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攀登仲景原方原意的高峰
2014年,我出版的新书《原剂量经方治验录》,其中以汉代一两等于15g的折算方式使用经方原方,以300例病案展现了“一剂知,两剂已”的神奇速效,至今仍常收到读者的回馈,几乎收获一致好评。这令我感受到中医界对回归经典、回归原方的强烈渴求。
当初撰写这本书,我主要是抱着实验的精神,希望证明原方、原方剂量能治病,还原经方迅速显著的疗效,用临床实证去体验经方医学之美。我当时的想法主要是想让读者看到疗效,认为病案能客观说明一切,因此只记录了病案,没有附上按语、评注或分析。因而本书《原剂量经方带教录》,精选了100例原剂量病案,并加上了评注与诊治思路剖析。在进入本书内容之前,先介绍一下我学习经方的历程,以及本书的写作构思。首先从学习病案的利弊说起。
一、学习病案的利与弊
当初没有给自己的病案做批注,其实有一些深层考虑。首先,希望减少书的篇幅,集中突出原方、原量的效果;其次,这些病案都是原方和原剂量,没有多少个人经验,因此没什么好解释的,直接看张仲景的原文就好了。当然,这也只是我的部分想法。我们都知道,直接看经典原文不容易懂,不同医家有不同的诠释解读方法,病案没有批注的话读者不一定能够看懂其背后的思路。
更重要的原因是,研读病案难以学好中医!现在许多人喜欢学习病案,因为里面可以很直接地学到医者的经验,例如,如何用方、加减用药。学病案能够学到这些“思路”。现代的中医教育倾向教导学生如何思考诊断。思考的确是重要的,可是思考需要以正确的对象为前提。《大学》中有“格物致知”,思考即是“致知”,而前提是“格物”。格物就是客观地观察分析事物,而于中医就是“辨证”。
这里所说的证不是指证型、病机,而是指传统理论中“证”的含义。证是指临床表现,即四诊的结果。例如,望诊、脉诊,这些在病案中都已经记录下来了,你就不需要再去辨别。可是临床上同一个患者的脉象,十位医者去诊脉,可能会得到不同的结果。那么,病案的记录有什么意义?可能每个人看了之后都得出不同的结果,进而导致失误传递,反而增加了误诊误治的可能。又如,在门诊病历中写脉象的时候,由于我的脉象定义是以仲景脉法原意为依据,与现在的中医脉诊并不一致,因此很多脉象记录下来,读者是难以准确理解其形态的。又如,我看病十分注重望诊,很多时候患者进来看几眼,就大概知道怎样处方了。可是门诊时间有限,往往没空记录望诊信息。读者看病案没记录,就以为医者主要通过问诊来诊断,因而难以还原真实的临床过程。
除了望诊、脉诊,问诊的内容也一样。许多病证名,古今含义不同。例如,张仲景的“心下痞”是指胃脘部堵塞感,但是现代中医认为是胃胀,而且要“按之柔软”。那么,当病案上写着心下痞,究竟是指哪种含义?“胸痹”也一样,经典上“痹”的含义,是指不通的疾病,而不一定有疼痛,可以是麻木、麻痹、憋闷等感觉,因此病案上的名词就容易产生歧义。又如,病案上说“往来寒热”,不少人会以为是要一天寒热来回多次才算是往来寒热,但其实只要一天之中有一次发热而不恶寒,其他时间恶寒而不发热,这样就已经是往来寒热了。但不少医者面对这种病情未必会想到是“往来寒热”,因此病案上只会写“发热”。如果在病案上写上了“往来寒热”一词,则已经失去了辨别往来寒热的问诊过程了,因为患者是不会说自己有往来寒热的。
这就是辨证的价值,即如何将患者的叙述、医者的各种观察,与经典的内容相对应。而这在病案的记录过程中,则被大量遗失了。因此,学好中医必须要临床跟诊、亲身体会。如果要看病案学习的话,就必须要十分熟悉该病案作者的语言习惯,及其对名词术语的定义。
二、通过病案进入医道
当初《原剂量经方治验录》一书没有写上评注,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就是当时认为自己还未完全掌握仲景医学的理论框架。虽然已经写成了“伤寒原意”系列三书,重新考证大部分《伤寒论》的经方,但是心里感觉有些理论未能理解透彻。当时自己在临床上使用经方,有些用法也不一定是按照原意使用,而是按照一般经方家的经验用法。虽然病案疗效显著,可是未必真的能呈现原意用法。原方若失去了原意作为基础,则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没有联系仲景医学的系统理论,此时之经方则与时方无别,变成一种零散的经验用药。
那么,现在这本《原剂量经方带教录》为什么我能做评注了?因为临床的时间长了,我有了很多体会,感到已经比较能掌握经方的应用了,尤其是在方与方、病与病之间,这些所谓的“无字处”,即仲景原文中没有写清楚的细微演变过程之处的理解。更重要的是2015年,我完成了博士后课题的研究。而在2019年出版的《仲景医学原理》,也就是我博士后课题的研究成果。我花费了很大气力,才将仲景书中所有的名词术语分类整理完成,并用张仲景自己的语言研究他的病因病机理论,从而梳理出仲景医学的整个理论系统,即《伤寒论》背后的“中医基础理论”,也可以称为其“中医核心理论”。尤其是当我发现了“阴阳气”理论,才终于感到可以透彻解释《伤寒论》《金匮要略》的内容。至此我心中有底,明白医道为何,并试着解释各种病证的成因;也明白为何《伤寒论·序》中所言“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非虚,甚至过于谦虚。整部《伤寒杂病论》就是教导医者诊治万病的方法,而其重点在于背后的医道及天地人的运作规律。
后来我以这套“原理”重新在临床应用经方,其间也经过了几年时间的适应转变。这种大幅度地应用思路转变,在我学医过程中曾经历过两次。第一次提升是本科毕业之后,当时希望放下教材的用方模式,专心应用经方原方,并且花了几年时间去适应和放下,其间内心几多挣扎,担心只是使用经方不足以治病,总觉得需要时方辅助。一直到后来在北京读博士期间,暑期有机会到菲律宾做了两个月义诊,其间突破了心理关卡,全部处方都使用了经方原方及原方剂量。自此我体验到了经方的神奇效果,并在2010年后,临床上的全部处方也都只用经方原方、原剂量。这个从教材中的诊治思路转化为应用经方的过程,大概花了五六年时间。
第二次提升是2015年完成了博士后研究之后,才开始明白了整套张仲景背后的医学理论,然后重新检视自己以往诊治用药的思路,发觉其中不少并非原意,当中掺杂了不少现代中医理论、历代注家观点,以及零散的医家经验。鉴于此,我心中蠢蠢欲动,试想如果全部改为以张仲景的本原理论去使用经方,效果将会如何?此后便开始逐步调整诊治思路。然而这个过程相当不易,因为惯有的思维模式,要改变起来真是步履维艰。就好像要放下以往已经觉得很安全的一艘大船,再次跳入海中,勇敢游到彼岸,诚然知道彼岸就在眼前,可是跳下大海的感觉还是不安。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2020年,我自觉已经“上岸”了,有一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感觉。原来张仲景的理论,是如此大道至简!如果一开始能够直接学习这套方法,学医则变得十分容易,只要学习一两年,就可以通达整套仲景医学理论。
三、力求原意的经方路
下面想跟大家分享我学习《伤寒论》经方的历程。我于2000年进入香港浸会大学中医药学院读中医本科,从二年级开始学习《伤寒论》。然而当初考完试后,就连六条提纲证都记不住!我自觉不足,然后开始重视经典,并在大三、大四的时候旁听了李致重教授的《伤寒论》课程。当时老师就提到,经方的剂量折算,应当是按照六版《伤寒论》教材中提到的柯雪帆教授的研究观点,即汉代一两等于现在的15.625g。当时我就记住了这个观点,并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就开始了“经方试验”。而最普通的就是用桂枝汤治疗感冒,效果迅速,通常吃一剂就好了。自此我体验到了经方效果之确切。
可是一边上本科的课,一边旁听,总是难以学好《伤寒论》。到了大四,我感觉自己还未打好基础,这样糊里糊涂就去大五的毕业实习,恐怕浪费时间。因此,决定额外花一年的时间,申请到南京中医药大学当交换生。当时不用修学分,主要旁听《伤寒论》的课程,一个学期听了几位老师的伤寒课,也听了硕士班、博士班的伤寒课,而且还在家中听了几位老师的伤寒课录音。这样,一年内听了至少十次伤寒课,也跟了几位经方医家的门诊,才终于感觉入门了。
后来回校实习,由于当时已经比较熟悉《伤寒论》了,因此在跟诊的时候,就在心中尝试自己诊断辨证处方,并在患者身上比较不同方证的疗效,同时还与老师的处方比较。经过一年的自我训练,毕业时我已经可以初步用经方看病了。在南京学习的基础,使我对仲景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有机会继续在浸会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当时主要做经方研究。硕士期间,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研究张仲景的药物剂量理论,但因为研究量大,最后只总结了张仲景使用桂枝一味药的剂量理论,就足以完成论文。在此过程中,我发现张仲景的用药细致入微,不同剂量对应不同的病证病机,还有待进一步研究。因而硕士毕业后,我到了北京中医药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而博士研究课题还是经方的剂量。当时我系统分析了所有经方药物的剂量,并以桂枝、芍药、生姜三味药作为主要分析对象,研究其剂量与功效的关系,并且与《温病条辨》的药物剂量做对照研究,发现张仲景的剂量理论具有其独特性。
如前所说,我从2010年到菲律宾做义诊服务开始,临床处方汤剂全部使用经方原方及原方剂量,至今已有十年了。在北京读博士的最后一年已在门诊中使用经方。博士毕业后回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也在门诊中使用经方,而在不同地方使用经方均有良好效果。2017年,我离开大学教席,在香港开设中医诊所。近几年,我对于经方的临床应用更加得心应手,并开始熟悉以仲景原意的理论去看病。
下面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诊所的理念:一是,门诊全部汤剂处方,都是使用经方原方及原方剂量,或按原书加减,只有丸、散剂处方会做出个人经验加减。二是,中药是由专业中药师进货管理,全部是道地药材,可以确保药物来源符合汉代的药物选择标准。三是,药师直接从药厂甚至产地购入药物,常用药则大批购入,争取药物价格相宜,可减轻患者负担。四是,部分药物会自行炮制,例如《伤寒论》中的炙甘草是指“炒甘草”,但因为较少药厂提供没有蜜炙的甘草,故此我们诊所会自行炒制。五是,汤药的煎服法和方后医嘱,也按照原书记载方式。患者除了可自行煎药外,也可以让诊所代煎。诊所代煎的方式也是依照原书方式明火煎煮。诊所中常备有十多种常用经方已经代煎好的汤药,并以瓶装冷藏,方便患者就诊完毕后立即取药。务求保证患者能够快速服药治疗,也更能确保代煎疗效,避免患者因为煎煮不当导致疗效不稳的情况。六是,除了汤剂之外,诊所也制作各种丸剂和散剂,均是根据原书记载的方式配制。部分丸剂会按照原书固定处方,并根据患者体质情况量身加减,以方便患者长期调养使用。诊所还安排了快递送药服务,以满足患者随时配药的需要。七是,我们诊所力争还原张仲景所处时代的诊疗环境,但提供比古代更优质便捷的服务。大部分来就诊的患者,一般就诊1~3次,汤药处方每次1~3剂,每次1~3个处方,待身体的主要不适缓解后,即可使用丸散长期调养。这对患者来说十分便利,也能使其体验到经方的速效。
在力求原方原意的路上,我经历了很多内心挣扎。当自己开门诊后,才发现以往很多用药习惯,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临床环境的限制。例如,以往我在香港很少使用附子,主要是担心附子炮制质量不佳,因而每当遇到要使用附子的病情,就尽量使用其他药方取代。而当我诊所确保附子质量后,就能够按照原意处方,因此对虚寒证的治疗效果也大幅提升。这才发现许多以往应当使用附子的病情因为经常避开,久而久之我就不敢用附子了。即使像我这样使用原方的医师也会遇到这样的问题,相信在一般大医院或在诊行医的医师,在无法控制药物质量的情况下,就更容易遇到这类问题了,因此也更难体会古人之意。
此外,使用经方原方看病,会发现门诊上来来去去就是开那些药方,基本上常用的处方也就二十多个,就已经能解决临床八成的常见病了。因此,我和一些使用经方的医者,都经历过自我怀疑的阶段,担心这样看病是否不够准确,还是应该像其他同道那样,掌握不同名家的方药更好?也会担心患者来复诊时,如果经常开同一个处方,或者不同患者来看病却用同一个处方,患者会怎么想?这其实是建立自信的过程,也是信任古人的过程。我们相信张仲景当时就是这样行医的。这或许就是所谓“八二定律”,张仲景的经方才两百多首,使用两成的药方,已经足以解决临床上八成的常见病。当然这也是不够的,临床上最棘手的往往是剩下的两成疑难患者。这就需要我们熟悉剩下八成的经方,才能解决各种病情。所谓“大道至简”,高水平的医者,往往使用最简单的方法就能够解决问题。
四、经方与时方面对面
介绍了我学习应用经方的历程后,最后跟大家介绍一下本书的写作构思。本书能够顺利完成,应当感谢我的徒弟陈皓天的积极整理与策划。写作时,他是香港中文大学中医本科五年级的学生,跟随我学习有一年多,每周跟诊1~2次。他很多时候已经能够在我还未处方之前,就自行开出处方了,可见他已经掌握了经方临床诊治的思路。他进步之神速也让我明白,想要学好经方其实并不困难!因此,我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整理我过去几年门诊的病案,看看当中有哪些病例比较完整,可以显示经方效果的,从中提取100个病案整理成书。
由于经方治病,很多时候疗效迅速,患者往往服完药痊愈了,就没有回来复诊了,加之私人门诊看病又未必适合逐一随访,因此能够纳入本书的病案并不容易,往往是多病情共存,治好某病之后再治疗他病,因此才有复诊记录;又或者过一段时间因他病来复诊时,再询问当初服药的感受。
《原剂量经方治验录》与本书的病案编排有一个不同之处,就是该书每一个病案开头直接列出了方名,以方便读者搜寻索引,找寻对应经方阅读。可是这样编排有一个坏处,就是读者看病案之前已经知道方名了,因此会先入为主,难以用自身的理解对病案进行辨证思考。而本书的编排,则是每一个病案先不列出方名,希望让读者尝试自行辨证选方,就好像做病案习题那样,然后再与我们的“参考答案”比较,相信这样能让大家的诊治思考碰撞出更多的火花。
当时请皓天合作撰写此书,还有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希望他可以贡献自己的力量,趁着还在本科学习阶段,以他的知识背景提出问题,尝试站在一般医者的角度思考,以利于互相碰撞讨论。由于他要完成执业医师考试,因而必须掌握教材的思路;并且他临床学习时会面对不同医家使用时方治病的思路,在此过程中他一定会遇到困惑。即同一种病情,应该用经方治疗还是用时方治疗?可能会以为某病只有时方能治,或只有经方能治。但其实是两者都能治,只是大家的视角不同,效果和疗效反应就有所不同。
这也是我当初经历的阶段。我最初学习经方的时候,不少老师会说这个经方等同于哪一个时方。如果懂得这种“时方与经方对应”的观点,临床上则很快可以接通两者。由于使用时方或教材式的思路比较容易,因此通过这种方法可以轻松进入经方之门,进而对使用经方建立起信心。通过时方学习经方,是连接现代中医学与经方医学的桥梁,是认识经方的捷径。
因此,我请皓天在整理病案的时候,将每一个病案尝试用临床各科教材的思路做对比,尤其是与中医内科学,以及妇科、儿科、外科的诊治方法做对比;请他以教材思路提出面对此病案的最可能诊断用方,起码要给出一首时方以用治我的经方医案,然后逐一与我讨论,比较经方医学的看法。
经过了超过一百小时的“搏斗”,我们终于将一百个病案讨论完成!跟皓天讨论的过程,我发现许多教材式的思路似曾相识,但却被遗忘许久。我的博士专业方向是“中医内科学”,而我在大学任教时也主讲中医内科,当初的我十分熟悉这些思路,只是后来走向了仲景医学原意研究,就逐步放下了以往的思维方式,到现在很多甚至都忘记了。通过这样的对照互参,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转变,也看到了两者是可以互相沟通的。有些病案是可以直接说时方如何对应经方,有些则无法直接对应。因为经方的治疗讲求层次,有先后缓急的治则,不是一个方治疗全部病机,而时方的思路则倾向一次解决多个问题。因此,现代临床医者更倾向于使用大处方,而经方的思路则是在面对多病机的前提下,层层剖析,分序治疗。
通过本书的病案讨论及与时方的对照可以突显经方的优势,而有些对照也突显了经方的难用之处,故能理解为何医者倾向于选择时方。通过对比,我们知道选用经方,有哪些地方需要注意。例如,患者的反应、病情演变等问题。在本书的最后,我们还整理出了时方与经方的对照表,总结了全书病案曾讨论过的经方、时方对应的可能,以方便读者快速浏览,促进诊治思考。
本书记录了我们师徒的问答对话,这是一大亮点,相信各位读者会喜欢,同时也会看到皓天的清晰思路和善于提问。常言“学生准备好,老师自然出现”。本书能够付梓,除了感谢皓天的付出外,还要感谢各位老师的教导,以及各位患者。当然最重要的是感谢医圣张仲景,他无私地公开了这些宝贵的医学理论,让中医学得以蓬勃发展,千年来守护人民的健康。
李宇铭
2022年2月12日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