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崖:一曲武陵唐崖土司的慷慨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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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王城惊变

现在正是黎明,霜雾弥漫,天地空濛,深秋的寒意格外明显。

天色渐渐明亮,武陵群山渐渐显出峥嵘的轮廓。

一条玉带般的河流在群山之间蜿蜒,袅袅娜娜,一路向西而去,宛如多情的少女,又如沉静不语的隐者。

这就是唐崖河。一些支流从峡谷沟壑之中悄然汇入唐崖河,与之一起,像一张疏漏的大网一般撒在武陵群山之中,年复一年滋养着唐崖万民,从上古至于永恒。

清晨的阳光穿透寒冷的霜雾。在唐崖河中段,在苍黄的玄武山山麓,从山脚下东西延伸三十里,是一大块坡度平缓的土地,此时便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之中。

这片土地非常肥沃,阡陌纵横、农舍遍布。这是收获的季节,勤劳的土民们早就在土地上劳作,一边劳动,一边欢声笑语不绝,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许多沟渠则沿着山势流下,穿越这块金黄的大地,进入唐崖河。

不过,居住在郊野的土民并不多,大部分居民还是住在官寨城中,还有一部分土民则是居住在山中的寨子里,或者更遥远的边境地区。他们虽是唐崖子民,但他们与其他土司王国的土民相互通婚和贸易,使得一些边境市镇相当繁华。

这一带还居住着从南方迁徙过来的苗民和少许汉民。

总而言之,这些从遥远的古代繁衍而来的唐崖土民是一个刻苦耐劳的民族,他们骄傲而朴实,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天色愈加明亮。东边山脉的阴影之中,是如同海洋一般深邃的雾气,西边则是沉静的玄武山,似乎在盘古开天地之时,唐崖河凭借蛮力硬撞,从山谷中穿越而过。

玄武山随着天色而渐渐变得明亮。在它伸出的山脚下,坐落着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结实而古老的城墙在唐崖河边矗立。恍惚间会让人以为这是从岩石上开凿出来的。

在曙光照耀下,城墙缓缓从灰暗色变成耀眼的白色。

太阳突然从东方的阴影中一跃而出,整座官寨便沐浴在辉煌的金光之中。当明亮的阳光触及官寨最高处的土司王宫时,银色的光线立刻从土司王宫那光滑的城墙上反射向四方,仿佛整座王宫处在缥缈的仙境之中。

晨风中,哨楼城头的战旗迎风飘扬。

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从清晨的土司王宫传出来,显得十分突兀和不祥。

在郊野劳动的、在东门外边唐崖河码头起货卸货的、在城中准备开店铺的,所有的土民都听见了号角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愕然的神色,继而悲痛欲绝,朝土司王宫方向齐齐跪下,号啕大哭。霎时间,官寨内外便是如雷的号哭之声。

土司王宫出事了。

土司王宫坐落在城中西南角,为官寨地势最高之处,为唐崖第一代土司覃启楚所建,后第四代土司覃忠孝在此基础上扩建,为历代唐崖土司的日常起居和朝会之地。其周回十五里。前殿十二丈,深八丈。宫内有承明殿、白虎殿、麒麟殿、宫后园等。宫殿四面各有一个司马门,东面和南边有阙,称东阙和南阙。土司拜会入东阙,士民上书则入南阙。

在土司后宫。宫殿两侧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约有三丈,四根大柱稍靠后一点还有四尊蝉纹虎耳铜炉,铜炉里烧着的不是香,而是银色细炭。火苗蓝幽幽的,没有一丝烟。在深秋的寒冷清晨,偌大的殿内竟暖融融的。

每座铜炉前竟然都跪伏一名禁军。

大殿中央伏跪着两个少年,一个年约二十,一个年约十六。在他们前面的金丝楠木大床上,平躺着一个面容枯瘦的老者。这是老土司覃文瑞,他紧闭着双目,脸颊深陷,躺着一动不动,一块薄如蝉翼的丝绸覆盖在他的身躯之上。从那乌青的嘴唇来看,老土司覃文瑞竟是薨了。

原来,那低沉如泣的号角之声就是向唐崖万民传递土司薨逝的消息。

在土司王宫大殿,跪伏的二少年身后,跪着一个面颊下垂的老者。他相貌忠厚,脸上挂着泪光,眼睛深处透着老练,就连悲伤的时候,脸上也毫无表情,令人不可捉摸。他便是唐崖安抚司总理覃文忠,是老土司覃文瑞的二弟。在覃文忠后面,跪着的是覃文瑞三弟覃文靖,他是安抚司的家政。再之后是舍把覃文恭,是覃文瑞四弟。

总理权力极大,仅次于土司,家政则主管土司王宫内务,亦是礼仪之官,舍把则处理官寨大小具体事务。

文武官员对着老土司遗体三叩九拜之后,覃文靖便起身立于前,对众宣曰:“国不可一日无君!老爵爷薨逝,当由少主覃鼎继承大统,主持老爵爷治丧大典!”

众人便把目光投向跪伏在大殿正中的少年。他便是唐崖少主覃鼎。其身后的十六岁少年,便是覃鼎三弟覃星。

覃鼎缓缓抬起了头,只见他俊朗的脸颊上满是泪水,泪光朦胧地望着老土司遗体,嘴唇嗫嚅着,声音十分凄清:“父爵!您为何要离我而去,为何要离唐崖子民而去?”

玉安宫,一个韶华虽逝却不失魅力的女子却是号啕大哭,悲痛欲绝:“爵爷啊,你说照顾我一辈子,相守一辈子,为何撒手不管我了呢?”其声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一个贴身女侍小心翼翼地安慰道:“夫人,请节哀!”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覃文瑞的夫人容氏。她似没听见女侍的话,兀自哭个不停。

两骑快马从官寨城中疾驰而出,朝东而去,马蹄翻盏,马尾都绷直了。

快马穿越稠密的丛林,跨越宁静的溪流,越过轰鸣的瀑布,渡过唐崖河的各处渡口,未有停歇。骏马浑身冒着热气和汗水,但依然昂挺着头疾驰,没有露出任何疲倦的样子。

在土司王宫大殿,蒙着整张虎皮的金丝楠木土司王座赫然空着,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显得冷森、落寞,但却有一种权力的自然而然的无形威慑力。

下面,覃文忠、覃文靖、覃文恭三人立在这里,在恭恭敬敬地等待什么。

一个内侍从大殿后方侧廊急趋步而来,拖长声调宣道:“少土司口谕:爵爷仙逝,鼎不胜悲痛,已无力决事,三弟覃星少不更事,爵爷丧事事宜,烦请三位叔叔议定!”

覃文靖、覃文恭二人相顾愕然,面面相觑,一时懵在那里。

覃文忠脸上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连忙跪下:“少土司节哀,属下等当尽心竭力治丧,以宽少主之心!”

覃文靖、覃文恭二人亦跪下:“请少土司节哀!”

在官寨的南门外,一片浓密的竹林掩映之中,一座三层高的吊脚楼赫然伫立在唐崖河畔。和一般的吊脚楼有所不同的是,此楼呈虎坐形,以“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为风水选择此宝地为屋场,不仅雕梁画栋,其吊脚竟杵立在悬崖上。这悬崖从水里笔直的立上来,高约两丈,极其险峻。

在天高云淡的秋天,蓝色的唐崖河在下面无声无息地流着。

这就是安抚司总理覃文忠府邸。

在府邸大堂,覃文忠与另外两个人分宾主坐在那里,覃文忠脸上的神情很不好看,另二人也就不敢放肆,也摆着一副凝重的神情。大堂只有他们三人,在申牌时分显得空荡荡的,死一般寂静。覃文忠屏退了从人,看样子有机密要事和此二人商议。

覃文忠:“去施州卫通知二总爷回寨参加老土司丧礼的快马已经出发,若是二总爷回了寨,再不出寨,他三兄弟聚合在一处,咱们的方略岂不是要落空了?”

年少的那个人一脸恼怒:“土司王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时候死,二总爷恰巧在施州卫为人质,少土司势单力孤之际,正是我们行大事之时!若是举行了登位大典,少土司继了位,巩固了权力,则总理何为?”

年纪稍长的那个人朝那个年轻人呵斥了一声:“覃蜡!你胡说什么!”又对覃文忠言道,“属下以为爵爷之死,恰是老天爷给了总理绝佳机会。”

覃文忠眼睛一亮:“秦邦普,有何高见,速速讲来!”

这秦邦普是何许人?此人是老土司覃文瑞宠臣,他本是右活龙司官秦国龙秦氏之后,因生得乖巧,能言快语,聪明伶俐,颇得老土司宠信,被授予官寨副总兵之职。

官寨的人对此深恶痛绝,却敢怒不敢言。

在老土司病重之际,他又与总理覃文忠往来密切,二人又与覃文靖儿子覃蜡相交甚笃,三人遂铁三角一般,关系密切。

只见秦邦普不慌不忙地说道:“二总爷听闻爵爷薨逝噩耗,哀恸之余,必急急回寨,仓促之际,必有差池,我们可见机行事!即刻派出刺客,假扮山匪,埋伏在途,到时候……”后半句没有说出来,那眼神却显出凌厉的杀机,“如此一来,我们就剪除了少土司一翼,则总理事务之权,就不会旁落他人。”

覃文忠拈着颌下长髯,思忖了一会儿,眼里精光毕露,点了点头,却又疑惑地问道:“覃昇横死于途,将引人生疑,恐怕不妥吧?”

秦邦普呵呵一笑:“施州卫椒园是二总爷必经之路,而椒园南北都是侗人地界,总理可厚赂侗人,将二总爷绑而不杀,致其延误时日,误了爵爷丧礼,二总爷就背了不孝骂名,他去施州卫,本就是学那汉儒之学,极重孝道,总理到时候可参奏少土司,令其在施州卫再学数年。”

覃文忠面色舒展开来,颔首而道:“秦总兵果然好计!”

此二人心中所忧,是怕覃昇回来任总理之职,故欲将他暗杀。

秦邦普:“我还有一计,可污少土司之名!”

覃文忠:“何计?”

秦邦普:“事情都在丧礼之上!”便压低声音,对着二人耳语一阵,说出一条毒计出来。

覃文忠、覃蜡二人凑耳听着,眼里渐渐显出杀气来。

大明王朝为了加强对武陵诸土司的控制与管理,设施州卫,与川东、湘西、黔东等卫所遥相呼应。实际上,早在上古的殷商时代,在连绵不绝的武陵群山之中,在这片汉人称之为蛮荒之地的地方,就生存着古巴人后裔。

在西汉时期,巫山地区的诞部落酋长廪君,贤而有名。当初,他与其他四名青壮有力的同族年轻人进行了一番激烈的竞技,他最终胜出,成为酋长。在此之后不久的某个夜晚,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在梦中,他看见了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在那里,树上结满了各种奇异的果子,草茎上结满了可以食用的结实长穗,而且有那么多性格温和的野兽在一条蓝得炫目的河边散步,以至于他都眼花缭乱了。

这个神启般的梦境触使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冒险精神。

在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部落的时候,他就召集全族人,充分发挥自己那蛊惑般的演说才能,劝说他们跟随自己去冒险。

随后,族人们几乎是在一种被催眠的兴奋状态中出发了。他们乘坐独木舟,穿越了密不透风的丛林、瘴气弥漫的沼泽、猿声哀啼不已的峡谷,最后终于来到了一条和梦境中出现的河流一模一样的河流。

于是,廪君决定迁居于此。后来,他和他的族人们与当地的神女部落陷入了长期的斗争。当他占据绝对上风,终于统治了这条当时名叫盐水、后来叫做清江的河流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不过,他到底还是在这个地方扎下了根,生生不息地繁衍起来。

自先秦以来,他的后代们就和中原的汉人王朝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联系。

后来,在中原朝代更迭的数百年间,廪君那些有出息的后代们已经控制了整个西南地区,各自占领着一块地盘,据险自守,虎视眈眈,伺机攻占别人,夺取土地、人口和财富。

在唐宋元时期,中原朝廷为了拉拢这些族群,皆建置土司,分封可以世代世袭的官职。到了有明一代,自太祖朱元璋以下,至天启年间,朝廷就建置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土司。

洪武十四年建置的二十多个土司分别为:唐崖、东乡五路、忠路、忠孝、金峒、龙潭、大旺、中峒、高罗八安抚司,施南、散毛、忠建三宣抚司,摇把峒、上爱茶峒、下爱茶峒、剑南、木册、镇南七长官司,镇远、隆奉、西泙、东流、腊壁峒五蛮夷长官司,以及大田军民千户所,又有容美宣抚司,亦在境内,下有焦山玛瑙、五峰石宝、石梁下峒、水尽源通塔平四长官司。

他们皆属施州军民指挥使司,亦即施州卫统属。

数年前,南方苗疆叛乱,大明朝廷出动十万大军,死伤过万,付出极大代价,才镇压下去,怎奈施南诸土司虽奉命出征,却自恃山高路远,不服调配,与朝廷主将赵化龙产生嫌隙,叛乱平息后,因为明军死伤惨重,赵化龙为求自保,在朝廷参了诸土司一本,诬其串通苗疆叛贼,诸土司这才有所惶恐,施州军民指挥使王良宾命辖内诸土司各出珍品,然后自己亲自进京入朝贡献朝廷,以表忠诚,方才避过一场兵燹之灾。

在京时,王良宾照例拜见首辅张居正。张居正给王良宾拿了一个主意,即让他着令诸土司派嗣子和亲族子弟入施南府,习儒家孔孟治国之道,以教化土民,以风化下,实则是为了钳制诸土司,取信于朝廷。

王良宾依计而行,重金聘请苏州名儒黄彦士,在施南府建立桃源书院,命唐崖、容美、龙潭、金峒诸土司派嗣子及亲族子弟至施南府,入书院学习汉学。

于是,覃文忠又与秦邦普二人密谋,欲蛊惑老土司覃文瑞送覃鼎至施南府桃源书院,哪知覃文瑞却因自己在病重之中,无论如何也要覃鼎陪侍左右。覃文忠秦邦普二人无法,便退而求其次,劝谏覃文瑞送二总爷覃昇去施州卫学习汉学。

覃文瑞便遣覃昇至桃源书院。

太阳从东方遥远的群峰间缓缓升起,河谷中的雾气在渐渐消退。随着凉爽的晨风从东方吹来,带来团团翻滚的白云,最后的雾气也彻底消散了。从唐崖安抚司往东,群山间的要塞和城垛上的旗帜迎着东风飘扬着。在群山的河谷中,有一条大河从南方流来,闪动着灰白色的光,流向北去,慢慢消失在更加遥远的朦胧远山之中。

这条大河就是武陵群山第一大河清江,在闯滩的北方,是一大片河谷平原,上面星罗棋布田地、农庄、兽栏和谷仓,苍黄的田野上穿插着许多道路。

在农舍越来越密集的地方,一座城池在金色的柔和晨光之中熠熠发光。这就是统属整个武陵群山土司的施南军民指挥使司的城堡。主城正门上“施南府”几个大字雄浑有力,蔚为壮观。

忙碌的旅客来来往往,有不少四轮马车在正门进出。有些时候会有骑士策马飞驰到城门口,然后翻身下马狂奔入城。

正门的这条干道在入城之后,往东转向,沿着清江前进,经过一条绿色的马道,然后转入一条幽静的小径,进入一片幽深的松林之中。在小径尽头,竖立着一块石牌坊,上面赫然写着“桃源书院”几个大字。

只是此书院与其他书院不同,在书院四周,赫然站着军士。

一个穿着大明将军服的将领立在讲坛之上,手里拿着一份名册,兀自在那里点卯。那将领每点一个名,龙潭嗣子田应虎、容美嗣子田九霄、散毛嗣子彭世雄、唐崖二总爷覃昇,以及诸土司亲族子嗣便应声而答。

点卯毕,这些大明官军便上马离去。快马一阵风一样从石牌坊后面出现,从绿色小径迅速离去,消失在官道那边。随后,一阵读书声在松林中的石牌坊后面朗然响起:“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在一片松林掩映之中,隐约可见书院的飞檐楼阁。在大坪上,则摆着一排排整齐的书案。这群身着儒服的学生正坐在那里,在温柔的晨光中摇头晃脑地卖力读书。

“今日晨读,就到这里。”苏州名儒黄彦士坐在前面,左手握着一册《楚辞》,等儒生们静下来之后,用目光扫了他们一眼,最后停在一名面如冠玉却眉宇紧锁的年轻儒生身上,说道,“覃昇,你起来解析一下大学之道。”

这桃源书院便是武陵众土司子嗣名为求学,实为人质的地方。

覃昇坐在中间靠左的位置,依言站了起来,朗声说道:“此处所示,乃儒之三纲八目,所谓三纲,是指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它既是《大学》的纲领旨趣,也是儒学‘垂世立教’的目标所在。所谓八目,是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它既是为达到‘三纲’而设计的条目工夫,也是儒学为我们所展示的人生进修阶梯。四书五经,甚而全部儒学皆循此三纲八目而展开。所以,抓住这三纲八目,就领略了儒学‘内修’和‘外治’经典的奥义。一千多年来,一代又一代儒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又有几人是真正出道入佛的野鹤闲云、隐逸高士呢?说到底,依然是十人九儒,如此而已。”

“覃兄高论啊!”覃昇身旁坐着的那个长相儒雅的青年学生田应虎侧过头看着他,不由得轻声赞叹道。

黄彦士也是听得连连颔首,随即面容一肃:“虽然此番议论,颇得文章精髓,但中原学问博大精深,若揭日月而行千载,非我等所轻易能及,还望诸生谦虚向学,切不可夜郎自大。”

诸生:“谨受老师教诲!”

书院每日授课在晨读之后,讲学内容主要是四书五经,兼之释道之学,以及百姓日用之学。

午时之后,至申牌时分放学,是学生纵论经典、自由讨论的时间。

太阳偏西,最后一抹夕阳的光线像金色的丝线一样穿过松林,像铜币一样点缀在大坪上。学生们披着霞光放学,三三两两地结伴回房。

覃昇明显有心事,只见他眉头紧锁,收拾书本也慢吞吞的,心不在焉。

田应虎便打发伴读书童先走。

可是那伴读书童吊着一双眼睛,兀自不走。他虽是书童,竟是不惧田应虎。

田应虎再三恳请,那书童却是不听,非要与他同行。

覃昇十分看不过,便呵斥那书童:“你一介书童,竟然不听主子的,成何体统!”

那书童脸色一变,虽十分不服,却也只有嘟囔着走了。

待那书童走远,覃昇再也忍不住,眼眶中竟有泪花在闪:“应虎兄。”

田应虎望着覃昇,关切地问道:“什么事?”

覃昇闭上眼睛,深叹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为弟昨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西方有大星坠地,醒来便心悸不已,大感不祥。”

田应虎:“一梦而已,若浮萍一般,随风而散,贤弟不可记挂在心。”

覃昇:“唐崖在施州卫之西!父爵年迈,又被容氏所蛊,我心所忧,田兄应该明白!”

田应虎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深望着覃昇。

覃昇慢慢地望向田应虎:“我等虽为质于此,但确可以学习汉地治国之道,兵法谋略,也可大体通晓门径,略窥一二。”说着,覃昇的两眼竟昏昏地有些失神,好久才喟然而叹,“那容美嗣子何其幸运,有一个贤明的父王,扬武修文,内则固本立基,外则开疆拓土,广纳贤才,犹如群星耀夜,粲然可观啊。怎奈我父王沉迷女色,不理政事,政事无论大小,一任交给二叔与秦邦普打理!那秦邦普,是十足的小人啊。”

田应虎是龙潭土司田穰之子。虽然龙潭安抚司困于内忧,但田应虎虽性子冲动,但志大才广,还能书、通诗律、工文章,常与覃昇探讨义理之学,二人甚为相得,初识不久,二人就有相见恨晚之感,此后相交甚笃。

覃昇默然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突然说道:“此梦不是吉兆,我必须回家一趟。”

田应虎眼中浮出了伤感,继而表情竟变得肃穆起来:“以梦告假,恐指挥使不会答应!”

覃昇一副毅然决然的神色:“若是不允,为弟只好私逃了。”

田应虎面色一愕,继而又问道:“贤弟需要为兄帮什么忙?只管说便是。”

覃昇:“只恐离开施州卫之后,一时便会被发觉,若是兄台能支拙数日,我到了唐崖地界,便是大恩了。”

田应虎神情凝肃地点了点头。

突然,从绿色小径的灌木隐蔽处传来枯枝断裂的咔嚓声,一个人影飞速闪入幽暗的松林之中。

田应虎大惊:“有人!”

覃昇也是一惊,紧盯着在雾霭中消失的人影:“是田兄的书童!”

田应虎怒道:“他哪里是我的书童,根本就是奸人黄九逵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他定会去施南府向指挥使告密!走不了了!”

覃昇一时也感到怅然若失,心头竟突突地肉跳了一阵。

田应虎在那里来回踱步,想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书童这一闹,我倒想起来了,贸然出奔,根本逃不了,施南总兵每日晨读之前还要点卯!刚才一时急切,竟忘了这一点!如今只好这样了,我们去恳请王指挥使批假。”

覃昇:“这样行吗?”

田应虎:“为今之计,只有一试!”

原来,施南指挥使王良宾虽扣了众土司嗣子为质,但却不限制他们在城中的自由,只是每日晨读时,由副将点卯,以查点人数。

在施南军民指挥使司总署,王良宾坐在大堂中央的太师圈椅上。在他面前,摆着一个紫檀木长案,上面摆放着一壶施南玉露茶和两个骨瓷杯。在他对面下首,赫然坐着今晨在书院点卯的将官。

王良宾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面色冷峻地说道:“后金崛起于辽东,北直隶大明军屡败,朝廷征调永宁宣抚司奢崇明援救辽东,奢崇明久有复兴彝族国之心,趁机派遣他的女婿樊龙,部将张彤率二万骑兵占领渝城,趁教场演武之机,杀死巡抚徐可求等军政官员二十余人,发动叛乱,攻合江,破泸州,陷遵义,建国号‘大梁’,设丞相、五府等官。我施州卫宜相机而动,与黔东卫的戴君恩一同御守东路。”

那将官:“那奢崇明与樊龙何其嚣张,虽然如此,其志却在复兴彝族国,如今已经遂愿,想必不会东进!”原来这将官就是王良宾之弟王良钺。

王良宾沉吟而道:“我们却是不得不防啊!”

王良钺:“大明朝在前年就调动施州卫征伐苗疆,诸土司虽然奉命出征,却自恃山高路远,不服调配!如今奢崇明又反,恐连带诸司反意。”突然欲言又止,思忖了一会儿,又加重语气地说道,“此事非常棘手!”

王良宾望了王良钺一眼,缓缓说道:“暂且静观其变。”

王良钺端起了他身旁茶几上的茶杯:“大哥,我听说大明朝廷御医李时珍辞了职,云游四方,行医之大道,济世救人。可惜他是人间异士,仙踪不定,虽然如此,为弟仍决定派人去他故乡蕲春县蕲州镇打听,若能访得线索一二,也是大哥有福!”

王良宾眼里露出欣慰感激之情,只那么一瞬,脸上又恢复了古潭般的平静,悠悠说道:“有劳贤弟费心了,若寻访无踪,也是天意!”

原来,六十高龄的王良宾有眼疾之苦,迎风而泪,故其弟王良钺遍访名医,怎奈悠悠四十余载过去,也寻访了不少名医奇方,只是皆不见效。但是王良钺仍孜孜不倦地寻访,不言放弃。

突然,一名亲兵疾步来到廊下,跪道:“禀报指挥使,龙潭司少主田应虎伴读书童有紧急事求见!”

“一个书童?”王良宾一怔,望了王良钺一眼:“他来干什么?”

王良钺:“带他进来!”

那亲兵:“是!”

不一会儿,田应虎那书童在那亲兵的引领下,诚惶诚恐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作揖下拜:“小的拜见王大人,王将军。”

王良宾把手一挥:“有何要事,只管说来!”

那书童扯着脸干笑道:“多谢王大人!”

王良宾把眉头一皱,没有说什么,默在那里等他说话。

那书童连忙说道:“唐崖覃昇与龙潭田应虎共谋逃跑!”那神情神秘兮兮的,就算是假话,也让人不由得要信三分。

王良宾王良钺二人皆是一愕,同时厉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书童倒吓了一跳,忙回道:“如有半句虚言,我甘愿受罚!今日放学,他二人故意晚走,密谋逃跑,不提防全被我听见了。”

王良宾十分严肃,紧盯着那书童:“你是说,你家主人要逃跑?”又语气冰冷地追问,“你竟出卖你家主人?”

那书童脸色一变,竟有些心慌,忙一迭连手地摆手解释道:“不是我主人,是覃昇一人要逃跑,我主人在帮他出主意。”

王良宾脸上表情一松,把身子往太师圈椅椅背上一躺,竟闭上了眼睛,良久才睁开眼,缓缓问道:“他们说了要逃到哪里去没有?”

那书童刚要张口说话,突然在廊外传来那亲兵的声音:“禀报大人,龙潭田应虎与唐崖覃昇求见!”

那书童吃了好大一惊,脸色陡变,起身欲避,却不知往哪里去,在那里神色张皇,左右为难,那求助的目光不断地望向王良宾王良钺二人。

王良宾王良钺也有些意外,两人把目光一碰,王良宾用目光向左右示意,立刻便有两名面若冷霜的亲兵出来引着那书童进入侧室。

“正有事要通知覃昇。他却来了!”王良宾向着门外,“把他们带进来吧。”

那亲兵道:“是!”

覃昇和田应虎一进总署大厅堂,就恭谨之极地跪拜道:“覃昇,田应虎,参见指挥使!拜见将军!”

王良宾表情冰冷地坐在那里,把手一挥:“免礼!”

覃昇二人却兀自跪着,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覃昇抬起头把目光望向王良宾:“唐崖覃昇,要告假一月。一月之后,当如期归来学习。”

王良宾王良钺二人皆是一愕,侧室里侧耳凝听的书童也是一惊,站在那里一脸疑惑。

“何事告假?”王良宾慢慢开口了。

覃昇一时竟默在那里,不知从何说起。

田应虎望了覃昇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向王良宾禀道:“禀指挥使大人,覃昇接到消息,渝城樊龙樊虎兄弟二人东侵,将对唐崖不利,覃昇心忧故国,故欲告假,故恳请指挥使大人恩准。”

覃昇和田应虎跪在那里,虽然面色有些阴郁,但礼数未缺,气质上自有一番儒雅风度。

王良宾知道二人是在说谎,却毫无责怪之意,只神色沉痛地说道:“怕是另有他事罢!”

“我如实禀告!”覃昇心中一惊,却听出王良宾话中有话:“实无他事。”

王良宾:“带他出来!”

王良钺把头朝里一点,后堂门那里站立的亲兵立刻会意,亦向后堂唤道:“出来吧。”

只见一个身着劲装急服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面色悲戚地在覃昇面前跪下,哭道:“二总爷,老土司仙逝了!”

原来此人就是唐崖报丧的快马覃师。因覃师是土司王宫禁军四大部将之首,故覃昇认得。

覃昇面色陡变,泪水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王良宾、王良钺、田应虎三人皆为之动容,王良宾抚其背安抚,许之假期三年,守孝结束再至施州卫桃源书院学习。

覃昇当日便收拾行李,匆匆踏上回乡之途,田应虎直送出城外十里方不舍而别。覃昇策马便欲走官道,那覃师便一把扯住总爷衣袖说道:“少土司叮嘱了,务必走间道,方不误爵爷丧礼之期!”

覃昇略有所悟,便与覃师绕道北上,入金峒安抚司,顺唐崖河而下,星夜赶路,恰赶上治丧之期。

覃鼎、覃昇、覃星兄弟三人相见,丧父之痛,不免抱头痛哭。

覃昇如期而归,覃文忠秦邦普二人大是诧异,急派人入侗人部落质询,哪知那些侗人反怪覃文忠戏弄自己,不由使者分说,就将他驱赶出境,又因侗人十分野蛮,覃文忠不敢问罪,遂搁置不问,一心在丧礼期间施行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