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怕死的人
方磊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注视着街上人来人往。
来这家咖喱店前，他事先在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一个口罩，佩戴上之后入店才没有喷嚏连天。
店内顾客不少。
他要了一杯梅子味气泡饮，一份关东煮拼盘，然后把窗户打开通风，才摘下口罩，悠闲地边吃天妇罗边喝意料。
他在等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用餐高峰期过去了，那个人便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的位置坐下，满脸带着笑意。
“怎么样？方警官，最近好吗？”吴前问道。
如今的他和方磊一样，也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头了。
方磊微微一笑。
“还是老样子。我已经退休，不再是警察了。”
“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一个好警察。”
“可别这么说，破不了案的警察不能说是什么好警察。”
聊到了伤心事，两人突然沉默了。
很快，吴前的脸上又堆起了笑，像是有意在用强颜欢笑来排解忧伤。
“方警官，你说你又不吃咖喱，跑我这儿来有何贵干？”
“怎么？就不能来看看老朋友？”
“当然可以，不过你也看见了，我实在忙不过来。开餐馆就这点不好，没有自由，也没有时间，否则我真愿意坐下来陪你喝几杯。”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家店开了有差不多二十多年了吧。”
“嗯，二十三年了。”
“你还在等她回来？”
吴前呵呵一笑，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而他又对其中的笑点不屑一顾。
“也许在你的心里，二十三年，人怕早死了吧？所以说嘛，立场不一样的人其实坐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聊的。”
这时，柜台那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您有一份新的美团外卖。
“你慢吃，我得去干活了，以前只要招待一些店里的顾客就行了，现在呢，光是外卖的单子就伺候不过来。”
说着，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等一下。”
“什么？”
“昨天这条街上有家店发生了爆炸，你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啊，不过我当时在忙，没有太在意，后来听人喊才知道出事了。”
“听说警方在现场找到了一个女人……”
“是吗？”吴前露出毫不关心的样子，“希望她没事。”
这时，一名穿着服务员服装的女孩走了过来。
“爸，聊什么呢？外卖员马上就过来取餐了。”
方磊抬头一看，觉得女孩有点面熟。
“哦，这是方伯伯，还记得吗？方警官，这是我女儿乖乖。”
方磊恍然大悟。
当年那幅小女孩睡眼惺忪问“妈妈呢”的画面顿时浮现在了脑海里。
“都长这么大了啊。”
“是啊，都二十八了。”
“方伯伯好。好啦，我爸得去干活了，您慢吃啊。走吧，别聊了。”
说着，女孩就把老头推走了。
望着这对父女的背影，方磊有点欣慰，又有点难过。
要是当年帮他们把妻子和妈妈找回来，现在的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吗？
他喝了一口气泡饮，思绪又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些可怕夜晚。
1995年五月，案发后的第二天。
方磊一早来到所里，把前一晚吴前的报案情况和自己的侦查汇报给了于所长。
因为涉及到了日本人（虽然已经归入了中国籍），而且又与吉祥街相关，出于慎重，于所长决定去一趟市局向上汇报。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期间，吴前来过好几次所里找方磊询问消息，但后者只能无奈地告诉他，也在等上面的通知。
到了傍晚时分，于所长终于回来了。
他说今天在局里开了一天的会，因为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对外招商引资大会。
为了给即将前来考察的外资贵宾团留下好的印象，创建安全美好的投资环境，所以从现在开始，全市公安系统要加大治安力度，增派巡逻，扫荡罪恶，包括一些存在不安定因素的娱乐场所也得暂时停业整顿。
“也就是说，接下来，咱们的工作任务还挺繁重的，马虎不得啊。”
“那这起失踪案呢？”
“哦，这事儿我也跟领导提了，但上面的意思是得大事化小。”
“大事化小？这人命案啊，怎么化？”
“什么人命案？有人死了吗？发现尸体了吗？”
“这……”方磊无言以对。
“要我说，这就是一起普通的失踪案嘛，这世上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失踪，我们总不能每起都当做你所说的人命案去查，对吧？咱们有那么多警力吗？再说了，现在是关键时期，弄得动静太大的话，怕影响政府的招商引资。”
“可是，这毕竟是有人失踪了，而且上个月也有人失踪，前后不到一个月，都发生在吉祥街，我怀疑这是一起连环绑架案。”
于所长瞪大眼睛看着方磊。
“你有证据吗？”
“我……”
“没有证据就别胡说了好吧。”
“那，这次失踪的是个日本人，就不怕引起国际纠纷？”
“你不是说她已经入了中国籍吗？”
“是的，可是……”
“那就当中国人一样看待。”
于所长话锋一转。
“当然，不管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作为警察，咱们都有责任去保护他们的安全，对吧？要不这样，你呢，既然觉得这事有蹊跷，就多花点心思去查，只是我没法给你太多的支援，毕竟你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人手腾不出来……就这样吧。”
方磊还想说什么，但于所长已经开始挥手逐客了。
他叹了口气，悻悻离开了所长办公室。
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不甘心的方磊思考着接下来怎么办。这时，他听到后面有同事在聊天。
“听说了吗？”
“怎么？”
“最近局里已经批示了，打算成立一个新的部门，好像叫刑警队，就是专门负责刑事案件，职位和待遇要比咱派出所民警高，到时候可以直接调到市局去了。”
“这种好事轮的到咱们吗？”
“不会吧，你觉得这是好事？说实话，就是请问去我都不去！每天面对的不是凶杀现场，就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动不动就会受伤，搞不好命都保不住。还是咱们这个小派出所好，每天就这点小破事……”
“说什么呢！”方磊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们这还像是一个人民警察能说出来的话吗？不想着为人民服务，整天想着偷懒，怕死怕受伤，这样下去，老百姓还怎么相信我们？”
一个人不服还想起身跟方磊辩一辩，但被另一个拉住了。
两人使了个眼色，就一起出去了。
方磊气呼呼地再次坐下，还没喘口气，就看见外面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挤出笑脸迎上前去。
“怎么样，方警官？所长回来了吗？”吴前问道。
方磊从来就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他转述了于所长的意思，同时表达了自己深切的歉意和决心。
“你放心，这个案子我会继续跟下去，一定帮你把妻子找回来。”
吴前脸上的光迅速黯淡了下来。
他点头对方磊说了声“谢谢”，然后看了眼墙上的警徽以及“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了。
方磊抬起手想喊住他，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把手放下。
在办公桌前熬到下班，方磊披上外套走出派出所的大门，骑上自行车，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
自从母亲去世了，他继承了这幢带院子的两层小楼，和妻子晓楠在这里安静地生活着，去年家里添了一个女孩后，屋子里多了很多欢声笑语。
一进屋，看见晓楠已经做了一桌的好菜：盐水河虾，毛豆蒸咸鸭蛋，红烧家常豆腐以及清炒茭白。
他坐下来吃了一点，但感觉今天没什么胃口。
女儿就坐在桌旁的藤编宝宝椅里，手里握着把勺子正在学吃饭，吃到后来，干脆把勺子扔到一旁，用手抓米饭往嘴巴里塞，弄得胖嘟嘟的小脸上满是米粒，滑稽可爱。
要是平时，方磊肯定要哈哈大笑起来，可今天他却没有那个心情。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晓楠问道。
方磊放下了筷子。这些年来，他与晓楠之间从来都是相互坦诚和信任的，有什么说什么，只是觉得在家里说工作上的事情不太好。
不过，他现在憋得慌，不说出来可能自己会一直郁闷下去。
“你打算怎么办？”听他说完事情经过之后，晓楠问道。
方磊摇摇头。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于所长说的没错，像这样人莫名失踪的案子确实经常有，而我一个人的力量又有限，要找到那个女人的话实在太困难了。”
晓楠放下了筷子，看着他。
“怎么了？”
“我对你的回答不满意。”
“哈？”
“我认识的方磊，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也不是这种不负责任的人，既然一个普通老百姓在寻求你的帮助，你就有责任和义务去查到底。”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赶紧吃完饭，再出门去给老娘找线索！守着这个温柔乡是破不了案的。”
方磊愣了半秒钟，然后哈哈一笑，开始埋头快速扒起饭来了。
临出门前，晓楠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记住，照顾好自己，我希望你平安回来。”
方磊有点感动。
“放心吧。我答应你，一定平平安安的。”
方磊分别在晓楠和女儿头上亲了一口，然后出了门。
骑着自行车，他晃晃悠悠地再次来到了吉祥街。
此刻是傍晚七点多，整条街还是一片霓虹闪烁的海洋。
天气有点闷热。
广播电台的气象预报说，再过半个月，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就要来到了。
停好车，方磊独自走在热闹的人群中，心情有些沉重。
他依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活人，会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掉。
路过了那家鲷鱼烧店，他朝里看了一眼：那个瘦子老板正在忙着烤鲷鱼烧，而服务员已经换成了另一个女服务生——他见过李素丽的照片，不是现在的这个胖乎乎的女孩。
随后，他走到了咖喱店的楼下。
通往二楼店铺的楼梯洞开着，他走了进去，爬上楼，却发现店门关闭着。
店主没有贴任何告示说明原因，显然，吴前现在根本没心思开店，况且家里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
下了楼，在街边站了一小会儿，他转身再次朝昨晚那条幽深的岔路走去。
像昨天一样，突然间地，他仿佛就从一个热闹、明亮的世界，进入到了一个黑暗、深邃的洞穴。
他打开手电，边走边搜查。
他告诉自己，一定还有什么遗漏的线索，能指引他找到那失踪的女人。
就这么缓慢而艰难地走着。
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就像身处于某条巨蟒的肠子里，蠕动、挤压、呼吸困难。
迎面走来一个人。
方磊一开始并没在意，直到对方靠近，才意识对方是个身材与自己相差无几的男人，只是他戴着个鸭舌帽和口罩，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面孔。
就在两人交错之际，方磊停住了。
他感到鼻子发痒，无法忍耐，随即，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就在这一瞬间，他便意识到自己鼻子发痒的原因——这人身上带有一股淡淡的咖喱粉的味道。
正是前一天在咖喱店以及吴前家闻到的同一种味道。
他转过身，指着那人的身影。
“你，站住。”
对方站住了，但没有回过头。
方磊把手伸向腰间的手铐。
“警察，把你的手举……”
话刚说到一半，那家伙突然撒腿就跑。
方磊低声骂了句“操”，立即冲了出去。
随即，两人就在这黑暗中的巷子里一前一后地追逐起来。
作为一名受过专业训练又正值壮年的警察，按道理要抓住对方这种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应该问题不大。
遗憾的是，这是一条能见度极低的小巷，没有灯光，仅能凭头顶的月光以及方磊手上的手电照明看路，此外，方磊对地形极不熟悉，弯道七拐八拐，地势高高低低，好几次差点被甩掉。
不过，方磊毕竟是一条好汉。
他逮准了一个机会，在某个直线距离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像上次扔苹果一样投掷出了手上的金属手电筒。
手电筒高速旋转着朝那家伙的后背飞去，射出的光束如宇宙飞船的喷火轮般在夜空中四散，发出迷人而疯狂的光彩。
只见那家伙“啊”了一声，朝前一扑，摔倒在了地上。
方磊顾不上得意，快步跑上前去。
刚到那人面前，对方竟然又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方磊看见了他手中寒光一闪，露出一把利刃来。
是一把木柄螺丝刀。
方磊愣了一下。
不等他反应，对方已经如恶狼般扑了过来。
黑暗中，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对方的力气不小，但他的搏斗技巧更成熟。
地上泥泞难堪。
好几次，对方都快被他制服了，却又像泥鳅一样滑了出去。
一个没注意，他感觉到锋利的刀尖猛地朝自己的肚子扎了过来。
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刻，他陡然感到了恐惧。
妻子的教诲在耳边回荡，女儿那张可爱的脸一闪而过，他犹豫了一下，身子朝后一缩以躲避刀锋，同时把面部朝前，暴露给了敌人。
半秒钟后，他感到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他脑子一嗡，耳膜啸叫，瞬间就趴在了地上。
在眼睛闭上的短暂时光，他眼睁睁地看见那个黑衣人走开，背影逐渐模糊，直到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