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九宫鸟(川端康成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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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就拜托给你了。请好好照看她。

—众舞女上

她们把写着这句话的便笺让花子拿着。说喜欢木村要去他家投宿这件事,就是花子主动提出来的。花子对揣在怀中的纸条上写着什么也并不在意,摇摆着双手走在前头,敲着仿佛响板似的竹板。众舞女只是为了看着她进入木村的公寓才跟着她去的。归程中,舞女们就像着了火似的撒着欢儿,远远地步行至盛开着夜樱的上野公园。等最后到绫子家睡觉,已经是电车声清晰可闻的黎明时分,但绫子还是九点钟就醒来了。

她每天早晨都去练习日本舞。十天换一次节目的表演中,头一天在终演后要拍舞台剧照,从第四天开始得为下一轮演出进行练习。散场后能马上回去的,只有第二天和第三天。因此绫子常在后台打盹儿。在浴池中,她感到失血。即便如此,她还是决心一生不嫁,立志当一名舞蹈老师,所以早晨的舞蹈练习她从不松懈。

只有绫子还没有修剪头发。昨夜偷折下来的樱花,从她的头上掉落下来,被身旁的藤子压在微闪着汗光的粉颊下面。四个人同睡在一张大床上。床头两个人,床尾两个人,对躺着挤成一团,她们可人的体温带着酣美的疲惫。绫子一个人悄悄溜出了家门,就连夜晚去公园里给人相面的父亲也还在睡梦中。

她本想马上去好好嘲弄木村一番,就兴冲冲地登上公寓的二楼,一声不吭地打开门扉。只见花子还在熟睡;绫子猛地呆住了,屋内只有花子一人。她痴痴地站着呆望着,因为她没想到花子会一直睡到早晨。

黄里透红的整幅腰带,长长地堆散在枕旁。竹板散搁着。不过花子是和衣而睡的。两条人造丝的长袖好似从被子里长出来似的,直散到头顶上的席子上。浓浓的口红一如昨晚,涂得整整齐齐,将稍许泛黄的牙齿染成了微红。

花子虚岁十一岁。

玻璃窗上只有一幅遮阳的白布窗帘。竹板上的手垢与花子长衬衣上的污渍显得很不协调。但成人妆反而给她的睡颜平添了几分孩子的稚气。

“好孩子,加油啊!”绫子无意识地自言自语,快活地连连摇头,然后悄悄合上了门,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正值赏花时节,兴许是游客起得早,木马馆(1)的大门已经打开了,女侍正忙着给未开动的木马掸灰。门前已是人声鼎沸,绫子也探过头去看,只见一个流浪汉样子的男子,仿佛手脚都给折断的青蛙似的乱折腾。他肩负四角灯笼似的广告箱。也许是什么中毒患者吧。两三只翅膀上扑腾着灰尘的鸽子飞落下来。观光客的表情大多跟木马似的,一动不动。其中只有一个人蹲着,一副病人般的凄苦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茫然远望。他就是木村。

看到木村,绫子忽然心里一亮,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木村仿佛睡醒般站起来,紧跟在绫子的身后。

“你在看什么呀,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是吗?!”

“花子还在睡呢,她可真可爱呀!”

“腿有点麻了,”木村摩挲着大腿,“我在想谁能来照顾这些人流呢?”

“所以你就一直蹲在那儿等着?真傻。”

“去练舞是吗?”

“是啊,真困哪!昨晚她们三人从那边回来就睡在我那里。我们一直走到上野公园。回来后在床上一直叽叽喳喳闹到天亮。只有阿银是一会儿就睡着的。真拿她们没办法。”

“阿银的身子很冷的。”

“咦?!”绫子直盯着木村惊愕道。

五重塔的旁边有棵高大的银杏树,银杏鲜嫩的叶子沐浴着朝阳,那绿色明丽得直晃眼。被保姆抱在怀中的婴儿,用不太灵便的手势,乱撒着鸠豆。

“对了,木村你可是常跟阿银一起跳舞的呀,在开幕之类的时候。”

“真不舒服。”

“是吗?中根先生可说过,身体冷的女人,舞准跳得好。”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弄不明白。也许是阿银跳舞跳得很认真的缘故。那种人肯定薄情寡义。”

“是吗?此话怎讲?”

“今天早上,花子也讲我太薄情了。我先起了床,打算出门,就叫醒了这孩子。她竟然说:啊,木村先生真是个薄情郎哪!都把我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然后她又一个人睡着了?”

“为什么把花子送到我家里来过夜呢?”

“你不明白这里面的理儿?因为我们大伙都十分喜欢你,我就是这样想的。”将昨晚在她脑海里闪过的秘密,像爱讲水话似的公开,自然是有点狡猾;不过,看到木村一点也不动声色,绫子又像隐瞒自卑感似的说:

“这孩子真少有。她竟然常常夸口说要做木村先生的妻子。”

“昨晚她说个没完,我就告诉她说我最喜欢睡着时的女孩,她才马上入睡了。”

“真可爱。”

“是真的。”

“你喜欢睡着的女孩?哼!”

“怎么啦?!”

“我想我听到了一条好消息。”

“花子在上床之前还正儿八经地算账呢。她总爱把破口袋似的用得很脏的钱包别在腰带上,就像乡下老太太。一个晚上她能收不少赏钱吧!”

“到底挣了多少?”绫子性急地问道,脸上随即闪过一丝羞涩,“木村你说说,我跟花子究竟谁苗条?花子就爱讲一些没羞没臊的话招男人喜欢,小小岁数倒是挺能干哪!真是个可爱的精怪。那些把她看成可爱洋娃娃的男人,到头来都会变成她手中的洋娃娃。你以为我想事情想得有点出格吗?有一次,西林先生趁我们跟杂志社的人一起饮茶之际,问我们是否准确知道自己的钱包里入账多少。我当下就说:我清楚。大家都说不清楚。她们是在撒谎。我从来不会讲假话。我们去西林先生那儿,常吃水果呀什么的,总是由我用报纸把香蕉皮、苹果皮包好,在回去的路上扔掉。西林先生就曾笑话我:绫子好可怜,我跟她结婚得了。像我这号人,在舞台上再也不叫座了。你说我真的那么大姐姐味儿了?”

“得了,”木村像在无意间吹着口哨似的轻描淡写,“每天早晨都去练习日本舞,到底为啥?”

绫子忽然站立不动:

“你这人真坏,根本就没有听我在讲什么嘛!你说为啥就是为啥。”

“这么勤奋练习,想当什么?”

他的话语含着一股孩子气的天真,不过语气冷漠空洞。

可是绫子没有迁怒于他。在这个比她小一岁的十七岁少年郎身上,有一种任谁也不忍对他发怒的可人劲儿。绫子反而态度越发认真起来。

“做歌舞剧里的舞女嘛,我不是那块料;只要混到一个艺名,我就不会再跳了。我也不能嫁人。”

“为什么下这么大的决心?”

“真讨厌,像孩子一样问个不停。”

“我跟谁讲话舌头都不灵。”

“就是。蝶子说过,在舞台上跟木村一起演戏,肯定会念错台词的。她说她讨厌跟英俊的男人在一起演戏。不过,这肯定不是英俊的错。练习跳舞,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处,给你这么一开导,我今天也想休息休息了。你考虑过将来的目标吗?你打算当什么?”

“我想当飞机驾驶员。”

“飞机驾驶员?”

答复过于唐突,她不由得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然而她觉察到少年的语调中,透露着令人痛彻的空虚的梦幻。她笑着掩饰道:

“真是异想天开呀!你曾在地铁工作,却想当飞机驾驶员。真像是说相声。一个猫在地底下的人却想飞到天上去。”

木村在地铁当过乘务员。他身穿制服,乍看上去像是庆应大学的学生,使本来就温和可人的公子哥儿似的他,显得愈发洒脱不俗,以至于成为歌舞剧团里舞女们的议论中心。跟绫子在一起的兰子,也不知道怎么去勾引的,跟他交了朋友,甚至让他住到了自己的公寓里。在一家家戏班子间奔走、离开了浅草的年长色衰的舞女们,倒时常给巡回演出的舞蹈团相中,今年二月兰子连木村也一起带去了。但是木村一个人突然从甲府溜了回来,据说他是逃出来的。

不过,他仍然若无其事地住在兰子的公寓里,在原先的小剧团工作。兰子也没有来过一封信。倒是本来两三年前就分了手的兰子的丈夫,到过公寓两三次,每次都随意地把她仅剩的一点衣物拿走,木村对此也毫不在意。

虽然明知绫子是往舞蹈老师家的方向去的,但是他也不清楚要跟她到何处为止。木村眼中全然一副没有绫子的表情。不过,他信马由缰似乎也不光在考虑自己的事,结果还是多多少少受了绫子的吸引来的。当绫子这样思忖时,反而失去了主张,更加难舍难分。而且,她不知怎的慢慢较起劲、认起真来,有一种淡淡的寂寞感。

明知最后是走了远路,但一出隅田公园,便是草长莺飞、樱花满树的好景致。这虽然是常见的风景,但绫子还是极为珍惜,觉得如有神助,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世界真寥廓”的喟叹。

她虽想提醒木村,给他以希望,但是终归无能为力,只能相伴在一起随兴而行。

煽动花子去借宿,就是喜欢木村的舞女们的现身说法。绫子刚才甚至解剖到了这一层。不过,其中似乎隐含着对自己这伙人极为危险的因素。

手摇竹板、挨家挨户地去咖啡馆或小饭馆卖唱的花子,到底特别喜欢木村的哪一点呢?绫子对此感到惊惧,脑中浮现出花子纯真妩媚的睡姿。

银子在初浴过的身体上穿件习舞服,手里拿着橘子跑步赶到练功房门口。她将短发自然地撩在耳后,圆圆的粉脸,淡淡的蛾眉,乍看上去仿佛表情严肃的偶人。而且,她边用手中的橘子揉着半边脸,边把脸转向一边。虽然是熟人,新闻记者还是语气郑重地絮叨着宣传呀、成名之类的陈词滥调。可是银子的感觉似乎与此相去甚远,她坦率地说根本没有看过这类报道,也无意接受邀请。记者十分焦躁,说他接受了报馆馆长的任务什么的,一个劲地劝说、哄骗,银子仍然缄口不语。正在这当儿,藤子从练功房走出来,银子马上过去抱住藤子的脖子:

“阿藤,跟我一起去好吗?”

“欢迎。”藤子周到地跟记者打招呼。

“去喝茶好吗?”

“好,成。”

“走吧。”两个人搂肩搭背,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练功房。

后台的女墙外面,已有一位年轻男士在等候。

银子说过,她不知道自己一个月的收入是多少,这点是千真万确的。父亲每月都来借两三次钱。银子十分讨厌,不跟他见面。父亲也很少到后台去,只是偶尔从会客厅的一角,远远望一下舞台上的银子就回去了。他居无定所,因此银子也自然没有固定的居处。练舞到夜深时,她就跟大伙一起睡在休息室里,十天里那两三天可以早点回去的晚上,也是到剧团内的演员夫妇家或舞女的家中借宿。银子乐此不疲,对方多数还是乐于接受她的。因此,在这件事上,她自然是缺少定性,往往忘记一个小时前的约定;即使没忘前约,也常常睡到后来相邀的人的卧室中去。不过作为整天跳得筋疲力尽的舞女,她的睡相不可思议地乖巧娇媚,入睡时脸上带着与白天判若两人的温馨微笑。

虽说如此,银子也有一张卧榻。这张床放在绫子家中,是一张老式的、结实的大床,床头雕饰着花卉图案。去上野赏夜樱回来时,四个人共寝的就是这张床。虽说是母亲的遗物,可说不定母亲还生活在世上的某处。她的父亲嗜赌成性,不干好事,可是在前来支借女儿的薪水时,还是留下一丁点零花钱,这样做是团长的好心还是父亲的爱心,银子根本不予理会。她压根儿没有自己的衣服与用品,没有任何女孩子的爱物。虽然一目了然的后台一片狼藉,就像陈衣房或杂物间一样,舞女们却例外地秩序井然。许是出于吝啬的占有欲,租来的人造绢丝成衣,以及其他场子用旧了的脏戏服,在使用期间舞女们都十分珍惜,根本不会把别人的东西误穿在自己身上。只有银子总是破绽百出,脚穿不对码的舞鞋出去,也成了她的家常便饭。旁边的绫子一一帮她清点,仿佛是银子的亲姐姐或女佣一般,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银子还特别怯于跟舞迷们见面。当有人传信时,常常只是应答一声,就站在镜子前面挪不开步。身体与脸庞虽不那么显眼,但是由于脖子跟脚指甲积垢未除,只有在化妆方面特别认真细致。其他的舞女们往往忙中偷闲,去看看电影、转转小吃店什么的,这种时候,银子一步不离镜子,不仅毫无倦乏,还神采奕奕、目光炯炯地摆弄玉容,当然这也绝不是由于她缺少零花钱的缘故。休息室里她散漫无羁的所作所为,反过来证实了现实的冷酷与强劲。

诸如此类的事实,兴许具有使她成为舞女群中的舞花的力量。舞蹈编导中根一直带着恋人的眼神注意着银子,这一阵子开始感觉到她身上的柔弱之处。从十七岁开始,一到台上起舞,她的裸体就是柔滑而艳丽的,她的胸部与手臂柔软丰润;不过,从腰到脚,仔细看上去会发现伸展时过于纤瘦、不太对称,给人以缺乏平衡之感;而这恰是少女式的清纯爽洁、叫人爱怜之处,正好打动客人的心。不久,中根慢慢觉察到银子的身体虽然早熟,却发育不成大人的体型,令他十分无奈。也就是说除了让她了解男人之外别无他法,想到这一点,他带着一丝微笑,悄悄地劝说银子:转到有更好的编导的大歌舞团或是电影制片厂去。

“讨厌。”银子历来回答得十分干脆。不过,这只能视做她没有认真听取中根劝告的证据。但是话音里没有任何阴翳。

舞女们本来是没有进行基本练习的空闲的。团里直接把业余爱好跳舞的女孩赶上舞台,与其说是学习倒不如说是模仿,而且只要身体稍微能动的人都可成为演员。让她们跟着编导,进行三至四个晚上的练习,跳完五六曲爵士舞曲,就这样一个月内匆匆忙忙操练上三回。总之只要敷衍得过去就成了。中根为此疲于奔命,却从不说缺少舞女。不过,年仅二十七岁的中根,比起对舞女发脾气,倒是更常自己灰心丧气。起先,他对骨干男演员热心地诉说舞女们各自的长处与短处;但是过不多久,他便明白:谁也没有认真听他的诉说。不仅如此,他的话会马上传给那些舞女,女孩们也变得更加难以对付了。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中根总把舞女们的闲话讲给银子一个人听。她没有泄露一点一滴给她的朋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虽然银子明白绝对不能泄露分毫,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中根总是预先就打招呼说:

“这是秘密。你别声张出去。”

银子就像听老师训话的小学生一样,一个劲儿地点头答应。

不过,她跟中根极为合拍,从没得意忘形地唠叨个不休,也没有向朋友搬弄是非。这并非出于对中根的好意才闭口不语,也并非为严守秘密而刻意为之。为此,中根对银子感到某种朦胧的爱意,虽然也不时有伤感;对银子说舞女的是非,使他心中感到舒坦,感觉不仅像恋人,更像是夫妻间的交谈。

排练时如果银子不在,中根心里就不踏实。

跟银子一起出去的藤子,听报社记者说给她买化妆盒,就进了化妆品店。这期间,她发现自己被人甩了,连常去的咖啡馆里也没找到他们三人,就马上回去了。从那时起约摸过了两个小时,已是十二点过后,当大家在舞台后面的大道具下喝只浮着几片菜叶、简直弄不清楚是什么汤料的菜粥的当儿,银子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

她麻利地解开斜纹棉哔叽腰带,同时骨碌骨碌缠在手上,然后搭到竖放在一旁的旧舞台布景上。

“来晚了,对不起!”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向中根低下头,身上套着练功服。

木村怀抱曼陀铃,从后台走了出来。

“你到哪儿去了?阿银,太出格了。”藤子埋怨道。在藤子身后,男人们以令人惊讶的舞台台词,奚落着银子。木村经过银子的身边时说: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银子要是心里有愧,脱和服就不会那样麻利……”

像是有什么消失了,大家突然不做一声。就这样,木村又回到后台。

甶由于银子回来了,她与木村的双人舞的编排就安排在第一个。木村虽然说过银子的舞蹈过于寡情,但是他进入剧团日子还浅,练习也很荒疏;作为银子的舞伴,他也不怎么理想。不过他化妆之后一站到舞台上亮相,从观众席的最后一排都能看得清少年深深的眼睫毛,当中有一种甘美的梦幻般的空虚,具有将强出好多的银子的舞蹈衬托得华丽耀眼的惊人效果。就是男性观众,听说也奇怪地颠倒了过来,不是为银子,而是为木村所吸引。总之,两个人的恋人舞显得天真又明快,人们对此习以为常。

可是在排练时,木村似乎忘记了中根,虽被银子的活泼所吸引,仍像一个遭到毁坏的偶人般慵倦疏懒。

“刚才我遇见花子了,她说不排练的日子还要去借宿。问我们下回还送不送她。”趁中根下到乐池跟弹钢琴的乐师商量的间隙,银子做了两三种舞姿,神情恍惚地说完之后,便径直消失在后台,带出来一张名片。

“先生,我见到了这个人。”根据她告诉中根的情况,报社记者跟名片上的男人答应把银子推荐到更大的舞蹈团,准备把她包装成红星推出。为此,首先得为银子组成一支后援啦啦队,而且会保证她一生的生活,让她学习音乐与舞蹈。名片上的男人任会长,会员全是社会名流与良家子弟。或许他可以跟银子结婚。

中根漫不经心地笑出声来:

“真是杰作。如果可以跟会长结婚,又有后援啦啦队,那么一生的生活保证是享受不尽的。”

“不过,先生,好像是个很纯情的学生哪。”

银子大大咧咧地信口而出,中根吃惊不小,盯着银子:

“那你怎么答复的呢?”

“什么答复?讨厌,这种事……”

“你拒绝了?”

“嗯。”

“说起来倒挺美的,不过也许是真的。那个学生肯定很认真,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能是阔佬的公子。”

“我不晓得。”

“报社记者兴许听了学生的奉承,受了他的委托。”

“讨厌。”银子嘻嘻地笑着,下颚都快抵到胸前了。

“不过,找到一条出名之路真不赖。”

“讨厌。”

“今后何去何从,你没有考虑过吧。”

“没有。我不懂得考虑什么。”

“这可不成,排练结束后,你在后台等我。”

“好的。”看到她诚恳点头的样子,中根意识到银子的心底隐含着对自己的好感,但是她是不想去大舞蹈团的。中根觉得银子这个女子并非尘世的俗客。

银子跟木村一起回到后台,趴到镜前不一会儿,只听见从三楼的寝室窗户那儿传来木村的咆哮声,“喂,起来!喂,起来!”从二楼窗户往上望去,只见木村从窗户围栏那儿探出胸来,望着下面大声喊叫。

五月的月明之夜,藤架上鲜花盛开。花架下的长凳上,好像躺着十二三个流浪汉。

“喂,给我起来!”木村把香蕉以及吃剩的寿司,噼噼啪啪直往藤架上扔。可是不见有人动一动的样子。

“你就歇歇吧。瞧你疯的,到底怎么啦?”银子趿拉着拖鞋,走上三楼。

蝶子扯落了晾在窗边的衣裳,从并排着的镜台里面钻出来,在休息室里满屋子乱跑。她只戴着胸罩、穿着短裤,如此穿戴竟跳到后门的木门外面。

“啊,下雨了。”就在抬头看天的当儿,她叫木村逮住了。像是可惜布舞鞋给雨淋湿似的,她吊在木村肩上回到屋里。他也没再去摁她。蝶子像抱着自己的棉被一般,手紧贴着脸颊躺下来。木村就坐在她的背上,用一只手翻开脚本,开始互对台词。

木村跟蝶子都比绫子与银子小一岁,虚岁十七。两个人站到一块,蝶子的身材只够得到木村肩部。

木村一个人怎么也记不住台词。绫子责怪他是因为根本不想记;银子也笑着羞他,说他是为了摆谱,显示一副叫人恶心的老内行的神气,才故意不记台词的。银子的嘲讽可谓一针见血;虽然他不大像少年,且当演员的日子也不长,但是一出场,总有一种不言胜负的随随便便的气度。

不过,在观众眼中,他不适合舞台这一点不仅根本看不出来,他局促不安的外行相反倒跟高贵的容貌相得益彰,创造出少年般的青春魅力。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初演之日不分日夜,大部分的台词都要人在暗处协助,这一点已成惯例;可到了第二天上台时竟然能够没有任何滞碍地全部流涌出来。也就是说,排练时那么难以灌到脑海中的台词,一旦到了舞台上,又马上悉数记起。木村的这一点,文艺部的西林最为憎恨。不说十天轮演的紧张匆忙,也不论多少有点虚假成分的剧幕,演员把台词弄错本身竟反而成为一种即兴的幽默,真叫人苦恼万分;木村的这一特点,有绝对不容宽恕之处,有非用刀刃深剜之方解心头之恨的感觉。因此,在这次排演中,他带着未曾有过的恶意要整一整木村。

当然木村对此毫无觉察,没想过对手西林竟为自己内心的空洞所迷惑且深陷其中。旁观者看来,他仍像一个质朴纯真的少年,温柔的脸颊上染着蔷薇色,略含羞涩,西林尖酸刻薄的微词他一点也没听入耳中。

“哎呀,反正头一次上台就记得起来,排演时马虎一下算了。”他像女孩一般撒着娇,还用脚尖打着响子。

“混账!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死不改悔的坏种。马上给我去死吧,怪不得演技老没有长进。”

“我根本就不想长进。”木村口气忽然冷淡下来,把脸转向一旁;他当即就挨了一记耳光。因此,为了应付明天的首演,他跟蝶子一起,想把台词背熟。

自己一个人把台词默诵下来,对他来说比登天还难。

蝶子马上从坐垫下面拿出自己的剧照,用歪歪扭扭的罗马字做着记号,把台词塞给骑在她背上读脚本的木村。

“我想睡了。不行,你这样子,像是读小人书,要更像表演一点才行。”

“这里又不是舞台。”

“你想吵醒我是吧?”她把紧缩着的脖子转过来,向上望着木村。这是“跟我接吻吧”的暗示。接吻游戏可谓人见人爱,蝶子就喜欢这种游戏。

木村的眼睛根本没有离开脚本,于是她说:

“我睡了。”

“不行。”

“你不是在看脚本嘛。我也不用做声了,一切都好好写在上面。你就当是我在说话,自己读出来就行了。”

蝶子用两只手抱住头,径直入睡了。

木村没有叫她起来,虽然如此,但也没从蝶子身上起身,只是用脚本轻轻拍拍在一旁修整眼睫毛的藤子的头。

“好了,拜托你了。”

“小孩子总要人照顾。”藤子蹭过身来,把接过来的脚本放在蝶子的背上。

“真热啊。太阳出来了。”

木村读着自己的台词,藤子一直盯着脚本,接受了他的请求。

“很奇怪是吗?我这样跟你做伴,跟你一个人读有什么区别呢?真是给人宠惯了。”

“不客气地说,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跟妈妈撒过娇。”

“啊,木村也有妈妈?你可是从来没有讲过啊。”藤子边说边摆弄着斜躺在一旁的蝶子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

“木村,你跟绫子讲过,你说你喜欢睡着的女孩。你瞧,蝶子现在就睡着了。”

“没讲过。”

“少来,就是花子去投宿的时候。”

“是吗?那还是春天的事呢!这种怪事亏你倒记得。”

“你倒是马上什么都给忘掉。当时,你说过银子很薄情,这你不会忘记吧!是绫子告诉我的,银子听了脸都红了。银子还说,不过呢,那孩子是因为喜欢我才脱口而出的,她的神情非常不屑一顾,还咂了一下舌头。你真亏呀!从那以后,她有没有对你特别傲慢无礼过?要是不小心,当心会翻船。”

“你胡说什么?!”

“难道你不喜欢银子吗?”

“你是想跟中根结婚吧!”木村不耐烦地说。

绫子跟银子还在舞台上。戏好像将近尾声,高亢明快的爵士乐合唱声飘了过来。相形之下,后台异常静寂,就连隅田川上小汽船的马达声,也不时传入耳中。

木村到底喜欢舞女中的哪一个呢?舞女中又有谁最喜欢木村呢?藤子反复思忖。不过,乐意进行这种比较的只有自己一人,即对容貌、心地、舞台上的名声等进行比较;无论是什么,自己都有一分自卑感,比较本身就是证据。比银子和绫子长一岁的她,到底把这个孩子当成了什么,竟至想轻轻奚落一下木村。不过,她从没像蝶子一样让他坐在自己身上。对“性格开朗”这一剧团同事给她的评价,自己好像总是有意无意地受其牵制。无论如何,她是天生一副当不成领头羊的坏脾性;不过呢,木村这类人,老实说,只要不拿对待孩子的口吻对他说教,无论对谁都不会拒绝。看透了这一点的只有自己,仅此一点就足以叫大家目瞪口呆。为了掩饰骚动不安的内心,藤子仔细地把蝶子的头发分开,把玉白色肌肤上浮起的头屑吹掉。

“很可爱是吧?每当做这种事,我总是心疼得不得了。这孩子最好早点结婚。就照现在这副娇柔可爱的样子去当新娘。这里的男演员都跟她不般配。要是跟着西林先生就好了。蝶子是世上最好的新娘子。有点轻浮是吗?”

“干吗老操心别人的事。你自己马上就结婚不好吗?藤子才是有家庭观念的人哪。”

藤子蓦地直起身,又情不自禁地把裸着的膝盖整理好,想坐起来。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一只手斜撑起,偷看着木村俊美的侧脸,眼神像是要避开寒冷的风似的。那般伶俐的绫子竟然吓唬木村,叫他别去接近银子,也许是因为这个少年身上有藤子看透了的动人之处。不过木村对自己的声音引起的令人扫兴的回响根本没有察觉,仍以单调的声音读着脚本。

唱着谢幕的歌,舞女们跑进了后台休息室。隔壁男演员的休息室也喧闹起来。

银子马上骑坐在蝶子的脚上,像是要从后面去搂木村,用手掌拍着木村的脸颊:

“记不住的东西,就是记不住。”

“好痛,好痛!”蝶子睁开眼睛,摇晃着双腿。两个人都挪开了。蝶子用手心遮着脸,好像要打哈欠,却躺着一骨碌滚到一边。

“真不像话!我的脚都麻了。”

“喂,银子,”藤子马上丢给银子一副小大人的神情,“刚才呀,蝶子想跟人接吻,可是这孩子一副佯装不知的样子,蝶子就只好睡了。”

“是吗?那么现在表演一下。”

木村猛地直直地盯着藤子。银子不知为啥,忽然嗓音娇媚地催促说:

“唉,表演一下,给我们瞧瞧。”

“想看吗?”蝶子立起身来。

“想看。”

“我让你们开开眼。”

蝶子嫣然一笑,用手掌捧住木村的下颚,从上而下轻启红唇。藤子沉默着,不像是因为蝶子,而是给银子压制住了。

“多谢!”银子轻快地说道,边用力拍打着藤子的后背,边走到自己的镜台前,重新涂口红。新涂的口红十分鲜润,仿佛绽开的花蕾。

昨晚一位客人带藤子去咖啡馆,交给她一张给银子的字条。银子看到这封信了吗?蝶子现在是替你在吻着木村哪!银子是想说这句话才打了自己一下的吧!藤子一个人胡思乱想着,忽然粗鲁地站起来。

反正这类信银子从不好好看就扔到一边。藤子没有机会交给她。

“啊!太阳出来了。真高兴哪!”蝶子一个人拍着手,从窗口仰望着天际。

正是六月的梅雨季节。

瓢箪池里的池水仿佛化满了青海苔。在人们只顾着过梅雨季时,真菌一般的水藻恣意蔓延,当真正晴朗的夏日阳光照射到这一角落时,才惊奇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颜色。跟岸边布满灰尘的树叶比起来,是一片浓艳的霉绿。广告板上比实物大两倍的舞女的大腿,给午后的阳光一晒,显得光溜溜的。

在池子的一旁,花子嘴对着瓶子猛喝着放在冰块上的汽水,之后用流动售货亭的招牌红旗擦了擦手。

“喂,懒鬼,有你这样擦手的吗?”卖汽水的摊主把缠在头正面的头布当手巾,猛地抹了一把脸,扔给花子。手巾给冰镇得很冷。

花子嫌脏似的退后一步,顺势转过身,一看银子正好经过此处,就拖住了她。

“哎,现在就走吧!我有话讲。”

“你想去骗卖汽水的?还要利用我?”

“喂,你就答应嘛。”花子扯着银子的手臂,连拖带拉地走了过来。

“对了,兰子回来了。”

“讨厌,鞋子都掉了。”

“得了。”花子回头看了一眼汽水摊,放开银子的手,瞧着银子的脸色。

“兰子回来了。”

“是吗?”银子抬起右脚,隔着鞋子去搔没穿袜子的左脚上的痱子,一个劲儿地眯缝着眼睛。花子天真烂漫地向她挤挤眼。

“去一下后台,帮我化化妆吧。”

“今天怎么样?”银子淡淡地问。

白天,花子走过一家家戏院,在这家场子里讲那家的怪事,在那边又吹这边的内幕,以一副不像是十一岁孩子的庸俗口气搬弄着是非,装成故意惹人乐的样子,给人家跑腿,以此得到生计之资。跟夜间的小费不同,因为家里不知道,一切都成为这孩子的私房钱。甚至晚上生意时的妆,都是在剧院后台弄好才回去。

不过,花子为什么会喜欢银子呢?显然并非因为那种小孩身上的习惯心理、对戏院里的明星有贵贱之分的缘故。银子就算是汽水也不会请的,她从来没有尝试付过一次账。那副回头看一眼就会吃亏的神情,常遭人奚落。唯有化妆她会诚心诚意地襄助。不过,花子之所以让银子替她化妆,也并不只因为她想讨好喜欢化妆的银子。给眼睛发亮、热衷于此的银子摆弄着头脸,花子体会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快感。一方面是出于好像想变成偶人的、承欢于母亲膝下的天真心理,另一方面是对成人式的自豪有充分的觉醒,对平日耳闻目睹的男女间的交往想大肆嘲笑一番。

“喂,化完了。别傻呆呆愣着,快让开吧。这可是舞台呀。”银子摸到连衣裙的袖裾,把它脱下来扔开,裸着肩膀推着花子。

“哎呀,脚都麻得不能动了。一直麻到这块儿来了。”花子摩挲着大腿根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胡闹,小孩子说这种话会遭天打雷劈的。”

“啊哟,那是为什么?”

“喂,这是舞台台词。”

“哪有这种台词啊!”

银子一派冷淡的表情,开始往粉底上抹鬓发油。蜡一般的肌肤显得格外湿润。她就这副打扮喝着冰水。跟花子一起回到后台,卖冰的就马上来了;银子总是不爱用汤匙把冰片嚼着吞下,而是等全部融化了再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旁边的绫子连这些小事也都替她操心,默默地清洗着银子用过的饮具。银子出奇地懒散,就算冰水流过抹有鬓发油的下颚,弄湿了乳罩,也要看上好一阵之后才去擦掉。之所以在舞台上看上去光彩照人,让人联想到在后台她可能不大检点,其实只是她没为其他杂事浪费丝毫精力,周围的人才败在她的脚下。这是一种不可思议、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

“兰子回来之后,会去哪个场子?”

“去不了场子啦,谁都不要她。”藤子在一旁笑着抢答道。花子也不看她,而是凑近银子的耳朵,一本正经地小声问道:

“欸,你不去木村那里投宿么?”

“跟花子一起?”银子直勾勾地呆望着镜中的自己。

“不是。是银子你一个人去。”

“这是花子的主意?”藤子粗鲁地倒过身来,把一只手放在银子膝上。

“那样木村君跟银子就结婚啦。兰子回来一看,脸色会是怎样呢?准会很开心的。请吧,您哪。”

绫子从对面立起身来,转眼就抓住了花子的脖子。

“花子,是谁教你这些事的?”

“好痛,好痛。”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膝盖给藤子摇晃个不停,银子蹙起眉头;也不知道是什么风吹的,她把眼睛描得又蓝又大。

“藤子你也有不是。想去的话,只管自己去好了。”绫子出人意料地忽地站起来抢白。藤子也是冷眼相向。

“你对谁发那么大的火,我可真弄不明白。”

“花子最喜欢银子,才那么说的。”花子也给绫子的一本正经吓怕了。听上去是一副蛮不讲理、焦躁不安的语气。

“是嘛,”绫子好像在考虑着什么遥远的事情,“我最近慢慢怕起木村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银子你不觉得害怕吗?”

“不觉得。”

“倒也是!谁都不会这么觉得。不过……”

“都是大人了。怎么还把大家都看成孩子?”

“说来说去还是有点怕。”

“没有嘛!”

“银子,你要是不小心可就危险啦。那孩子跟谁都会马上去殉情的。”

银子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道:

“好像我跟木村君有相同的地方。”

“是啊。将来的事根本不操心。”绫子说着,想起这是文艺部的西林曾说过的话。木村与银子的存在,对他们自身来说是无意义的;对他人来说却有害无益。好像缺少领袖的白蚁地狱一般。小幼虫还在建巢之际,羽毛未丰;被吸进去、掉进洞中的任何生命,只要凶残暴食的蚁王不在,就不会被抓住,必定死得很空虚。

而且这种事情如果当真发生的话,绫子会更加怜爱银子的,会对她更加无话不谈。临近出场了,热心舞蹈艺术的银子打开放在房间一角的廉价手提式收音机,听着爵士乐,未穿戏服就旁若无人地跳了起来。旁边的人一副气不顺的神情,但谁也没有做声。

花子趁蝶子走出房间之际,从她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招待票,吐了一下舌头就回去了。不一会儿花子来到对面的男演员房间,从那边传来了她学唱流行歌曲的声音。打着拍子,花子敲响了竹板,声音仿佛炎炎夏日黄昏将近时分前兆的虫鸣,跟人工培养的夜市里的秋虫的蛩音差不离。

一轮明月早早地就露了头。

木村仍穿着演出服,上屋顶的露台乘凉。一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绫子跟蝶子手牵着手也上来了。

“木村很喜欢屋顶哪。”蝶子把手绕到他肩上,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这是什么?”

“口琴。”

“口琴?太出格了吧!难道你口袋里装着一只口琴上舞台?”

“刚才有人送的。”

“是女孩子?”

“嗯。”

“给我看看。”

蝶子把口琴凑近嘴唇:

“还会响呢。给你口琴的,是一位怎样的客人,是保姆吗?”

“是一位小小的女学生。”

“你神经兮兮地瞧什么?”

“那儿在卖萤火虫。”

“是夜市摊吧!”

“通宵排练时,一大早我就上这儿来,不知何处会传来金丝雀的啼唱。真想回老家呀。”

“是啊,木村,你老家有金丝雀吗?”

“得了,蝶子。”绫子扯了一下蝶子的短发说:

“木村哪有什么老家。他是东京仔。有金丝雀飞翔的故乡到底在哪里呢?”

“住嘴。好不容易心情好了点。”

“木村有什么隐衷吗?是不是在想兰子回来的事?”

“没有。”

“为什么巡演途中就逃了回来?”

“孩提时代起我就讨厌旅行。”

对兰子参加旅行巡演不满意,这点早在浅草就传开了。不过木村不是为此而逃回来的。很明显他是要逃避兰子。依然大模大样地住在兰子公寓的他,在她回到浅草跳舞后,还会照样平心静气吗!木村斗胆扬言,以前他跟兰子生活在一起,但是他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即使是假装不知,十七八岁的舞女们看到讲这种话的木村的嘴脸,还是觉得恶心。但是木村的口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眼下对他的话全信无疑的人也多了起来。

“兰子回来之前,你搬一下家怎么样?她嘛,离开了也没关系,不会再到我们团里来了。”

“去哪里呢?”

“到我家也成。”

“有房间吗?占用了银子的房间,不大妥吧!”

“是啊。”绫子点点头,如果木村到她的家里来,银子跟木村就没有什么可令人担心的了;她心中盘算着“这样做一定没错”。可不知怎的却难以启齿。

“绫子,快过来;从这里望过去,萤火虫铺子,真是很好玩哪。”蝶子声音爽朗地喊道。

不过,到了翌晨,藤子铁青着脸色告诉绫子的消息是,银子提着萤火虫灯笼到木村那里投宿去了。

“藤子,你跟在她后面吗?”绫子双唇颤抖,正想对藤子发难之际,悔恨的热泪夺眶而出。

从剧团的入口往上、呈半圆形突出的房顶上,一群剑术演员一副舞台装扮出现在那里。看上去像是领队的人正声泪俱下地开始演说。大意是,今天本来是要开演的,可是上座率太低,演不成了,为此,他们舍身成仁,在此亮相,就是希望博得诸位戏剧爱好者的同情。他激动地诉说与剧团同生共死的决心之悲壮,其间甚至夹杂着有煽动劳资纠纷嫌疑的言辞,俨然一副幕府末期志士雄辩的派头。宣誓结束后,在掩着白铁皮的屋顶上,四五个人做起了武打动作。

这家戏棚子位于人群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观众将狭窄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对面大众食堂的女招待也排在屋檐下仰望着屋顶。这种不大景气的夏季淡月中可怜的宣传,足可成为第二天报纸上的新闻;但就是此等妙计看样子仍然无法令人驻足,挽留住观众,演戏的人只好一茬茬地走向农村,只剩下招贴画独守一隅。昔日盛极一时的浅草,听任昔日的招贴画板一天天色调剥落,就因为小戏院一家家都难以为继。不过旅行巡演归来的兰子她们,又使那家戏班开张了。

剑术演员们屋顶上的宣传,直至盛夏的过午时分;在斑驳不均、变成蓝黑色的粉底上,大汗淋漓;烈日照射的破旧廉价戏服,都显得有些疲倦;此时拔刀出鞘,挥舞一番,看上去反倒有气无力,叫人乏味。这一举动就跟受雇于破产店主的化妆广告员一样,将小戏院自身隐蔽于阴暗角落的衰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也仿佛是兰子她们不振的预兆。短暂离开浅草之后,已经过了鼎盛时期的兰子的名气,就像季节不依人的意志悄然变化一般自然消失;既没有问候,也没有工作,她只能一天天地转悠在几家小戏班子里,这种身影中隐含着些微的凄凉。好歹有点模样的一家也像是一班拣稻穗的,自然没有长久维系的希望;与其说是回到了浅草,不如说是下乡之前的一场幕间休息。

何况兰子原先的丈夫趁她不在家时,隔三岔五到她的公寓,将她的衣物之类随意提走,使她眼下连替换旅行巡演时的脏衣的初秋洋装也没有。回来打听到的尽是烦心的事。她没有先回自己的公寓,而是怒气冲冲地径直奔木村的戏班子而来。

“您回来了。”“姐姐回来了。”小舞女们跟她打着招呼;这家戏班也罢,兰子自己主动退了出来,现在看起来反而显得累赘;望着后台守门人脸上淡漠的表情,她恶声恶气地提醒他小心点。

在后台与舞台的狭小的通路中,等待出场的银子抓着木村进行舞蹈排演。木村多少显得有气无力,打不起精神,可银子丝毫没有介意,一个劲儿地磕碰着竖立在她面前的大道具。兰子见此情形,心中颇觉反感,同时变得极为恐惧;也不顾出师不利,以一副略带奚落的语调问:“木村,公寓的钥匙在哪里?”

“啊,你回来了。”木村照例脸颊上泛起一层梦幻般美丽的蔷薇色,声音显得空洞无力。

“钥匙?我不知道什么钥匙。”

“你从甲府逃回来时,我不想让你为难,就把钥匙给了你,不记得啦?”

“呵,是吗?管理人那里还有一把备用的,我一点儿也不为难,这点我倒疏忽了。”

“那就希望你把两把都交出来。”

“我没有拿。你叫我怎么办?”

木村歪嘴不认账。这当儿,银子尖起了嗓子。

“把钥匙交给木村,实在是没有道理,他可是从来没有钥匙的。”她径直看着兰子。

“你就别讲大话了。你睡到我那里可干了不少好事。还死皮赖脸地提着装萤火虫的篓子。”

“那些萤火虫,现在还活着吧!”银子面朝玻璃窗涂着脸,用指尖重新化妆。兰子假装没有看见,不耐烦地说:

“全都死光了。木村可是从来就不懂照顾萤火虫的。”

“是啊。怎样才能养好呢?”

“木村,”兰子转过脸来,“竹田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竹田三番两次来拿我的东西,你竟然坐视不理?”

“哎。”

“马上去竹田那里取回来。不然,就不准你踏进公寓的门。”

“得了。”木村茫然无措地应答着,脸上泛出讪讪的笑。在舞台化妆效果跟微明的光亮的双重影响下,他的脸上愈发现出一副少年的英俊之气,而且还让人感觉无依无靠。对这样的他,兰子怒不可遏,火气一触即发。这时,银子又冷不丁地吐出一句风凉话:

“衣服之类的,就那么可惜吗?”

“你说什么?”兰子猛地跳起来,一把揪住银子的头发,假发掉了下来,红头发缠绕在兰子的指间。兰子厌恶地把它甩开,同时吼道:

“你这个乞丐。”她揍了银子一下。银子肤色略深的手臂上冒出了血珠。假发上的西班牙发夹还留在兰子手中,就是它刺伤了银子。

银子用嘴吮着伤口,舌头静静地压着出血处,根本没有瞧兰子一眼,不一会儿她“呸呸”地把血吐出来。整齐的皓齿渗着血迹,与因为浓妆艳抹而显得略微发青的脸蛋交相辉映,看上去酷似一尊可爱的偶人。不过她脸上毫无表情,眉头一皱不皱,冷若冰霜。然后她用舞鞋挑起落在脚尖上的头套,倏地抛起来,接在手中,然后衔在嘴里。她用一只手压着玉臂上的伤口,甩着嘴中的假发,踩着舞曲的节拍,径直朝舞台走去。最终银子还是没正眼看兰子。她一言不发,只留下渐渐远去的背影。

兰子咬牙切齿,恨不能追过去把她杀了;无奈她发觉齿根发寒,直打战。自己太无聊了。本来她一直强作姿态,外表冷静,为的是轻轻奚落一下木村,不想竟把根本没有反应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当成了对手;就连刚才跟木村讲过的话,回想起来,也恍若一派谎言,乏味无聊。

从兰子打伤银子,直至银子消失于舞台为止,木村一直一声不吭地看着,根本没有阻止的样子。他若无其事,朝兰子挤挤眼,然后也径直往舞台走去。

银子从未对舞台服装提出过异议。她不只是不希望有和服,而且时常一不小心就穿了别人的内衣,把手边的鞋子套在脚上。因为这些事情,所以兰子骂她是乞丐。不过,老实说,作为女演员,这样反而会在舞台上闪射出炫目的光彩,银子也许会成为一名着实厉害的女子。也许是因为身体单薄的缘故,兰子越想越当真,但是伤害银子,她并不觉得是做了一件蠢事,她明白直到夏天之前,曾经住过很久的后台,她是很难再进去了。站了不一会儿,一群舞女踏着散乱的步子从舞台返了回来。

她们看见兰子,一个个热情地打着招呼。其中瘦小的蝶子抓住兰子的手,把脸颊压到兰子的肩上。

“银子好像是受伤了。”

“是吗?”

“手上老是出血。银子对此并不在意,一直跟木村跳个不停。连绷带也没扎。”

“没什么大不了吧。”

“不过,她把手挥动起来时,血就会一点点流出来。绫子在暗处看见了,就悄悄示意,叫木村、木村。当两个人的身体挨在一起时,为了不让客人发现,木村用自己的衣裳帮她揩了好几次。”

“观众看得见血么?”

“我想看见了。”

“嗯。”兰子挤了挤鼻子,笑了笑,好像被某种无比寂寞的心绪压倒,抱住了蝶子裸露的肩膀。与少女的肌肤相触之感竟是那么不可思议。

“呸,这个坏蛋。喂,蝶子,银子已经年纪不小了,肯定是发疯了。”

“说不准。银子曾经嚣张地扬言,她会第一个生孩子。”

“是谁的崽?”

“讨厌。”蝶子扭动着柔软的身体,爽朗地笑着。

“近来,银子跟藤子,去姐姐的公寓休息过。”

“木村呢?”

“也在。”

“三个人睡在一起?你胡说什么?”

“木村嘛,木村从来是一言不发的。”

“是吗?”兰子赶忙从蝶子的身上把手抽出来:

“我还有点急事,请向大家致意,我还会来的。”

然后她就出了后台门。高空的秋风像是骤然降落似的扑来,席卷着地面,演艺街的街灯好像忽然暗了下来。

是夜,绫子等银子简单的舞蹈排练结束后,跟编导中根一起出了戏棚。

“起雾了。我的指尖都感觉到冷。”银子握着绫子的手并肩走着。绫子替她包扎的绷带也有点松了。

“不是雾气,是雾霭。”

“是吗?”

“兰子回来了。”

“嗯。”

“见过了?”

“嗯。”银子坦诚地点了点头,没有道出被发夹刺伤的事。看得一清二楚的木村不知何故也没跟任何人提起,绫子看见练舞的银子时,以为是给钉子什么的划破了手。

“银子你今晚住哪里?”

“去木村那里。”

“兰子不是回来了吗?”

“是啊。”银子直截了当地回答。绫子觉得仿佛受了侮辱:

“蝶子跟藤子也一起去?”

“不知道。”

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的中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说:

“银子,兰子已经到了公寓了吧。”

银子没有作答。

“喜欢木村了吧?”

“我什么都没想过。”

“撒谎。”

“是真的。”

“那么,干吗要去那里睡?”

“管他是谁,我讨厌任何人。”银子声音有点哽咽,中根吃惊地偷窥了一眼银子的脸,只见她已是热泪盈眶。

中根知道自己在讲蠢话,但还是情难自控。

“怎么啦?你干吗哭?”

他以为银子会反唇相讥,可是银子意外地点点头,沉默了起来。

“那些事情,我一点也不清楚。”过了一会儿,中根自言自语似的说。银子马上坦白道:

“我想绫子有事请教中根先生,才讲了这档子事。”

“是啊。”绫子心中不平,不甘服输。

“不过,并没有什么恶意。”

“我知道。绫子一直在想,要是跟中根先生结婚就太好了。”

绫子跟中根都冷不防地吃了一惊,一言不发地走了五六步。

“讨厌。”银子脱口而出。于是她迈快了步子,跟着他俩一起走着。

不一会儿猛然听到竹板的响声,三人回头一望,是花子。她正受雇于盲歌手。花子靠在兰子跳槽的那家戏班的墙壁上,站在近乎痴狂的老人面前,应和着他沙哑的歌声,敲着竹板。看到他们三人,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跑上前来。

“欸,你们是去木村那里休息么,把我也带去嘛!”说着攥住银子的手。绫子皱起眉头,

“兰子回来啦。会挨骂的。”

“嗯。还是去练习吧。”花子抬了抬下巴,用手指着不大整洁的戏棚的墙壁。

正值对面大众食堂的女佣们翘起屁股洗刷地板之时,她们把椅子胡乱地脚朝上摆在饭桌上,桶里的水都流到了路上。

绫子稍许犹豫了一会儿,抱住银子的肩膀:

“银子,我也一起去好吗?”

“你也去?”银子好像鲜花盛开一般喜笑颜开,快活地挥了挥手。

“再见,先生。”

“我会照顾她的,你放心好了。”绫子说话时一副老成相。银子也回望了中根一眼,脸上洋溢着略含嗔怒的清纯的微笑。

留在一旁的中根,头一次在心中浮现如是的念头:木村跟银子相配,其中定有可歌可泣的美好成分。目送着她们的背影,他接着想:不过,木村跟银子之间是在玩一场过分空虚的游戏,这一说法兴许不大贴切。他边走边思绪不断,忽然听到竹板声,且渐渐远去,许是花子追银子她们去了。

六区戏棚的小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抬首望天,早已暮色四合。当天下午,大家都缩着脖子走路,柏油特有的光亮使人明白眼下的天气,却忘记去远眺苍穹。因此,当火烧云在空中飞渡,像扯起了金色的巨帷,反倒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连小旗的红色都略显萧瑟。在天光尚余微亮的时分,绫子的父亲给他的小小提灯点上了蜡烛。

“好了,今天提早结束,有人请我守夜。”说着,他把给火挡风的手塞入怀中,掏出一条旧毛巾,慢悠悠地落座在看台前。

当他摆好看相先生的姿势,死者的老婆“哎呀”了一声,远望着他:

“唉,连菩萨也会觉得好笑的。过去的老朋友都已经归天了。”

“是啊,我讲的就是明治三十年的往事。”

“明治时候的事,对死者倒是比什么都虔诚地供奉。”女人谄笑了一声,卷起衣袂开步就走,又郑重其事地回转身来:

“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现在我还不会讲。”

相面人缄默不语,低着头把布满灰尘的相书摆放在看台上。

“我这个人嘛,是不会给熟悉的人看相的。看了也不准。”

“怪不得你刚才一直不看我的脸。”

“是啊。我只是讨厌看世人的脸罢了。”

“有道理。不过,你这点蛮好的。绫子这孩子倒是很老实。没有人不说这孩子好的。”

“不过,等她混出了名,立起了招牌,弟子会不断地来吗?说起习舞的人,自然是那些家道不错的人家的女儿跟求艺者。她只是大路上相面先生的女儿,挣点小剧院的收入……”

“不要瞎操心了。绫子会给你争气的。”

“说真的,她是有出息。”

“我那位跟以前的老婆,有两个有出息的孩子;死了以后,也没得到什么好报应。”

“是去向不明吧!”

“是啊。”

女人又叮嘱了一遍,说守夜时希望早点来,然后仿佛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离去了。相面人没有目送她。从丈夫去世之日起,为了今后的各种事情心绪不宁,现在她消瘦下来,不只是因为作为女人,年纪尚轻,未及四十的缘故,还是由于没有确切的夫妻关系的男女生活的缘故。他边用挽着暖炉的手搓着冰冷的耳朵,边回忆起明治三十年间的往事。

新闻杂志阅览室、名酒酒店等纷纷开业,可以说预示着浅草踏上了日新月异、繁荣昌盛的大道。再加上跟吉原道的繁华景象交相辉映,这一切就发生在明治三十年前后。而且,当时正是人力车普及的时代。车夫们有着今天的街头出租车司机无法企及的好名声,生意也很红火。现在已经过世了的老人,他们中有人当过拉皮条的车夫,一直围着私娼馆源氏屋转悠谋生。回想起来,仿佛是一段古老的神话。已经在生意上帮不上什么忙,被纳为酒店老板小房的女人,在心底里还是一直指望着时来运转、卷土重来。思来想去,相面人觉得兴味不大。旁边鲜贝的汤味飘了过来。今晚真叫可气。于是他脱下头巾,站起身来,走到那口锅前,用松软的牙齿品尝着蝾螺串。

“您搬过来了吗?”悄悄拉着相面人衣袖的,正是女儿绫子。

“嗯,”父亲用指头掏出口中的蝾螺,“哎呀,那种木头,实在是很沉哪。”

“很结实。”

“她母亲,是外国人的小妾吗?”

“不知道怎么搞的,银子从不谈她妈妈的事。”

“一个帮过忙的人曾告诉我,她不是正宗的日本女人。从那张床头上的雕花就看得出来。好像是洋人躺过的。”

“我们四个人睡在一起。春天到上野公园看夜樱时,几个人一起睡过。”

相面人准备回到看相台,一转念,拿出蝾螺串:

“热乎乎的,来一个吧。”

绫子脸转到一边,窃窃发笑,摇了摇头:

“我常回家里。”

“把窗子抬起来吧。要是二层就进不去啦。房子阴气很重。朝北嘛。阳光一点儿也照不到。一张那么宽的床搁在那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说是她妈妈的遗物只有那张床了。”

“也许不是洋人的小妾吧。没有哪家旧家具店会买那种庞然大物的。”父亲在看相台上坐下来,“我听说过公寓里的一件怪事。房租是由兰子的老公,一个叫竹田的人支付的。他是个不务正业的懒汉。”

“竹田?”绫子抓住父亲台子的一端,马上松开了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刚刚胡乱卸了妆的五官,跟被夜风扑打的老父亲很相像;虽然跟华丽的人造丝长袖和服极不般配,但是轻启的朱唇仍一副不折不扣的舞女模样,脸上的表情也活灵活现:

“兰子在两个月前,已经去了台湾。说起来虽然很可惜,可是银子跟木村这一对,是没有目标的步枪,她跟他们也没吵过架。凭一直走下坡路的兰子的实力,要撼动银子跟木村的名气,无疑是蚂蚁撼树。银子这个人,自己不能替自己做主,可是像做梦一样竟然一下子名盛一时,真可怕呀。旁人看来真感到可怕。”

“嗯。你最好不要去考虑这档子事。”老父亲咽下嘴中好像忘记了的蝾螺肉,似乎在回忆着银子的长相,眼睛闭了一小会儿。

“最近的演艺圈中,那种孩子可不少啊。”

“错了,”绫子好像大吃一惊似的,激动地摇着头,“我觉得银子很可怜,十分可怜,简直不忍心看她。可是在旁人眼里,只要银子一加入,我们在周围都显得可怜兮兮的。是什么原因,真弄不清楚。”

“名气是很可笑的东西。”

“才不是呢。兰子就说过:银子是一个冰偶人,不久就会融化的。”

绫子想起今年春天木村说过,银子的身体很冷。他这样讲之后,绫子好几次跟银子同床共寝过;银子肌肤还很凉时,却一个劲儿地发汗。银子出于爱化妆的怪癖,总是不好好洗澡,还湿着身子就要穿内裤,绫子看不过眼时,会帮她从背到脚揩干。

“冰偶人?”相面人突如其来地笑了。

“是啊,身子就是不大暖。”

“今晚雾气很重。雾夜客人很多。雾中的夜晚……”

绫子也抬头仰望天空。有人说过浅草的女人从不看远方的天空。

“不会下雨的。总之,那间公寓的房子我是不去的。”

“怎么啦,爸爸,我觉得银子是一个在某些方面很脆弱的女人。很危险哪。”

“老是操心这种事,真是没有办法。在这里,我也时常看见舞女们来。放肆地展示肉体谋生,这种交易从来是没有任何顾忌的。说起来,人的目光是一种毒。年复一年,这种毒针会把身体扎穿,就无法展现出自己本来的面相了。那孩子在舞台上看上去,判若两人似的美艳迷人。你认为这样好吗?”

“好?”绫子没大在意相面人的话,倒是更被他的语气吸引而被问得张口结舌。正因为是这种父亲的女儿,所以在舞台侧翼等待出场或在台上跳舞时,会忽然把目光从众人身上移开,觉得自己孑然一身。成为新娘跟成为日本舞的舞师,哪种对身体不利不得而知,但是由于身体羸弱,决定终生独自从事演艺事业。这不是女儿家的多愁善感,而是一种卑贱的、现实之极的算计。

“为什么下这么大的决心?”今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当被一副孩子气的口气问及之时,绫子猛地惊愕过一下。她时常想起这回事。想不起具体的话,倒是记得像是舞台上的台词般的木村的声音,以及有对他人举动视而不见的怪癖的美少年冷峻的面容。

“我跟谁讲话舌头都不灵。”

木村虽然做了令人诧异却又恰如其分的辩解,可这种借口无疑是画蛇添足。像银子与木村这类的明星,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少男少女,他们的命运深处到底隐藏着什么,绫子越是思量越感到后怕。也许其中不乏透明清澄的空虚吧。

“朝霞跟晚霞,你喜欢哪一种?”绫子记得有一次经过言问桥,在隅田公园中穿行时,文艺部的西林问过这句话。公园里面,沿着铺着沥青的人行道,栽种着一行行小樱花树,它们好像水土不服似的。花树沐浴在夕晖中。从宽广的河岸远眺,青山于舞女们是何等亲切、珍贵。与其说是山,不如说它们跟暮色融为一体。舞女们异口同声地说,晚霞真美丽呀。只有藤子是农村长大的,她从未思念过那片山区的晨空。

西林不时提出些不着边际的事。当他问舞女们,你们谁准确知道自己的荷包里有多少进项时,立即回答知道的只有绫子一人。可是,这一回,银子的回答却迥然不同。

“我喜欢彩虹。”

“彩虹?彩虹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不知道哇。天上随时都会有吧。”

“银子嘛,讨厌每天都活着。十分讨厌。”西林搂着银子的肩膀,迈开大步,走了五六步,银子抓住他的手,转了个个儿,二人合为一体,做出一副双人舞的姿态:

“彩虹是百看不厌哪。”

“不过,彩虹是会消失的。”

“是啊。”

她漫不经心地答道,取下贝雷帽,没有任何目标地挥舞起来。

为什么竟记起这种事情,当绫子思量个中缘由时,觉得自己很悲惨;与此同时,不知怎的,也可怜起银子来:

“她在舞台上耀眼得如同另一个人。她是当红的明星哪。这有什么不好吗?”她看着老父亲,可是相面人一副全然不知人间烟火的神情:

“该回去了。雾越来越浓了。”

“是啊。我想早点停止跳舞。”

“嗯。”老父亲像是点头同意似的垂下了头。

绫子那点可怜的薪水已成为生计之资。今夜叫相面人想起自己为其守夜的老车夫。还有因酒精中毒而浑身痉挛似的颤抖,在公园的小路以及杂物间讨食度日的源氏屋老板。相面人没有心思将他的死告诉女儿。

“可是,银子停止舞台生涯,是叫人不敢想象的。”

“竹田是个品行很坏的男人。他紧抓着兰子不放,接下来也不会放过银子,要拿她当摇钱树的。”

“那种事绝对不可能。银子会听人摆布,任人宰割?”

“房租不全是由竹田来支付吗?”

“那种事情,银子自己从不在意。她这一点可是很出名哪。”

“你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是,银子在那所房子里什么也没有。连肥皂都没有一块。”

“只有一张床,是吧?”

“银子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的观念。在咱们家不就那样住过一阵子吗?”

“真不检点。”

电影院等买减价票的观众排成了队。浓雾也飘到他们当中。瓢箪池漆黑的水面上,浓雾像张开一层薄布隐隐而行。只有霓虹灯仿佛是光的残骸,虽被夜雾濡湿,似乎反倒显得光彩鲜明;乃至肉铺房檐下线条描的红牛,都带着充满肉欲的鲜活劲儿,沉浮于宇宙间。

“那个叫木村的小子到底怎么样了?你们不是说过他多少有点神经质吗?”

老人好像想一吐为快。女儿立即一板一眼地道:

“是时候了。下次再说吧。”

“今晚有事需出去一下,早点收摊吧。”

回到戏班中,绫子还在担心银子的事。在前往同一曲舞蹈的舞台里侧,她沉默地挽住银子的手。如是一来,确实宽心了不少。

可是,当夜晚落幕,大伙都到齐了,后台人声鼎沸、一片嘈杂时,坐在镜台前,只有银子一人竟然不见了。

银子是从不整理化妆道具与戏装,也不急着回去的。所以,绫子跟蝶子一起,一边整理银子的镜台,一边问起到底怎么回事时,蝶子语气轻松地说:

“肯定是在舞台上练习单人舞。”

“不脱戏装就练?”

“换服装麻烦嘛。反正她今晚要在台上练习。”

“银子会演电影吗?是不是去谈电影的事去了?”藤子来到镜台前,边脱鞋子边插话。绫子蓦地回头:

“中根先生。”她不由自主地叫喊着站起身来。

舞蹈编导中根正好经过走廊,可是他正阅读着手中的乐谱,所以径直走了过去。

绫子突然气上心头,连身子都发颤了。惊愕之际,用手拧了一下蝶子的大腿:

“我去跟木村打听一下。”

“好痛啊。”蝶子一副要流泪的样子,她迅即舔了一下手掌,把口沫贴到痛处。

木村四仰八叉地躺在男演员室的角炉旁,一只手烧着火钳,在木头旁边胡乱写着什么。

“嗡嗡的哇哇……”绫子读出声来。

“嗡嗡的哇哇,到底是什么?”

木村沉默地拔出火钳,迷迷糊糊地望着铺席上冒起的烟。绫子把它捡起来,插到灰中:

“银子呢?”

“不知道。”

“到哪儿去啦?”

“不知道。”

“不是刚跳过双人舞吗?”

“是啊。嗡嗡的哇哇。”

“你说什么?”

“我脑袋嗡嗡地直痛,胸中苦闷得很,只有哇哇地吐出来才会好一点儿。可是银子对此一点也不理会。”

“傻瓜,”绫子柳眉倒竖,“你去死吧。”

言下之意是,你就是这样看待银子的吗?

“哎,”木村出神地紧合上仿佛美少女般长长的睫毛,“花子为什么那么迷恋银子呢。该不是同性恋吧!”

绫子腾地站起身来。

“我要把木村杀了。花子曾经这样不加掩饰地说。”仿佛一个人又说又笑似的,木村孩子气的声音直追着绫子而来。俨然吹自黄泉鬼府的阴风一般,令绫子感到透心凉。

为了找银子,她们离开了戏棚;卖伞人朝正下班的六区客户吆喝。这时候,刚才飘荡着的雾气沉淀了下来,浓得让人觉得在下小雨。

舞台练习一般是午夜十二点开始。她们首先去了公寓放着大床的房间,然后在往常去的咖啡馆转了一回;这之后,藤子像有意外发现似的叫道:“银子会不会在公园的茶室里呢?”于是大家默不作声地赶着路,这时蝶子哇地怪叫了一声,把藤子紧紧搂住。

“啊,可怕呀,好怕呀。”

藤子吓了一跳,直往后退。

“嗯,气味真难闻。”

屋檐下晃悠悠地挂着一排野猪。猪毛都给雾打湿了。这里是一家卖猪肉的大众食堂。

绫子也打了个冷战。

这一夜,银子最终还是没有回到戏棚。在这以前,她连一场舞台戏都没有缺席过,一次排演也没有迟到过。与其说她的时间观念特强,不如讲她嫌烦,有排演时是从不外出的。

舞台排练结束后,绫子一行人走出门外。这时,流浪汉已经在忙着收集饮食店门口的残羹剩饭,他们的身影乍看上去好像从寒冷的冰窟爬出来的。只有各处屋顶的侧面,映衬着薄明的晨光;那些朝不知何方飞去的观音堂里的鸽子,振翅时发出令人吃惊的羽音,强劲地回响着。舞女们疲乏的肌肤骤然冷却下来,好像另一个人的身体似的缩成一团,三人紧挨在一起,但是根本没有手挽着手的意思,而且谁也没有化妆。大路上的沥青给昨夜的雾气打湿,只有淡淡的朝阳照到的一侧,方显出浅浅的桃红色。

见此情形,舞女们放慢了脚步,七嘴八舌地聊起来。

“木村这人真怪呀。他好像感觉不到冷似的。”蝶子轻启小口,笑谈了一句,随即打了个哈欠。

“因为银子没来,他竟然很安然似的,在后台一隅睡熟了。里面一点暖气都没有。我担心他会着凉,就去叫醒他,他铁青着脸跟我讲,他不想演戏了,想进飞行学校,还说想在彩虹里飞翔。”

“彩虹?这小子,他没见过彩虹吧?!他见过吗?他是在模仿银子的口气。”藤子直言不讳地说。可是蝶子竟天真地接口道:

“若是驾着飞机飞进彩虹里面,木村会头晕眼花地掉到地上的。”

“木村这个人想当飞行员,却成了地铁乘务员。这难道不奇怪么?”绫子忆起往事,淡然一笑。这时藤子一个人话中带刺似的:

“怎么说他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由于银子的缘故,昨晚中根先生对他大为不满。”

街道的远处笼罩在晨曦里。奔驰在无人行走的道路上的汽车,看上去仿佛是在宇宙间滑行。在这寒气沁人的黎明时分,冬天的夜晚仍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中。

银子回去了吗?昨晚她到底怎么啦?公寓门口的玻璃窗上挂着几滴夜露。三个人都在挂念着银子,一打开房间的门就叫道:

“银子。”

“啊,在这儿哪!”

“跟花子睡在一块儿。”

“竟然不去排练,真奇怪呀!”

“好轻松啊。”

“银子,银子。”

“算了。让她睡好了。”

“真漂亮。”

“一个睡相姣好的女人。”

“真迷人。这么好的容貌。”

“还化了妆呢!”

“是舞台妆吧!”

“根本不是。”

“是跟花子一起回来的吧。”

“真冷哪!”

“谁去烧张报纸吧。”

“报纸还没有去取呢!”

“床都脱漆了。真不咋的。”

“房子也不行了。”

“银子,银子。”她们唧唧喳喳个不休,倒是花子先睁开了眼睛,她一个个地瞧了三人一番,微微一笑,接着又合上眼想睡,孩子气地搂住银子。就在这一瞬间,但见她脸色一变,抬起胸部,从被子的边角露出裸着的脚,在床上打了个滚。

“讨厌死了。真凉哪。银子真凉哪。”

舞女们为花子的悲鸣所震惊,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银子的脸,原来她已成为一具冷却的僵尸。

大家猛地缩回来的手,又去摇晃银子的身体,喊着她的名字。不一会儿,三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已经辨不清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木村冷冷的影子站在门口。

“花子,花子,到底怎么啦?”绫子终于意识到花子的存在。

“不知道,我不知道。”

“躺在一起,竟然不知道银子死了。”

“我来的时候,银子已经睡了,我就一个人睡了,我想着叫醒她不好。”

“你是悄悄睡到她身边的?”

“嗯,嗯,嗯。”花子点着头,眼泪夺眶而出,哭成了一个泪人。

舞女们很快哭出声来。“快叫医生,快叫警察!”藤子慌不择路地喊着,直奔向走廊,与木村撞了个满怀。

“啊?!”绫子瞧了一眼木村,咬牙切齿地说,“木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村徒然地连连摆头。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后台睡到早晨,一直等着银子。”

从床上滚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裸着的膝盖颤抖不止的花子,这时径直爬过地板,将跟床一起打湿了的白色的药粉捡起来。

蝶子见此情形喊道:

“是她杀的,是花子这孩子。她在服毒。”

“不是我。”花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以一副不共戴天的仇恨眼神直盯着木村:

“我要把你杀了。”说着,像是要刺杀过去似的用手直指着他。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在一片沉寂中,花子晃悠悠地爬到床上,钻到被子里面,紧抱着银子,然后立即厉声嚎啕起来。

“不成,花子,快分开,花子。”在绫子想分开紧搂着银子的头的花子的手时,与其说是从花子温暖的手臂,不如说是从银子冰冷的手臂,流淌出一股强烈的可怕的爱恋之情。

“有验尸的人吧?!”

“她真的死啦?真的没救了?活不过来了?”蝶子胆怯地凑上前来看。

可是绫子好像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验尸官会怎样检验呢?”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声音颤抖着;从跟花子相对的一侧,她跟花子一样钻到床上,从银子的胸部直至脚边,轻轻地抚摸着。当她明白银子全身上下整齐不乱时,忆起银子的睡姿总是如此妩媚;这时,她仿佛悟透了什么似的,沉浸于浓醇似血的爱怜之中,哇的一声紧搂住银子。

木村仿佛一具活着的僵尸凭壁而立。

房间里,只有白布窗帘明亮得特别醒目,晨光还未降临此处。

一九三四至一九三六年

(汪正球 译)


(1) 即“演艺木马馆”,位于日本东京都台东区浅草二丁目的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