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逐鹿2:鏖战川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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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富平大战

张浚听说娄室与兀术两军会合,不但没有丝毫懊丧,反而更加豪迈振奋,当即修书一封给娄室,又要约日会战,信使出发后,才意识到金军统帅已不是娄室,便另写一封信给讹里朵,派遣使者再过去。

几日后,两拨使者同时返回,传达金人承诺:三日后会战。

宋军这边厉兵秣马,积极备战。然而三日后,金军那边却毫无动静,张浚笑着对幕僚道:“不曾想金人号称勇猛,也有怯战的时候!”

帐下幕僚王广道:“那就再拟一封信过去,好好讥讽他们一番!”张浚不厌其烦,又拟了一封妙笔生花的战书,派使者送去金营。

次日,使者回来,告知金人答应三日后应战。然而三日过后,金军又唱了一出空城计,一人一骑也不见出来。

甄援出主意道:“相公,娄室有金国战神之称,如今在我大军之前,也做起了缩头乌龟,不如效仿古人做法,给他送一套女人衣服过去,看他臊不臊!”

张浚还没来得及答话,早已看不入眼的刘子羽喝道:“荒唐!当年官渡之战,曹操坚守不出,袁绍轻狂,派人送曹操女人服饰,结果呢?”

甄援自觉失言,加上原本就有几分惧怕刘子羽,面红耳赤不敢说话了。

王广道:“如今我军粮草金帛极多,不如在军前张出黄榜,有能生擒娄室者,哪怕是一介小兵,也授其节度使,并赏银一万两,绢一万匹!此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既能激励士气,亦可动摇敌人军心。”

张浚极为赞赏,立即命人在军前贴出榜文,很快便传遍全军。金军那边也知晓了,也在军前贴出一张榜文,上面写道:有能生擒张浚者,赏驴一头,布一匹。

张浚自取其辱,老大没趣,便悻悻地命人将黄榜撤了。

身在富平前线的刘锡等人,虽然见金军几次爽约避战,倒也没蠢到以为金军胆怯,只是在两军相持之中,才发觉人多也有人多的麻烦:十几万人,六七万匹马,每日的粮草消耗大得惊人。而且偌大一片营地,各军之间通信极不方便,帅令传过去,半天才能得到回音,甚至发生过有使者在营地内迷路的情况。

如此耗下去终归不是办法,于是刘锡与众将商议后,决心向金营发起一次试探性进攻,一则探探金军虚实,二则诱敌出战,趁机进攻。

这一千多先锋骑兵趁着拂晓的微光,悄悄潜出大营,刚绕过沼泽,便被金军游骑发现了行踪,娄室得知宋军派兵偷袭,对左右道:“南军终于熬不住了!”立即传令下去:“先不要阻拦,且让他们深入,务必要全歼这一千人马。”

于是金军并不正面迎敌,却悄悄派轻骑从两翼包抄,断其归路,等到宋军骑兵发现不对劲时,前后左右已经都是金军精锐铁骑,宋军冲杀了一阵,寡不敌众,一半战死,剩下一半全部投降。

娄室片刻也不停歇,马上挑出俘虏中的将校军官,大约有七八人,亲自审问,果然得到两个极其重要的情报:一是宋军大营的北侧外围营寨,乃是宋军征发的支前乡民小寨,并非前军营寨,不堪一击;二是陕西五路大军中,最弱一环乃是右翼赵哲的环庆军,此军战力在五路大军中最差,老弱之兵甚多,经略史赵哲亦非悍将。

娄室得此情报,如获至宝,他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幅清晰完整的攻战图,立即告诉讹里朵,不要给宋军丝毫调整的机会,今日就发起总攻。

讹里朵这些日子来见娄室指挥若定,极有方略,早已折服,对他言听计从,听到娄室的总攻建议,二话不说,立即以主帅身份,下令各军准备进攻。娄室率军在右翼,兀术在左翼,自己坐镇中军,命令下达后,几万金军在极短时间内便列成阵势,开始向宋军营寨推进。

刘锡与诸将在营中看到对面烟尘大起,虽然传令列阵迎敌,仍不敢确定金军是否真要进攻,正观望间,只听北面一阵大呼小叫,传令兵过来禀报,说是营寨外乡民被金军袭扰,全赶到军营中来了,乡民在营内四处乱窜,给左翼诸将排兵布阵平添不少麻烦,后军听到喧哗,也有些躁动不安。

筹备已久的大战如此混乱开场,刘锡不禁心慌意乱,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幺蛾子,如今情况紧急,只得传令诸将不要管乡民,只管专心迎敌。

紧接着更突兀的情况出现了,从沼泽中间突然杀出一支金军骑兵,原来娄室竟派活女率三千精骑,每人背负一袋土,硬是在沼泽地上填出一条路来,三千精骑除几十骑陷在泥淖中外,全部冲入宋营。宋军本以前面这片沼泽地为天堑,不料金军却偏偏从这个方向杀进来,直如神兵天降,惊得宋军不知所措。

金军这一惊一扰一突,立即使营寨中的几路宋军陷入混乱,失去了协同,各自为战,好在人多,一时还能勉强抵挡。

刘锡急得面色苍白,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竟命人在中军打出曲端的帅旗,期待以曲端威名多少震慑一下金军。

娄室在沼泽地对面督战,一眼就识破了刘锡的心虚把戏,大声道:“南军已然胆寒,孩儿们只管杀过去!”

关键时刻,还是坐镇右翼的泾原军统帅刘锜看到大军越来越被动,毅然决定主动出击扭转战局,他命人擂起大鼓,大旗前指,亲自率领几百亲兵,向对面的兀术大军直冲过去。泾原军原本就是五路大军中最能战的,见主帅舍命向前,立刻跟着猛冲过去,弓箭手紧随阵后,离敌较近时,已经有条不紊地射了两三轮箭,压制住金军。

兀术还从未跟大宋西军正面交过手,也没料到第一次交手便碰到西军中的翘楚,见西军将士弓马娴熟,勇猛无比,颇感意外。两军撞在一起,兀术的精锐骑兵们对泾原军的战斗力之强估计不足,加上被刘锜率军全力一击,竟然在平原野战中处于下风。

泾原军这一发威,其他宋军也大受鼓舞,之前混乱的局面有所缓解,甚至还能组织一些零星反攻。而左翼的兀术一部,始终被泾原军压制,虽然奋力反击,但收效不大,泾原军骑兵开始从侧翼包抄,竟然用金军最擅长的战术去攻其身后。

双方战了近两个时辰,金军右翼突然陷入被动之中,原来金将赤盏晖见兀术情势危急,便率军过来支援,因急于赶到,便没有绕行,而是冒险直接穿越南面那片沼泽地。不料这片沼泽看上去是硬土,实际全是烂泥,马蹄一陷入,顿时无法动弹。如此良机,刘锡岂能错过,令旗一挥,手下的熙河军手持长枪长斧突入沼泽,对着赤盏晖的人马一顿狂砍乱捅,骑兵失去机动,形同肉靶子,金军死伤惨重,战场形势居然有扭转之势。

赤盏晖的轻举妄动扰乱了娄室的计划,两军对阵,比拼的就是耐力与意志,他与宋军激战多次,深知这方面宋军不如金军,目前两军已从早上战至半下午,激战了好几个回合。烈日当空,两边战士都汗透重甲,体力已近极限,正是要分出胜负的时候,但赤盏晖一部完全陷入被动,却极有可能打破战场上的均势。

而此时左翼的兀术一直未能扭转颓势,始终被泾原军压一头,最后竟被泾原军包围,刘锜令士兵高举长枪,堵住金军突围路线,弓箭手对着金军连续几轮劲射,金军中箭者无数,军心动摇。

韩常见宋军不停压缩包围圈,情势危急,便率领部下直扑宋军长枪阵。不料一阵箭雨过来,一支长箭不偏不倚正中韩常左眼,韩常大叫一声,跌落马下。宋军见射落对方骁将,一阵欢呼,有几个人抢上来要取其人头请功。

只见韩常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手拔下长箭,左眼已经成了血窟窿,鲜血长流,他从地上抓起一把土,胡乱塞进那个血窟窿,堵住喷涌而出的血,然后翻身上马,响雷般怒吼一声,双手持刀奋力前冲,其状如疯魔,宋军见了无不变色。

金军士气大振,跟着韩常一阵猛冲,打开一个大缺口,兀术率军成功突围,暂时撤出战场。刘锜知道金军极顽强,虽然暂时落败,但很快便会重新集结反扑,因此丝毫不敢放松,命部下严阵以待。

此时日近黄昏,双方奋战了一整天,仍未分出胜负,战局变幻莫测,一会儿似乎金军要赢了,一会儿宋军又占了优势。只有老狐狸娄室一直牢牢盯着此次大战的取胜之机——环庆军,但他手下的得力干将无一不在苦战,赤盏晖一部更有全军覆没之虞,他不得不拖着病体亲自上阵。

娄室的帅旗出动了,他一马当先,在两千亲兵簇拥下直冲宋军营寨。金军看到娄室帅旗,欢声雷动,他们对主帅崇拜得无以复加,只要主帅出马,便没有打不赢的仗。

娄室率军绕过沼泽地,对在泥淖里挣扎的赤盏晖一部视而不见,直扑环庆军的右路。经过活女率领的三千精骑冲击,环庆军右路死伤甚重,与临近的熙河军之间露出了一道空隙。

战场人喧马嘶,杀声震天,风谲云诡,在别人眼里是一团乱象,然而娄室已经把形势看得清清楚楚:西军王牌泾原军虽占上风,但想要吃掉兀术的左翼军,还没那个实力,兀术虽然不胜,但绊住泾原军当无疑问;秦凤军与永兴军正与金军中军对抗,固营自保,且与环庆军相隔甚远,无法救援;只有正在围攻赤盏晖的熙河军,一旦腾出手来,与相邻的环庆军联手,则宋军的最弱一环将不复存在,大战势必会僵持下去。

娄室明白,自己必须在赤盏晖被彻底击溃前打穿环庆军,一旦金军骑兵出现在环庆军身后,必将导致环庆军的全线溃败,而环庆军一溃,其他诸路宋军也将不战而溃,决定宋金两国命运的富平大战,胜负之机就在此刻。

一阵劲风扫过战场,将一股夹杂着马骚和铁器的味道送入鼻孔,娄室精神一振,几个月来疲惫无力的身躯突然像猛虎附体,精力无穷,他大吼一声,率领亲兵猛攻环庆军支离破碎的右路。

环庆军已经苦战一日,士兵个个累得脸色发白,突然遭受如此猛烈的攻击,只能咬牙迎战。许多老弱兵疲累之余,根本顶不住金军生力军的冲击,有些甚至半跪在地上,挣扎着怎么也站不起来。整个阵势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转眼间,另外几支金军也加入围攻环庆军,而其他各路宋军却各自为战,无人施以援手。赵哲眼看部下支撑不住,他也没有武功胆识身先士卒去拼杀,以鼓舞士气,观望一阵后,竟然掉转马头,向后方奔去。这一奔不要紧,环庆军将士见主帅撤退,顿时斗志全无,纷纷掉头逃跑,娄室趁势率军直插宋军营寨后方。

兀术看到右翼铁骑即将包抄成功,大喜过望,立刻一马当先,率众反攻,被泾原军压制了一整天的金军将士,表现出令人咋舌的坚韧耐久,个个奋勇争先,直冲宋军大阵而去。

刘锡坐镇中军,突然听到士兵大喊:“环庆军败了!”只见三万环庆军像山坡上塌方的泥土一样,无法遏制地往后倒,紧接着,他看到后方尘土飞扬,金军铁骑已经包抄到了大军身后。

天色已近黄昏,十几万宋军在夕阳斜照下开始了总崩溃,败退的士兵潮水般地往后涌,崩溃来得太迅速了,以至于双方统帅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讹里朵愣了好一会儿,才确信十几万宋军正在土崩瓦解,于是帅旗前指,十几面大鼓一齐擂响,几万金军士气高涨,奋力向前,呐喊声和马蹄声瞬间将这片战场推向沸腾。

天黑了下来,金军停止了追击,重新集结,就地扎营休息。在持续了很久的欢腾过后,几万将士终于平息下来,白天还拥挤着几十万人马的战场被黑幕笼罩,安静得让人不敢相信,只有偶尔不知从哪儿传来的伤员哀号,提醒每个还醒着的人,此地刚刚结束一场空前规模的大会战。

次日拂晓,当天边刚透出一丝亮光时,熟睡中的讹里朵被帐外的喧闹声吵醒,他一个激灵跳起来,浑身一阵紧绷,直到想起昨日的大胜,心情才转为狂喜与庆幸。

他问守在门口的亲兵:“外面何事如此喧哗?”

亲兵道:“禀大帅,各营将士正在争抢战利品呢。”

讹里朵吃了一惊,娄室西路军与兀术中路军从未一起打过仗,万一因争抢缴获起了争端,闹出事来,他这个主帅难辞其咎,便一骨碌爬起来,脸也来不及擦擦,大步走出帐外。

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左边几百辆大车一字排开,上面满满地堆着尚未启封的军需品和粮草,零落散在地上的盔甲、兵器、布匹不计其数;再往右看,几个临时建立的大粮仓被扒开了,里面全是金灿灿的粮食,还有各种坛坛罐罐,里面尽是腌菜、酱汁还有美酒;远处金军士兵正源源不断地将战利品运来,每个士兵马背上都堆满了私货,这原本是绝对禁止的,但今日却无人去管,因为东西实在太多了……

金军将士个个眉开眼笑,咂舌不已,除了天会四年打下东京,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大战有过如此丰盛的缴获。

兀术骑马飞驰过来,一边下马,一边满面春风地道:“听说张浚为这次大战预支了川陕五年的赋税,结果全成了我军的粮饷!”

讹里朵不禁骇然而笑,设身处地,心底里不禁有几分同情张浚。为此一战,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寄予了多少厚望,却落得一败涂地,回想起张浚大战前的种种狂妄之举,昨日之败似又早有预兆,为将帅者,岂可不引以为戒!

一念及此,讹里朵慢慢敛去了笑容,脸上恢复了庄重沉稳。恰在此时,帐下文书将连夜赶就的捷报送到面前,讹里朵极快地看了一遍,道:“此战之所以大获全胜,实乃娄室之功,你写我那么多运筹帷幄之事做什么?改了!”

文书一迭声答应着去了,兀术道:“将士们连续辛苦了几个月,终于迎来一场大胜,都在问何时开庆功会呢!”

讹里朵笑道:“今晚就开,大犒三军将士!孩儿们奋勇杀敌,以一当十,个个都该重赏!”接着话锋一转,道,“赤盏晖贸然出击,以致部下将士伤亡惨重,险些误了大事,罪不容赦!”

兀术知道讹里朵虽然性情温和,但军纪极严,对战败者绝不姑息。他有心替赤盏晖求情,又怕这个铁面无私的兄长不悦,便斟酌着道:“赤盏晖之前跟着兄长经略山东,身先士卒,攻下州县无数,此次他随我南下,又连立战功。他昨日几乎坏事不假,但也是为了救援我部,倘若因此治他的罪,恐怕失于公允。”

讹里朵绷着脸沉吟不语,兀术又道:“当年赤盏晖攻打济州时,列阵城下,对城中守将晓以祸福,于是守将献城投降。赤盏晖进城后,约束士卒,秋毫无犯,附近的曹州、单州等城因此不费一兵一卒,闻风而下。如今陕西五路大军溃败,川陕唾手可得,正需要这种德勇兼备之人,方可使新占之地长治久安,不至于像以前那样屡降屡叛。”

讹里朵情绪缓和了些,道:“你有这等见识,也属难得。”

兀术接着道:“在江南时,我大军押着南朝官民北渡,天热多疾疫,老弱者死了十之五六,其他南朝官员无人敢作声,只有个叫陈邦光的知府跑来跟我申诉,语多不逊,我一怒之下,要杀此人,还是赤盏晖说此人乃义士,我看赤盏晖此举,不似寻常武将一味嗜杀,还颇有些仁德之风,便依了他。”

讹里朵听了若有所思,原本他也看重赤盏晖,只是不愿废弛军纪,便道:“庆功会上,我自有处置。”

兀术道:“娄室昨日拖着病体奋战,不知今日如何,我想去看望一下。”

讹里朵道:“我正有此意,那就同去吧。”

二人带着亲兵,直奔娄室营中,中军大帐空无一人,守帐的士兵说娄室出去巡营了。二人对视了一眼,颇感意外,便由几个士兵带路,在营中穿梭寻找娄室。

刚走几里路,突见前方一阵尘土飞扬,一队人马飞驰而来,领头的正是娄室,身材虽然瘦削,但灵活矫健,丝毫不输当年。

转眼娄室便到了跟前,他脸色一改之前的焦黄憔悴,竟然透出鲜亮的血色,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如同猛兽鹰隼,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完全变了个样。

见讹里朵和兀术看着他发呆,娄室笑道:“天上的雄鹰逮着了狡兔就会起死回生,林中的猛虎喝了麋鹿的鲜血也会雄风再起。昨日赢了一场震古烁今的大战,便能给我续命十年!怎么,你们不信吗?”

二人又惊又喜,一起向娄室道贺。娄室下马,以下属之礼见了讹里朵,讹里朵仔细打量他,脸上虽然笑容依旧,心却沉到了底下。

当晚,金军就在宋军留下的营寨内大摆庆功宴,上百个大火堆熊熊燃起,数百头牛羊同时开膛破肚,就着大火烤熟。张浚留下的几百坛好酒全犒劳了金军,金军高级将领都聚集在中军大帐外的火堆旁,火堆上的干柴码了两人多高,上百名军士在火堆旁忙碌着烧烤切割牛羊肉,香喷喷的烤肉上还带着血丝,便被这些粗犷豪放的北方壮汉吞进了肚子。

酒过三巡,一声号角响起,主帅讹里朵开始论功行赏,个个都得了极厚的奖赏,奖赏最为丰厚的当属韩常,几乎是其他将领的两三倍之多,但众将都听说了他拔箭血战的事,无不心服口服。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等着娄室受赏,只见十二匹健壮神骏的马被牵了进来,每匹马都配备了最上等的鞍鞯铠甲,旁边还有一辆满载着丝帛金银的大车,人群发出一阵“啧啧”的赞叹声。讹里朵双手平端着酒杯,站在娄室面前,用无比感慨与赞赏的声调道:“此次大战,关乎我大金国运,张浚调集二十万兵马,欲毕其功于一役,扬言要扫平陕西、河东,径入幽燕,其狼子野心,骎骎然竟有得逞之势,以至朝廷震恐,不惜万里调兵,以破其奸。昨日一战,幸有将军料敌于先,冲锋在前,我数万之众,以少胜多,大破南军二十余万,使大金国军威,播于四海!如此煌煌战功,虽古之名将,又怎及将军之万一!”

讹里朵将精心准备的说辞讲完,俯身亲自为娄室斟满酒,两人相对一饮而尽,众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其他火堆旁的士卒听说娄室受赏,也都齐声欢呼,整个营寨里的数万人顿时欢声雷动,声震天宇。

娄室安安静静地坐着,他脸上的潮红已然消退,眼珠深陷在眼眶中,显得无神而空洞,讹里朵火热的颂词,数万将士的欢呼,都不能使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将自己的脸半掩在黑暗中,以免让人看到他的衰老与疲惫。

赏完娄室,讹里朵手一抬,又是一声悠长的号角,众人的声音很快便平息下去了,讹里朵大喝一声:“赤盏晖何在?”

赤盏晖早已心神不宁,这时赶紧起身离席,快步走到讹里朵面前跪下,道:“末将在。”

“你知罪吗?”

“末将知罪,甘愿受罚!”赤盏晖哑声道,自己脱下衣甲,袒露上身,伏在地上。

众人一下安静下来,只听到柴火噼噼啪啪的响声,讹里朵见他前胸后背,新伤旧伤不下十余处,心中颇为不忍,沉声道:“你身为主将,不辨敌情,轻举妄动,险些误了大事,此罪当斩!念你当时救援心切,且昔日多有战功,暂且饶你不死,但杖责不可轻免。”

两名军士上前,对着赤盏晖的光背结结实实打了二十下,赤盏晖咬牙挺着,直到最后一下才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兀术上前,扶起赤盏晖,帮他披好衣裳,又亲自扶他到座位上。

娄室见这俩兄弟相互配合,既树军威,又不失人情,心中赞叹,便也命活女端一杯酒过去敬赤盏晖。

赤盏晖虽然受罚,但心知主帅信任依旧,坐下后神情如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次日,讹里朵又从自己所得中取出一份,差人送给赤盏晖。赤盏晖感动不已,再三推辞不过,才挥泪收下。

讹里朵忙着赏功罚过,并着手筹划如何治理陕西时,张浚刚从巨大的震惊与失落中恢复过来。十几万大军,退到邠州的不过一万余人,几乎全是各路经略使的亲兵部队,护送着主帅一直逃往邠州,其余人都已四散逃逸,不知去向。

昨日还飘飘然地想着立不世之功,比肩周公、郭汾阳,流芳百世,今日却不得不面对如此惊天惨败,不知如何收场。张浚连着两日粒米未进,帐下那帮文士屁都不敢放一个,恨不得都钻到地缝里去。

既然当初力排众议,毅然决然与金军决战,如今这大败亏输的残局,也只能由张浚来收拾,各路将帅汇聚宣抚使治所,等着听张浚下一步安排。

邠州府衙的都堂里,张浚立在堂上,众将立于堂下,两边大眼瞪小眼,个个垂头丧气。张浚打起精神,清清嗓子,用威严低沉的声音问道:“我大军数倍于敌,粮草辎重无不齐全,却遭此大败,是何缘由?”

众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孙渥道:“当时日近黄昏,我军正与番军中军对抗,突然听到喊声四起,说是环庆军跑了,弄得军心动摇。末将拼命弹压,奈何兵败如山倒,实是无能为力。”

众将纷纷附和,赵哲眼看墙倒众人推,面如死灰,像木雕般立着不作声。

张浚还不想拿赵哲开刀,便对其帐下几名将校厉声喝道:“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尔等领国家俸禄,食百姓膏粱,本该奋力死战,却为何临阵脱逃?”

那几名将校见张浚脸色发青,杀气毕露,都知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哪里还顾得上保长官,纷纷道:“我等原本死战,只听赵经略将令进退,只是一回头,发现赵经略已不在军中,我等进退失据,故而兵败。”

都堂里又安静下来,张浚用阴冷的目光盯着赵哲,一字一顿道:“赵经略,你有何话说?”

这充满杀机的话让都堂里的人脊梁一阵发冷,赵哲环顾左右,无一人站出来替自己说话,便用嘶哑的嗓音道:“末将当日也是从清早一直苦战至黄昏,金军突然大举进攻我军,我军孤立无援,实是抵挡不住……”

“所以你就擅离所部,置三万环庆军于不顾,置陕西二十万大军于不顾,置大宋的江山社稷于不顾?”张浚越说越气,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赵哲还要争辩,张浚已经将一支令箭掼在地上,四名亲兵从门口进来,一把按住赵哲,将他头盔铠甲扒了个精光。赵哲拼死不跪,使劲昂着头道:“我有勤王之功,又是宗室,你凭什么杀我?”

张浚冷笑道:“误国误君,罪不容诛!”说罢一挥手,令人将他拖出去。

求生欲让赵哲迸发出奇大的力量,他拼命趴在地上,四名壮汉竟然拖他不动,嘴里声嘶力竭喊道:“张浚,谁误国误君?是你!不是你贪天之功,不听曲端之言,硬要与金军决战,如何会有今日之惨败?你才是误国误君的奸臣!”

张浚自为官起,便以史上忠义名臣自勉,听到赵哲当众骂自己“奸臣”,直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旁边一名亲兵抡起铁楇,狠狠地砸在赵哲嘴上,赵哲惨叫一声,满脸是血,牙齿掉了一地。几名亲兵将他拖到外面,都堂内的人只听到他含混不清地狂呼不止,然后“咔嚓”一声,一切归于寂静。

亲兵将赵哲的人头呈了上来,都堂内的众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过了半晌,他们才敢偷偷抬眼看一看张浚,只见他双目喷火,端正的五官因为愤怒显得有点扭曲,脸色白得吓人。刘锡见赵哲已死,谅来张浚今日不会再杀人了,便上前道:“刘锡身为三军统帅,指挥无方,以致溃败,请宣抚降罪。”

刘锜见大哥请罪,便也站出来道:“末将作战不力,请宣抚降罪。”其他众将也纷纷跪下请罪。

张浚努力将心情平复下来,端坐在椅上,道:“刘锡身为本司都统制,指挥失措,革去都统制一职,其明州观察吏、熙河路经略吏之职一并革去,贬为海州团练副使,合州安置。其他诸将,先率军各归本路休整,听候调遣!”

众将诺诺而退,张浚身边仅剩十来名亲兵,整个都堂里一片死寂,充满了悲观沮丧的气息。张浚瘫坐在椅上,被巨大的失望和屈辱折磨着,心如死灰,一言不发。刘子羽内心的痛苦与他毫无二致,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只是呆立在一旁,如同石化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被外面“轰隆轰隆”的声音惊醒,亲兵们赶紧出去察看,片刻后回来禀报,各路人马正在撤走,个个狼奔豕突,呈败逃之势。

张浚这才意识到方才怒斩赵哲,分明有杀将卸责之疑,众将个个眼睛雪亮,哪能不痛切自危?但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转眼之间,整个邠州城只剩张浚的两千亲兵,而东边的耀州,几万金军随时都可能杀过来。

张浚心中被悲愤、后悔、失落、愧疚充塞着,几乎有一死了之的冲动。刘子羽过来劝道:“相公,各路大军都已撤离,邠州成了前线,金军轻骑从耀州一日一夜便能杀过来,为今之计,只能撤回秦州,再从长计议。”

“彦修,我是不是成了千古笑柄?”张浚有气无力地道。

刘子羽几乎坠下泪来,劝慰道:“相公不必自责过切,胜败乃兵家常事,此战虽不胜,毕竟引得金兵从数千里外的江淮调兵,皇上那边的压力大减,我料今年秋冬金军再也难以南下,东南一地,总算有了一次休养生息的机会,朝廷终于可以安顿下来,这不也有相公的功劳吗?”

张浚脸色泛出一丝血色,几乎是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跟自己荣辱与共的至交好友。刘子羽又道:“此战确实败得窝囊,损失也极大,但相公要看到,这不比当年李纲的太原救援战,十万大军归者不过一成,几乎全军覆没。此次富平之战,我军只是被击溃,死伤人数甚至与金军略为相当,实力犹在。回去后我等卧薪尝胆,奋发图强,来日卷土重来,誓要报此一箭之仇!”

刘子羽一席话,像给一个垂死的病人灌了一碗千年老参汤。张浚空洞散乱的眼神逐渐有了神采,冰凉的四肢也暖和起来,他用力吸了几口气,坐直了身子,凝神思索了片刻,“腾”地站起来,道:“传令下去,马上整军撤往秦州!”

说罢,他走到堂下,大踏步向门外走去,脚底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低头细看,原来竟是赵哲的几颗血糊糊的牙齿,他浑身一哆嗦,头也不回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