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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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鸟似鱼

鱼和鸟以流线型身体减小阻力,从而获取速度,也获取自由的意志,为了做得更好,它们舍去了多余的脂肪,越来越接近自己喜欢的样子。去远方是最重要的事情,远方代表着食物与繁衍——它们交付了翅膀或鳍,终生都要到远方去,并且从远方回来,不辞劳苦,从不更改。

针良鱼只能让我想到鸟。《山海经》里,针良鱼被称为鱼,“状如鲦,其喙如针”[1]。每年槐花盛开时节,针良鱼向岸边靠近,在河流入海口,因误闯了渔人的密道,终究成了俗世里的美味。

《山东省志·水产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记载:“小鳞……喜栖于浅海及河口,有时进入淡水,主要分布在海州湾、石岛沿岸、烟威近海、莱州东部以及滦河口一带,尤以黄县屺岛和桑岛近海为密集中心。”

小鳞,迷你版针良,不会长过二十厘米。针良则二尺有余,细长侧扁,呈带状;体背蓝绿,体侧银白,有一些不规则、易脱落的细小圆鳞。最具特色的地方,是它们的头颅,两颌延长,细长坚硬。如青条、双针鱼、鹤嘴鱼、马步鱼、姑娘,都是针良的俗称。

针良分公母。公鱼肚腩油脂多,入口香腻,让人满足感来得快;母鱼油脂虽少,肚腩里却藏着整根鱼子,口感甚是丰沛。会吃的老饕通常公母各买一条,搭配着做,平衡其味。

此鱼做法繁多,醋焖是一种,香煎是一种,葱烧是一种,另有包饺子、汆丸子等吃法。在青岛港上锦衣夜行,那些年的野馄饨摊上,通常会有迷你版针良鱼干——其实就是小鳞,在炭火上滋滋冒油,烤到通体焦黄时相当折磨食欲,咬一口,外焦里嫩,肉质细腻,鲜甜之味满嘴盈动。

每年槐花一开,蓬莱那边的渔村就会放“针良船”。老渔把式说,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说着,跟放风筝似的忙活开来:一个三脚架,两根小竹竿,中间是块小红布,拴上揽钩,用海鸥翅膀上的羽毛做浮漂,让它随风在海上漂去。逢好风好潮水,收线时,一二百条针良鱼就齐齐地咬了钩。

莱州湾沿袭着“晒鱼米”习俗,其做法与胶州湾“甜晒”略有不同。夏初,日照充足,苍蝇也不多,正是晒鱼米的好天气。人们将针良鱼洗净,撒上盐,加胡椒粉,上锅蒸,蒸熟后,除去鱼头、鱼尾、鱼刺,将散开的鱼肉摊放于竹帘或席箔上,剩下的都交给时间。晒干的鱼米鲜中带咸,无论做混汤面还是疙瘩汤,抓把鱼米扔进去,分分钟鲜掉眉毛。好喝高度烧酒的,更是离不开鱼米肴。游子远行,行囊里塞上一包鱼米,乡愁里也就有了清欢。

这些年做田野调查,我经常往来莱州湾。作为山东半岛最大的渔场,其滩涂富饶,泥滩、细沙滩、卵石滩遍布腹地,各类碱蓬丰盛茂密。一方面,黄河从那里入海,搅动起海岸海涂的大批生物繁衍;另一方面,湾内常有南北风梭巡,众多鱼群由渤海洄游索饵,形成鱼汛。

当地人深得大海灵性,几乎每个村子都有“鱼眼”——在没有导航仪、探鱼器的年代,“鱼眼”近乎一种专门的职业,从事者能通过季节变化、水温差别、水深、风向、海浪、海流、海涌、日月方位,以及水鸟种类、集群大小、悬空高低等等因素,来综合判断鱼群的位置、种类、群落大小与浮游方向。“鱼眼”之精准之神奇,是渔获丰收的保障,人气地位可想而知。

在古老的汪里村,我结识了一个退役“鱼眼”,他干黑精瘦,身体里的水分似乎已经被经年的海风全部带走了。我上前请教,他答非所问,加之牙齿没剩下几颗了,满口漏风,话语听起来含混不清。我甚至怀疑他在说梦话——“想当年,海豹海豚会在水中围堵鱼群,各种海鸟也在空中俯冲猎杀它们,经常激发出宏大的鱼汛场面……鸟和鱼本来就是一家子,信不信?”

为了让他继续说下去,我连连说:“信、信!”忽然,他的口齿异常清晰起来,随之,两眼聚光,手舞足蹈——“想当年,各种海鸥、海雀、海鸭在天空飞旋,瞄准鱼群后,突然自天空猛刺下来,钻入水中,溅起一丈来高的浪花。又见大鱼小鱼摇头摆尾蹿出海面,飞向高空,离开水面有十几米。最闹最欢腾的是鱼和鸟溅起的水花,在浪涌的推动下,像水柱,像水帘,像水幕,像大雾!水鸟密集,就像下了锅的饺子,翻腾着,跳跃着,声如狂风暴雨震撼着八方啊!”

我被他的狂言镇住了。

那年谷雨,“鱼眼”刚结婚,喜上加喜的事情就来了——早晨出海,船才离开码头,就望见北面的天空黑压压的鸟群在盘旋,他就知道不用再往远处跑了,冲着村里喊:“赶紧撒网!”眨眼间,鱼群就过来了,直径上千米,几艘渔船合围,不断拉网,鱼一个劲地往网里跳啊,怎么拉都拉不动。这个时候,全村的人应声而至,包括老婆[2]孩子,在海边欢喜跳跃,很多人直接用抄网,甚至下手抓,向岸上扔,向岸上抱,还是抓不完,捞不尽。人们都笑疯了,根本不知道累!

“鱼眼”说,这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大的鱼汛了。鱼在跳,鸟在叫,水花喷腾,好像天河下泻,风声、水声、人们的呐喊声,连成了一片,耳朵都快震聋了。很多人的网里有鸟,他再次强调,鱼和鸟都是一回事、一家子!

“鱼眼”的最后一句话竟让我得意扬扬起来。鱼和鸟都是一回事——在田野调查时,我着重关注过莱州湾特有的大杓鹬、长嘴鹬、棉凫、小滨鹬、黄脚银鸥、遗鸥、灰林银鸥、细嘴短趾百灵、叽喳柳莺和靴隼雕等鸟种,并且一厢情愿地去对应去寻找,总觉得鸟和鱼之间有一条隐秘的基因链。

两千五百多年前,庄子已经讲述了鲲鹏之变,那段话出自《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难道不是吗?鸟群若非大海施放的秘密烟火,鱼群若非天空亮出的漂亮文身,它们如何会一样炫丽,一样令人迷惘?我好像梦到过这样一幕:鸟疾飞而下,降落在大海的肩头。鱼腾跃而上,斜靠于西天的胸口。忽然间,天空海洋都一一隐去,只有爱没有始终。


[1] 编者注:按《本草纲目》。即鱼。

[2] 编者注:“老婆”在胶东方言中意为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