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风过敝庐

特别喜欢和眷恋那种感受，和野外浩荡的风给人的感受不同，和风入户仿若故友重逢。

立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是感觉不到春天的。风依然呼啸着，雪依然飞舞着，小孩们也依然穿戴着厚棉袄、厚棉裤、厚棉帽，在正月的风雪中奔跑，在二月的大地上嬉闹。如果说这时节有什么不同了，那就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中午的时候，阳光强烈了一些，在无风之处，可以感受到融融的暖意。

春天总是这样，从风雪外一点点地挤进来，然后在不经意的某个午后，一下子挤进我们的眼睛。我们蹲在墙根儿下，阳光落下来，人们便都涌起暖洋洋的懒意。眯眼去看远处的雪，也似乎是倦了，不再那么精神，不再白得晃眼，有些蔫蔫地暗淡下去。虽然大地还是那么单调，可是因为有了暖阳的抚摸，便有了不同，仿佛正在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

积雪在我们的目光中一天天消瘦下去，房檐下开始生长出长长的冰溜子，然后雪就融进了泥土，冰溜子也随着水的滴落渐短渐无。忽然有一天，母亲把前后窗子里外蒙着的塑料布扯了下去，把窗缝间糊的纸也撕掉了，然后把窗子全部打开，阳光和风便呼啦啦地拥进来。阳光没跑出多远，便跌落在地上，而风却轻快地穿堂而过，从北窗又溜了出去，带走了漫长冬天留在屋里的种种气味。小鸡们争着飞上窗台，好奇地向屋里窥视，门也打开了，花狗大模大样地登堂入室，一身泥巴的猪只能一脸羡慕地看着。

母亲把一些东西搬到院子里，让阳光洗去它们身上经冬的气息。我和姐姐们也帮着打扫屋子，时时有清风贴脸而过，带着长长来路上的温暖气息，于是我们就都感觉到了春天。屋子中间的火炉已经被父亲拆掉，铁皮炉筒子也被一截截地卸下来，收进了仓房。除了年画，除了那些福字、对联、挂钱，再也没有了关于冬天的东西。

自此，每个中午最暖的时候，家里都会敞开着窗子，让那些赶路的风进来歇歇脚。母亲已经开始收拾南菜园，把那些枯败的秧除去，翻地，开垄，黑黑的泥土重见天日。有一天，姐姐兴奋地指着窗外说：“燕子回来了！”果然，两只燕子正在檐下飞着，检查空了一个季节的家园。这两只最早归来的燕子，水阻山隔从南到北地飞回来，一点看不出疲倦。然后，燕子们陆续都回家了，檐下那些各种形状的巢纷纷生动起来。我坐在炕上，胳膊支着窗台，迎着清澈的风，捡拾燕子们的呢喃，偶尔与外面窗台上的一只鸡对视。只有黑猫依然慵懒，对这些视而不见，卧在炕头轻微地呼噜着。

虽然每一年的春天，都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可是每一次春天到来，都有着一种惊喜，还没有准备好一种心情，春风就已经走进屋来。特别喜欢和眷恋那种感受，和野外浩荡的风给人的感受不同，和风入户仿若故友重逢。于是房子里，人们的笑颜中，便都有了暖意。

我们就这样每一年惊喜着，流连着，也许，只有母亲知道什么时候迎接那些暖暖的风，在她把门窗都打开的那一刻，我们家的春天才算真正地到来。于是在一年一年穿房而过的春风里，我们长大了，离开了，家乡成了故乡。在异乡的春天，打开窗子，不知能不能邂逅来自故乡的风，能不能听到风里的那声声呼唤。

我多想牵着春风的手，走过千里路，走回三十多年前的岁月，走进那一扇扇熟悉的门，再看看年少的我们，看看年轻的父母，看看我们无忧的笑容，再听听那个院子里的鸡鸣狗叫，听听那些笑语，听听姐姐惊喜地说：

“快看！燕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