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友
和李清清分开,在小区门口,他看到何紫蓝,正在自家花店门口点着一根烟,他过去盯着在空中弥漫的烟圈,对她说:“打算什么时候手术?”
紫蓝双臂环抱在胸前,却像是在抱着自己,烟灰飕飕的从指尖落下,眼里有几分落寞。
“哥,我十六岁就来北漂,就想好好活,可怎么就活不好。”说着又拿起烟狠狠吸了一口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的脚尖踩灭。当她准备再拿一根的时候,周初言制止住说:“戒吧,你这病虽然是个癌,听着挺吓人,但完全可以治愈,准备手术吧,别耽搁了。”
何紫蓝长吁一口气,说:“我钱快攒够了,攒够了我就回云南治病,养病,或许还能开间客栈。”
“也好,到时候忘了在BJ的一切。”
周初言淡淡的说,脑海浮现起四年前初次见何紫蓝的样子,当时她才二十一岁,来就诊时不断的掉眼泪,也是她第一次面对人流手术,她像大多数在社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遇到一些风浪和委屈,就跳起来诉说命运的不公,面对她对自己声泪俱下诉说着感情的不幸,他只能做个合格的倾听者,有时候别人倾诉不是为了寻求宽慰和解答,而倾诉本身就是自我治愈的过程,等她说完,擦掉眼泪,也做完了手术,从医院离开时她微微笑着说:“我才二十一岁,走着瞧,我会好的。”
他不记得当时对她说了什么,只是当天晚上下班突然在小区看到她,她面色发白,拉着两个行李箱,一问得知,原来是因房租到期一直没续交,所以房东在她今天做手术家里没人租给了别人,她是来他们小区看房子,因为知道她做了手术,他帮忙拉着箱子,并陪她一起去看了房子,那是间客厅隔出来不透光不透风的暗间,十平米左右,还没有厨房,卫生间公共的,对于她这样一个需要修养的人极其不利,而且置办生活用品又需要体力,可能出于道义,也可能觉得因是自己的病人,生出一种莫名的责任,他把她接到了自己家里,当时他还没买房,租的45平的大开间,于是中间隔出一条帘子让她住下,北漂族的房子和房子里的人都是奇形怪状的。
紫蓝在他家住了半个月后,从此就经常活跃在他的视野,但他们见面也只是寒暄,后来得知她开了花店,才知道她日子好起来,但经常看到她上下一些豪车,和一些男人在街上暧昧拉扯,也猜到了她致富的原因。
“谢谢……”何紫蓝突然盯着他,“谢谢你初言哥,你陪我经历的那些日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这人运气不好……”她没再说下去,也幸好没说下去,要不然他不知道在听到她那些悲惨的情爱故事,该说些什么。
他顿了顿说道:“手术可以在BJ做,我给你推荐好的大夫,等修养一段时间,身体差不多恢复了再回云南,别带着病回去。”
何紫蓝失神的点点头,又拿出一根烟抽起来,他转身离开,边走边给小禾发微信,想明天叫她来家里吃饭,但小禾迟迟不回复,于是直接打过去电话。
“怎么不回信息?”他的语气连他都没察觉到的严肃。
小禾不耐烦的说:“舅,我二十了,还想拿根绳拴着我,不就没及时回你信息吗,我和同学在外边,先不和你说了。”电话被挂断。
他突然觉得人并不是年纪越大越无畏,而是越大越害怕着什么。
回到家,他还在想着和李清清的关系,也想如果因为舆论,彻底葬送了医学前途还有什么路可走,他有房产有存款,比起大部分北漂算比较厉害了,可虽然有房产,却还有二十八年的房贷要还,几十万的存款也无法填补这个缺口,养老也是问题,还有小禾的两年大学学费生活费。
还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把房卖了,离开这个城市,可他能去哪?能做什么?这一生如果不做医生,自己人生还有什么价值?就算转行,以他三十八岁的高龄,哪家公司会要他?突然他感到无比的焦虑,连忙把自己按在沙发上泡起了茶,他又想着和李清清的未来,如果和她结婚,他最起码不用考虑经济方面问题,李清清有车有房,是独女,在工作上,她的父亲又能提携他,但是他会幸福吗?很多话李清清给他留了面子没说,她不是想嫁人,而是想让他入赘,他的孩子以后得姓“李”,这是他们结婚的前提。
又在家呆了几天,网上关于他的消息还没散去,虽然已经不是热搜,但只要搜“妇产科”“男医生”“周初言”这几个词条,跳出来的还都是关于他的消息,他的自媒体账号的私信和评论区,更是被恶言恶语的潮水侵没。
这几天李清清每晚都要给他打视频,谈论参加满月宴的事,不过是一个不太熟的大学同学的二胎满月宴,他完全可以不凑那个热闹,但李清清却觉得这是他带她出席的第一个社交活动,极其看中,等他到日子穿的人模人样的站在李清清面前,李清清自然的把手搭在他胳膊上,这让他全身一颤,不得不接受如今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的事实。
到达宴会厅,其实就是一个小酒楼的包厢,人还没有来齐,看着闹哄哄的人群,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来,关键是他如今舆论缠身,不少人不怀好意的盯着他,甚至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好在李清清的存在又为他证明着什么。
他看着李清清说:“咱们走吧。”
李清清或许也觉得场面太过嘈杂,几个小孩不断闹着跑着尖叫着,几个年长的在那扯着嗓子聊天,瓜子片吐了一地,客座的都是些市井面孔,菜品也没什么特色,关键是座椅都是塑料的,她沉着脸说:“走。”
他当面对着同学道贺,给了红包就告辞了,而李清清却心不在焉的,连满月的婴儿都不想看一看,出了大门,李清清就说:“我是看出来了,什么二胎满月宴,就是敛财要份子钱来了。”
这句话把周初言逗笑,李清清继续吐槽着环境和菜品,还畅想着以后他们婚礼的酒店规格,这时周初言听到背后有人叫他,回头,正是曹鹏程,十八年没见,他连声音似乎都变了,人也胖了些,没变的是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双阴郁的眼睛。他早听人说,他靠着做医疗设备发财了。
“都十八年没见了吧。”曹鹏程热情的说,但周初言能看出他是在用热情化解被岁月隔出的生分。
周初言点点头,也笑着寒暄道:“可不是,十八年了,近来还好吗?”
“之前都在南方发展,今年才在BJ开了新公司,方便聊聊吗?”
他看了一眼李清清,李清清眼里全是笑,表示不介意,他也顺便对曹鹏程介绍道:“她是李清清。”女朋友三个字他是无论怎么都说不出口,但很显然曹鹏程已经猜到他们是一对。
到达旁边的咖啡馆,他怕李清清会无聊,最重要的是,他害怕曹鹏程是想和他单聊,于是想支走她,但李清清却率先说:“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难不成你们聊的有我不能听的?那我更得好好听听。”
曹鹏程表示不介意李清清在一旁,他们刚落座后,曹鹏程就满脸忧愁的说:“你的事最近在网上很厉害,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这样的事怎么会找上你。”
周初言用玩笑的口吻自嘲:“厄运专挑苦命人呗。”
曹鹏程低下头,眼睛有些飘忽不定,周初言通过他神情,猜想他找自己肯定不止是为了寒暄,或许有什么事要说,只是没料到,他在说事之前有一个冗长的自述,好让这十八年和过去他们的那个二十岁连接。
“医学院辍学后,我去广东学画画,家里和我闹,我就和家里断了,然后去了韩国,认识了在韩国工厂打工的我老婆,后来和我老婆创业,这些年代购,代加工,微商,都做过,算是赶在了风口,后来有些美容院和医美机构的资源,就开始做仪器设备……”
周初言忍不住打断:“那你现在还画吗?”
曹鹏程木木的笑了笑说:“早不画了。”
李清清听着曹鹏程的故事像是入了神,说道:“医美行业据说是暴力行业。”
曹鹏程不置可否,沉吟了会儿说:“再好再贵的产品也没办法让人永远十八,该老还是老,只是有太多女人愿意相信这用金钱堆砌出来的神话,所以这一行营销和服务是关键。”
周初言这一刻才发现曹鹏程似乎变了,过去那个拿着画笔和诗集的忧郁男青年彻底留在了记忆里,但他总觉得有些东西没变,就是残存在他身上的忧郁气息。
李清清又问了很多曹鹏程公司的主要业务,周初言完全听不到心里去,他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和商业八竿子打不着。
曹鹏程终于进入了主题,说道:“现在网络的舆论可能对你职业有影响,你打算怎么办?”
李清清在一旁冷哼一声:“可不是,都被停职了。”
周初言为李清清的多嘴感到愤怒,他并不想让曹鹏程太了解自己的生活真实状态,知道今天的见面只是意外,不想把他拉入到如今的现实生活中,关于曹鹏程这个人的一切,应该永远的留在十八年前。
“如果你考虑转行,可以考虑考虑我的公司,现在正在做转型,我们需要搭建一支专业的养生团队,服务于合作门店的女性客户。”
周初言连想都没想的马上回绝:“我是不会放弃当医生的。”
从咖啡厅出来,曹鹏程反而看起来有些轻松,并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沮丧,甚至在离开的时候对他说:“你应该在医学上有一番作为。”
等看着他开着车走远,李清清推了推他说:“你干嘛拒绝的那么干脆。”
“你觉得我是做生意的料吗?”周初言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但脑海却从十八年前刮来一阵狂风……
李清清说:“医生一年工资才多少钱,你看看你朋友开的车,够你十年的工资了,既然人家邀请你,你怎么着也该先考虑考虑。嗳……他当年怎么就辍学了?”
这是让他羞于启齿的记忆,曹鹏程的再现,让他似乎坠与一个诡异的世界,万事万物开始倒悬,大脑被波浪卷,大摆长裙,高跟鞋……敲击着,他努力把一些幻影甩到脑后,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对李清清冷淡的说:“因为打架。”顿了顿,后退一步牵起李清清的手,以此来抵御着血液深处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