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寸天堂（组诗）

一

父亲在病榻上，数次向我伸出两根指头

像秋后的枯枝，在风中摇曳

疲惫的双眼，推开儿女们的双手

放下了，已是艰难的心跳，

其实，这腊月的寒气早已搁浅在我体内

满屋子的悲伤，惊扰了三寸天堂

今生的儿女，在体内沉没

风吹动哭声，那痛

在细碎的阳光中住满内心

之后

再也没有什么与您相关

二

跪下，我的头颅低过父亲灵柩而高于死亡

那些基因的籽实，在我血中生长

一茬又一茬的苦难，亦如薄命的红颜

在最后的孤寂中化为灰烬

一首，悲凉的歌谣

跪下，那断裂的血缘与一生的嘱咐

喂养了我的生命，丰满了灵魂与肉体

父亲啊，如果泪水绊住了你的衣袖

决绝地给我一个耳光

那痛，像夹在生活中惊悸的鞭声

跪下，跪下了我的世界

像在我的世界中，抽出了您泛黄的生活

只有将您的日子折叠成书简，随身而行

三

那一天，天空散落着一些阳光

我确信那是一口不太好的棺木，一生勤俭

也简单了永远居住的家园，我跟在后面

像小时您送我一样

石匠们移送棺木的吆喝声，吓走了飘飞的纸钱

这是一生中，您进入的最后一道门

关闭了，就无法打开

碑上的名字，生死的日期

忌日寻找着生辰，沿途的故事时时醒来

四

墓地在老家房后，可见油菜花开

与低处的田畴和衰败的房屋

从此，您与您的祖先抵足而眠

从此，我只有在纸钱的封面上

写上揪心的字词——

故慈考王氏震中老大人正魂收用

天空已经透明，天堂上没有滴下半点文字

您的影子，在我体内拉长

模糊了又清晰，一直清晰到我找到您的那一天

父子俩的相拥，才能真实地再叫一声

文本外记：

寂寞中的疼痛

写下这个标题时，我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个话题的悲怆与重量。感受到时间带给我的那种辽阔与深邃，那种迷茫与恐惧。父亲曾经是那么质朴、真实的一个人，四年多前还那么好好活在我的生活中。而今却躺在一口薄薄的棺材里，身子上穿戴着那种轻薄的丝织品，被一抔黄土掩埋着。

在父亲仙逝的四年多时间里，我没有为父亲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却真真切切地感到我像一个无依无助的孤儿。那一天、黎明前的黑暗让我感到有无数鬼影向父亲压来，刹那间，我的身体也被抽空……

当死神紧跟着已彻底失去了语言功能的父亲时。父亲伸出无助的右手向我数次伸出两个指头，我不明白这是甚么意思。我只有在父亲耳边撒谎地说：“今天输了液，我们就回王家坪老家，老家的房子已修好了哈。”

此刻父亲竟奇迹般地说出了二个字：“好啊！”。

“回家”，对一个健康的人来说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情了，而此时此刻的回家对父亲来说，是一种奢侈。

送父亲上山的那一天，当我送走了所有的至亲好友，一个人寂寞地伫立在父亲的墓前，我才突然明白，父亲向我伸出两根指头距他离世的那一天刚好两天。父亲的肢体语言如同一个谶语，冥冥之中知道自已的大限之日。

一个人在寂寞中想父亲，在寂寞中揪心地疼痛，想父亲生前的所有，想掩埋父亲的那一抔黄土，想父亲左边那一块属于我空地……

又是一年清明节快到了。

清明前的十天，我梦见双亲到我二十多年前居住的地方。一个只有8平米的小木楼，楼下的木楼梯已断掉，还从不知名的地方流着水，父亲健步如飞地上了我的小木楼，而母亲是我双手扶上去的。模糊中父亲与母亲睡在楼上的地铺上，在梦中我内疚得流出了眼泪，发誓一定要买一个大房子……梦醒之后，泪水已打湿了枕巾，第二天早晨我将梦中的事情说给妻子。她说清明节到了，我们提前回去挂个清吧。

父亲，很久没有梦见您了。为什么每一次您入梦来时，总是那么模糊？是因为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离去的缘故吗。四年多的时间您到底走了多远，走到哪儿去了……

是日，寂寞的午后，我翻出了您的遗像。真的，这四年多来我没有勇气拿出来面对您，快四年半了，父亲您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一道长长而又浓密的眉毛，还是那一双慈祥的眼神，还是那么秀挺的鼻梁，微笑的嘴唇上永远挂着一份对生命的向往与对事业的执著。我轻轻地拂去照片上尘埃，泪水突眶而出……

好久没有这样流过泪了，还是四年多前那个伤心的午后，您高贵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我拉着您为儿女们操劳的手，两指梳理着您凌乱的眉毛，轻抚您失血的面颊时，我再以忍不住揪心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父子亲啊，我真想用哭声感动上苍，换回曾经的父爱。

四年半的时间快过去了，照片上的父亲仍然那么亲切。我想，如果您还活着，我生活的每一天，该是多么幸福啊！可是，您已离开了我，我的一切您却不知道。因此我努力做着还原与复活您的梦，让风把我的呼吸吹进您的墓房，多希望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那个人继续做我的父亲。

原载《剑南文学》2015年11月下半月刊，《大西北诗人》201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