴席。

众人都偷偷去看韩殊的眼色,却见殿上的人岿然不动,不仅没有怒意,还颇有兴致地目送她跑了出去。于是宴席重新归于喧哗,人们像无事发生一般,继续推杯换盏,然而此时宴席上却少了三个人:除夏青鸢之外,滇南王与陆远也离开了水榭。

十五

水榭外,假山旁,花木扶疏,月光幽微。夏青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离开了水榭,到了不见人的地方,才徐徐展开手里的画卷仔细端详,抚摸着画卷末端褪了色的题字,眼角发红。

“果然是右相真迹么。”

她惊得哆嗦了一下,才抬头看去,搭话的人竟然是方才的滇南王。月光下,他的神色不再像宴席上那样轻佻,竟也有几分严肃。

“方才多谢殿下。”她客气地后退一步,向他再次行礼。

“无需这般客气,本王不过是好奇罢了。”他摆了摆手,像是不愿再提起此事,转移话题道:“陆大人没有与你一起出来么?”

她此时才想起陆远。方才在宴席上作画时,她能感受到陆远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这次兵行险招,并未与他商量,她不是不愧疚。但画完抬头时,却又看见陆远被窈娘亲昵地牵着袖口,两人正在窃窃私语。看来,又是她自作多情了,想起陆远与窈娘默契十足的一幕幕场景,夏青鸢吸了吸鼻子,抬头对滇南王一笑:“大人她或许有要事与人相商,我不便打扰。”

对方会意,用扇柄敲了敲手心,沉思道:“哦,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

假山旁黄鹂啼叫,有花香幽幽飘过,滇南王又向前挪了一步,她就又向后退了一步。

“什、什么关系?”她强作镇定,环顾四周准备逃跑。

“纸上夫妻,假意姻缘。”滇南王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觉得好笑,索性撑着假山石,将她困在手臂之间,语气却像是闲聊:“本王猜得对么?”

她的眼里倒映着月光,耳边是水榭里的人声喧哗。沉默了一会,她才摇了摇头:“不对。”

滇南王眼里闪过惊讶,向后退了半步,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与陆大人之间的情谊……”月影飘移,她身后花木簌簌摇动。“是沙场同袍,情同手足。”她犹豫片刻,坚定回答。滇南王先是一愣,接着扶额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陆夫人,你的名字可叫夏青鸢?本王记住了。”滇南王终于收起笑意,用扇柄敲了一下她脑袋,就拂袖离开,剩她一个人在花丛中神思凌乱。

待男人走远之后,她才从花丛里迟缓地挪步出来,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水榭,轻声叹了口气。她今天闯了祸,在九千岁面前暴露了自己会临摹古画这件事,陆远可能还在生她的气,不愿意出来找她。又或许,他还在和窈娘聊天,压根没发觉她已经跑出了水榭。这样想着,她步伐越来越沉重。却在此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眼里满是担忧。两人同时停了脚步。

“陆大人。”不知为何,她叫出这个名字时,鼻子一酸,埋藏许久的委屈都泛上心头。

陆远听她这么一喊,立刻跨步走过来。她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一步,差点撞进他怀里。陆远伸手扶着她后腰,两人就这样站成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姿势。

“宫中人多眼杂,不要乱跑。”他沉默半晌,才憋出这样一句话。

“你不怪我?”她在他怀中,觉得无比安全,可心里依旧泛着酸意。

“怪你什么?”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怪你与滇南王孤男寡女月下聊天么?”

“怪我擅自在九千岁面前画……你、你听见了?”她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辩解:“方才我们什么都没干,是殿下先动的手!不对,他也没对我动手……”辩解完,她才觉得属实没有必要,又偏过头哼了一声:“陆大人管我与谁聊天,你不是也与别人聊得很是投机么?”

陆远笑得眼角弯弯,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我与窈娘聊天,是为帮你要来这个。”又一个画轴落在她手中,她将画轴展开,果然是窈娘得到的那一幅。

“我、是我误会了。”她支支吾吾,红着脸看了陆远一眼。

他也眼神闪避,偏过头不看她,语气酸涩:“情同手足么,举手之劳不言谢。”

她更窘迫得恨不得当场消失:“那都是为应付滇南王乱说的。”

“我看你方才所说,倒是真心的。”他眼睛眯起来,又露出那副看戏的表情:“继续演啊,青鸢妹妹,方才不是演得很好么。”

“你饿了么,我饿了。”她眨眨眼,主动挽起陆远的胳膊:“我们回家吧,我给大人煮面吃。”

“真的?”

“真的。”

半个时辰后,回家的马车中,陆远靠在夏青鸢肩头,昏昏欲睡。

“陆大人,你要不还是靠在车壁板上吧,你太沉了,我肩膀痛。”她好声好气地和陆远商量。

“车壁板太硬了,你肩膀多舒服。”他纹丝不动,还闭上了眼。

夏青鸢:……

寂静中,月光洒进车内,她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陆大人,我在殿上擅自画了夏焱旧藏,以后不免生出许多事端,你为何不责怪我。”

“夏家丹青眼,早晚要现于世上。我本想着能藏一时是一时,但今夜看来,是我原本就错了。”陆远闭着眼,声音低沉浑厚,温热气息萦绕在她耳畔。

“你锋芒太盛,我若再藏着,就是怀璧其罪。”他嘴角带笑:“不如索性迎战,让敌我都站在太阳底下。”

她趁着他没有睁眼,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的侧颜,眼神温柔:“大人果真明白我的想法。”

“别忘了,我们可是旧相识。”他突然睁眼,两人目光相对,却都没有再闪躲:

“你从前就是如此锋芒毕露,这才像你。”

她扭过头去,耳坠在脖颈边晃动,映照着月光,也映照着她微红的双颊。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说,我……”他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吞了回去,只是伸手搭上她的肩头,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回去尚有一段路,累了罢,休息一会。”

她红着脸靠上他的肩,两人都默契地不再开口。陆远果真让她靠着,直到马车停在陆府门前,才发现她竟真睡着了,呼吸平稳,浓密眼睫微微扇动,像是在做梦。

他轻笑一声,抱着她走下了车。侍从走上来询问,他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对方就会意退下,看着陆远抱着新夫人大踏步走进了后院。

“小公爷和夫人感情真好啊。”

“是啊,自从成婚后,就没见过小公爷去别处睡呢。”

话音刚落,陆远就从房中走了出来,还小心合上了门,独自往书房走去。侍从们目送他远去后,再次深情感叹:“小公爷和夫人感情真好啊。”

“是啊,刚成婚就体恤夫人,怕夫人太劳累呢。”

十六

第二日她醒来,才知道昨夜是陆远送她回了卧房,自己在书房睡了一宿,一大早便出了门。她思忖片刻,决定趁此大好机会出门查案。为出行方便,她仍旧像在江都城里那样换上了男装。今天要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从前的夏府——多年前她曾住在那里,夏焱被赐死之后,夏府被抄家,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如今的夏府是一座鬼宅,大门紧锁,上面落着厚厚灰尘。要想找回过去的记忆,查出当年谋反大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就得从这里开始。她推了推门,毫无动静,大锁很结实。于是她绕进后院,顺着花园墙边摸过去,竟真让她找到一棵伸出墙外的桃花树。她攀着枝桠爬上去,翻过墙,又顺着桃树枝干晃晃悠悠地爬下来,边爬边感叹,自己现在又是卖美人图又是翻墙攀瓦私闯民宅的,这日子过得真是越来越有判头了。

“你也知道,你在触犯大历的律法。”

她听见这一声差点吓得从树上掉下来,抱着树一动不敢动:“大人,冤枉。我、我就是上来摘个桃子。”

“三月摘桃子。你要去天宫参加蟠桃宴吗。”

她听着这欠打的语气分外眼熟,回头才发现,原来是陆远。

她翻了个白眼继续颤颤巍巍地往下挪,而陆远只是抄着手在一旁看热闹,完全没有扶的意思。她也有骨气地继续表演狗熊爬树,然而爬到最后一段时,手一滑,一声惨叫,接着噗通一声——她精准降落在了陆远身上,准确地说,是扑倒了他。

陆远被她带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幸好及时拉住了她俯冲的架势,才没有再次被揩油。然而陆远的胸膛太过宽厚温暖,她忍不住又趴了一会才起来。就算他对她没什么想法,能与这样的美人成日里在一个屋檐下,她也是愿意的。

发现她眼神逐渐变态,陆远警觉地拉上了衣襟。

“陆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她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想请陆大人帮我……”

“想都不要想。”他眼睛眯起来,抢先否决她的提议。

“难道请陆大人帮我放风也不可以么?陆大人来此处难道不是有案子要查,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这里危险,在下先帮你去探看一番。”

他表情变了几变,才故作正经道:“我是来查案。此处前日刚有一命案发生。”他指了指花园里,荒草枯树掩映下的一口枯井:

“有人被杀害后扔进了那井里,尸体脸全被剥去,戴着面具。”

她身后一阵寒意升起,立马抓住了他袖角:“还、还是一起去吧。”

十七

花园很大,她被吓得紧跟着陆远。他也没有甩开她可怜兮兮拉着袖角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在旧园萧瑟景色里穿梭。这里荒凉无比,四处都是被烧焦的树木与倒塌的院落,偶尔有鸟雀飞过,带起一些柳絮。

“这是你年幼时住过的地方,不用害怕。”

他带着她走过假山、走过凉亭,又走上小石桥,依稀可见当年繁华,只是都化成了飞灰。

“夏大人被杀,你离开江都那一年,夏宅失火,烧了三天三夜。人们都说你葬身火海,我不信。”陆远背着手站在原地,看着她在桥上的背影。

她眺望着物是人非的景象,努力回忆,却仍旧一片空白。

“从前在江都,姑母说我是罪臣之女,被人扔到她家门前。若不是怕我死在门前实在晦气,早就将我卖了。”

她微笑着:“我十六岁那年,表兄过生辰,当着全府的人说要纳我为侍妾。”

“他手下的丫鬟先前已有三个死于非命。我不愿,姑母就打了我一巴掌,说我不识抬举。”她自嘲地笑了一声:“那天我逃出了夏府,外面下大雪,险些冻死。是夏府的一个管家嬷嬷好心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馒头。”

陆远眉头深皱,却没有打断她的话。

“后来,我就与下人们住在一处,什么粗活累活都干。夏家的人找不到我,只当我死了,直到你的聘书下到江都,他们怕因此被问罪,才大张旗鼓地找起人来,不料我自己回了夏府。”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生辰。”陆远终于开口。

“不记得。”她抬头,用力吸了吸鼻子:“不知道也罢,我本就在世上苟活,能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爷不开眼,忘了收走我这个孤魂野鬼。”说完了,她又抱歉地笑:“我话太多,陆大人觉得烦了吧?只是许久没有讲过这些事,一口气说出来,心中畅快许多。”

他良久无言,只是用手掌轻拍她的后背:“你受苦了。”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她所有的委屈都泛上心头,鼻子一酸,低头哭出了声。她哭得那么伤心,像是将五年来积攒的所有泪水都洒在他面前。他小心翼翼地将她肩膀扳到自己身侧,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她就揪着他的衣领更放肆地哭着,像迷路许久,终于归家的小兽。哭累了,她才意识到方才又越了界,慌忙挣脱开他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方才是、是你主动抱我的。不能扣我的月钱。”

他被她搞得哭笑不得,无奈点头:“是,算我的。”

这下手足无措的变成了她。夏青鸢红着脸,指了指前面的路:“不早了,去前堂看看,就回去罢。”

然而恰在此时,一道黑影从桥后闪过,抽刀上前一个突刺。陆远迅速把夏青鸢拦在身后,挥刀格挡,两把长刀碰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那人穿黑衣,戴着一个面容狰狞的怪物面具,被挡下一刀后,对方立刻逃跑,两人迅速追上去,那人却消失在了密林里。

“看清楚了吗?”陆远回头查看她无恙,才开口问。

她点头:“我这就回去画下来。”

陆远收刀回鞘,眉头微蹙:“那人的面具,与井里挖出的死者面具相同。这夏府……恐怕是真有问题。”

十八

在废弃的夏府遇见刺客之后,夏青鸢迅速回去找出纸笔,把面具的样式形状等细节都画了下来,分毫不差。

陆远在旁边看着,一言未发,等她画完才将纸拿起来:“有没有人同你说过,若你不是个女儿身,凭借这复原案犯容貌的本事,大可以在刑部谋个差事。”

“我若不是个女儿身,还能去参加春闱考状元呢。”她嘿嘿一笑,熟练地洗净笔和砚台,小心放回原位。陆远的书房里连文房四宝都是上等货色,徽墨端砚湖州狼毫一应俱全,连镇纸的都是德化窑的白瓷摆件。

他看她摆弄着笔墨,爱不释手的表情,清了清嗓子。

“无需如此客气,以后我不在时,你想画,就来这里。”

“那不合适吧……”她咬了咬唇,抬头期待地看他。

陆远突然脸红,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无妨。你是我……咳,夫人。这府上的东西,你都可以随意处置,无需过问。”

“真的么?”她眼睛更亮,像只黄鼠狼。陆远终于反应过来:

“画美人图不行。”

“为什么?那徽州墨质量上乘,画细节最是清楚了,我还没试过……”

她说了一半生生咽了下去。因为陆远刚拿起一块墨,单手支着桌子站在她身后,将墨块在砚池里磨了一磨,蘸了毛笔递给她:

“画一个我看看。”

“不、不画了。”

“不画了?”

“不画了不画了。从今以后只画花鸟虫鱼,绝不画人!”

十九

子时三刻,韩殊府邸。一个黑影顺着屋檐爬下,身形如同流水,从门缝闪进了屋内。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韩殊穿着一件朱红锦袍,发髻半散,正半躺在书房卧榻上批阅文书。黑影走进灯光下,悄无声息。手上拎着一张面具,青面獠牙,阴森可怖。然而拿着面具的是一张素白的手,手上有一道细长的新刀伤。

她在韩殊卧榻前半跪下行礼:“义父。”

韩殊抬了抬眼,从卧榻上起身,黑漆般的长发散下,映衬着锦袍上绣的银线蟒蛇。

左相韩殊,史册中记载其“貌如好女,雌雄莫辨”。而天下人也快忘记,在执掌大权之前,他也曾是皇帝起兵之初的第一位谋臣,只是后来被江左夏郎风头盖过,世人都传颂白衣卿相出山定天下的美谈,却忘了所有谋略的背后也都站着韩殊。

他是帝国的影子,在所有人都未曾注意的时候,缓慢扩张自己的版图,直到将所有光芒吞噬,天地霎然俱黑,人们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受伤了?”韩殊伸手抬起她下颌,灯光照亮一张艳如芙蓉的脸。黑衣人是个女子,且是个美人。

“在下无大碍,只是……只是今日在夏府里,撞见了陆远和他的新婚夫人。”黑衣人略偏过头,避开了韩殊的手。

“我此前不是告诫过你么,近日来不可再去夏府,陆远会去查案。”韩殊毫不惊讶,笑了笑,起身走至书桌前,翻出一个药瓶,不由分说地拿过黑衣人受伤的右手,为她细心上药。男人手劲大,她没有挣脱。眼神里闪过像兔子一般的惊慌,随即又冷静下来:“义父料事如神。是在下莽撞,本该将祸事处理干净。今日被羽翎卫撞见,怕是又要等几日。了。”

韩殊为她敷好药,放下药瓶笑了笑:“不是韩某料事如神,是窈娘你……太过关心手上的任务,忘了留意身边事。那女人可是已故右相夏焱的女儿夏青鸢。重回故地,怎么可能不去夏宅探看。”

被换作窈娘的女子突然抬起头,眼神里满是震惊:“所以义父昨夜叫我去与陆远比试,是为了确认那女子究竟是不是夏焱后人。”

他点点头:“夏青鸢当年只是失踪,未见尸首。如今陆远突然回京,皇上授予其高官厚禄,就立马去江都找到了丹青眼。你说……陆远此举是何意?”

黑衣女子行了一礼,低头咬唇,一言不发。韩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哈哈大笑:“窈娘无需担心韩某。你的义父有徒子徒孙满天下,若要连根拔起我这棵大树,也需等些时日。况且……我也要等到亲眼见你有人可依,有家可归,才愿放心辞官,是不是?”

女子眉头紧皱,又重重叩首:“窈娘愿终身不嫁,伴随义父左右。”

灯火闪了一闪,窗外风声又起。韩殊站在窗前沉默了一会,才冷冷开口:“不要说胡话,阿窈。”

女子的眼神恍惚了一瞬。自从她及笄以后,韩殊已经很少再唤她阿窈。那是她被捡到韩府之前的乳名。

“回去罢。夏府的案子……我自会处理。”

窗外下起淅沥小雨,黑衣女行礼之后,又无声离去。

许久,韩殊站在当地一动不动,继而长长叹了一口气。

烛火又闪了闪,滴下一滴烛泪。

二十

去夏府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京城,羽翎卫官署内。脸色不大好看的陆远带刀一阵风似地走进衙署大门,身后跟着个瘦小书童,只一双眼大而有神,左顾右盼,手里抱着成山案卷,迈开腿吃力地跟着陆远的步调。

“今日你能来,是因官署中擅画案犯面貌的小子恰回乡探望老母去了。你需谨言慎行,不要惹是非。”

冷不防陆远故意急刹车停下,她一头撞在他后背,撞得鼻子酸痛。夏青鸢捂着鼻子刚要抱怨,却听见陆远面前响起一个轻柔女声:“早啊,陆大人。”

她踮着脚越过陆远肩头张望,看见一个眉眼艳丽的大美人,也穿着羽翎卫制式的军服,腰佩错金长刀。

“早,窈娘。”陆远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两人就礼貌路过。经过夏青鸢时,陆远有意侧身,恰巧挡住了她。

她又向后看了几眼。纵使江都城里美人如云,她也没见过这样美的,连背影都摇曳生姿。

“陆大人,窈娘大人她平日里也在羽翎卫?那又如何能做九千岁的侍卫?”她强忍好奇,还是没忍住,待到把一摞案卷放到卷宗室后,她终于大着胆子发问。

陆远把她提着后衣领拎到桌凳边坐下,又随手关上了门:“来羽翎卫官署,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除非有令,不问,不言,不看。”

她蹙眉哦了一声,也没再多问,熟练地打开案卷,开始誊抄起案卷信息。小楷运笔飞快,迅速抄完了第一卷。

陆远坐在她旁边的长桌一侧批阅案卷,偶尔抬头看一看她。阳光洒在她额前,照亮她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碎发。她低头看案卷时神情专注而决然,眉毛秀丽如远山,找到可用的案卷时两眼笑得弯弯……每个动作都让他想起从前。

陆远看了半晌,她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抬起头,他就迅速低下头去,咳了一声:“渴了,倒杯茶。”

“自己倒。”她答得干脆。

“算在今日的工钱里。”

“好嘞!陆大人您要热的还是凉的,茶沏得浓一些还是淡一些?”她动作麻利得让陆远叹为观止。茶杯递到他手上后,夏青鸢转头要走,陆远停了一下才开口:

“查到了么?夏府案件的线索。”

“查到了一些。”她闻言一笑,快步拿来案卷,弯腰伏在长桌上,用毛笔圈点那些可能的线索。

“数天前死在夏府井里的人所带的面具,与昨日你我所见的确是极为相似,但细看却又有不同。羽翎卫衙署中那只证物面具,所用的木料是西南所产,颜色深红,雕工朴拙,画法也是西南画工所擅长的‘凹凸画’,原先来自西域,笔法细致。若是在阳光下看,纹路会有流动之感。而昨天所见的那个,虽然有意模仿,但笔法僵硬,是中原所擅长的‘铁线描’。你瞧——”

她拿起纸卷迎着阳光展开,陆远凑近了去看,果然两个面具的纹路有所不同。夏青鸢指点着细节,说得起劲,离他越来越近。他能看见她薄如蝉翼的耳廓与闪动的眼睫。雨夜,古寺,少女闪动的眼睫。他记得她脖颈与锁骨相连,稍靠下的地方,有一颗痣。他突然口渴起来。

“陆大人?”她发现他突然没了声响,回头张望,恰好与她眼神相对。陆远来不及躲闪,只好低头猛烈咳嗽起来:

“我知道了,去,再倒一杯茶来。”

罪魁祸首夏青鸢一脸担忧:“陆大人,你最近……身体不大行啊。”

“咳,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两张面具的出处不同,且是不同的人所制?”陆远生硬地转移话题。

“对,并且我推测,昨日我们看到的面具,应当是有京城工匠仿制那件证物面具新制。因为它用料是本地木料,且画工粗糙,可以看出画的人心情焦躁急切。”她说得眉飞色舞,陆远也听得频频点头。

“那具被扔在枯井中的是一具女尸,虽然面目模糊不可辨,但从其衣着布料、发饰与指缝残余的上等胭脂仍可判断出,死者应当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女子。可京城近日来,并未有哪户人家丢了家眷的传闻。”

“或者是……歌妓。”青鸢皱眉补充,陆远也摇头:“京城所有的伎馆与歌楼也都探访过了,说是无人失踪。”

“那么,这两张面具就成了最后线索。”她拿着两张摹本仔细比对时,陆远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其实,还有一个可疑之处。”

她抬头,陆远喝了口茶:

“窈娘。”

“窈娘?”

陆远点点头:“我初来羽翎卫时,我们是搭档。”

青鸢哦了一声,莫名其妙觉得心里空了一下。

“我熟悉她的剑法,昨天夏府的那个黑衣人,剑法与她很像。而且……她今日手上也有伤布,我总觉得,不是巧合。”

“你是说韩公与此案有关?”她接话,陆远笑了笑:“若果真如此,这案子就难办了。不过……倒是很有趣。”恰在此时,案卷室的门被扣响,青鸢起身去开门,正好与窈娘打了个照面。这次她看清了,窈娘的右手虎口处果然缠着一圈厚厚伤布。

“陆大人在么?”窈娘开口,声音柔婉,青鸢匆忙点头,就要去喊陆远,却被陆远拎着后衣领一把拽到身后,用高个子把她与窈娘严严实实挡开来。

“何事?”陆远抱着臂,皮笑肉不笑。

然而在青鸢看来,面前却是一对俊男美女赏心悦目的画面。两人都佩着羽翎卫的错金长刀,连看人时眼尾上挑的高傲神情都那么相似。

“九千岁今夜请陆大人去韩府花园,赏花听曲。”她用两根手指夹着一张拜帖塞给他,陆远接过,随手翻了翻,放进怀袖里:

“为何?”

窈娘轻声一笑:“看来陆大人忘了,明日是我的生辰。”

她深深看了陆远一眼,眼波流转,看得青鸢都一阵酥麻。

“哦,过生辰。”陆远波澜不惊地点头。

窈娘走了,陆远才把身后的夏青鸢捞出来,才发现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她现在却无比安静……甚至还有点颓丧。

“方才韩府的拜帖,有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陆夫人。”他摸了摸鼻子,把拜帖生硬塞进她手里:

“晚上随我一起去,这是公务,不许拒绝。”

二十一

夏青鸢随陆远走出羽翎卫官署时,一路上依旧反常地沉默,甚至没有选择坐陆远的马车,而是单独骑了一匹马,跟在陆远的马车后。随后路上就出了事故。陆远只听车外一片喧哗吵闹,掀开车帘看时,却差点没气晕,只见夏青鸢正双手支地撑在地上,身下压着一个白衣男子。不远处烟尘滚滚,想是方才有人冲撞了谁家的马车,被青鸢及时出手相救。那白衣小子面庞白净,看青鸢时一双桃花眼乱飘……居然还在微微扶着她的腰。陆远发自内心地冷哼了一声。

夏青鸢刚要支撑着站起来,身后却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拦腰捞起站好:“刚没有看住你一刻,就又捅了篓子?”

他声音严厉,她却难得地没有顶嘴,眼里甚至还有一丝委屈。她委屈什么?陆远想不通,就也回瞪她。

此时那白衣男子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起:“这位小姐。原来是在羽翎卫当差。”

“我夫人,确是在羽翎卫当差。”

陆远不仅没放开握在她腰上的手,还往他身边更近地带了带。然而下一瞬,夏青鸢却掰开了他的手,朝那白衣公子笑得温柔:

“我看公子方才行路恍惚,才出手相救,不用介怀。”

“姑娘,哦不……这位夫人。敢问,若在下有事相求,能去何处寻你?”

夏青鸢愣了愣。白衣公子一双含情目里泪水依稀闪烁,确实是我见犹怜。她一时心软:

“去陆府,说找夏青鸢便可。”

然后她听见背后陆远磨牙的声音。回头一瞥,发现陆远竟然有一丝丝生气。

他生气什么?她想不通,就也回瞪他。

二十二

韩府的花园很大。不仅有湖,湖上还有游船。当夏青鸢站在船头遥望湖面灯火朦胧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感叹:“有钱真好。”她今夜为赴宴,破天荒地打扮了一回。然而陆远一上船就在人群里一眼望见了窈娘,匆匆嘱咐了她两句,就抛下她跑去找窈娘了。她百无聊赖地呆在船头,远远望着人群中依然显眼的陆远和窈娘。两人在璀璨灯火下脸挨得极近,谈笑风生。窈娘伸出手递给他一杯酒,陆远眉头微蹙,像是在心疼她的伤口,夏青鸢不再看下去,转而去船头另一边吹风。然而她却在船头望见了白日里救过的那个公子。他梳洗换装后,比白天看起来更俊秀许多,与她点头致意后擦肩而过,她手里突然多了一张手帕。

“这是证物。”白衣男子对她低头耳语。“还望夫人妥善保管。吾辈冤情,尽在此物上。”

她攥紧了绢布藏进袖笼,对他郑重点头。在那人走时却又拽住他袖口,低声问:“为何是我?”

那公子笑,笑容里有万千未说出口的话:“身处高位,能见尘埃。舍生忘死,勇毅果决。”他苦笑一声:“今日街巷中之试炼,唯有你一人通过。”

她还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那人却已离开。然而不远处,陆远早已将刚才青鸢与男子暧昧耳语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与窈娘匆匆话别,就转头去找青鸢。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在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游船是一艘巨大的龙舟,可容纳数百人。陆远逐个拨开人群找寻,却是哪里都没有她,夏青鸢去哪里了?难道……是被那个白衣小子带走了?想起方才两人耳语时的亲昵模样,和她主动拉住那人衣袖的手,陆远觉得心里一紧,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游船有两层,最高处的龙首视野最开阔。他攀上最高处,却看见那里刚摆好了宴席,窈娘正站在龙首边,对他笑着招手。

“陆大人来得正及时,刚要开宴。”说罢又低声凑近他补了一句:“听闻大人为今日安排了烟火,窈娘谢过大人。只是这烟火,怕也不是为我所放的吧。”

他眉毛挑了挑,转头看她。“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窈娘。”

她自嘲般地笑一声:“不过是因为前几日,有人说我不关心身边之事罢了。”

两人并肩站在船头高处,恰在此时,身后湖岸边燃起灿烂烟花,在他们身后盛放,把两人照得恍若神明,也就是在烟花照亮夜空的那一刻,陆远看到了站在一层甲板船头的青鸢。

他们遥遥相望,他才突然发现今天的青鸢格外好看,那身绛红点金的齐腰襦裙与轻纱半臂很合身,鬓边垂着一只流苏金凤钗,是他特意托付宫内监订制的。只有戴在她发间时才会簌簌晃动,翩然欲飞。

他的青鸢,只是她今天的神情一直郁郁不乐,是因为白天遇见了如意郎君,却意识到自己还有婚约在身么?接着他发现她眉毛蹙起,伸手在眼角擦了擦,转过头去。她在哭?她俯身倚在甲板阑干上看风景,陆远迅速转身向楼下飞跑去。

烟火一朵比一朵开得盛大,在他身后燃得华丽灿烂。船上的人都在仰头观赏,发出阵阵赞叹和欢呼。只有陆远无暇他顾,一心一意地穿过人群,往她所在的方向飞奔。当他终于到了甲板上,看见尽头的青鸢时,他已经气喘吁吁。

“青鸢!”他的声音淹没在烟火喧闹声里,然而她竟然听见了,缓缓回过头。看见是他,眼里满是震惊,继而破涕为笑,两眼弯弯成月牙。

陆远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响,正要走向她时,又一朵烟火燃起,她抬头去看,没留意手里的那张手帕被大风吹着,飘进了湖中。

陆远看得清楚,那手帕是方才那个白衣公子送她的。

青鸢发现手帕掉进湖中,惊叫了一声,继而毫不犹豫地攀上甲板,纵身跳了下去。

二十三

船上人声喧哗,竟没人发现有两人一前一后跳进了湖中。青鸢水性尚可,只是不管不顾地朝那证物游去,将它攥在手里,接着她觉得身子一轻,胳膊被一只手稳稳托起,她回头才发现是陆远。

“陆……”

他却只是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上岸再说。”好在游船离岸并不远,陆远凫水技艺高超,没多久就带她回到了岸上。湖边原本点着几处照明用的火把,陆远取来点着了一堆篝火,让她凑近了临时取暖。

看她冻得直哆嗦,陆远的眼色更加沉郁:“这帕子,就这么重要?”

“重要啊。这比我的命还重要。”

她笑得有些傻气,陆远原本用刀背拨着篝火,听见这句话,索性把剑扔到了地上。

夏青鸢又小心翼翼展开那帕子交到他手上,郑重道:“这是证物。”

夜色晦暗,她看不清他变红的耳朵。他哦了一声,接过它笑了笑,重复她的话:

“原来是证物。”

“不然呢?”青鸢疑惑。

“没什么。”

陆远又笑。她伸手放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陆大人,你近来又是咳嗽又是说胡话的,该不会是得了伤寒吧。”

陆远静静握住她手腕,把她拉得离自己又近了一点。青鸢一个趔趄,两人恰好额头相触。

“不是伤寒。”

烟花在她身后盛放,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很珍贵。

“听说这是你送窈娘的烟花。真好看。”她贴着他额头小声开口,觉得此刻脸上的温度才是像发烧。

“是给你看的。”他声音很轻,眼帘垂着,握住她手腕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

“什么?”

“是给你看的。你从前说,不记得自己生辰。我放烟花,是想要你……多记起一些开心的事。”

他像是深思熟虑了一阵,才朝她郑重开口:“我记得你的生辰,是七月初七。这次记住,再不可忘记了。”

她低头无言,陆远感觉到有几滴温凉的泪掉在手背上。

“陆大人,不要总是对我这么好。”她挣脱开他的手。温热的、安稳的手。

“不然,我要误会了。”

“误会什么?”他眉头微皱,唇边却带着笑,眼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感,有悲哀,也有欢愉。

“误会什么?青鸢。”他又握住她手腕,追问她,语气轻柔合和缓。

一双剑眉拧着,深邃眉眼,薄唇锋利,和方才她在甲板上仰头看时一样,和她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陆远是她从前断然不会去招惹的那种人。江都五年里,她的人生格言是明哲保身。然而方才在甲板上看见他与窈娘站在一起时的那一瞬,她后悔了。

她伸出手,轻轻搭上陆远的脖子,将他向下带了带,继而凑近,吻了吻他的唇。

不是第一次接吻,但她紧张得要命。

“误会这个。”

天上又炸起一个烟花,她看见陆远的眼睛里倒映着花火,像星光一闪而过。

“这个,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烟花一朵比一朵耀眼,而他只是毫无波澜地坐着,像湖面波心的一块沉黑的礁石。

她突然觉得他们之前并不像看起来的关系那样近。她从没了解过眼前这个人,他的过去,他的喜好,他的习惯。或许,连窈娘都比她更了解他。

就像现在,他不推开她,却也没有厌恶或是被冒犯的神情,只是用那种她一直没能理解的悲伤眼神看着她。

青鸢低下头,挪得离他远了一点。

“没、没什么意思。陆大人四处拈花惹草都与我无关,只是不要招惹我。我不懂那些逢场作戏的事情。方才那个,是我喝了酒,一时糊涂。你就忘了吧。”

他撑着手向后一靠,看了她一会,继而低头笑了一声:

“原来你这些天生气,是因为这个。”

“什么?”她瞪他。

他只是笑,边笑边摇头。她觉得他莫名其妙,可是篝火旁的陆远笑容好看得惑人,额角发丝上还有水滴流下,晶莹耀眼。

他忽然坐得离她更近了一些,她下意识向后靠,被他伸手揽住肩膀又带回来,下颌直接磕在他胸口,情急之中又咬到了舌头,她哎呀一声躲开,陆远已经捏住了她下巴抬起来:

“撞到了?”他靠近时压迫感太强,带着湖水潮湿的气味……和身上蒸腾的热气。

“没、没有。”她疼得吸气,口齿不清。

“撞到哪里了?”他抬起她下颌查看。

“舌、舌头。”她说完又觉得尴尬,伸手要拨开他的手。

“哦,舌头。”陆远的声音突然沙哑起来。

他今天简直莫名其妙。青鸢脸上发烧,挣扎着要走,却在下一个瞬刹僵在了原地。

陆远托着她的下颌,再一次吻上了她。这次不同于刚刚的蜻蜓点水,他在品尝她。他轻轻吮吸着她唇瓣,动作轻柔。接着,他舌尖划过她齿畔,惊得她向后瑟缩了一下。

他放开托着她下颌的手,转而轻握住她后脖颈,将她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把她挡在他胸前的手拿下来,五指交握。

“张嘴。”他轻声提醒她。青鸢脑袋发热,竟真微微张开口。他笑出声,声音低沉。“这也要我教?”

她赌气似地咬了他一口,他嘶了一声,报复性地吻得更深,舌尖一点点探进去,在她唇齿间游走。她也不甘示弱,找到他舌头碰了碰,陆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唇舌间勾着她一步步卷着深入。

这个吻长得让两人都忘记了时间,回过神来时,湖岸边的烟火都凉了。

陆远终于放开她,她只顾抵着他额头喘气,手还抓着他衣领,身上没有一丝力气。

“陆大人。这算什么?”

她额角发丝也在滴水。篝火噼啪一声,照亮她玲珑侧脸。

她今天本来就穿得清凉,浸了湖水,衣服全贴在身上,肩胛骨薄得可怜。一张脸只有他手掌大,眼睛却灵动无比,此刻那双鹿一样的眼里全是他。

再多看一眼,就会动摇。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嗓音依然沙哑。

“多年前,我曾有过一个心上人。你和她很像。故而,我时常恍惚。方才……是我逾矩了。”

她放开了他的衣领。最后一朵烟火消失在暗夜里。

“好。多谢陆大人以实相告,从今往后,我绝不再误会了。”她嘴角费力挤出一个笑,站起身踉跄着向游船停靠处走去。

他起身要拉住她,伸出的手又收回,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进明亮喧哗的地方,在人群中消失。

深夜,夏青鸢回了陆府,沐浴完裹在被子里打喷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失恋了。她自嘲地笑笑。比失恋还惨的,是刚开始动心,就被告知自己只是个替代品。

门外传来几下清脆敲门声,是家仆送来汤药。她气若游丝地吩咐把汤药放下,接着又是一串咳嗽。

门外的家仆默不作声,也不知是走了还是候着。她实在撑不住,倒头就睡了。

睡梦中,她恍惚间摸到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那人坐在光亮处,四周都被光照着。她心里的委屈一层层漫上来,忍不住抱紧那温暖的一团光,哭得抽噎不止。

“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他们都欺负我,他、他也欺负我。”她把眼泪鼻涕都蹭到对方袖子上:“我本来还、还以为他是个良人。以后再不会了,死也不会了!”

对方原本轻拍着她肩膀的动作停了一停。她哭到脱力,之后又沉沉睡去。迷糊中有人把她扶起来喂了汤药,只觉得舒畅了许多。

第二日,夏青鸢也生机勃勃地醒来,像焕然新生。推门出去,刚好与要去上朝的陆远打了个照面。

“早啊,陆大人。”她自认为落落大方地打了个招呼,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笑容。

陆远的身形僵了一下,礼貌地点了点头,就大踏步出门去,只是走到门口时顺拐了几步。

她盘算着今天先要察验昨夜拿到的证物,再循着那案件的线索找下去。这命案发生在夏府里,说不定真与当年的事有什么关联。

她即使昨夜风寒,记性还在。那证物手帕的样式并不华丽,只是普通的丝绢做成,但一角却用绵密针脚绣了一朵花——一朵牡丹花。边上还有一行小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说的是沙场刀剑无眼,兵士惨死,却在死后得不到应得的追抚与功勋。这句边塞怨诗被绣在手帕上,确实有些蹊跷。她又想起昨夜那白衣男子,与他说过的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考验?为何他要将这证物交给她?既然是证物……那这手帕是否与井里的死者有关联?等等,牡丹花?

她急匆匆跑出陆府,找来一匹马,向羽翎卫官署驰去。

二十四

她今天与上回来时穿得一样,瞧着像个跑腿的杂役。官府值守的卫兵一把将她拦下:

“腰牌呢?”

她没有腰牌,只好请他们去通传陆远,说有重要案件线索禀报。然而卫兵们只是不屑一笑,谁都没挪窝:

“想见陆大人办事的人多了,人人都要我们禀报,哪里顾得上?”

她正焦急着,忽地侧门开启,一个穿着羽翎卫制服、十八九岁年纪的年轻人跨步出门,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眼角余光瞟到她,眼睛一亮,接着小跑过来,笑得颊边两个酒窝分外明显:

“师娘!”

青鸢左顾右盼,四顾无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叫我?”

对方依旧笑得喜气洋洋:“对啊,师娘,师父现在案卷室,你要找他?随我来!”

“师父?”她继续疑惑。眼前的人笑容讨喜,倒不像在耍戏她。

“对啊,陆大人是我师父,陆大人的夫人自然是我师娘。哦,怪我忘了礼数,今日初见,徒弟周礼,拜见师娘!”

他弯腰鞠躬,流畅地在大门前给她行了一礼。朝她眨了眨眼睛,眉眼周正俊朗,神情天真烂漫,让人觉得春风拂面。

青鸢暗自点头。看来羽翎卫里除了有些像陆远和窈娘那样身世复杂手段狠辣的杀胚,也会养些长到十八岁都没出过京城的天真少爷。就像眼前这位,八成是被世家塞进来的纨绔子弟,长着一张没被欺负过的脸。

她伸出手与他相握,周礼笑得愈发春光灿烂。

“幸会。”

一个时辰后,柳絮纷飞中,陆远骑马回到了羽翎卫官署。官署里的人今日大多出去办案,院里只有一地飞絮。陆远跨进院门,飞絮随之扬起,像漫天大雪。

青鸢正在院中间的石桌上翻阅案卷,周礼刚从案卷室走出来,抱着一摞成山案卷,“咣当”一声放在石桌上。她头也不抬,眼里飞速掠过手上的一册,又伸手去拿下一册,右手运笔如飞。

他看见有一片飞絮飘下,落在她脸颊边的发尾,晃晃悠悠。她用手拨了几次,没有拨下来。陆远忍不住上前走了几步,另一个人却比他更快,伸手帮她把那撮柳絮拿了下来。

周礼拿着柳絮傻笑,她也傻笑。又一阵风吹过,大片柳絮卷起桌上摊开的案卷,两人一边互相扑柳絮一边压着案卷,笑成一团。

突然摇摇欲坠的案卷堆快要倒塌,她来不及扶,下意识用身子去接。一个人影飞过,用力将她拉开,背对着成山倒塌的卷册,被结结实实砸得一声闷哼。

她被拽着手臂圈在他身前,看见乌黑官服上若隐若现的鱼龙纹样。是他。

“我半天不在,你就要出人命?”

陆远疼得皱眉,手却紧攥着她手臂。她的眼睛被柳絮惹得有些发红,抬眼看他时眼睛通红头沾柳絮,像个刚成精的兔子。

“受伤了?”她眼里的惊慌不是假装的。

陆远方才沉郁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没事”,他轻描淡写,硬生生把痛哼咽了回去。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把手臂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又向后退了一步:

“多谢大人,方才是我闯的祸,请大人责罚。”

她话语恭敬,语气平静,都不愿意和他对视。身旁的周礼也一同赔罪:“师父,这些案卷是我自作主张交给师娘查阅的,要罚就罚我。”

两人并肩站着,同期连声,倒衬得陆远像个反派。

他拿了一册案卷翻了翻:“你来卫署做什么?”

“我?我值班啊。”周礼一脸天真。

“没问你。”陆远又拿起另一册案卷。

“我是来找陆大人,禀报案件线索。这些……都是此前大人曾与我看过的,与此案有关的记录。”

她称他为大人,行礼时腰杆笔直,礼数周全。

陆远不动声色:“线索呢?”

“线索是这个。”她从石桌上拿起证物手帕。看见那手帕,陆远的眉毛挑了挑。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夏青鸢咳了一声,把手帕交给周礼:

“请递给大人。”

周礼言听计从,把手帕从青鸢手里接过又转手递给近在咫尺的陆远。他拿起证物翻看了一下:

“我记得,这上面有一朵牡丹,还有一句诗。”

青鸢点点头:“我今早想起,这手帕形制是女子所用,而京城闺中女子绣手帕,常以花朵表明心迹,或是……暗示闺名。这诗写的是边塞愁思,兵士出征不能归乡,有情人生死相隔。那么绣帕之人,或许是个情郎出征在外的女子,闺名……或许与牡丹有关。”

他把案卷放下,撑着石桌看她,心思却飘到九霄云外。“方才你最后一句话,我没听清。”

“与牡丹有关?”

“上一句。”

“兵士出征不能归乡,有情人生死相隔。绣帕之人,或许是个情郎出征在外的女子。”

“什么?”

“绣帕之人,或许是个情郎出征在外的女子。”她又重复一遍。

“谁出征在外?”他又拿起那方手帕,嘴角微微扬起。

夏青鸢突然反应过来,此人又在戏弄她,然而她也不甘示弱,索性上前一步,把陆远逼到桌角,字句清晰地开口:

“情郎。”

柳絮在她身周飞扬。陆远喉头滚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的距离,转身把手帕扔给周礼:

“搜查京城闺名中有牡丹的女子名录,尽快。”

周礼笑呵呵地捧上一个名册:“我与师娘今早已理出了一份,先查了城中西市东市的商铺与酒楼。您猜如何?天香阁里最负盛名的花魁,花名就是牡丹。五日前突然告病不见客,按照仵作的验尸结果,正是夏府井中发现尸体的日子。”

二十五

“唉,说起来,师娘你与师父是如何相识的,我怎么之前从来没听师父提起过?”

羽翎卫的马车走在京城官道上,尽头西侧的闹市里,有座高耸入云的楼阁,就是她前些天刚去过的天香楼。

青鸢故意不与陆远坐在车内,而是坐在车辕上,和驾车的周礼一路寒暄。

“陆大人娶我是另有隐情,我不过暂住在他府上而已。你也不必称我为师娘,叫我青鸢就好。”

她靠在车帘边,心知陆远在车内听得一清二楚。

“啊,我明白了!”周礼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所以前几日陆府那豪华铺张、全城皆知的婚仪,和师……青鸢师娘大闹天香楼找师父,还有师父跳湖救妻的事,都也是演戏吧?了不起!真不愧是师父!这步棋下得妙啊!”

“什么演戏?”她听得一头雾水。

“师……青鸢师娘你想,这京城里最有权势的是谁?”周礼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开口。

“九、九千岁?”

“九千岁之上,唯一能与之抗衡的是谁?”

青鸢把声音压得更低:“天子。”

周礼摇了摇头:“自从五年前的宫变之后,天子已有五年没有出宫。唯一一次出宫,是去漠北控马镇,从死牢里救出了……我师父。”

“救陆远?”她眼睛睁大了一瞬。

“对。救出师父之后,陛下立即封师父为羽翎卫指挥使,统领羽翎卫精锐,又加封镇国公,这是陆停渊将军从前的封号。”

周礼扬鞭催马,嘴里衔着草杆,眼睛眯起望着夕阳。

“我们这些寒门子弟,都是师父从控马镇捞回来的。没有师父提携,我们现在怕是已经死在乱葬岗。从前这朝廷,大半都在韩党手中。但自从我师父回京,韩党也渐渐起了内讧。”

没想到这个阳光灿烂的小白脸居然也是漠北军。夏青鸢不禁开始对周礼另眼相看:

“可这和婚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原本,九千岁要撮合我师父和窈娘,可师父力排众议娶了师娘你,这就是在向韩党示威。韩党不能拉拢,自然也就断了这个念头……”

周礼话还没说完,车帘就被哗啦一声拉开,青鸢正听得心中五味杂陈,冷不丁回头,对上了陆远的眼睛。

“夏青鸢,进车里说话。”

周礼此时才意识到他方才多说了些不该说的,只好将功补过闭上嘴,将马车开得风驰电掣。

她掀开车帘,与陆远相对而坐。两人膝盖相碰时,她故意缩到另一边。车里一片寂静,她小声吸了一下鼻子。

还是陆远率先打破了尴尬:

“方才那小子是瞎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没有放在心上。不过周副将说的,也是实情。我来京城与你是个麻烦……你本该娶了窈娘。”

她转过头假装看风景,故作爽朗地笑:“待到事情办完了,我立刻离开京城。”

“青鸢,你看着我。”陆远的声音严肃,她不由得回头。

“那夜我说的,曾有过心悦女子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什么?”

“我陆远此生只有你夏青鸢一位夫人。至于从前的事,待时机到了,我会向你解释清楚。在此之前……请你留在我身边。”

他语气恳切,甚至可以说是哀求:“好不好?”

马车在此时停下,周礼一掀车帘,笑容灿烂:“师父师娘,天香阁到了!”

青鸢瞬间猛地跳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啊,到了?这么快?”接着从车上轻盈跃下,先行进了天香阁,没有再看陆远一眼。

周礼一时失语,回头看见从车上神情复杂的陆远:

“师父您,与师娘真的……只是合约夫妻么?”

陆远瞟了他一眼:“怎么?”

周礼摸着脑袋低头笑:“这案子有了青鸢姑娘帮助,着实省力许多。若是我们两个单独查案,师父你不会生气吧?”

陆远意味深长地又多看了他一眼:“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