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浪歌与泪(上卷)》:海底子衿
鲛人:人面鱼尾,身姿修长,肤白如玉,眸色缤纷,五官秀丽,难辨雌雄。体质柔弱,水居若鱼,身着卷绡,入水不濡,侧身常随游鱼。织水为绡,坠泪成珠,歌以抒怀。虽寿命绵长,易耽于情。轻绡文彩不可识,夜夜澄波连月色。
“其实远近闻名的琴笛高手陵舟先生只能称清癯,算不上绝艳,毕竟鲛人一族以美貌闻名。此人无亲无故,个性极冷漠,那样疏离的气质,就像绝顶上的残雪,遗世孤立,可是每当奏起琴来又摄魂夺魄,一旦坠入他的魅力之中,便如同加了滤化的光,无法以常理推知了。”
海底乐府龙绡宫内,几个小鲛人正在窃窃私语。鲛群人丁不旺,学生稀少,怕被堂上先生发现,一个个小心翼翼。
一个娇小的鲛人肤似白玉,发如马尾,闻言撇了撇嘴:“太夸张了吧!这都是从哪里抄来的话本?”
另一个身穿红裳的鲛人吐吐舌,反驳道,“今年海神祭典,陵舟正是独唱者,这可不是谁都能担任的!”
海神是鲛人一族的神灵,传说千年前带领族人复归大海重获自由,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此后鲛人进入无神时代,但每年八月十五,海神都会化作潮汐来看望深爱的子民。为表感怀,此日定为全族最大规模的祭典,五湖四海的鲛人都将前来,独唱者只有三位,确实是千挑万选。
这时旁边的珊瑚丛里传来轻声细语:“据说陵舟先生还是多年前救世英雄‘灵若尊师’的弟子,如今隐居独秀山,自然是不同凡响。”
“是那个救世的灵若尊师吗?”娇小鲛人抖动浅粉色尾巴,逗弄着游来游去的荧光鱼,吓得小鱼绕了开去,嘻嘻笑言,“据说因他救世壮举,后辈为表缅怀都要尊称。但你不知道吧,嘿嘿,我母亲藏浪也是灵若尊师的弟子!”
岂料红裳鲛人眨着杏仁状的紫色眸子,再度出声:“你不是总说海底平静无聊,陵舟先生长期漂游异域,吟游四方,还去过人类陆地,擅长各类曲调,见闻广博呢!”
“真的吗?子漪,快跟我仔细说说……”娇小鲛人一下子不再轻视,终于感兴趣起来,竟不顾一切大声问道,继而听到前方传来学堂师傅的一阵呵斥——
“夜露,你又不听讲了!”
陆上的人类称地壳凸出的部分为礁石,对于鲛人而言,海面以下的礁石岩却是山岭——譬如独秀山,正是人类所称的“九沟十壑”。而独秀山旁的海底乐府,珊瑚和深海植物茂盛生长,贝壳开阖吐出珠光璀璨。从海面上遥望,鱼沫吹城门,蚝光造次壁,朝晴暮雨,含影虚无,恍若蜃楼不可及。
这里是鲛人善乐的核心地带,千万年来产出诸多歌谣。每逢海神祭典,四海的鲛人成群结队来此高歌,绝顶之声可使苍天变色,大地倾覆。不知情的渔民往往以为是飓风海啸,紧闭门户,停止出海。
这里亦有培育小鲛人的学堂,“貌美善歌,织水为绡”——鲛人自小在学堂修习这些技能,不过由于他们性情懒散,上堂并不怎么专心。溜出学堂,到海面上恐吓往来的人类船只,也是常有的事,反正水中有吃不完的小鱼,心里有唱不完的歌。因此,夜露被先生批了两句,便耐不住性子翘课了。
正当夜露与同伴向前奔赶,迎面游来一队鲛人,领头一位少妇,挽髻上缠一根五彩缨线,拍动紫罗兰色鱼尾,炯炯有神的眼睛中露出焦急,跟另一位鲛人战士传话:“独秀山的林木衰败,明天就是海神祭典,可不能坏了事!”
战士答道:“藏浪大人,陵舟先生已经赶到独秀山了。”
藏浪这才点头放下心来,回转身,发现夜露躲在旁边的礁石缝里,探头探脑,正打算伺机从她身边溜过去。
“夜露,你又要偷跑去哪里?”
同伴做个鬼脸各自逃开,眼见躲不过了,小鲛人只得停下:“母亲……我没偷跑!”
藏浪就在乐府学堂执教,一眼瞪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近日越发顽皮,气得织绩师傅要你退学!”
夜露不服气地嘟囔:“师傅都不一定认得出我是谁……”那时夜露年幼,眉目没那么明媚,朦朦胧胧好像老是睁不开,身体纤细如同一片水草,跟后来的惊艳容貌截然不同,确实丢在鲛群中也找不到。
藏浪见夜露如此骄纵,不由恼了:“胡说!整堂课就五个小鲛人,怎会认不出?”
夜露挤出一丝乖巧的笑:“我也不是每堂都不听,只是不喜欢的不听,喜欢的偶尔也会听一听。”
“你倒有理了?谁规定上堂只听喜欢的?你是乐府府主吗!”
夜露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我不是,但母亲您是呀。”
自海神化作星辰与浮云,鲛人一脉便不再有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取而代之是军、政、策三府分立:左右两位权使,掌管军队护卫族人;另有乐府府主安排教育和祭祀仪式;博古通今的智者在他们背后出谋划策——海底没有文字,智慧全靠口耳相传。鲛人天性自由,自给自足,很少争权夺势,权使和府主大都根据能力推选。
夜露出生就没见过父亲,藏浪又个性孤倔,不肯提及未曾谋面的父亲是谁。不过鲛人活得久,大都生着一颗云游远方的诗心,一离家就是数百年,家族意识淡薄,从未见过父母也是常事。夜露还有母亲抚养,已经算有管教的了。
藏浪听闻此话气得噎住,猛咳几声:“你唯一听讲的只有声乐课!”
“只有声乐课好玩嘛……”夜露还想开玩笑,见藏浪当真发怒,便改了策略,一瘪嘴颤巍巍地装惨,“您不也总说,音乐最有力量吗?”
“话是这么说,但织绩、气功啊,也是鲛人必备的技能。”
“那我现在补学,去独秀山林耕种吧,听说陵舟先生也在!母亲,他是你的师弟吗?”
“是。”藏浪停了半晌,露出惊疑的眼神,“你为何对他格外上心?”
“哪有,哪有。”夜露感到母亲语气的变化,连忙打哈哈道。藏浪仍半信半疑地打量小鲛人,切切嘱咐,“陵舟其实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淡然……你还小,不知道我们鲛人宿命,有些事并非闹着玩玩。”
“我知道!”前半句夜露没有听懂,但终于轮到听过的问题,她急忙抢答,“鲛人寿命虽长,却一生只能爱一人,但凡为之变身,终生不可移情——这个学堂教了。”说完,小鲛人眼含几分得意与欣喜,“你看,我还是有听课的!”
藏浪眼神复杂地盯着夜露:“那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夜露现下尚不满一百岁,记事也才几十年,这在千年寿命的鲛人中算相当幼齿了,因此心智不熟,更多时间都在逗弄游鱼、嚼咬水草、跟小伙伴厮闹玩耍,哪懂这么高深的问题,正打算东拉西扯几句,忽觉后背发痒,忍不住伸手去挠:“母亲,我这里老是好痒啊!”
藏浪神色骤变,赶忙游上前去替小鲛人检查,见到肩胛骨的皎白肌肤上隐约闪烁出银光。她掏出一罐草药抹了上去,企图压制住那道光亮:“夜露乖,不要抓挠,搽了药就好。”
谁知夜露反而觉得更加痒了,忍不住动来动去。藏浪皱眉拦住,吟诵起一段复杂的经文,在夜露的记忆中,这是小时候母亲哄自己入睡的歌谣,缭绕几多梦境——伴随着轻柔声场,海水也随之起伏涤荡,摇晃晃托起并抚慰着夜露的身体,背后痛痒终于得到缓解。
“母亲,我究竟得了什么病症呢?”夜露擦拭满头的汗珠,泄了力躺入水草丛中,感到一阵昏昏睡意袭来。
“这不是病……”藏浪最后的声音低落下去,小到夜露几乎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