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望北
林秀娟站在月台上,哈气在围巾上凝成冰碴。长春站的铁皮顶棚被积雪压得咯吱作响,像极了父亲临终前那台老式呼吸机的声音。她攥紧褪色的蓝布包袱,里面装着母亲连夜烙的玉米饼,还带着炕头的余温。
“呜——“绿皮火车喷着白烟进站时,人群突然躁动起来。秀娟被裹挟着往前涌,后腰撞上不知谁的扁担。她想起三天前在纺织厂领最后一笔工资时,王主任油光发亮的脑门顶在财务室窗口:“小林子,不是厂里不留你,这年头连机床都论斤卖了...“
车厢里弥漫着酸菜和汗馊味。秀娟蜷在过道角落,膝盖顶着对面大叔的蛇皮袋。袋口露出半截油锯链条,暗红的铁锈像干涸的血迹。她别过头,车窗玻璃映出自己浮肿的眼皮——连续半个月通宵赶制劳保手套,此刻连流泪的力气都没了。
“让让!开水!“列车员吆喝着挤过人群。秀娟护住怀里的包袱,忽然摸到夹层里硬邦邦的物件。是建军哥塞给她的钢笔,英雄牌,笔帽刻着朵歪歪扭扭的雪花。他说南方热,写信用得着。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瞬间,秀娟听见母亲咳血的声音。那件织了一半的枣红毛衣还压在炕柜最底层,毛线是建军从林场捎来的,说是桦树皮染的色。上个月他翻墙进来送药,月光落在肩头的雪粒子亮得像盐。十三行的铁皮厂房在梅雨季渗出锈水,顺着墙根淌成蜿蜒的溪流。秀娟的缝纫机是三十八号,台面有道裂痕,像松花江解冻时的冰裂。每天卯时开工,子时歇工,她的食指被顶针磨出紫黑色的血泡,在布料上洇出细小的梅花——这倒和东北窗棂上的霜花有几分相似。
工头潮汕口音的呵斥在电扇嗡鸣中时隐时现:“后生妹,衫脚车线要似珠江咁直!“秀娟低头咬断线头,瞥见自己泡在汗水里的手腕——那里系着建军哥编的草绳手环,林场白桦树皮的纤维早已被盐水浸得发亮。
“娟姐,借个顶针。“上铺的阿芳递来半块桃酥,指甲缝里嵌着孔雀蓝的丝线。这个江西妹子总把饭票换成电话卡,蹲在传达室塑料帘子后给山里的小女儿唱“月光光“。昨夜她晕倒在整烫车间,身子伏在蒸汽管上,后背的汗衫烙出朵半透明的木棉花。
秀娟从阿芳的储物柜里找到张蜡笔画:歪斜的太阳下站着三个火柴人。她把画叠进准备寄往长春的信封,却摸到包袱里那支英雄钢笔的笔囊已经干裂——南方的空气早把北方的墨水吸干了。冬至那日,秀娟在牛仔裤内衬发现秘密。流水线上游的广西妹往每件货品里塞木棉絮,说是要给买衣服的人“装点春天“。这个发现让秀娟的手指重新变得轻盈,她开始往西装袖口藏白桦叶脉——用厂里淘汰的绣花针在呢料上戳出细密气孔,把去年建军寄来的标本碾成齑粉灌进去。
海关查获那批走私手表时,整条流水线被罚扣半月工钱。秀娟蹲在厕所隔间,就着沼气灯在工装裤膝盖处绣冰裂纹——这是母亲当年在搪瓷厂描花的手艺。潮湿的苔藓爬上墙砖,她忽然想起长春家中的地窖,父亲总在霜降后往白菜垛里埋胡萝卜,那抹橙红在雪堆里如同不会熄灭的炉火。
建军第十一封来信别着根银白的发丝。他在林场承包了防火道工程,说开春要带人在老厂区种云杉。秀娟把信纸折成纸船放进珠江,船身用缝纫机油浸过,载着三粒北方的松子。粤语培训班的日光灯管总在雨天漏电,滋啦作响的声音像极了解冻的冰棱坠地。秀娟蜷在教室最后一排,膝盖上摊着从垃圾站捡来的《广州音字典》,右手无意识地做着锁边针动作。戴金丝眼镜的老师用教鞭敲打黑板:“'赶时间'要说'擒青',舌尖要顶住上牙床——“
突然有沙沙声从教室后排漫上来。秀娟抬头看见窗外榕树气根在玻璃上投下暗影,竟与老家缝纫社墙头的爬山虎重叠。她鬼使神差地举起手:“老师,'缝纫机踩太快'怎么说?“
满堂哄笑中,她摸索出奇妙的对应关系:粤语九个声调恰似缝纫机的转速档,而“唔该“的尾音要像收线时轻轻上挑。那晚她在工卡背面用注音符号记下:衫车(sam1 ce1批发市场后巷的“北姑饺子馆“藏在霓虹招牌夹缝里。老板娘用机油桶改装的炉灶上,铝锅盖每五分钟就被蒸汽顶得跳脚。秀娟每周日晌午来帮厨剁酸菜,换得免费的老边饺子汤——浑浊的面汤里沉着十几片饺子皮,喝起来像长春家中的刷锅水。
冬至那天来了七个东北老乡。穿貂皮的女人边拆毛衣边哭,说老公跟东莞的洗脚妹跑了。秀娟默默把拆出的灰蓝色毛线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绕出长白山的等高线。当电视里播《外来妹》主题曲时,满屋突然响起参差不齐的“春季里开花十四五六“,有人把醋瓶当成话筒。
老板娘从冰柜底层端出冻梨那天,秀娟正往饺子馅里掺木棉絮。黑褐色的梨子撞进搪瓷盆,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显出奇异虹彩。她含着化开的冰碴,尝到松花江开江时带着鱼腥味的春风。)——听起来像东北话里的“三扯“,母亲总说缝衣要扯三遍线才牢靠。八号风球登陆那夜,车间铁皮顶被掀开缺口。秀娟和二十个女工蜷缩在裁床下,手电筒光晕里漂浮着羽绒服的绒毛。广西妹突然哼起山歌,却被灌进来的暴雨浇成断章。秀娟摸到口袋里的备用顶针,开始有节奏地叩击下水管道。
叮,叮叮。金属震颤惊醒了湖南的绣花工,她解开发辫上的红头绳系在通风管上。渐渐有人加入这场即兴演奏:江西的串珠女拍打塑料模特,河南的整烫工吹响蒸汽阀。轰鸣雨声中,秀娟恍惚看见儿时的冰灯在漏水处生长,五彩灯泡在雨帘里晕染成北方的极光。
凌晨三点,她在积水倒影里发现建军结婚了——那张夹在《机械原理》里的请柬终究没躲过南方的潮湿。新娘的眉眼像极了纺织厂门口未化的雪堆,而请柬上的并蒂莲是用林场松针拼贴的。
秀娟把请柬折成纸船放进排水渠,转身从工具箱取出藏了三年的桦树皮。当第一缕晨光切开云层时,她正在为工友们缝制特殊的护身符:每个夹层里都埋着故乡的植物标本,缝线走向暗藏归乡的路线图。
修改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