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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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我开始写这部小说是在十四年十一月,至去年三月本卷最后一章脱稿,这其间虽然还作了一些别的文章,而大部分的时光是写我的这个《桥》。上下两篇共四十三章刊成此卷,大概占全部的一半,屡次三番自己策励自己两卷一气写完,终于还是有待来日。本卷上篇在原来的计划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写,因为我写到《碑》就跳过去写下篇了,以为留下那一部分将来再补写,现在则似乎就补不成。以前我还常常不免有点性急,我的陈年的账总不能了结,我总是给我昨日的功课系住了,有一天我却一旦忽然贯通之,我感谢我的光阴是这样的过去了,从此我仿佛认识一个“创造”。真的,我的桥它教了我学会作文,懂得道理。

这一卷里面有一章题作《塔》,当初也想就以“塔”做全书的名字,后来听说别人有书曰《塔》,于是乃定名曰《桥》,我也喜欢《塔》这个名字,不只一回,我总想把我的桥岸立一座塔,自己好好的在上面刻几个字,到了今日仿佛老眼有点昏花似的,那些字迹已经模糊,也一点没有意思去追认它了。至于《桥》的下半,兴趣还是始终未减,几时再来动笔写下去。

二十年四月二十日,废名。

第一回

我在展开我的故事之前,总很喜欢的想起了别的一个小故事。这故事,出自远方的一个海国。一个乡村,深夜失火,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睡梦中被他的母亲喊醒,叫他跟着使女一路到他的叔父家躲避去,并且叮咛使女立刻又要让他好好的睡,否则明天他会不舒服的。使女牵着孩子走,小孩的母亲又从后面追来了,另外一个小姑娘也要跟他们去。

这个小姑娘,她的父亲只有她这一个孩子,他正在奔忙救火,要从窗户当中搬出他的家俱。

于是他们三人走,到了要到的所在。这个地方正好望得见火,他们就靠近窗户往那里望,这真是他们永远忘记不了的一个景致,远远的海同山都映照出来了,要不是天上的星简直天已经亮了哩。

这个男孩子,与其说他不安,倒不如说他乐得有这一遭,简直喜欢得出奇。但是,那个小姑娘,她的心痛楚了,她有一个doll,她不知道她把她放在哪一个角落里,倘若火烧进了她的家,她的doll将怎么样呢?有谁救她没有呢?

小姑娘开始哭了,孩子他也不能再睡了,她的哭使得他不安。

大家都去睡了。孩子他爬起来,对他的小邻家说道:

“我去拿你的doll。”

他轻轻的走,这时火已经快要灭了,一会儿他走到小姑娘的门口,伸手向小姑娘的爸爸道:

“亚斯巴斯的doll!”

亚斯巴斯的父亲正在那里搬东西,吃惊不小,荷包里掏出亚斯巴斯的doll给了他,而且叫他赶快的走了。

这个故事算是完了。那位著者,最后这么的赞叹一句:这两个孩子,现在在这个村里是一对佳偶了。我的故事,有趣得很,与这有差不多的地方,开始的掐花。

金银花

小林放午学回来,见了饭还没有熟,跑到“城外”去玩。

这是东城外,离家只拐一两个弯就到了,小林的口里叫城外。

他平常不在家,在“祠堂”,他们的学馆,不在祠堂那多半是在城外了。

初夏天气,日光之下现得额上一颗颗的汗珠,这招引一般洗衣的妇人,就算不认识他也要眼巴巴的望着他笑。

这时洗衣的渐渐都回去了。小林在那河边站了一会,忽然他在桥上了,一两响捣衣的声响轻轻的送他到对岸坝上树林里去了。

坝上也很少行人,吱唔吱唔的蝉的声音,正同树叶子一样,那么密,把这小小一人儿藏起来了。他一步一探的走,仿佛倾听什么,不,没有听,是往树上看。

这样他也不知道他走了多远。

前面一匹黑狗,——小林止步了。他那里会怕狗?然而实在有点怕,回了一回头,——你看,俨然是走进了一条深巷子!他一个人!

其实他已经快要穿过了这树林,他的心立刻随着眼睛放开去了——

一边也是河,河却不紧捱着坝,中间隔了一片草地,一边是满坂的庄稼。

草地上有一位“奶奶”带着一个小姑娘坐在那里放牛。

她们望着小林哩,还低声的讲些什么。小林看牛,好一匹黄牛,它的背上集着一只八哥儿。翻着翅膀跳。但他不敢下去,截然的一转身,“回去”。回头走不过十步——

“呀!”

抬起头来稀罕一声了。

一棵树,不同那密林相连,独立,就是道旁,满树缠的是金银花。他真不知怎样的高兴,他最喜欢金银花。

树是高高的,但好像一个拐棍,近地的部分盘错着,他爬得上去。他爬,一直到伸手恰够那花藤,而藤子,只要捉住了,牵拢来一大串。一面牵藤子,一面又抹汗。

树上的花不形得少了,依然黄的,白的,绿叶之中,古干之周,小林的手上却多得不可奈何,沿着颈圈儿挂。忽然他动也不动的坐住——

树脚下是那放牛的小姑娘。

暂时间两双黑眼睛猫一般的相对。

下得树来,理出一串花,伸到小姑娘面前——

“给你。”

“琴儿,谢谢。”

那位奶奶也走上坝来了。

“哥儿,——你姓程是不是?今年——十二岁了罢,吃过饭没有呢?”

“我还没有吃饭,放学回来我出来玩。”

“那么到我们家里去吃饭好不好呢?”

“你家在哪里呢?”

“那坂里就是,——哈哈。”

小林的手已经给这位奶奶握住了。他本是那样大方,无论什么生人马上可以成为熟友。金银花绕得他很好看,他简直忘记了。

琴儿一手也牵祖母,那手是小林给她的花,两人惊讶而偷偷的相觑。奶奶俯视着笑,矇眬的眼里似乎又有泪……

这是两个孤儿,而琴儿,母亲也没有了。

“同你的父亲一般模样,你那父亲,当年总是……”

听得见的却是:

“哥儿,你叫什么呢?”

“我叫程小林。”

“那么,琴儿,叫小林哥哥,小林哥哥比你大两岁。小林哥哥,你叫琴子妹妹罢。”

“琴子妹妹。”

小林就这么叫。立刻他又回转头去把草地上的牛望一下——

“你的牛没有人看哩。”

“不要紧的。”

琴子妹妹说。

这样他们下坂走进那绿油油的一片稻田上一簇瓦屋。

史家庄

小林每逢到一个生地方,他的精神,同他的眼睛一样,新鲜得现射一种光芒。无论这是一间茅棚,好比下乡“做清明”,走进茶铺休歇,他也不住的搜寻,一条板凳、一根烟管,甚至牛矢黏搭的土墙,都给他神秘的欢喜。现在这一座村庄,几十步之外,望见白垛青墙,三面是大树包围,树叶子那么一层一层的绿,疑心有无限的故事藏在里面,露出来的高枝,更如对了鹞鹰的脚爪,阴森得攫人。瓦,墨一般的黑,仰对碧蓝深空。没有提防,稻田下去是一片芋田!好白的水光。团团的小叶也真有趣。芋头,小林吃过,芋头的叶子长大了他也看见过,而这,好像许许多多的孩子赤脚站在水里。

迎面来了一个黑皮汉子,跟着的正是坝上遇见的那匹黑狗。汉子笑闭了眼睛,嘴巴却张得那么大。先开言的是牵他的奶奶:

“三哑叔,我们家来了新客。”

“哈哈哈,新客,这么一个好新客。”

“街上的小林哥儿。”

“小林哥儿?——金银花,跑到我们坝上来掐花?”

“我自己上树掐的。”

“琴儿也是哥儿给的。”

“哈哈哈。”

那狗也表示它的欢迎,尾巴只管摇。小林指着芋田问:

“这是吃的芋头吗?”

“是的,吃的芋头,都是我栽的,——认得我三哑叔吗?”

三哑叔蹲下去对了他的眼睛看,又站起来,嘴巴还是张得那么大,奶奶嘱耳他几句话,他走了。走了他回头望,忽然一声喊,比一个手势——

“奶奶,我在河里摸了这么长一条鲫鱼哩。”

“那好极了,款待哥儿。”

这时小林站住,呆呆的望着这位奶奶。

奶奶也立刻站住,但她不能知道小林心上这陡起的念头——

“奶奶,我的妈妈要寻我吃饭。”

到了小林说出口,奶奶笑哈哈的解释他听了,刚才三哑是去牵牛,已经嘱咐了他,叫他先进城去,到东门火神庙那块打听姓程的,见了那家主母,说小林哥儿被史家庄的奶奶留住,晚上就打发人送回的。这原不是唐突的事,素来是相识,妇人家没有来往罢了。

奶奶的笑里又有泪哩,又牵着两个孩子走。

绕一道石铺的路,跨上台阶,便是史家奶奶的大门。

小林家所在的地方叫做“后街”。后街者,以别于市肆。

在这里都是“住家人”,其不同乎乡村,只不过没有种田,有种园的。

从他家出来,绕一两户人家,是一块坦。就在这坦的一隅,一口井。小林放学回来,他的姐姐正往井沿洗菜,他连忙跑近去,取水在他是怎样欢喜的事!替姐姐拉绳子。深深的,圆圆的水面,映出姊弟两个,连姐姐的头发也看得清楚。

姐姐暂时真在看,而他把吊桶使劲一撞——影子随着水摇个不住了。

姐姐提了水蹲在一旁洗菜,小林又抱着井石朝井底尽尽的望,一面还故意讲话,逗引回声。姐姐道:

“小林,我说问你——”

“问我什么?”

他掉转头了。

“你把我的扇子画得像什么样子!我又没有叫你画。”

“画得不像吗?”

“像——像一堆石头!”

“我是画石头哩。真的,我是画石头。”

说着窘。姐姐笑了。

“人家都说我的父亲会画画,我看父亲画的都是石头,我也画石头。”

“你的石头是这地下的石头,不是画上的石头。”

“那么——它会把你的扇子压破!”

笑着跑了。姐姐菜已经洗完了,他提了菜篮。

母亲忖着他快要回来,在院子里候他,见了他,却道:

“怎么今天放学放得早?”

“我怕是饭没有熟罢——放得早!”

姐姐也已经进来了。

“拿来妈妈看,姐姐说我的石头是地下的石头!——石头不是地下的那还有天上的?”

“什么石头,这么争?”

“就是那扇子,他说他是学父亲画石头。”

“画石头?这些画我都藏起来了,你怎么也翻见了?——不要学这,画别的好画。”

“先生告诉我,我的父亲为得画石头,跑到山上,跑到水边,有时半夜也出去,看月亮底下的石头。”

“是的,先生是告诉你要那么用功读书。”

母亲说着给钱他叫他去买馒头吃。他一口气跑到城外去了。

一个庄家汉进门,自称史家庄的长工,不消说,是意外的事。

史家庄离城有三里之远。

“淘气东西,跑那么远,那是你父亲——”

正在吃饭,姐姐不觉停了筷子,端首对母亲——母亲知道的多了。

“你父亲的一个朋友,也多年亡故了,家里一位奶奶还在。”

落日

太阳快要落山,小林动身回家。

说声走,三哑拿进了小小的一根竹子,绿枝上插了许多红花。

“哥儿,你说奇不奇,竹子开花。”

“不是开的,我知道,是把野花插上去的。”

但他已经从三哑的手上接去了。

“是我们庄上一个泼皮做的,我要他送哥儿。”

“替我谢谢。”

笑着对三哑鞠了一个躬。

至于他自己掐的金银花,放在一个盘子里养着,大家似乎都忘记了。

“三哑叔,你送哥儿过桥才好哩。”史家奶奶说。

“那个自然,奶奶。”

大家一齐送出门,好些个孩子跑拢来看,从坂里朝门口走是一个放牛的、骑在牛上。

骑牛在他又是怎样好玩的事,望着三哑叔他也要骑牛了。

“我把你的牛骑了走好吗?”

“那好极了,有我不怕的。”

牛就在那阶下稻草堆旁,三哑牵来,他就骑。

孩子们喝采,三哑牵牛绳,牛一脚一脚的踏,空中摇曳着竹枝花。

渐渐的走进了稻田,门口望得见的,三哑的蓬发,牛尾巴不时扫过禾,小林则蚕子一般高出一切。

他们两人是在讲话。

“哥儿,我还没有听见你叫我哩,我自己叫自己‘三哑叔’!”

“三哑叔。”

“哈哈哈。王家湾,老儿铺,前后左右都晓得我三哑叔,三哑叔就是史家庄,史家庄就是三哑叔,——三哑叔也有他的老家哩,三哑叔!”

三哑叔忽然对谁发气似的。

“你不是奶奶自家屋的人吗?”

“不是,不是,我也不叫三哑,我是叫老三。”

“是的,这个名字不好,三哑叔——”

“哈哈哈,叫罢,就是三哑叔。三哑叔是个讨米的哩,哥儿,正是哥儿这么大,讨米讨到奶奶门口,讨米的有什么话讲?看见我只晓得吃饭,不说话,就说我是哑巴!”

小林竖着耳朵听,三哑叔这样的好人也讨饭!立刻记起了他家隔壁“村庙”里也有一个叫化子,回去要同姐姐商量瞒着母亲偷饭那叫化子吃。

他家隔壁确乎是一个村庙,这是可以做这个故事的考证材料的。

“哥儿——你看你这眼睛是多么玲珑!你怕我吗?哈哈哈。不要怕,三哑叔现在不是讨米的,是一个忠心的长工,除非我家奶奶百岁升天,三哑叔是不离开史家庄的。”

小林又有点奇怪,讨米的怎么又变到长工,他急于想问一问底细,舌头在那里动,觉得这是不好开口的。总之三哑叔是再好没有的一个人。

“三哑叔,今天你就在我家过夜好不好呢?我上街买好东西你吃。你喝酒不呢?”

“哈哈哈,我的哥儿,不,不,我送你过桥我就回来。”

一大会儿没有言语,牛蹄子一下一下的踏得响。

要上坝了,三哑叫他下来,上坝不好骑。

下得牛来,他一跑跑到坝上去了,平素习见得几乎没有看见的城圈儿,展在眼前异样的新鲜。树林满被金光,不比来时像是垂着耳朵打瞌睡,蝉也更叫得热闹,疑心那叫的就是树叶子。一轮落日,挂在城头,祠堂,庙,南门,北门,最高的典当铺的凉亭,一一看得清楚。

“这牲口,我一吼它就不走了,我把它拴在树上。哥儿,它跟我有十几年哩,奶奶留我放牛,二十五年共是三条。”

小林望着三哑。

“你先前到我家你怎么会找得到呢?那有绿鼎的是火神庙,庙后边那房子就是的,——三哑叔,我说你还是一路到我家去。”

三哑笑着摆头。

“你不去你就牵牛回去,我会过桥的,我总是一个人过桥玩。”

“那么你走,我看你过去就是了。”

小林一手捏竹枝,石桥上慢慢的过去,过去了,回身,三哑还站在这头望他,笑闭了眼睛,小林只听得见声音——

“走,哥儿。”

小林并没有一直进城。

这里,我已经说过,小林的口里叫“城外”,其实远如西城的人也每每是这么称呼,提起来真是一个最亲昵的所在。这原故,便因为一条河,差不多全城的妇女都来洗衣,桥北城墙根的洲上。这洲一直接到北门,青青草地横着两三条小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但开辟出来的,除了女人只有孩子,孩子跟着母亲或姐姐。生长在城里而又嫁在城里者,有她孩子的足迹,也就有她做母亲的足迹。河本来好,洲岸不高,春夏水涨,不另外更退出了沙滩,搓衣的石头捱着岸放,恰好一半在水。

关于这河有一首小诗,一位青年人做的,给与我看:

小河的水,

昨夜我梦见我的爱人,

她叫我尽尽的走,

一直追到那一角清流,

我的爱人照过她的黑发,

濯过她的素手。

小林现在上学,母亲不准他闲耍,前四五年,当着这样天气,这样时分,母亲洗衣,他就坐在草地玩。草是那么青,头上碧蓝一片天,有的姑娘们轻轻的躲在他的背后,双手去蒙住他的眼睛——

“你猜,猜不着我不放。”

这一说话,是叫他猜着了。

然而他最喜欢的是望那塔。

塔立在北城那边,北城墙高得多多,相传是当年大水,城里的人统统湮死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用乱石堆成,(错乱之中却又有一种特别的整齐,此刻同墨一般颜色,长了许多青苔。)站在高头,超度并无罪过的童男女。观世音见了那凄惨的景象,不觉流出一滴眼泪,就在承受这眼泪的石头上,长起一棵树,名叫千年矮,至今居民朝拜。

城墙外一切,涂上了淡淡的暮色,塔的尖端同千年矮独放光霞,终于也渐渐暗了下去,乌鸦一只只的飞来,小林异想天开了,一滴眼泪居然能长一棵树,将来妈妈打他,他跑到这儿来哭,他的树却要万丈高,五湖四海都一眼看得见,到了晚上,一颗颗的星不啻一朵朵的花哩。

今天来洗衣的是他的姐姐。

小林走过桥来,自然而然的朝洲上望。姐姐也已经伸起腰来在招手了。她是一面洗衣一面留意她的弟弟的。

小林赶忙跑去,那竹枝摇曳得甚是别致。

“小林,你真淘气,怎么跑那么远呢?”

接着不知道讲什么好了,仿佛是好久好久的一个分别。而在小林的生活上,这一刹那也的确立了一大标杆,因为他心里的话并不直率的讲给姐姐听了,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倘若要他讲,那是金银花同“琴子妹妹”了。

“你是怎么认识的呢?怎么无原无故的一个人跑到人家家里去呢?”

“我在坝上玩,遇见的。那位奶奶,她说她明天上我家来玩。”

“那——你赶快回去罢。妈妈在家里望你哩。”

这时才轮到他手上的花,好几位姑娘都掉转头来看。

“小林,你这花真好。”

吃过早饭,祖母上街去了,琴子跟着“烧火的”王妈在家。全个村里静悄悄的,村外稻田则点点的是人,响亮的相呼应。

是在客房里,王妈纺线,琴子望着那窗外的枇杷同天竹。

祖母平常谈给她听,天井里的花台,树,都是她父亲一手经营的,她因此想,该是怎样一个好父亲,栽这样的好树,一个的叶子那么大,一个那么小,结起果子来一个黄,一个红,团团满树。太阳渐渐升到天顶去了,看得见的是一角青空,大叶小叶交映在粉墙,动也不动一动。这时节最吵人的是那许多雏鸡,也都跑出去了,坝上坝下扒抓松土,只有可爱的花猫伏着由天井进来的门槛,脑壳向里,看它那眼睛,一线光芒,引得琴子去看它。

“王妈,猫在夜里也会看的,是不是?”

“是的,它到夜里眼睛格外放得大。”

“几时我不睡,来看它,——那怕有点吓人,我看得见它,它看不见我。”

“说错了,它看得见你,你看不见它。”

“不——”

琴子答不过来了,她本不错,她的意思是,我们包在黑夜之中,同没有一样,而猫独有眼睛在那里发亮。

“奶告诉我说她就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小林哥哥的妈妈是要留奶奶吃中饭的。”

“叫三哑叔去问问。”

“人家笑话你哩,——看小林哥哥,昨天一个人在我们这里玩了一半天。”

琴子是从未离开祖母吃过一餐饭的,今天祖母说是到小林哥哥家去,当时的欢喜都聚在小林哥哥家,仿佛去并不是祖母要离开她。

突然一偏头,喜欢得笑了,“奶回来了,”立刻跑到堂屋里去,堂屋同客房只隔一道壁。

是一个婆婆,却不是她的祖母。

“唱命画的进门,喜鹊叫得好听。”

“你又来唱命画吗?我奶不在家。”琴子惘然的说。

“奶奶不在家,姑娘打发糯米粑,我替姑娘唱一个好命画。”

王妈妈也出来了——

“婆婆,好久没有看见你呀。”

“妈妈,你好呀?这一晌跑得远,——姑娘长高了许多哩,可怜伤心,好姑娘,怪不得奶奶那么疼。”

婆婆说着握一握琴子的手。琴子还没有出世,她早已挟着她的画包走进史家庄了。什么地方她都到过,但似乎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姓,“唱命画的”,大家就这么称呼着。琴子时常记起她那一包画,一张张打开看才好,然而要你抽了那一张,她才给你看那一张。

“婆婆,你今天来得正好,——姑娘你抽一张罢。”

王妈叫琴子抽一张。琴子捱了进去,她是要抽一张的。

婆婆展开画——

“相公小姐听我讲,昔日有个赵颜郎——”

“赵颜求寿吗?”王妈不等唱完高声的问。

“是的,那是再好没有的,你看,一个北斗星,一个南斗星,——赵颜后来九十九岁,长寿。”

琴子暗地里喜欢——

“我奶九十九岁。”

原来她是替她的祖母抽一张命画。

婆婆接着唱下去。

不止一次,琴子要祖母抽一张命画,祖母只是摆头罢了,心里引起了伤感,“孩子呵,我还抽什么呢?”现在她是怎样的欢喜,巴不得祖母即刻回来,告诉祖母听。

史家奶奶这回上街,便是替两个孩子做了“月老”,我们这个故事也才有得写了。

万寿宫

到今日,我们如果走进那祠堂那一间屋子里,(二十年来这里没有人教书)可以看见那褪色的墙上许多大小不等的歪斜的字迹。这真是一件有意义的发现。字体是那样孩子气,话句也是那样孩子气,叫你又是欢喜,又是惆怅,一瞬间你要唤起了儿时种种,立刻你又意识出来你是踟躇于一室之中,捉那不知谁的小小的灵魂了,也许你在路上天天碰着他,而你无从认识,他也早已连梦也梦不见曾经留下这样的涂抹劳你搜寻了。

请看,这里有名字,“程小林之水壶不要动”,这不是我们的主人公吗?

同样的字迹的,“初十散馆”,“把二个铜子王毛儿”,“薛仁贵”,“万寿宫丁丁响”,还有的单单写着日月的序数。

是的,王毛儿,我们的街上的确还有一个买油果的王毛儿,大家都叫“王毛毛”了,因此我拜访过他,从他直接间接的得了一些材料,我的故事有一部分应该致谢于他。

“万寿宫丁丁响”,这是小林时常谈给他的姐姐听的。万寿宫在祠堂隔壁,是城里有名的古老的建筑,除了麻雀,乌鸦,吃草的鸡羊,只有孩子到。后层正中一座殿,它的形式,小林比作李铁拐戴的帽子,一角系一个铃,风吹铃响,真叫小林爱。他那样写在墙上,不消说,是先生坐在那里大家动也不敢动,铃远远的响起来了。

冬天,万寿宫连草也没有了,风是特别起的,小林放了学一个人进来看铃。他立在殿前的石台上,用了他那黑黑的眼睛望着它响。他并没有出声的,但他仿佛是对着全世界讲话,不知道自己是在倾听了。檐前乌鸦忒楞楞的飞,屙的矢滴在地下响,他害怕了,探探的转身,耽心那两旁房屋子里走出狐狸,大家都说这里是出狐狸的。

跨出了大门,望见街上有人走路,他的心稳住了,这时又注意那“天灯”。

凡属僻静的街角都有天灯的,黄昏时分聚着一大堆人谈天,也都是女人同小孩。离小林家的大门不远有一盏,他在四五年前,跟着母亲坐在门槛,小小的脸庞贴住母亲的,眼睛驰到那高高的豆一般的火。他看见的万寿宫门口的天灯,在白天,然而他的时间已经是黄昏了,他所习见的自己门口的灯火,也移在这灯上,头上还有太阳的唯一的证据,是他并不怕,——夜间他一个人敢站在这样的地方吗?灯下坐着那狐狸精,完全如平素所听说的,年青的女子,面孔非常白,低头做鞋,她的鞋要与世上的人同数,天天有人出世,她也做得无穷尽,倘若你走近前去,她就拿出你的鞋来,要你穿着,那么你再也不能离开她了……

想到这里,小林又怕,眉毛一皱,——灯是没有亮的,街上有人走路。

气喘喘的回去见了姐姐——

“姐姐,打更的他怎么不怕狐狸精呢?夜里我听了更响,总是把头钻到被窝里,替他害怕。”

“你又在万寿宫看铃来吗?”

姐姐很窘的说。母亲是不许他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方的。

闹学

连小林一起共是八个学生,有一个比小林大的名叫老四,一切事都以他两人为领袖。小林同老四已经读到《左传》了,三八日还要作文,还要听讲《纲鉴》,其余的或读“国文”,或读“四书”,只有王毛儿是读《三字经》。

一天,先生被一个老头子邀出去了,——这个老头子他们真是欢迎,一进门各人都关在心里笑。先生刚刚跨出门槛,他们的面孔不知不觉的碰在一块,然而还不敢笑出声,老四探起头来向窗外一望,等到他戏台上的花脸一般的连跳连嚷,小喽啰才喜得发痒,你搓我,我搓你。读国文的数“菩萨”,读四书的寻“之”字,罚款则同为打巴掌。小林老四呢,正如先生替戏台上写的对子:“为豪杰英雄吐气”。

小林的英雄是楚霸王。先生正讲到《纲鉴》上楚汉之争。

他非常惋惜而且气愤,所以今天先生的不在家,他并不怎样的感到不同。

“小林,我们一路到万寿宫去捉羊好吗?”老四忽然说。

小林没听见似的,说自己的话:

“学剑不成!”

“总是记得那句话。”

“我说他倘若把剑学好了,天下早归了他。”

老四瞪着眼睛对小林看,他不懂得小林这话是怎么讲,却又不敢开口,因为先生总是夸奖小林做文章会翻案。

“他同汉高祖挑战,射汉高祖没有射死,射到他的脚上,倘若他有小李广花荣那样高的本事,汉高祖不就死了吗。”

老四倒得意起来了,他好容易比小林强这一回——

“学剑?这个剑不是那个箭,这是宝剑,——你不信你问先生。”

小林想,不错的,宝剑,但他的心反而轻松了许多。这时他瞥见王毛儿坐在那里打瞌睡,连忙对老四摇手,叫老四不要作声。

他是去拿笔的,拿了笔,轻轻的走到毛儿面前,朝毛儿的嘴上画胡子。

王毛儿睁开眼睛,许多人围着他笑,他哭了,说他做一个梦。

“做梦吗?做什么梦呢?”

“爸爸打我。”

小林的高兴统统失掉了,毛儿这么可怜的样子!

大家还是笑,小林气愤他们,碎着一个孩子道:

“你这个小虫!回头我告诉先生!”

“是你画他胡子哩!”

另外一个,拉住小林的袖子——

“是的,小林哥,他是不要脸的家伙,输了我五巴掌就跑。”

王毛儿看着他们嚷,不哭了,眼泪吊在胡子旁边,小林又拿手替他抹,抹成了一脸墨,自己的手上更是不用说的。

芭茅

先生还没有回来,小林提议到“家家坟”摘芭茅做喇叭。

家家坟在南城脚下,由祠堂去,走城上,上东城下南城出去,不过一里。据说是明朝末年,流寇犯城,杀尽了全城的居民,事后聚葬在一块,辨不出谁属谁家,但家家都有,故名曰家家坟。坟头立一大石碑,便题着那三个大字。两旁许许多多的小字,是建坟者留名。

坟地是一个圆形、周围环植芭茅,芭茅与城墙之间,可以通过一乘车子的一条小径,石头铺的,——这一直接到县境内唯一的驿道,我记得我从外方回乡的时候,坐在车上,远远望见城墙,虽然总是日暮,太阳就要落下了,心头的欢喜,什么清早也比不上。等到进了芭茅巷,车轮滚着石地,有如敲鼓,城墙耸立,我举头而看,伸手而摸,芭茅擦着我的衣袖,又好像说我忘记了它,招引我,——是的,我那里会忘记它呢,自从有芭茅以来,远溯上去,凡曾经在这儿做过孩子的,谁不拿它来卷喇叭?

这一群孩子走进芭茅巷,虽然人多,心头倒有点冷然,不过没有说出口,只各人笑闹突然停住了,眼光也彼此一瞥,因为他们的说话,笑,以及跑跳的声音,仿佛有谁替他们限定着,留在巷子里尽有余音,正同头上的一道青天一样,深深的牵引人的心灵,说狭窄吗,可是到今天才觉得天是青的似的。同时芭茅也真绿,城墙上长的苔,丛丛的不知名的紫红花,也都在那里哑着不动,——我写了这么多的字,他们是一瞬间的事,立刻在那石碑底下蹲着找名字了。

他们每逢到了家家坟,首先是找名字。比如小林,找姓程的,不但眼巴巴的记认这名字,这名字俨然就是一个活人,非常亲稔,要说是自己的祖父才好。姓程的碰巧有好几个,所以小林格外得意,——家家坟里他家有好几个了。

他们以为那些名字是代表死人的,埋在家家坟里的死人的。

小喽啰们连字也未见得都认识,甚者还没有人解释他听,“家家坟”是什么一个意义,也同“前街”“后街”一样,这么听惯了的也就这么说。至于这么蹲在它面前,是见了他们的两位领袖那么蹲,好玩。小林虽然被称为会做翻案文章,会翻案未必会通,何况接着名字的最末一行,某年某月某日敬立,字迹已很是模糊,那年号又不是如铜钱上所习见的,超过他们的智识范围之外。老四也不能,而且也不及订正,他同小林恰得其反,非常的颓唐,——找遍了也找不出与他同姓的!那么家家坟缺少他一家了,比先生夸奖小林还失体面。以前也颓唐过几回,然而是说到家家坟总是欢喜的,也总还是要找。

“啊,看那个的喇叭做得响!”

许许多多的脑壳当中,老四突然抽出他的来,挤得一两个竟跌坐下去了。

大家都在坟坦里,除了王毛儿,——他还跪在碑前,并不是看碑,他起先就没有加到一伙的。暂时间又好像没有孩子在这里,各人都不言不语的低头卷自己的喇叭了。

小林坐在坟头,——他最喜欢上到坟头,比背着母亲登城还觉得好玩。一面卷,一面用嘴来蘸,不时又偷着眼睛看地下的草,草是那么吞着阳光绿,疑心它在那里慢慢的闪跳,或者数也数不清的唧咕。仔细一看,这地方是多么圆,而且相信它是深的哩。越看越深,同平素看姐姐眼睛里的瞳人一样,他简直以为这是一口塘了,——草本是那么平平的,密密的,可以做成深渊的水面,两边一转,芭茅森森的立住,好像许多宝剑,青青的天,就在尖头。仰起头来,又有更高的遮不住的城垛——

“小林哥,坟头上坐不得的,我烧我妈妈香,跑到我妈妈坟头上玩,爸爸喝我下来。”

毛儿的话,出乎小林的意外,他是跪在那里望小林,猫一般的缩成了一团,小林望他,他笑,笑得更叫人可怜他,太阳照着墨污了的脸发汗。小林十分抱歉,他把毛儿画得这个样子!

“你妈妈在哪里呢?”

“在好远。”

“你记得你妈妈吗?”

毛儿没有答出来,一惊,接着哈哈大笑——

老四的喇叭首先响了。

狮子的影子

他们从家家坟转头,先生还没有回。有几个说回家去吃饭,老四不准,“人家烟囱里不看见出烟哩。”先生临走嘱咐过他,“吃饭的时候,我如果没有回,可以放学。”

大家气喘喘的坐在门槛上乘凉。小林披着短褂,两个膀子露了出来,顺口一句:

“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也。”

老四暗地里又失悔,这一句好文章被小林用了去了,本于《古文观止》上的《黄州快哉亭记》,曾经一路读过的。

“姜太公在那里钓鱼。”

一个是坐在地下,眼望檐前石头雕的菩萨。大家也立刻起来,又蹲下去,一齐望,仿佛真在看钓鱼,一声不响的。

“你猜这边的那个小孩子是什么人?”

小林的话。

好几个争着说:

“国文上也有,也是挟一本书站在他妈妈面前,——孟子,是不是?”

“是的,这典故就叫做孟母断机。”

老四倒不屑于羼在一起了,也掉转眼睛看了一看,终于还是注意姜太公。而王毛儿,跟着小林的“机”字霹雳一声:

“拳头一捋,打死一个鸡!”

这一喊,大家的脑壳统统偏过来,笑得毛儿无所措手足了,幸而没有掉出眼泪。然而他之所以那么一喊,也实在是欢喜,今天早晨他读到“除隋乱,创国基”,觉得非常有意思,杂在许多声音当中高声的唱:“拳头一捋,打死一个鸡!”(此地方音,拳头的拳读若除,捋与乱音近。)

这里乘凉,是再好没有的。一个大院子,除了一条宽道,大麻石铺的,从门口起成丁字形伸出去,都是野花绿草,就在石头缝里也还是长了草的。一棵柏树,周围四五抱,在门口不远,树枝子直捱到粉墙,檐前那许多雕刻,有的也在荫下。石地上影子簇簇,便遮着这一群小人物。

毛儿在那里不得开交,小林突然双手朝地上一扑,大家也因之转变了方向了。小林是捉日头,斑斑驳驳的日光,恰好他面前的一小丛草给照住了,疑心有人在什么地方打镜子。

他是打镜子的能手,常是把姐姐的镜子拿到太阳地方向姐姐脸上打。抬头,本是想透过树顶望,而两边只管摆,那光又正照住了他的眼睛。摆也摆不脱,大家好笑。等到他再低头,一丛草分成了两半圆,一半是荫的,现得分外绿。

“小林,快!快!那边,蜻蜓!”

老四急促而又吞声的喊他,喊他捕蜻蜓,一个大黄蜻蜓,集在他那边草上,只要他朝前一探手,可以捕得够。

“快!快!”

他循着老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但他不动手。

“小林哥,快点!要飞了!”

他依然没有动手,看——

“好大的黄眼睛!”

大家急的不得了,他接着且拍手,想试一试那眼睛看的是什么,或者还逗出它一声叫来哩。

“这样的东西总不叫!”

他很窘的不出声的说。其时他这时是寂寞,不过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是用在这场合,——不,“寂”“寞”他还不能连在一起,他所经验的古人无有用过而留下他的心目。看这类动物,在他不动乎看老鼠或看虎,那时他充分的欢喜,欢喜随着号笑倾倒出来了。而这,总有什么余剩着似的。

老四不耐烦,窜到前面去,蜻蜓却也不让他捉住,大家都怅望着它的飞程,到了看不见,不期然而然的注意那两个燕子。

院子既大,天又无云,燕子真足以牵引他们,渐渐飞得近,箭一般的几乎是要互相擦过。

“好长的尾巴!”小林说。

“燕,候鸟也。”另外一个说。

“你读得来,讲得来吗?候鸟是怎么讲法呢?”小林问。

“小林,不要想,连忙说出来,燕子同雁哪个是秋来春去,春去秋来?”老四说。

小林预备说,嘴一阖,笑起来了,果然一口气说不清。

小喽啰也都笑,看了小林的笑而笑。

“老四,你是喜欢春天还是喜欢秋天?”小林问。

首先答应的却是王毛儿:

“我喜欢冷天,冷天下雪。”

出乎毛儿的意外,大家不再笑他,他立刻热闹了许多。

“我喜欢秋天,‘八月初一雁门开’,我喜欢看雁。”小林自己说。

“是的,我也喜欢看雁,雁会排字,‘或成一字,或成人字。’”另外一个说。

“你看见两个字一齐排吗?我看见的,那时我还没有读书,就认得这两个字。”小林说。

“雁教你认的!”老四嘲笑似的说。

“哈哈哈。”大家笑。

小林认识这两个字,的确可以说是雁教的。六七岁的光景,他跟他的母亲下河洗衣,坐在洲上,见了雁,喊母亲看。

一字形,母亲说,“这是一字,”人字形,“这是人字。”母亲还说雁可以带信,他说“何不叫它多排几个呢?省得写。”后来他同母亲看戏,看到《汾河湾》,那扮薛丁山的同他差不多年纪,他问母亲,“这么一个小孩子,会射什么呢?”母亲的心里已经是一阵阵伤痛,知道丁山将有怎样的遭遇,轻轻答道,“射雁。”他顿时拉住母亲的手,仿佛是母亲打发那孩子去的,“雁那么好的鸟,射它做什么呢?”有一回,母亲衣洗完了,也坐下沙滩,替他系鞋带,远远两排雁飞来,写着很大的“一人”在天上,深秋天气,没有太阳,也没有浓重的云,淡淡的,他两手抚着母亲的发,尽尽的望。

“老四,你喜欢放野火不呢?那也要到下半年。”小林又问。

“野火我放过好几回,我到我外婆家,许多人一路上官山上玩,点起火来满山红。”

“官山上都是坟哩!”

“坟怕什么呢?坟烧得还好玩些,高高低低的。”

“是的,去年,我记得,天已经黑了,我跟我的姐姐在城外玩,望见对面山上有火,我拉姐姐上城去看,那简直比玩龙灯还好玩。”

说到这里,有一个又在那里吹起喇叭来了。只有他的喇叭还装在荷包里,其余的一到门口就扯散,叶子撒得满地。

“这许多芭茅叶,不收起来,先生回来问哩。”老四说。

各人赶忙拾起。

“拿来我!”

小林斩截的一声。芭茅都交给了他。他团成一个球,四面望,——向狮子跑。

那里立着一对石狮子。

他把芭茅球塞在狮子口里。

“哈哈哈。”

大家笑。

他看一看狮子的影子,——躺下去了,狮子的影子大过他的身子。

老四对大家摇手,叫不要笑,——他的意思是,让小林一个人睡着,他们偷偷的回去。

“送牛”

今天小林要接到一匹牛儿,紫绛色的牛儿,头上扎一个彩红球。

照习惯,孩子初次临门,无论是至戚或好友,都要打发一点什么,最讲究的是牛儿,名曰“送牛”。即如我,曾经有过一匹,是我的外婆打发我的,后来就卖给那替我豢养的庄家。小林那回走进史家庄,匆匆又回去了,史家奶奶天天盘计在心,催促三哑看那一个村上有长得茁壮样子好看的牛儿没有。

刚好小林新从病愈,特地趁这日子送去贺喜他。

送牛的自然也是三哑,他打扮得格外不同,一头蓬发,不知在那里找得了一根红线,束将起来。牵牛更担一挑担子,这担子真别致,青篾圆箩盛着二十四个大桃子。然而三哑的主意却还在底下衬托着的稻草,他用了一下午的工夫从稻草堆上理出了这许多嫩黄草来,才想到去买桃子。他这样的心计,史家奶奶是明白的,见他赤着脚兜了桃子回来,说道:

“你也该洗脚了。”

他弯着腰,对奶奶的眼睛看,笑道:

“牛到哥儿家,两天要停留罢,吃什么起?我办了许多草去。”

“是的。”

“挑草不好看,我挑一担桃子去。”

“是的,谢谢三哑叔。”

牛儿进城,不消说,引起个个观望。还没有走过桥,满河的杵声冷落了下去,只见得循着河岸,妇人家,姑娘们,有的在竹篙子撑着的遮阳之下,都已经抬起身子了。是笑呢,还是对了太阳——总之拿这时的河水来比她们的面容,是很合式的罢。

史家庄的长工,程小林的牛,知道的说,不知道的问。

三哑——他是怎样的欢喜,一面走,一面总是笑,扁担简直是他的翅膀,飞。但他并不回看人,眼睛时而落在箩筐,时而又偏到牛儿那边去。城门两丈高,平素他最是留意,讲给那不惯上街的人听,现在他挤进去了他也不觉得。

走过了火神庙,昂头,正是那白白的门墙——

“三哑叔!”

“哈,哥儿。”

小林跳出来了,立刻放炮。他早已得了信竿子上挂了一吊炮等着。

三哑喝了酒才回去,预备一两日后又来牵牛,牵到王家湾去,因为他买的时候也就代为约定了一个豢养的人家。

小林的院子里有一棵石榴,牛儿就拴在石榴树下。邻近的孩子们三三五五的走进来看,同小林要好的小林引到屋子里去,看桃子,——二十四个大桃母亲用了三个盘子盛着摆在堂屋正中悬挂的寿星面前。

《桥》手稿

“寿星老头子手上有桃子,还要把我的桃子给他,让我们偷他一个罢。”

小林自己这么说,别个自然没有不乐意的。然而他的姐姐躲在背后瞄着他,他刚刚爬到几上,伸手,姐姐一声——

“吓,捉贼!”

小林回转身来笑了——

“我要偷寿星老头子手上的桃子。”

“那个桃子你偷,你只不要动他的这个。”姐姐笑。

“怎么是他的这个呢?是我的!”

“不管是你的是他的,你且偷那个桃子我看看。”

“画的怎么偷法呢?”

最小的一个孩子说。小林笑得跑来倒在姐姐怀里了。

“我们还是去看牛儿。”孩子们说。

牛儿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他们用尽种种法子逗它。

小林拿草伸到它的口边,它也不以为这是主人,一样的只看见它的眼睛在表示,表示的什么可说不清了。

有一个去拉它的尾巴,他是名叫铁牛的,用了那么大的力,牛突然抱着树碰跳碰跳了,吓得大家退后好几步,石榴的花叶也撒了一阵下来,撒到牛身上,好看极了。

然而大家气愤——

“真是个铁牛!”

铁牛一溜烟跑了。

到了天快黑了,牛儿兀的叫几声,只有小林一个人在院,他也随着叫一声,起初是一惊,立刻喜得什么似的,仿佛这才放心。他午饭没有吃,虽然被母亲迫着在桌上坐了一会,一心守着看牛吃不吃草。

姐姐提了水到院子里来浇花,他说:

“我忘记了!三哑叔告诉我天黑的时候,把点水牛喝哩。”

姐姐笑道:

“你牵到河里去喝。”

“好,我把它牵到河里去喝。”

说着去解绳子,但母亲也已经走出来了——

“姐姐说得玩,你就当真的了,——舀一钵水来它喝。”

小林背着牛,就在牛的身旁,站住了。

“这时候城外人多极了,你牵到河里去喝,要是人家问你是那个送你的牛,你怎么答应呢?”

“三哑叔送的。”

他斩截的说。妈妈姐姐都笑。

石榴树做了一个大翅膀,牛儿掩护下去了,花花叶叶终于也隐隐于模糊之中,——一定又都到小林的梦里去出现罢,正如一颗颗的星出现在天上。

“松树脚下”

第二天小林自己牵了牛儿往史家庄去,下得坝来,知道要循那一条路走——“有人喊我哩”,掉头向声音之所自来了。

是的,是史家奶奶。

他想不到这样出乎意外的到了,并没有听清史家奶奶的话,远远的只管说——

“我妈妈叫我牵来的,它一早起来就叫,哞哞哞的,又不吃草,妈妈说,‘今天你就自己牵去罢,牵到奶奶家去,交给三哑叔。’”史家奶奶不消说高兴的了不得,小林来了,何况是病后。

 而小林,仿佛史家庄他来得太多,当他一面走路的时候一面就想,牵牛,这个理由充不充足?所以他的步子开得很慢,几乎是画之字,时时又盼一盼牛。牛儿大约也懂得这个意思,要下坝,两个平排的,临着绿野,站了一会。

自然,这因为史家庄现在在他的心上是怎样一个地方。

奶奶走到他的面前来了——

“是的,牲口也怕生,来得好,——病都好了吗?我看长得很好。”

牵牛的绳子从小林的手上接过来,又说:

“来,跟我来,松树脚下,琴子妹妹也在那里。”

琴子妹妹——小林望得见了。

“松树脚下,”就在那头的坝脚下,这么叫,很明白,因了一棵松树。

我们可以想象这棵松树的古老,史家奶奶今年近七十岁,很年青的时候,便是这样不待思索的听大家说,“松树脚下”,又说给别人听,而且松树同此刻也不见得有怎样的不同,——它从不能特别的惹起史家奶奶的留意。还有,去看那碑铭,——这里我得声明,松树脚下是史家庄的坟地,有一块碑,叫琴子来称呼要称高祖的,碑铭是死者自撰,已经提到松树,借了李白的两句:

蟪蛄啼青松

安见此树老

如果从远处望,松树也并不看见,它曲而不高,同许多树合成一个绿林,于稻田之中很容易识别。我们以下坝进庄的大路为标准,未尽的坝直绕到屋后,在路左,坟地正面是路,走在路上,坟,颇多的,才不为树所遮掩。

不是琴子,小林见了松树要爬上去,——不是小林,琴子也要稀奇牛儿今天又回来了。

总之羞涩——还是欢喜呢?完全占据了这两个小人物。

“琴儿,你看,小林哥哥把牛牵到这里来了。”

“我不晓得那替我豢的人他家在那里。”

“是的,一会儿我叫三哑叔牵去,——坐下歇一歇。”

小林就坐下坟前草地。琴子本来是坐着的。

“琴儿,问小林哥好。”

“小林哥好。”

小林笑着谢了一下。

史家奶奶让牛在一旁,捱近两个孩子坐。

小林终于看松树。

“那是松树吗?松树怎么这么盘了又盘?”

琴子好笑,盘了又盘就不是松树!但她不答。奶奶道:

“你没有见过这么的松树吗?”

“我在我父亲的画帖上见过,我以为那只是画的。”

“画的多是有的。”

奶奶说着不觉心伤了。慢慢又说:

“今天是琴子妈的忌日,才烧了香,林儿,你也上前去作一作揖。”

小林伸起腰来,预备前去,突然眉毛一扬,问:

“那一个坟是呢?”

真的,那一个坟是呢?老年人到底有点模糊。

“这个。”

琴子指点与他。

说声作揖,小林简直喜欢得很,跪下去,一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一掉头——

“奶奶,是不是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的那个罪字。”

他的样子实在好笑,琴子忍不住真笑了。奶奶摸不着头脑。

他是问忌日的忌,——“忌日”对于他是一个新名词。

“啊,不是,是百无禁忌的忌。”

小林又想,“忌日,什么叫做忌日?是不是就是生日?”

他却不再问了,连忙爬起来,喝一声牛儿,牛儿踏近一个坟的高头。

习字

史家奶奶留他多住几天再回去,而且他在这里做起先生来了。

奶奶说:

“你就教琴子读书。”

琴子好久没有读书,庄上的家塾她不喜欢去。小林教她,自然是绰然有余的。

琴子先在客房里,小林走进去——

“奶奶叫我教你读书。”

琴子不理会似的,心里是非常之喜。

小林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哈哈哈。”

史家奶奶从外笑。

“你们笑我,我不读!”

这把小林吓了一跳,他此时已经坐下了椅子,面前一个方桌,完全是先生模样。

“不是笑你。”轻轻的望着琴子说。

“我喜欢习字。”

“好,我写一个印本,你照我的写。”

什么“印本”呢?上大人,不稀罕;百家姓,姓赵的偏偏放在第一,他也不高兴。想起了一个好的,连忙对琴子道:

“你磨墨!”

琴子磨了墨,他又道:

“你把眼睛闭住。”

“不——你涂墨我脸上!”

“你真糊涂!涂墨你脸上那怎么好看呢?我替你写一个好印本,要写起了才让你看。”

“我不看,你写。”

小林写的是: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楼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琴子看——

“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都有。”

说一个手点一个。

小林又瞥见壁上的一横幅小画,仿照那画的款式在纸的末端添这几个小字:

程小林写意

琴子看着道:

“这是做什么呢?”

“我的名字。”

“我的印本怎么写你的名字呢?要写学生史琴子用心端正习字。”

他还要在空缝里写,一个“我”字,指着叫琴子认。

“这个字也不认得?我字。”

“我再写一个。”

说他再写一个,写了一笔却不写了,对了琴子看。连忙又写,写了一个“你”字,写得非常小,像一个小蚂蚁。

“写这么小。”

琴子说他写这么小。

于是又快快的写得一个,一个“爱”字,写起了又一笔涂了,羞得脸都红了。

“你把我的印本涂坏了。”

琴子惘然的说。

这时奶奶走进来了,拿起印本看,忍不住笑——

“这四句改成画,那才真是一个通先生。”

小林也站起来,眼巴巴的望那一朵墨,看那字涂没有涂掉。

“琴子,你在学里读什么书呢?”

“读《大学》。”

“《大学》读到什么地方呢?”

“一本书只剩了几页,我读到那几个难字就没有读下去。”

“难字——我猜得着,鼋鼍蛟龙是不是?”

“是的。”

“那要说《中庸》,不是《大学》。”奶奶说。

“这几个字真难,我们从前也是一样,——你倘若讲得来,你还怕哩,鼋鼍蛟龙,吓得死人的东西!”

“是的,我见了那字就害怕。”

“可是我有一回做文章,说天地是多么大,多么长久,钞了这里几句,日月星辰,天覆地载,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得了先生许多圈圈。”

琴子莫名其妙,史家奶奶,当小林流水一般的说,望着他——

“孩子呵——”

声音很低,接着又没有别的。慢慢的叫两人出去玩,道:

“今天就这样放学罢,出去凉快。”

灯下,自己躺着打滚,别人围着走,谈故事自然更好,——这大概孩子们都是喜欢的罢。

小林现在便是在这个欢喜之下。

只可惜三哑跑去睡觉去了,史家奶奶又老是坐在椅子上栽瞌睡。还有琴子,但她不说话,靠着灯札纸船。

小林望天花板,望粉墙,望琴子散了的头发。

“哈哈哈,你看!”

“看什么?”琴子掉过头来问。

小林伸了指头在那里指,琴子的影子。

“呀,我怕。”

“你自己的影子也怕?”

影子比她自己大得多多。

琴子仿佛今天才看见影子似的,看,渐渐觉得好玩,伸手,把船也映出来,比起自己算是一个老鼠。

“你坐在你的船上,你会沉到水里去!”

这时他也映在墙上了,一站站起来了。

“你笑它也笑。”

琴子看着小林的影子说。

“我哭它也哭。”

他又装一个哭脸。奶奶突然睁开眼,慌忙着一句——

“唔,哭什么?好好的玩。”

“哈哈哈,我们是在这里玩哩。”

奶奶又栽了下去。

“你看奶奶的影子,——奶奶的白辫子同你的黑辫子一样是黑的。”

“你真是胡叫,要我的才叫辫子。”

琴子看着奶奶的白发,惘然的说。

“你走开,我替你掉一个,看你认不认得。”

琴子就掉到灯的那边去了,一看墙上没有她,拍手一叫道:

“不见了。”

“你看那边墙上。”

“你真掉了,比先前小得多哩。”

“哈哈哈,——你到这里来,我再替你掉一个。”

他叫琴子到他的面前来,他站在灯面前。琴子道:

“我不玩,我要困,——你当我真不知道,你把灯挡住了,我那里还有影子呢?”

一面说,一面拿手揩眼睛,要困。

“我同你说正经话,昨天夜里我听见鸡叫,今天我不睡,听听那一个鸡先叫。”

“鸡叫,鸡天天夜里叫。”

“我在我家里总没有听见。”

“夜里还有夜火虫,你在你家看见吗?我们坂里非常之多。”

“夜火虫,我们常常捉夜火虫玩哩。”

“还有一样东西,别个看不见,它也能够亮,——你猜是什么东西?”

小林使劲的答:

“鬼火!”

琴子又怕了,两手一振。

“不要吓我,——我是说猫,猫的眼睛。”

“我看花也是夜里亮的。”

“你又哄我,花怎么会亮呢?”

“真的,不是哄你,我家的玫瑰花,头一天晚上我看它,还是一个绿苞苞,第二天清早,它全红了,不是夜里红的吗?所以我说花也是夜里亮的。不过我们睡觉去了,不知道。”

“我们不睡觉,也看它不见。”

“它总红了。”

但无论如何是不能服琴子之心的。

“今天我真不睡,这许多东西都不睡觉。”

“你不睡,你就坐在这里,叫影子陪——”

琴子话没有说完,瓦上猫打架,连小林也怕起来了。

史家奶奶醒了,抬头见了两个小人儿面面相觑。

“送路灯”

小林只不过那么说,他不睡觉,然而在睡觉之前,又跑到大门口玩了一趟。邻近村上一个人家送路灯,要经过史家庄坝上,他同琴子拉着奶奶引他们去。

“昨天,前天——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哩,明天没有了。”

琴子这么说。

“送路灯”者,比如你家今天死了人,接连三天晚上,所有你的亲戚朋友都提着灯笼来,然后一人裹一白头巾——穿“孝衣”那就现得你更阔绰,点起灯笼排成队伍走,走到你所属的那一“村”的村庙,烧了香,回头喝酒而散。这所谓“村”,当然不是村庄之村,而是村庙之简称,沿用了来,即在街上,也是一样叫法。村庙是不是专为这而设,我不得而知,但每数村或数条街公共有一个,那是的确的。

倘若死者是小孩,随时自然可来吊问,却用不着晚上提灯笼来,因为小孩仿佛是飞了去,不“投村”。

那么,送路灯的用意无非是替死者留一道光明,以便投村。

村庙其实就是土地庙。何以要投土地庙?史家奶奶这样解释小林听:土地神等于地保,死者离开这边而到那边去,首先要向他登记一下。

“死了还要自己写自己的名字,那是多么可怜的事!”小林说。

但三哑前天也告诉了琴子,同史家奶奶说的又不同。琴子道:

“三哑叔说是,死人,漆黑的,叫他往那里走起?所以他到村庙里歇一歇,叫土地菩萨引他去。”

“我怕他是舍不得死,到村庙里躲一躲!哈哈。——那土地菩萨,一大堆白胡子,庙又不像别的庙,同你们的牛栏那么大,里面住的有叫化子,我一个人总不敢进去。”

史家奶奶预备喝小林,说他不该那么说,而琴子连忙一句:

“你到村庙里去过吗?”

说的时候面孔凑近小林,很奇怪似的。

奶奶的声音很大——

“不要胡说。”

“真的,奶奶,我家隔壁就是一个村庙,我时常邀许多人进去玩,打钟,我喜欢打钟玩。”

琴子更奇怪,街上也有村庙!

“我那个村庙里那个叫化子,住了好几年。”

“他不害怕吗?”

“害怕又有什么办法?自己没有房子住,只好同鬼住!”

说得琴子害怕起来了。

“嗳哟,人死了真可怜,投村!倘若有两个熟人一天死了倒好,一路进去,——两人见面该不哭罢?”

他说着自己问自己。忽然抬头问奶奶——

“奶奶,叫化子死了怎么投村呢?他家里不也有一个村庙吗?他又住在这个庙里。”

这叫史家奶奶不好答复了。他们已经走出了大门,望见坝上的灯,小林喝彩:

“啊呀!”

史家庄出来看的不只他们三人,都在那里说话。在小林,不但说话人的面孔看不见,声音也生疏得很,偏了一偏头,又向坝上望。

这真可以说是隔岸观火,坂里虽然有塘,而同稻田分不出来,共成了一片黑,倘若是一个大湖,也不过如此罢?萤火满坂是,正如水底的天上的星。时而一条条的仿佛是金蛇远远出现,是灯笼的光映在水田。可是没有声响,除了蛙叫。

那边大队的人,不是打仗的兵要衔枚,自然也同这边一样免不了说话,但不听见,同在一边的,说几句,在夜里也不能算是什么。

其实是心里知道一人提一灯笼,看得见的,既不是人,也不是灯,是比萤火大的光,沿着一条线动,——说是一条线,不对,点点的光而高下不齐。不消说,提灯者有大人,有小孩,有高的,也有矮的。

这样的送路灯,小林是初见,使得他不则声。他还有点怕,当那灯光走得近,偶然现一现提灯者的脚在那里动,同时也看得见白衣的一角。他简直想起了鬼,鬼没有头!

他在自己街上看送路灯,是多么热闹的事,大半的人他都认识,提着灯笼望他笑,他呼他们的名字,有他的孩子朋友杂在里面算是一员,跑出队,扬灯笼他看,谈笑一阵再走。

然而他此时只是不自觉的心中添了这么一个分别,依然是望着一点点的光慢慢移动,沿一定的方向,——一定,自然不是就他来说,他要灯动到那里,才是走到了那里。

“完了!没有了!”

最后他望着黑暗,怅然的说。

“到树林那边去了。”琴子说。

许许多多的火聚成了一个光,照出了树林,照出了绿坡,坡上小小一个白庙,——不照它,它也在这块,琴子想告诉小林的正是如此。

瞳人

小林睁开眼睛,窗外射进了红日头,又是一天的清早。昨夜的事,远远的,但他知道是昨夜。

只有琴子还在那一个床上睡着,奶奶早已起来上园摘菜去了。

琴子的辫子蓬得什么似的,一眼就看见。昨天上床的时候,他明明的看了她,哪里是这样?除了这一个蓬松的辫子,他还看得见她一双赤脚,一直赤到膝头。

琴子偏向里边睡,那边是墙。

小林坐起来,揩一揩眼矢。倘若在家里,那怕是他的姐姐,他一定翻下床,去抓她的脚板,或者在膝头上画字。现在,他的心是无量的大,既没有一个分明的界,似乎又空空的,——谁能在它上面画出一点说这是小林此刻意念之所限呢?

琴子的辫子是一个秘密之林,牵起他一切,而他又管不住这一切。

“琴子你醒来!”他仿佛是这样说。琴子如果立刻醒来了,而且是他叫醒的,恐怕他兀的一声哭罢,因为琴子的一睁眼会在他的心上落定了。

什么地方郭公鸟儿叫,“郭公郭公!郭公郭公!”这一叫倒叫醒了他,不,简直救了他,使得他说,“让你一个人睡,我到河里去看郭公。”他刚刚翻到床下,记起昨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梦,自言自语道:“我还做了一个梦!”这时琴子一掉掉过身来了,眼睛是半睁开的。

“起来,我告诉你听,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琴子慢慢一句:

“清早起来就说梦,吃饭我砸了碗,怪你!”

“我不信那些话,我在我家里,一做了梦,起来就告诉我的姐姐,总没有见她砸过碗。”

小林是梦见“活无常”。活无常,虽是他同他的同学们谈话的好材料,而昨夜的梦见当是因了瞥见送路灯的白衣。活无常是穿白衣的,面孔也涂得粉白,眉毛则较之我们平常人格外黑。映在小林的脑里最深的,还不是城隍庙东岳庙的活无常,那虽然更大,却不白的多,是古旧的,甚且有蜘蛛在他高高的纸帽上做网。七月半“放猖”,人扮的活无常,真白,脚登草鞋,所以跟着大家走路他别无声响,——小林因此想到他也不说话。是的,不准他说话。

据说真的活无常,倘若在夜里碰见了,可以抱他。他貌异而心则善,因为他前世是一个孝子,抱他要他把路上的石子秤作金子。不知怎的,小林时常觉得他要碰见活无常,一动念俨然是已经碰见了,在城外的洲上。何以必在城外的洲上?这可很难说。大概洲上于他最熟,他所住的世界里又是一个最空旷的地方,容易出鬼。至于秤石作金,则每每是等到意识出来了,他并没有碰见活无常,才记起。

他告诉琴子他梦见活无常,正是洲上碰见活无常的一个梦。

分明是梦,说是夜里,活无常却依然那么白,白得他害怕。不见天,不见地,真是夜的模样,而这夜连活无常的眉毛也不能遮住,几乎愈是漆黑,活无常愈是白得近来,眉毛也愈在白脸当中黑。同样,自己在洲上走,仿佛人人可以看得见。不过到底是夜里,不看见有人。尤其古怪的,当他钉眼望活无常的眉毛的时候——活无常是想说话罢,也就在这时猛然知道是做了一个梦。

小林唧唧咕咕的说,把琴子的眼睛说得那么大。琴子一听到活无常三个字,联想到的是秤石作金,小林的梦里没有提到,她也慢慢的随着眼睛的张大而忘却了。

“这么一个梦。”

她惘然的说。起初说小林不该一早起来说梦,梦说完了又觉得完得太快似的。此时她已经从被褥上头移坐在床沿,双脚吊着。

小林站在她面前,眼睛落在她的赤脚,他简直想她去过河玩。她拿手揩眼矢,她抬头道:

“哭什么呢?”

琴子知道是说来玩的,笑了。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我看你的瞳人。”

其实除非更凑近琴子的眼睛跟前,瞳人是看不见的。

太阳远在西方,小林一个人旷野上走。

“这是什么地方呢?”

眼睛在那里转,吐出这几个声音。

他本是记起了琴子昨天晚上的话,偷偷的来找村庙,村庙没有看见,来到这么一个地方。

这虽然平平的,差不多一眼望不见尽头,地位却最高,他是走上了那斜坡才不意的收不住眼睛,而且暂时的立定了,——倘若从那一头来,也是一样,要上一个坡。一条白路长长而直,一个大原分成了两半,小林自然而然的走在中间,草上微风吹。

此刻别无行人,——也许坡下各有人,或者来,或者刚刚去,走的正是这条路,但小林不能看见,以他来分路之左右,是可以的。

那么西方是路左,一层一层的低下去,连太阳也不见得比他高几多,他仿佛是一眼把这一块大天地吞进去了,一点也不留连,——真的,吞进去了,将来多读几句书会在古人口中吐出,这正是一些唐诗的境界,“白水明田外”,“天边树若荠”。然则留连于路之右吗?是的,看了又看,不掉头,无数的山,山上又有许多的大石头。

其实山何曾是陡然而起?他一路而来,触目皆是。他也不是今天才看见,他知道这都叫做牛背山,平素在城上望见的,正是这个,不但望见牛背山上的野火,清早起来更望见过牛背山的日出。所以他这样看,恐怕还是那边的空旷使得他看罢,空旷上的太阳也在内。石头倒的确是特别的大,而且黑!石头怎么是黑的?又不是画的……这一迟疑,满山的石头都看出来了,都是黑的。树枝子也是黑的。山的绿,树叶子的绿,那自然是不能生问题。山顶的顶上有一个石头,惟它最高哩,捱了天,——上面什么动?一只鹞鹰!一动,飞在石头之上了,不,飞在天之间,打圈子。青青的天是远在山之上,黑的鹞鹰,黑的石头,都在其间。

一刹间随山为界偌大一片没有了那黑而高飞的东西了,石头又与天相接。

鹞鹰是飞到山的那边去了,他默默的相信。

“山上也有路!”

是说山之洼处一条小路。可见他没有见过山上的路,而一见知其为路。到底是山上的路,仿佛是动上去,并不是路上有人,路蜿蜒得很,忽而这儿出现,忽而又在那儿,事实上又从山脚出现到山顶。这路要到那里才走?他问。自然只问一问就算了。然而他是何等的想上去走一走!此时倘若有人问他,做什么人最好,他一定毫不踌躇的答应是上这条路的人了。他设想桃花湾正是这山的那边,他有一个远房亲戚住在桃花湾,母亲说是一个山脚下。他可以到桃花湾,他可以走这条路。但他又明白这仅仅是一个设想似的,不怎样用力的想。

他没有想到立刻上去——是何故?我只能推测的说是有这么一个事实暗示着,太阳在那边,是要与夜相近,不等他上到高头,或者正上到高头,昏黑会袭在他的头上。

总之青山之上一条白道,要他仰止了。至于他是走在绿野当中大路上,简直忘却,——也真是被忘却,他的一切相知,无论是大人或小孩,谁能平白的添进此时这样的一个小林呢?倘若顷刻之间有人一路攀谈,谈话的当儿也许早已离开了这地方罢。

但是,一个人,一掉头,如落深坑,那边的山又使得这边的空旷更加空旷了,山上有路,空旷上有太阳。

依然慢慢的开步子,望前面,路还长得很哩,他几乎要哭了,窘——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突然停止了,远远路旁好像一只——不,是立着的什么碑。

多么可喜的发现,他跑。

见了碑很瞧不起似的——不是说不好看,一块麻石头,是看了碑上的四个大字: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谁也会念,时常到他家来的一个癞头尼姑见了他的母亲总是念。

他又有一点稀奇——

“就是这么‘阿弥陀佛’。”

听惯了而今天才知道是这么写。

石碑在他的心上,正如在这地方一样,总算有了一个东西,两手把着碑头,看不起的字也尽尽的看。到了抬头,想到回去,他可怕了,对面坡上,刚才他望是很远,现在离碑比他所从来的那一方近得多,走来一个和尚。

他顿时想起了昨夜的梦,怪不得做了那么一个梦!

虽然是一天的近晚,究竟是白天,和尚的走来随着和尚的袍子的扩大填实了他,那里还用得着相信真的是一个人来了?

未开言,和尚望他知,他觉得他喜欢这个和尚。

最有趣的,和尚走近碑,正面而立,念一声阿弥陀佛,合什,深深的鞠一个躬,道袍撒在路上,拖到草边。

“小孩,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父,你对这石头作揖做什么呢?”

两人的问差不多是同时。

“这石头——”

和尚不往下说了。这是所以镇压鬼的。相传此地白昼出鬼。

他又问:

“这一齐叫做什么地方呢?”

“这地方吗?——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史家庄来。”

“那么你怎不知道这地方呢?这叫做放马场。”

放马场,小林放眼向这放马场问了。一听这三个字,他唤起了一匹一匹的白马。

马到这里来吃草倒实在好,然而很明白,这只是一个地名,马在县里同骆驼一样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在衙门口的马房里见过几匹。

他是怎样的怅惘,真叫他念马。

“小孩,你头上尽是汗。”

和尚拿他的袍袖替他扇。

“从前总一定放过的。”他暗地里说,以为从前这里总一定放过马的了。著者因此也想翻一翻县志,可惜手下无有,不知那里是否有一个说明?

“你回去吗?我们两人一路走。”

“师父往哪里去呢?”

“我就在关帝庙,离史家庄不远,——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找了一半天村庙没有找到。”

和尚好笑,这个孩子不会说话。

一句一句的谈,和尚知道了底细。村庙就在关帝庙之侧,不错,树林过去,如琴子所说,小林却也恰恰为树林所误了,另外一个树林过去,到放马场。

两个人慢慢与碑相远。

“师父,关公的刀后来又找着了,——我起初读到关公杀了的时候,很着急,他的马也不吃草死了,他的青龙偃月刀落到什么人手上去了呢?”

突然来这么一问,——问出来虽是突然,脑子里却不断的纠缠了一过,我们也很容易找出他的线索,关帝庙,于是而关公,关公的刀,和尚又是关公庙里的和尚。

和尚此刻的心事小林也猜不出呵,和尚曾经是一个戏子,会扮赵匡胤,会扮关云长,最后流落这关帝庙做和尚,在庙里便时常望着关公的通红的脸发笑,至今“靠菩萨吃饭”已经是十几年了。

“你倒把《三国演义》记得熟,——青龙偃月刀曾经落到我手上,你信吗?”和尚笑。

这个反而叫他不肯再说话了。和尚也不说下去。

他走在和尚前,和尚的道袍好比一阵云,遮得放马场一步一步的小,渐渐整个的摆在后面。

一到斜坡,他一口气跑下去。

跑下了而又掉头站住,和尚还正在下坡。

山是看得见的,太阳也依然在那块,比来时自然更要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