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邑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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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暴雨之夜

九月一日晚上,天阴沉沉的,但曾俊的家里却是喜气洋洋,非常热闹。一个多月前,曾俊接到了山北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隔了一天,妹妹曾雪也接到了招工的通知书,这是双喜临门,全家沉浸在喜悦里。明天曾俊就要去上学了,曾雪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羊肉、买了排骨,父亲早早煮上羊肉,炖上排骨,满院子满屋飘着肉香。

那天晚上,老爹坐在他一贯坐着的座位上,还是那副腔调:“我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满足啊,今年你们子妹两个都有着落了,一个考上大学,一个招工了,我高兴,我和我那几个老弟兄比,我不比他们差,我知足。”

老娘还是一贯地打岔:“吃过苦遭过罪的人,最知道满足。孩子争气,年头也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二弟曾峰插嘴:“就是我不行,我学习不如我哥,不如老三,我让老爹老娘费心了。”

老娘顺着说道:“你也不笨,就是不好好学,就是贪玩,再过几年,连个媳妇都娶不上,看你怎么办。”

曾峰急忙转移话题:“娘来,你那天做的啥梦来,你再给我们说说呗,我可愿意听了。”

老娘放下筷子,说道:“你哥高考完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匹大白马从咱家院子里腾空而起,腾云驾雾往西北方向去了,我想了好几天,没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哥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才恍然大悟,省城不是在我们棠邑的西北方向吗,敢情是你哥哥腾云驾雾去了省城。”

曾雪也喜不溜地问道:“你不是说,还有一匹红马,跟在那匹白马的身边,一起飞到天上,飞往省城吗?小红马还灰灰叫着大白马。”

老娘说:“就是的,当时我也想着,那匹小红马是咋回事啊,又隔了两天,苏蓉芳到咱家来找你哥,苏蓉芳说她考上了山北医学院,要和你哥一起去省城读书,我忽然就明白了,那匹小红马就是苏蓉芳,是她和你哥哥一起去省城。”

小弟曾杰接了过来:“我不信,红马就红马呗,你怎么知道是个小母马”,说着自己笑起来。

老娘嗨了一声:“那一看就是个小母马,那和儿马是不一样的。”

曾峰、曾杰、曾雪轰然笑起来,曾俊只能苦笑,而老爹则侧着身子:“这不是胡诌八扯吗,人家大闺女家家的,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老娘白了一眼老爹:“哼,这我还看不出来,苏蓉芳对咱家曾俊多好啊,虽然来家里的次数不多,但一看就能看出来,苏蓉芳喜欢咱家曾俊啊,这还能有假,现在两个人去省城上大学,这更是巧了,早晚两个人走到一起,这不是,明天两个人就结伴去省城上学呢,我紧赶慢赶地为他俩收拾点东西,穷家富路。”

曾俊急了:“你这哪是哪啊,这是碰巧了都考上了省城的学校,碰巧明天一起去上学,你就别给我拾掇吃的了,三四个小时就能到省城。”

曾雪拉一把曾俊:“哥,你要是和苏蓉芳谈恋爱,我举双手赞成,苏蓉芳要是成了我嫂子,也不枉咱老娘逢年过节地烧香。我看你俩肯定成,这几年,你和苏蓉芳都是结伴上学,来回都在一起,苏蓉芳看着你的眼光就是不一样。”

曾峰抢着说:“那你要这样说的话,这几年,路北的王莉也天天和咱哥来回上学,难道王莉也对咱哥有意思?”

曾峰话刚说完,老娘的筷子头就点到了曾峰的脑袋上:“就你这孩子口无遮拦,你这是什么嘴,你哥怎么能和路北的扯上,说话也不知道把门。”

曾峰急忙捂住嘴,看看老娘,看看曾俊,停了一会,又说道:“我,我听说,王莉复读去了,那个王忠上了一个什么技校,也是这几天去上学。老街上你们四个参加高考,结果你和芳芳姐、史瑞明结伴去省城上大学,就王莉一个人复读,她可够闹心的,这几天,老朱家的门市部门口也见不到她妈妈了。”

老娘挥挥手:“管人家干什么,不要理那家的闲事,那和我们一点关系没有。这你哥考上大学,你姐姐上班挣工资了,你娘算是扬眉吐气了。老二,你给我努努力,你也给我争口气,下面就看你的了。”

曾峰扁扁嘴:“给我哥送行,怎么扯我身上来了?”

老爹插过来说道:“吃饭,快吃饭,看看行李,看看还缺什么东西不,别丢三落四。”

曾雪说道:“你还不知道我哥,办事滴水不漏,他办事啥时候让你不放心过。”

曾俊说:“我,我想把爹娘都带着,把你们都带着,可惜带不走。”

曾俊说完,屋内顿时没有人说话了,老娘撩起衣襟蘸着眼睛:“你要是在外面混好了,我和你爹去找你。”

曾雪放下筷子:“你看你,吃着饭呢,你大儿国庆节放假就回来了,也就是一个月,再说了,到省城也就是坐车几个小时,你想他了就去省城看看,可以吧。”

曾俊站起来,揽了老娘一把,转身出去,走进配房,那里是曾俊和二弟曾峰的房间。上学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拾掇好几遍了,不用再收拾,曾俊躺在床上,不知道干什么好。

堂屋内,肯定是妹妹在收拾碗筷,三弟在打扫卫生,二弟打开电视机,老爹抓着他永远喝不完的茶杯,躺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干。

屋外,是沉闷的雷声,伴随着一道道闪电,从西北方向传来。

曾俊躺在那里,雷声竟然使他那么烦躁,他不时翻着身子,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曾俊站起来,倚着门框,看看黑暗的天空,黑云压城,除了堂屋昏黄的灯光,黑暗似乎掩盖了一切。

不知道怎么回事,曾俊的心里烦躁不堪,就进堂屋去看电视。家里的黑白电视是今年刚刚买的,曾杰不时需要出来拧拧天线杆子,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电视屏幕上的雪花更明显了。

曾俊看了没有多长时间,就走出来,站在院内的枣树旁,打量着院内的一切。

有雨点落下,雨点很少,但很大。曾俊进屋,但还是在房间内待不住,就抓了一把雨伞,走出院子。

曾俊顺着大街走着,这是曾俊生长的街道,每一户人家,每一个店面,每一个拐角,每一块脚下的石板,曾俊都很熟悉。往常的这个时间,作为商业老街,才算是刚刚入夜,街上还有不少的人,还有店面闪着昏黄的灯光,还有老朱家的电视机放在店面门口吸引着人,还有两个地方是下棋、打牌的好去处。今晚,风太大了,几家店面早早打烊,只是从临街的窗户往外闪着暗淡的光。

曾俊顺着大街走着,这就是著名的湖西老街、棠邑老街,蜿蜒的街道连绵三四里路,石头铺就的路面坑坑洼洼,在闪电下发着冷冷的光,一闪就消失了。

西北风推着曾俊,曾俊抬头看,自己怎么来到了这个地方,莫名其妙。曾俊再次抬头,路北的店面也已经关门,只有一家店面隔着木门的缝隙向外闪着微微的光。

曾俊看着,在这条街道上,几乎每一家曾俊都熟悉,但就是这个院内的那一家,曾俊从来没有进去过。

曾俊站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忽然,院内吱呀一声,似乎是谁家的门开了,先窜出来的还是紧挨院门的那家的大黄狗,有人紧跟着出来,似乎是看向曾俊的方向,不待黄狗吼叫,主人就轻声叱喊着把黄狗往家里撵。也许,那人看见了暗影里的曾俊,关门站在了那里。雷声轰响,一道闪电凌空掠过,一闪间,曾俊看见了那人煞白的脸庞,肯定,那人也看见了曾俊。

曾俊稍停,转回身,向西走去,走了有三百多米,向右拐进一个小胡同。曾俊感觉,那人也跟了过来。

小胡同不过百米,胡同的尽头豁然开朗,横跨在胡同尽头的就是东西走向的西越河。西越河在棠邑县城北穿城而过,而老街就是依河而建,依偎在河的南岸。老街的两侧全是老屋老墙老的店面,许多年来都是通过西越河,再转到阳南湖里的京杭大运河,维持着生计生意,虽然现在陆运发达,但西越河南岸还是原来码头的样子,沿西越河南岸就是沿河的一条不宽不窄的石板路。

曾俊撑着雨伞,顺着石板路向西走,雨点忽然就大了。鲁西南的早秋季节,大雨来得还是很快,曾俊紧走几步,来到一个八角凉亭。曾俊听着身后,身后的那人也跑着来了,气喘吁吁地过来,撑下雨伞,跺跺脚,理了理头发。

也就是在那人进到凉亭的同时,天空就似翻江倒海般肆虐起来,低沉厚重的天幕猛然被撕开了,大雨倾盆而下。雨大,风也更大了,凉亭的一侧也被大雨裹挟,那人惊叫一声,向曾俊的方向靠了靠。

曾俊看着四周的大雨,那人也一样,也似乎是在看着大雨,没有说话,都在沉默着。连着两个炸雷轰响,那人又向曾俊靠了靠,脸上沾满了雨水,脸色苍白,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

曾俊瞄一眼那人,问道:“今晚怎么没有去上灯课?”那人压低着声音喊着:“你说啥,我听不清,哦,今天天气预报大暴雨,走读生就不要去学校了。”

其实,这个时间点差不多就是灯课放学的时候。曾俊想起来,高中三年,几乎都是曾俊、苏蓉芳、史瑞明和她结伴而来,现在,曾俊、苏蓉芳、史瑞明都考上了大学,这条街上就剩她自己了,想必晚自习回来也很孤寂、冷清。

曾俊问道:“你,你晚自习回来,看着都是你爸爸接你。”曾俊看到,那人的眼白冷冰冰地:“要你管,你操不着的心。”

曾俊低头,任凭一侧的雨水打着裤脚。

那人在雷声风声雨声的空隙里,说道:“你是不是很开心,你家里的人是不是很开心,晚饭时间从你家门口过,你家里很热闹。”

曾俊挪挪脚,躲着雨水:“没有什么特别吧,就和平常差不多。”

那人说:“装什么装,你考上了山北工学院,雪妮子上班了,而我家里,我落榜了,只有大弟弟上了技校。你看你家老娘,天天倚着门框,见人就打着招呼,可是得意了,这一次我家没赢过你家,她老人家能不高兴?”

曾俊暗笑:“你怎么和你老妈一样,我家老娘高兴是因为我家的事,和你家有什么关系,真是什么都遗传。”

那人哼了一声:“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看你的张狂样,是不是你明天和苏蓉芳一起走,真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郎情妾意,你看你的样子,你这真是称心如意了,金榜题名、怀抱佳人,天作之合,双喜临门啊。”

曾俊冷冷一笑:“怎么是双喜临门啊,棠邑旱了很长时间了,今天下起大雨,可不是久旱逢甘霖?我和苏蓉芳、史瑞明明天一起去上大学,咱班到泉南上学的还有几个同学,也算是他乡遇故知,我能不高兴,不张狂吗?我咋感觉,人生四喜我咋占全了呢。不过,这关你什么事,我和苏蓉芳好,我和谁好,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才瞎操心,你还不是白羡慕。你和谁好,你和几个人好过了吧,我问过你吗?”

那人更生气了:“我操你什么心了,我只是提醒你,那个你心心念念的闫美丽,你怎么办,你不能脚踩两只船吧。其实,你早就明白,你觉得自己配不上闫美丽,你就和人家疏远了,你最多是暗恋人家。”

曾俊一口气提到胸口,愤然道:“我这算啥,我和某人比差远了。听说四班有一个女生,看上了史瑞明,经常纠缠着史瑞明给她讲题,本来史瑞明对她有意思,可后来史瑞明觉得她学习成绩太差,她绝对考不上学,就把她晾一边了,就不再理她了。史瑞明还在同学中散布说,自己肯定能考上学,她是无论如何考不上的,自己只有和她散。”

那人抬起头,雷电的映照下,脸上竟然亮闪闪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你,你说的这人是谁?”

曾俊瞪着那人:“那人也真是的,学习太差了,怎么努力也不会考上学,幸亏史瑞明及时止损,不理她了,听说那人还哭哭啼啼,还叫的什么屈,那又有什么用,史瑞明说得很明白,那人怎么也考不上学,还赖着人家史瑞明干啥。”

那人的声音打颤,充满了愤怒:“你,你就是胡说八道。”

曾俊淡淡地说道:“我怎么胡说八道了,班里的同学都知道,当事人史瑞明就是这样说的,那人还不是落榜后又补习去了。”

闪电下,那人的脸庞几乎变形:“你,你,你就是故意气我,你出去雷就把你劈了。”那人说着,手抓向曾俊,曾俊下意识伸起胳膊挡着那人。那人扔掉手中的雨伞,嘴里喊着:“我恨你,我恨你。”说着,那人双手抱住了曾俊的右胳膊,张口就咬了下去。

一瞬间,曾俊愣在那里,这几乎就像一年前的那次一样,还是那条胳膊,还是那个地方,被那人狠狠地撕咬着。一道闪电划过,那人的脸色凄厉苍白,不大不小的嘴狠狠地咬着曾俊,愤恨的眼光像刀子一样剜向曾俊。曾俊没有挣扎,咬着牙,任凭那人咬着。那人紧紧咬着曾俊胳膊上的厚皮,曾俊觉得那人尖利的牙齿肯定贯穿了皮肉,只觉痛彻心扉,浑身发抖。

那人松开曾俊,张开了嘴,恨恨地看着曾俊,眼中似有泪水闪动。

曾俊捂住胳膊,曾俊感觉到鲜血流出来了,黏糊糊地渗满了指间。曾俊看一眼手臂,恨恨地喊道:“我和闫美丽啥也没有,只有你这样搬弄是非的人才胡说,你和史瑞明的事大家都知道,是史瑞明甩了你,史瑞明天天给你讲题你都考不上,你再补习,你也考不上,你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那人几乎疯了一样扑向曾俊:“我恨你,我恨你,你就是胡说八道。”

凉亭外,大雨倾盆如注,天空几乎像倒灌一样。西越河内,几乎是瞬间就积满了雨水,河水咆哮着向东流去。

曾俊一手捂着胳膊,咬伤的胳膊试图举起雨伞,但霎间雨伞就被狂风吹翻,曾俊只有冒雨沿着河岸向西跑去,想着去往老街医务室。曾俊被咬成这样,必须要包扎。

曾俊在大雨中奔跑着,又放慢了脚步,身后的那人也跑着跟来了,曾俊又大步跑去,其实,也跑不快,雨水已经漫过了脚面,湿透的裤子裹着小腿。

曾俊踏着雨水跑着,前方的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一声炸雷响过,忽然,刺眼的闪电中前面似有人影一闪,急急慌慌、趔趔趄趄,好像背影还很熟悉,但一下又被浓厚的黑幕笼罩,周围的一切显得影影绰绰,又怪魅悚然。

曾俊一个愣怔,又继续跑着,跑了没有几步,马上就要左转到南北街了,冰凉浑浊的雨水顺着南北街汹涌奔来,没过了整个街面,没过了脚踝,跑也跑不快,曾俊感觉到全身都已经湿透。

忽然,右边河边有尖利的女人的叫声传来,接着,又是一声扯心裂肺般的嘶叫,但在狂风暴雨中一闪就听不到了。如果说刚才的背影没看清的话,河边女人的叫声,曾俊却听清楚了,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暴雨之夜,发生了什么,是谁在叫,曾俊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一副诡异、惊悚的感觉涌上心头。

曾俊放缓脚步,看向河边,但什么也看不到,一切都被暴风雨遮盖。曾俊又急忙回身看一眼身后,那人也没有打伞,跟着急急地跑了过来,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她的脸煞白,头发披散着,全身也湿透了。

曾俊待那人靠近自己,忍不住又往河边看去,隐约间好像河边又有女人的叫喊声传来。

曾俊转身跑向老街医务室,敲开医务室的门。曾俊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感觉到全身冷得发抖,段大夫拉着曾俊坐在板凳上。

曾俊松开左手,段大夫看着伤口问道:“这是狗咬伤的,这皮肉都贯通了,这一口咬得够狠的,谁家的狗咬的?”

曾俊说:“还不是东头那家的大黄狗,这下大雨也不拴着,我从那里过,上来就是一口。”

段大夫说:“我印象中,去年你也被那条大黄狗咬过,那条黄狗怎么就咬你啊。”

曾俊说:“段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和那家几十年的恩怨了,那家的母夜叉专门训她家的黄狗,专咬我家的人,哪天,我非给他砸死不可。”

段大夫说:“这狗也通人性,他家和你家几十年不和,他家的狗也单咬你家的人,这恩恩怨怨何时了啊。我先给你消毒、包扎,明天你可一定要到县医院去打狂犬疫苗。”

曾俊包扎好,打了一针破伤风,记上账,哪天让老爹来结账就行。

外面,大雨还在下着,胳膊还是很痛,曾俊看一眼屋檐下的那人,顺着老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去,整个老街也是汪洋一片。身后的不远处,那人跑着跟着,肯定也是全身湿透。

曾俊到家了,站在大门口的屋檐下,看着那人向东跑去,一直感觉到那人进院,曾俊才进了自家的院子。

曾俊轻手轻脚进屋,收拾一番,躺在床上,胳膊还是很痛,只觉全身发冷。

曾俊透过窗户看着窗外,外面,雨还是下着,雨声不减,风声不减,猛地一声炸雷就在北面不远处炸响,好像就在西越河的方向。

曾俊打了一个寒颤,忽然眼前似又浮现起河边那道诡异的身影,耳边似又响起女人尖利的叫喊声,很久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