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仲夏夜
松树林还没有被砍去的时候,我和母亲一起住在偏僻的郊区
那里没有电力没有街道,线性的轨迹不断交织,在空白的平面上展开
那些线就像拥有生命一样,不断呼吸着涌动着,就像河流一样把砖屋堵得死死的
母亲说我是个过于安静的孩子,在我的母亲眼里,我的敏感和怪异都如同木桌上卷起的毛刺般不起眼
夏季,热的令人作呕
白天的地面只有青蛙干瘪发烂的尸体和苟活在烂泥里的蚯蚓
可能每个孩童都有这样的癖好,拿细细的草木枝或木棍,很执着的去撬开那些被高温熨平在地面上的尸骸
去看那姑且潮湿的腹部,挤压变形的肚肠,研究扁平的残骸和切片状的碎肉
凝视尸骸是一种对话,时间线在其中失去了弹性和曲折,被拉伸成无限直至虚无
其他物种抑或是同类,你会作呕吗?
我明白自己无法与他人相通,当无意识不断入侵,我能做到的便是湮灭其中
夜晚来临,是一个满月,仲夏夜
母亲卧在身旁,昏昏沉沉早已睡去
满月的光投射下来,如同剧院的聚光灯,我好像耳鸣了
那些光线和石棉一般,不停地钻进我的身体,强烈的脱离感让我感到一阵阵反胃
但是夜深了,困意和这种脱离感不断地侵蚀我的意识
一阵一阵的乐音,跳跃着、绵延着、钟琴般清脆,却又如同玻璃破碎一般刺耳
那声音细细碎碎,恍惚间有如集市中的喧闹又好像阵阵的私语声
我慢慢起身,那声音的源头似乎是月夜外的世界,依着墙沿走去
我望见花圃中央矗立起一根细棍,被折弯的顶部,那是平日我放在炉灶旁用来挑火的铁棍
月光异常的强烈,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一场属于精怪和灵异的聚会
那群精灵中的几个,纤细的翅膜泛着水纹般的光,它们的声音尖细且密集,聚在高高矗立着的铁棍之下
枯枝般的指关节不断上下摇晃着,就像是指挥着什么
它们抱来鲜艳的金蛛,在金蛛的耳畔窃窃私语
我紧贴着砖墙,勉强借助几块碎砖撑起身体用以窥视这一切
金蛛们顺着细棍攀爬,不断编织,夜间的露水凝结在绸缎般的蛛网上,一颗一颗的闪烁着,不知道是不是用来引火的画报上的图片被它们看了去,闪烁着如同电气一般
我看见它们聚拢又散去,忙忙碌碌
草地的中央残留着的是去年冬天砍去的红松树的木桩
它们就依着这槛木桩作舞台,带头的几个精灵扑朔着翅膜,细小的发着光的孢子纷纷落下
那些孢子落地,迅速炸裂开,毛绒绒的精怪们从中爬出
它们迅速行动起来,将草叶、露水、鲜花不断地摆放上台
这是属于精怪与仙灵的宴会
我看见它们举杯饮下新鲜的花露,攒头交耳,不时发出尖锐又清晰的笑声
人鱼们聚集在露水浓厚处,地精与萤火虫
甲虫与精灵演奏着属于它们的仲夏夜交响,那是我从未听过的乐声,它很清脆,连贯似钟琴,但又缠绵悠远,似有似无
我从未听过那样的乐音,哪怕是多年过后,这似乎是对我的一种惩罚,惩罚我作为一个旁窥者
月光闪过的那一瞬,我感到肩膀被轻轻一拍
回头看去,不禁惊呼
巴掌大小的精灵飘浮在我眼前黑曜石般深色的眼睛,翅膜在月光中轻颤,仿佛随时会碎裂
它喃喃着发出低频的响声,只是伸出一只手,指尖点着一点莹蓝的微光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伸出手去的——像是被藤蔓牵引
深入,越过残败的花圃,越过散落的金蛛与露水,缓缓走入精灵们围成的圆圈之中
对我这个外来的巨人没有任何慌乱,他们让出一条小路,穿过高高的蜘蛛丝穹顶,那是宴会的中心
我看见人鱼,她们卧在清露积水的小洼地里,青绿色的发丝蔓延如苔藓。她们手执银盏,饮下拌着露水的甘露,眼角处闪着细碎的鳞片在光线下流转
精灵们跳跃着,一些如小鹿般的生物从夜雾中穿过,闪躲在松树桩后,偷偷观察
地精捧着橘红色的香果,坐在蘑菇垫上大口啃咬;甲虫们拉起了一种用蛛丝与花茎编织而成的弦乐器,发出令人恍惚的音色
“你听得见我们的声音吗?”
有个声音从我脑后响起,不像是语言,却又比语言更为清晰
我缓缓点头
那声音带笑:“欢迎来到仲夏夜的花柱节!人类!”
随后便是一阵光的涌动,精灵们以我为中心,围成一个缓缓旋转的圆环,他们合唱,歌声如水流交错,如星星坠落在松林间
我不知道那是歌还是咒语,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仿佛整个身体也在和这些声音一同发出光
那夜我们饮露而舞、食蜜而笑。人鱼献歌,地精舞蹈,连沉默如钟表的甲虫也踏出节拍
我仿佛成了他们的一份子,一个梦里的角色,或者现实中早已遗忘的名字
我不记得宴会是如何结束的,只记得当我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
母亲依旧卧在身侧,窗外的月光已退尽,只剩一道被露水打湿的晨光斜照入屋。
我的掌心躺着一颗橡子,一枚圆圆的,散着凉意的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