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赤
二十二年后，也就是2017年的这个五月，当方磊再次见到这个女人时，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波澜不惊。
她虽然容颜已改，两鬓隐现青丝，颈部皮肤褶皱显露，但眉目间的神韵，那坚毅的颧骨，目空一切的气质，可以说风采不减当年。
倔强，冷淡，唯独少了那血迹斑斑。
那遥远的一幕又重现浮现在了方磊眼前：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被一个胖女人压在身下、疯狂抽打脸庞，直到嘴角流血，不挣扎，不反抗，不吭一声。
这一幕给他印象极深。
因此就在见面的这么一瞬间，让他几乎没有犹豫，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轻咳了一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向对方做了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方磊。”
五分钟前，他刚进入了“赤”酒吧，就被热闹包围。
此时正值营业高峰，场内熙熙攘攘坐满了顾客，大家喝着啤酒，聊着最近的见闻和苦恼，在小舞台上不是传来的谷村新司《花》的歌声中，轻松悠闲。
在张经理的引领下，方磊来到了二楼的办公室。
推开门，她就在沙发上坐着，正在看手机，然后头也不抬地说道：
“小张，你去忙吧，有事我叫你。”
张经理顺从地点点头，看了眼方磊，微微欠身，离开之前带上了房门。
屋内顿时陷入到了寂静之中。
在方磊的自我介绍之后，女人冷冷地开了口。
“坐吧，我认识你。”
方磊一愣，再一次被女人的直率所折服。
他在她对面坐下，突然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哦，对了，二十多年前，他同样在这个屋子里见过另一个女人，FOX的老板娘阿雅，也是这样面对面坐着，而且，他这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的装修与当年相比几乎变化不大。
“你记性真好。”
“彼此彼此，你应该也认出我来了吧？”这个叫胡心悦的女人点燃一根香烟，翘起二郎腿，默默地看着方磊。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T恤牛仔裤休闲鞋，完全不像一家酒吧的老板娘。
方磊尴尬地一笑。
“喝点水吧。”
桌上有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应该是为他准备的，他看了一眼就把视线收了回来，没有动手去拿，心里琢磨着接下来怎么开始提问。
今天下午，他突然接到了张经理的电话，说是老板从澳洲回来了，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一趟，因为老板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走。
他想都没想就回答马上就来。
来之前，他想过要不要给蒋健打个电话，让他一起来，毕竟这是他的案子，而且有个正儿八经的警察在旁边便宜行事。
但一想到那家伙之前的态度，一副充满怀疑又不想深入太多的样子，也就算了。
还是先找到一些实际的证据，再招呼他一起往下走吧。
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一句让他如坐针毡的话。
“方警官，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你现在应该退休了吧？”胡心悦的话轻描淡写却暗藏机锋。
“呃……算是吧。”
“那你这是以什么名义在搞调查呢？”
“我……”
方磊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
他述说了自己前一天遇到刑警队长蒋健，期间提到一个自称来自1995年的神秘女人，重新勾起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一系列失踪案，进而，那女人说到自己是在FOX上班，因此他们就来到了这个酒廊的原址，想找到一些线索。
在叙述的过程中，他一直在观察胡心悦的表情，企图从中找到一些破绽。
但很可惜，对方始终面无表情，只是一根接一根地吞云吐雾，再将抽到半截的进口细长过滤香烟掐灭在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里。
方磊已经戒烟多年，所以一时间有点不习惯二手烟，甚至还被呛了几口，但对方依然视若罔闻。
“咳咳，大概就是这样，所以……咳咳。”
“所以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胡心悦听完后似乎完全不在乎，“你到底是以什么名义在进行调查？”
方磊终于拿起面前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以一个对曾经未了案子不死心的老警察名义吧。”
胡心悦低下头，看向自己漂亮的美甲。那些指甲被涂上了不同的颜色，宛如彩虹一般绚烂。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
“行，我知道了。那么，你想问什么呢？”
方磊没想到对方居然打算配合自己，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觉得用一种朋友的口吻进行交流是比较合适的。
“是这样，你对当年那几起失踪案还有印象吗？”
“永远也忘不了。”
“哦？”胡心悦的表述让方磊觉得有点好奇，“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有个朋友也在那些日子里失踪了。”
“朋友？你指的是……”
“我在FOX的同事，也是我的好朋友。”
方磊不说话了。
他很清楚她说的是那第四个失踪的女人，一个来自FOX的陪酒女。
“你说的是王琴吧？”
“没错。”
方磊点点头。
“关于王琴，能做的努力我们当年都已经做过了，很可惜……”
“很可惜你们连一个人影也没查到。”胡心悦脸上居然露出了少见的悲伤，但很快，她就收起了情绪，再次变得冷若冰霜，“所以，你应该知道我对你们警察的态度吧。我听到小张说你们要找我，本来不想见的，因为觉得一点意义都没有。”
“但你还是选择了见我，对吧？”
“我只想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又突然冒了出来，到底想玩什么游戏。结果跟我猜想的不太一样。”
“你猜想什么？”
“我还以为你们找到了王琴呢。”她冷笑一声，“没想到却编了个穿越的故事，真是太可笑了。”
方磊不想跟她在这里斗嘴。
“说正题吧，你认识一个叫王蓉的女人吗？”
“不认识。”她回答起来几乎没有犹豫。
“你确定吗？”
“确定。只要你所说的是1995年的FOX，我就能确定没有一个叫王蓉的人。”
“那就奇怪了……”
方磊摸着下巴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你来就是问这个？”
“当然，因为这个王蓉，当年的案件才重新被翻了出来，既然你不认识，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在撒谎呗。”
“你觉得她是出于什么原因而撒谎？”
“我怎么知道？”
“如果我让你们见个面，你愿意吗？”
“有必要吗？跟一个骗子见面。”
“我觉得有必要，这样我们也能搞清楚，她撒谎的原因是什么。也许，”
胡心悦想了想。
“你提前通知我，看我时间安排吧。”
“那我尽快把她带来。”方磊停顿了一下，“你愿不愿意再聊聊王琴？”
胡心悦突然站了起来。
“对不起，关于王琴的话，我在二十二年前该说的全都说了。好了，今天就这样吧，我答应见你已经是一个错误，现在看来，你们依然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依然没有王琴的下落，所以，我真搞不懂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我有点累了，刚坐飞机从国外回来，还需要倒一下时差，你请吧。”
“那就不打搅了。”
“对了，有句话我还是想说一下。”
“什么？”
“方警官，二十二年了，一个案子破了二十二年都没有线索，一个失踪了二十二年的人至今依然杳无音信，你说说看，我凭什么还要相信你们这些警察？”
对啊，凭什么呢？
方磊哑口无言，无力反驳。
走出酒吧，方磊心里满是失落。他低着头，沉浸在无助的思绪中，脚下没有方向地朝前挪动。
直到被一阵周围热闹的氛围突然惊醒。
他抬起头，一脸惊诧地望着四周。
眼前的世界人来人往，喧闹拥挤不堪。
到处都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摊位和廉价而刺眼的彩灯。
市民购买从义乌批发而来的所谓手工制品，吃喝油腻且高脂的烧烤油炸小吃和奶盖饮品，在这个初夏的夜晚凑着一场没有必要的热闹。
吉祥街正在进行一场“晚间八点半”的活动。
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提出意见，说是老百姓需要夜生活，城市需要夜经济，于是有关部门立即响应，一拍脑门，在各大步行街推出了这么一项活动。
于是，一条极具特色的日本风情商业街顿时就变得风格诡异起来。
道路两侧明明是日系风格的建筑和商铺，中间则摆上了整齐划一却又山寨土炮的临时摊位，要是平时，方磊肯定会觉得烦不胜烦，但今天，他却异常宽容。
之前的调查失败让他亟需要通过热闹来排解内心的苦闷。
在他的印象里，这条街就从来没有如此热闹非凡过。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些追捕嫌疑人的日子，到了晚上八点半，大街上几乎已经没人了。
所谓的“吉祥街屠夫”让老百姓闻风丧胆。
警察的威望也在那段时间在老百姓的心中跌到了一个低点。
如今，中国确实已经进入了一个安全度比较高的时代。
到了晚上，大家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出来玩，而不是提心吊胆地把防盗门窗反锁好，躲在被窝里观看电视。
可即便如此，那些失踪的女人依然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无影无踪。
他叹了口气，走到一个小吃摊，要了两串烤鱿鱼和一罐青岛纯生，找了张小木桌，坐下。
刚一落座，就见一个身影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老方，一个人吃宵夜也不叫我一声？”
不等方磊反应，对方就已经拿起了一根鱿鱼啃了起来。望着对方满不在乎的样子，方磊苦笑一声。
“胃口不错嘛。说吧，兄弟，你跟踪我多久了？”
蒋健并不作答，而是认认真真地啃完了那根鱿鱼，然后又拿起方磊面前刚开的啤酒，仰头就喝。
方磊没办法，又重新要了一罐啤酒。
等把酒喝完了，蒋健打了个气嗝，终于开口说话了。
“老方，说心里话，你觉得我这人怎样？”
“你啊，大体而言是个好人。”
“大体而言的意思就是说，你对我还是有很多不满的地方咯？”
“那倒没有。”
“真没有？那我就不理解了。”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用不着拐外抹角。”
蒋健嘿嘿一笑。
“你看啊，我给你来捋一捋这个逻辑，你听听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首先，王蓉的事情是我告诉你的，对不？那天在星巴克，想起来了不？”
方磊不说话。
“然后呢，你听了我的，回忆起了二十二年的那起连环女子失踪案，对不？”
“继续。”
“接着，你遇到了王蓉，然后给我打电话，我立马就来了，你说让咱们一起去帮助王蓉找她的也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孩子。对吗？”
“对啊。”
“然后我们一起到了’赤’酒吧，没调查出个啥，就分开了。我说我带着王蓉去看脑子，你说你要去见个人，没错吧？”
“你不会我都忘了问了，看得怎样？王蓉脑子正常吗？”
“别打岔。还没轮到你问我问题的时候。”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的是，我他妈的看见你，方磊，一小时前独自一个人进了’赤’酒吧，我猜猜看啊，你应该不是去喝酒的对吧？否则你也不会在这儿又喝起来了。”
“当然不是。”
“那就是有人叫你去的。不用说，肯定是之前那个小张经理吧，难道他那神秘的老板娘从澳洲回来了？”
“你猜对了。”
“你见到她了？”
“见到了。”
“那你就是他妈的独自去见证人了。”
“蒋健，你不会一罐啤酒就喝多了吧？别动不动就他妈的。”
“我没喝多。我就想问你，这是我的案子，你顶多算个外援，可是你有消息，居然自己一个人跑来见证人，把我撇到了一旁，这算什么？”
“喂，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上次不是你说不方便出面，才留的我的电话吗？”
“我是让你出面，可是没让你独自出面啊。这是刑事案件，我是刑警，而你已经退休了，没有调查权，你要明白这一点。”
“你怎么知道这是刑事案件？你不是不相信那个穿越事件吗？事实上现在也没有发生什么刑事案件啊。”
“这可是你说的啊。既然你说不是刑事案件，那为什么你在卷宗里一再强调这是一起连环失踪案，还怀疑有变态杀手？”
方磊一愣。
“你去看了当年的卷宗？”
“对啊，我不仅看了，而且我还知道，当年你就不止一次到过FOX进行调查，你倒好，早上我们在一起，你提都不提一下，假装没来过，这也太不厚道了吧。说吧，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要瞒着我？”
“我没有想要瞒着你。”
“没有？那你解释一下，你偷偷摸摸的到底想干啥？”
方磊不说话了，他拿起啤酒，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
“因为我有私心。”
“哦？你终于承认了。”
“这个案子是我一辈子的污点。”
“拜托，你已经退休了。”
“你说的没错，但人也已经死了，我不能让他白死，因为他的墓碑还立在那里时时刻刻提醒我不要忘记。”
“墓碑？谁的墓碑？”
方磊冷笑一声。
“看来啊，你功课做得还不够啊，到现在只接触到了这个案子的皮毛。难道你不知道，当年有位民警死了吗？”
“死了个警察？”
蒋健震惊了，他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下午看过的卷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可能啊，卷宗里面根本提到这个案子。”
“卷宗里确实没有。”
“这个不是你写的报告吗？”
“是我写的，但我写进去后，领导非要让我删掉，于是我就删了。但删了不表示不存在。”
“为什么要删？”
“因为他们认为秦好是自杀的。”
“秦好？”
“就是那个死去的警察。”
“而事实上，你认为他是被人杀死的？”
“没错。”
“有证据吗？”
“没有。”
“那你凭什么这么说？”
“直觉。”
“啊哈，又是直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不傻。蒋健，我他妈不是傻子！而且我告诉你，有一次，我差点就抓到了凶手。”
“差点？”
“不，应该说，已经抓到了。但……”
方磊眼神涣散，面露悲伤。
随即，他记忆中的那枚大大泡泡糖开始吹了起来。
越吹越大，越吹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