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洋纪元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渊洋之下

每当船长驱动他的潜艇来到遗迹附近时,面对古老岩石上铁律一般铭文的投影,总能想起他在学校中上的最后一课。

“在渊洋之下,你不需要记住任何人的名字。他们是船长、是工程师、是安全官、是船医,甚至是学徒、是囚犯。对于潜艇而言,身份非常重要,名字则可有可无。”

“你随时会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几人,甚至你自己。名字就像思维中的海草,它影响你的决策,缠绕你的螺旋桨,拖慢机轮的转速。清醒的头脑与灵巧的发动机,是你在这片无光之地中唯一的依靠。”

驶过那片毫无价值的遗迹,结束对记忆的再一次探索后,船长将潜艇稳定在一片相对缓慢的水域中,让船员能够不依靠挂索也能站稳脚步。

“伙计们,”船长说,“欢迎来到温柔乡!”

这洋流实在算不上温柔,但优秀的水手从不渴求渊洋的怜悯。

比起能够绞断螺旋桨的激流,和能轻易撕碎钢板的骇人巨兽,在安全的地方停上一会儿,已经是难得的安生事。

“潜艇已泊入预定位置,切换被动声呐。各单位汇报情况。”船长说。

“我已进入衔接仓,潜水服负载稳定。”学徒说。

“供给正常,动力正常,潜艇数据正常。”工程师一遍遍检查着轮机的指示板。

“武器系统正常,潜望视野正常。”安全官一如既往地守在火控开关与潜望镜旁边,与深渊互相凝视。

“你们正常,我就正常。”船医没有解开挂索,以一种紧绷的姿势躺在休息舱的床上。

“收到。重复任务,打捞沉船中遗留的指定物品,速战速决,保持联系,出发!”船长下令道。

学徒在手持式推进器的帮助下,快速朝预设的沉船坐标前进。

驾驶舱内,船长看着沉默的声呐,仿佛一人与整片渊洋对峙。无数双眼睛正狩猎般盯着这艘小小的潜艇,时刻想要将其撕碎分食。

“保持理智。”船长提起挂在胸口的通讯器,在公放频道里平静说道。

点燃一根添加了少量镇静物的雪茄后,船长抚摸着腰间压满大口径子弹的手枪,它带来的安全感十分有限,甚至会折断他的手腕。

但用理智对抗癫狂,犹如赤脚攀附粘满血的锋利刀山,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那亮银色的铁漆,明晃晃的子弹,与精密优雅的膛线,都是帮助他在刀山上稳定身形的蛛丝。

“嘶嘶……”通讯器中突然传来受到干扰的电流声。

“谁?重复!”船长立即掐灭雪茄,警觉道。

“我已到达……目标……沉船。”是学徒的声音。

那是刚刚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这里的安全官学徒,很难想象略带稚嫩的清脆嗓音外,是浓密的络腮胡。

“信号有干扰,再次重复!”船长不由提高了音量。

“这里是一处遗迹!不是沉船!”通讯器中传来推进器运作的声音,是学徒正在遗迹外围徘徊侦察。

“任务中止!不要进入,立即返回。”船长说着,通讯器中无法忽略的底噪,像滑入鞋底的子弹,让他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安。

不知这句话有没有被干扰。船长心想着,说道:“备战状态!准备投放无人机,侦察未知遗迹!”

“收到,”学徒的声音依旧坚定,“准备进入遗迹。”

“驳回!任务中止!立即返回!”船长高声喊道。

但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的、刺耳的干扰底噪。游离的子弹在沉默中炸膛,是渊洋发起了进攻。

“各单位注意,准备接近任务坐标,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投放捕获臂,把学徒捞回来!”

船长冷静地下着指令,握住操纵杆,准备手动操纵航向。但奇怪的是,潜艇也如通讯器般,以沉默回应。

“报告船长!动力缺失!潜艇数值报错!”工程师的声音。

与此同时,舰炮沉闷的咆哮透过舱壁,敲打着每个人的胸膛。

“大量爬行者!”安全官喊道。

那是一种两只细长胳膊上长着可怖利爪的、圆头粗身蛇尾的棕黄色生物,两排参差不齐的密牙,配合那双爪子,可以轻易破开普通钢板。

同时,它的身上还寄生着渊洋里最恐怖的东西——画皮寄生虫。它能寄生在任何物种身上,并慢慢占据宿主的躯体,将其变成一具十分危险的行尸走肉。

“启用防护电网!”船长喊道。

合闸的一刻,操作间火花迸射。电网运作特有的嗡嗡声包裹船身,爬行者抓挠舱壁的声音骤然止息。

这是这艘潜艇第一次面对如此大量的爬行者,电网将超级电容中储备的能量一次性全部耗光。

动力迟迟没有恢复,安全官正给舰炮更换弹药匣,并同时开放所有舰炮的火控,用来抵御可能的下一波袭击。

“学徒!学徒?!”船长持续呼叫着,回应他的依旧只有沉默。

他切换驾驶台的操作界面,投放出独立供能的无人机,朝着任务坐标小心驶去。

离开飘散的、破碎的爬行者尸体群,在黑暗中掠过无数不明碎屑,一个庞大的遗迹轮廓透过无人机的监视器,投射在船长面前的屏幕上。

越靠近,就越发现这个遗迹与之前所有的遗迹都完全不同,它并非黯淡死寂,反而散发着淡蓝色的光,宛如活物。

迎面一堵巨大的砖墙上,雕刻着某种怪异的图腾,轮廓好似随便拍在墙上的一滩污泥。图腾中央是一张近乎抽象画的脸,空洞的狭长双眼里,是摄人心魄的欲望。

学徒昏迷不醒,被无形绳索吊起一样,呈大字悬在那张脸前面。

“船长!学徒的生命体征开始下降!”船医汇报道。她的数据板与每个人的生命监测系统相连。

再往前,便要超出无人机信号范围的极限,视频讯息变得扭曲、断续,那张图腾上的脸竟也显得狰狞起来。

“报告动力情况!”船长说。

“正在恢复!马上可以行动!”工程师回应。

“戒备!启用定向声呐,准备靠近遗迹!”船长道。

声呐如心跳般周期性的波纹撞击在渊洋下致密的岩石上,那是属于潜艇的独特视线。

螺旋桨重新转动,洋流却在此刻转变方向,试图将潜艇推离遗迹。

而这渊洋下的工业结晶,绝不会轻易向洋流妥协。轮机的轰鸣中,潜艇正一点点靠近它毫无依靠的孩子。

“船长!”安全官的视线从未离开潜望视野,舰艇射灯的照射下,他清楚地看到,前方有一些物体朝他们快速逼近。

“准备迎敌!”那快速逼近的物体同样在声呐上被照射出来,大小不一的绿点在屏幕上浮现,像揉进眼里的沙子。

舰炮再次轰鸣。

炮口的空腔膨胀又塌缩,炮弹与怪物互相吞噬。

“我们都各执筹码,不如来玩个游戏!”

这是一个直入脑海的怪诞声音。像男人,又像女人;像稚嫩的孩童,又像垂垂将死之人。每一种音色都异常清晰,他们自如切换,又同时存在。

“你凭什么将生命当作筹码!”船长在驾驶室中吼叫,全然不顾那声音之源头能否听见这钢铁之内的咆哮。

“因为你们贱如蝼蚁!”那声音忽然浑浊许多,仿佛讲话的人,由十个增加到五百个。

“坚冰!”安全官喊道。

声呐的屏幕上,洋流冲来的方向,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未命中的火炮击碎了远处攀附在岩壁上的坚冰,它们顺着洋流疾驰而来,那是属于渊洋的炮火回礼。

见到如此密集的坚冰的瞬间,船长按下闭锁舱门的开关,让驾驶室与其他船舱分离开来。

“全员装备潜水服!”船长下令道。

他明白,他即将卷入一场只身一人的战争。

坚冰猛烈的撞击着驾驶舱的外壁,直到从舱内都能见到肉眼可见的变形,在潜艇外等候多时的、从未见过的怪物将整个驾驶舱的外壁如箔纸一般撕碎。

船长被漩涡卷入深海,除了那把大口径手枪,再无任何依靠。

“瞧,我把你拽出来了。”

此时,船长能够清晰地看到遗迹图腾上的那张脸。它的面部毫无动作,但只凭那双狭长的双眼,就能与它共享那来自无尽深渊的、炽热融骨的欲望。

“你是自由的,为什么要生活在钢铁铸成的囚笼之内?只要你接纳我,就能成为主宰热洋的神!成为真正自由的、我们的一员!”

那声音暧昧又充满蛊惑,像枕边恋人的低语,又像数万人共同的祷告。

“接纳我,你就能带他回去。”

学徒被洋流送到船长面前,浑身瘫软。远处被撞得几乎沉没的潜艇再一次失去动力,无法接近。

船长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被某种黏滑之物堵上。

是画皮寄生虫!

占据宿主躯体的最后一步,便是用扎根体内的触手,撑爆宿主的下巴。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那个声音说。

与此同时,学徒身上的潜水服凭空出现十余个漏洞,灌入其中的海水正破坏着恒压系统。

学徒的身子忽然僵直,十指张开又握紧。

透过那扇玻璃面罩,能清楚得看到他痛苦的表情与充血的五官。压力,足以将任何人拖拽进痛苦的地狱。

船长转移目光,死死盯着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掏出了手枪。

砰——

这一枪送学徒安心上路。

又将枪口从侧面对准自己的嘴。

砰——

这一枪击碎面罩,打断从自己口中伸出的异物。

巨大的气泡从面罩中翻滚而出,船长正跟他的船一起被海水绞缠。

失去意识前,船长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在热洋等待那个接纳自由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