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余火的赐福与诅咒(一)
“你有在做着梦吗,我的小佩云。”
三号急救室内,一切都太过昏暗,墙壁和室内的设备都隐藏在浓浓的黑暗之下,只有久久地去注视,让瞳孔扩到最大的程度,才能勉强捕捉到一丝它们的轮廓。
但没人会去这样做,佩杉月也不会,因为在他眼中,只有面前的迟滞舱,和它亮起的冰冷幽蓝色调,以及弥漫着的低温雾气。
雾气不会发光,但它承载并传导了迟滞舱散逸出的淡蓝光芒,稀薄蓝雾拂过席地而坐的佩杉月,和他附近结霜的地面。
宫宇号失去了大半电力,为了供给舰体的平衡奥术仪,灯光和不必要的电力荷载都必须被关闭,房间内唯一的光源便只剩迟滞舱。
但这光源实在太过昏暗,什么都不足以照亮,乃至于黑暗到让人以为三号急救室是飘荡在虚空之中,只有佩杉月坐着的一寸地面,和迟滞舱内沉眠着的佩云,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孤寂又黑暗的虚空。
“今天爷爷要讲的故事是——漫漫北寻路。”
佩杉月翻开那本老旧故事书,微弱光线下只能勉强读出只言片语,但没有关系,佩杉月已经对故事了然于心。
后面的漆黑中传来椅子的吱呀声,那名穿得很厚实的医护人员发出一声轻蔑的笑,用云图语来拟声模仿佩杉月刚才说的终南话。
“蛮满杯讯罗,呵呵。”
他满是搞怪与嘲讽的语气变为了埋怨:“天天跟死人讲童话故事,我都听腻了。”
佩杉月自然是听不懂云图语的,但能明白其中嘲讽的意味,他回过头意味深长地向那名医护人员的方向看了一眼,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
手中的故事书翻页,上面有模糊的绘画,是一个白发苍苍的旅人杵着拐杖,走向无垠远方的冰原,那冰原上有很细弱的火光。
在旅人身后很远的地方,绘画的中部,是一名腰间挂剑却无甲的骑士,他亦步亦趋地沿着旅人快被风雪覆盖的脚印,也走向无垠远方,恶狼在他四周逡巡。
最后,整幅绘画的最下面,是一个背对着读者,抬头眺望的小女孩,似是也要踏上无垠远方,去寻求那一点火光。
“我想我的旅途就到这里了,我的小萨沙,但所有我走过的路不会是默然地消逝,而是会化作顷刻的滂沱和乍起的浪涛,以及后来人的希望。”
“我祈祷着,会有微风吹过你的眼眸、发丝和脸上的泪痕,会有爱和思念让你动容,因为它们美的如此纯粹。”
佩杉月用温和苍老的声音念着故事序章的开头,那名医护人员也怪模怪样地在模仿。
很难忍受这样的干扰,佩杉月又回过头,朝着那片黑暗中盯着,盯了许久后医护人员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难得默不做声。
佩杉月合上老旧的故事书,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抱歉小佩云,老是这么几个故事,翻来覆去的你也会听腻吧。”
时间仿佛回到了很多事很多事发生之前,在烛火照亮的床边,他的小孙子盖好被子躺在床上,枕着他最爱的枕头,用哀求的语气。
“爷爷再讲一个故事嘛,如果不行的话……那就半个嘛!”
佩杉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那里有着被烈火灼烧的伤痕。
“小佩云不是最喜欢听爷爷的冒险故事吗,那爷爷就讲一个大几十年前的故事吧,影响我深远,却从未对别人提起的故事。”
那时候的佩杉月还很年轻。
冰洋上的海浪像是此起彼伏的连绵山峦,小小的捕猎船则穿梭在海浪的山谷间,少年佩杉月高高仰头,铺天盖地的浪尖距他数百米而有余,他只是默然不语,安静地站着。
“是风暴鸣潮,我完蛋了……我,我就要死了啊……”
就连意志最坚定的船长都瘫坐在甲板上,双手捂住眼睛和额头不停地长吁短叹,他放弃了船舵,他也不再向海神祈祷。
“海神的波涛啊……海神的波涛啊……”
水手们带着哭腔跪地,绝望地磕头跪拜或双手紧握仍在祈祷,但慢慢的,也有水手明白了,他们再也绝无生路可言,于是一头扎进船舱,去抢夺苦涩的酒和咸熏的腊肉,往嘴里拼命灌,往嘴里拼命咬。
很快便起了骚乱,船舱的储物室,水手们纷沓而至,为最后的饕餮盛宴大打出手,拳脚相加之下也不惜舞刀弄枪。
“杉月,你今年十六岁,这是第一次出海吧。”
船上随行的那位狩海猎人来到了佩杉月的身边,为他递上一块火腿肉。
“是的,庚澜大人”
“喝酒吗?”
佩杉月毫不犹豫地接过庚澜大人手中的火腿和半壶鞑洱烈酒,像是未曾饱过腹一般,咬下满满一大口,费劲地咀嚼几下后仰头吞酒,苦涩热辣的酒液流经火腿肉被咬开的间隙,在喉头上下吞咽中直直入肚。
太过辛辣!
“咳咳咳。”
佩杉月剧烈地咳嗽起来,鞑洱烈酒对他来说还无法驾驭,特别是像这样的猛喝,口中的火腿肉又全被吐了出来。
稍缓几秒,佩杉月再次咬下一大口,继续狼吞虎咽。
“终南冰洋吃人不吐骨头,航海,没有你想的那么慷慨激昂对吧?”
“庚澜大人,您见多识广,我想请问您,像这样的宏伟奇景有名字吗?”
佩杉月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当下,死亡的命运如风在吹拂,他的冷静让庚澜感到有些诧异。
庚澜抬头看去,那些数百米高的浪潮没有打下来,在狂风中巍然不动,如同由真正磐岩构筑的山脉,捕猎船在山脉与山脉之间的夹缝中游走着,由于风帆已经被飓风所撕裂,再也没有人会去掌舵,船身时不时撞击在这些浪山山体上,擦落下成吨的海水。
飓风也难以越过那些滔天屹立着的浪山,只能被迫绕道,化作穿堂风与捕猎船同行,也裹挟着它回不了头。
这样的山脉连绵不绝,连绵不绝至万里远,这里不再是冰洋,称呼为高原也不过分。
庚澜叹息一声开了口:“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太过玄秘,我远远称不上是见多识广,再给我五十年,不,再给我一百年也看不尽。”
他看向身旁的佩杉月,想要怜爱地去摸摸少年的脑袋:“可惜了你,年纪轻轻,却走不出这片冰洋了。”
“庚澜大人,能见过你都不曾目睹过的奇景,我已经超过了世间绝大多数人,他们会狠狠羡慕我的,而我。”少年眼中闪烁着光芒,勇气中没有掺杂丝毫畏惧:“死而无憾!”
庚澜的手僵在空中,看着眼前不足他下巴高的少年,在莫大的惊讶后是无比的欣赏,他伸出的手按了按少年的头顶,心中啧啧称奇,却又想扼腕叹息。
“你叫佩杉月是吧,想成为狩海猎人?”
“我一定会的!”
“你一定会的!而且会是最纯粹,最负盛名的狩海猎人!只要……你能活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