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高
史名拿起了放在手边桌子上的一串檀木珠串,一颗颗的捻动。
他和马观鱼默默等着严昀的回答。
“信佛了?”一阵沉默之后,严昀说道。
“去年跟着癫和尚呆了一阵子,他说我身上杀气太重才导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叫我每日念诵一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可以消除恶业。”史名手里不停。
严昀笑了一声。
史名听到了他的笑声,也跟着笑了一声:“和尚是在给我找个静心的说法,咱们这种人,念一万遍经,菩萨也不会来度你的。道衍自己都不信这些,他学佛也只是给自己找个静心的法子而已,隔几日就偷我的酒喝。”
严昀活动了一下肩膀:“你还喝得了酒吗?”
“喝不了,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预备着等哪日快死了,叫和尚给我买棺材,他亏心,想必不会拒绝的。”史名叹了口气,“你说我埋哪里好,是北平还是南阳?”
“扔沟里喂狼最好。”严昀说。
“一言为定,待会你死了我叫观鱼带回去,扔在长城的山沟里。”
“别了,送我家去吧,待在秋实身边安心。长城太远,我已经忘了那地方是什么样子了,况且还得花燕王的银子,不划算。”严昀倒是计算的清楚。
史名便朝着马观鱼笑着说:“你看看,眼睛小,计算的精明,到这时候了还想着替咱们省钱。”
“不如叫鸡贼吧,你提的问题他可一个都没回答。”马观鱼指的是史名问的安心的问题。
严昀苦笑着摊了摊手:“你说的都是实话,我有什么好回答的。你们都知道,我在长城外受了重伤,被秋实救了,跟她睡了,这辈子认定了她。为了给她治病,我拿了北元的银子,当了北元的探子,可惜最后还是没治好。可惜了。”
“殿下的银子不够你用?还是你没张嘴不会说?什么药得花几千两银子。这不是实话,小眼睛,你若还念着一些同袍之情,就不该在这种时候还编瞎话。”史名有些激动,讲话的声音也大了几分,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在窗外听着的李焦这才听出一些味儿来,记得先前严昀说过,秋实患了病,见不得人浪费粮食,可这种心理疾病大概不需要什么名贵药材,若真是像他现在说的那样,秋实当初的病肯定很重,也许是真疯了。
“你才在说瞎话,我是什么身份,殿下是什么身份。别以为战场上受过殿下一句鼓励的话,就能攀得上关系。我只是个斥候。”严昀说的很无奈,“你们都是勋贵的后人,自然不用为银子操心,我只是个苦哈哈,银子能使鬼推磨,我甘愿当鬼。”
“就为了个女人!你害死了多少兄弟!”
“我没害死人!”严昀突地也激动了起来,大声说道,“一个都没有。”
“你放什么狗屁,蓝玉将军率大军出击,燕王殿下在北平巡边,遭遇刺杀,难道不是你将殿下行程的情报送给鞑靼人的吗?”提到往事,史名完全没有了病态的模样,中气十足地痛骂严昀,瞪圆了眼睛。
“我没害死人!”严昀梗着脖子怒吼。气血翻涌,脸涨红了。
李焦从没见过严昀情绪失控的模样,一时怔住。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敢做不敢当吗?”史名呼哧呼哧喘着气,双手一抓椅子扶手,站了起来,他的脸也涨得通红。
“我没害死人。”严昀语气轻了,他第三次反抗,绝不承认史名的指控。
史名的眼神中露出失望,他也坐了下来,哼了一声:“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去死吧。”
严昀也沉默了下来。
屋子里的气氛陷入了冰点,正堂上挂着一副字,字上落了一层灰,灰下面写着“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是滕王阁序里面的句子,想来这座院落的主人是个读书人,寒窗多年,却发现自己如沧海之一粟。
马观鱼抽出了腰间的刀,那是皇帝赐的一把绣春刀,刀锋雪亮,横在身侧,他逐渐逼近了严昀,严昀木然盯着刀锋,刀锋上似乎映照出了他的脸,小眼睛,鼻梁却又高又挺。
“有遗言吗?”马观鱼问。
严昀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钱袋,打开瞧了瞧,扔在了两人中间的砖上。
“里头有十二两银子,劳烦你送到秋实手里,够她好好吃几年了。我认识李焦,他应当会是你们的部下,这孩子身手好,脑筋也快,有情有义,希望你们多看顾他。”
他说完了话,手一推,刀摔在了地上,他用力挺直了腰,正襟危坐,然后闭上了眼睛。
“还是把我的尸体扔野外吧,秋实见了估计会伤心。”严昀补了一句。
马观鱼捡起了钱袋,伸手把自己的钱袋也掏了出来,又从另外一处掏出了两张宝钞塞进钱袋里:“一百多两银子,够你那女人活一辈子了。”
“多谢。”严昀没有睁眼。
史名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捻动了手里的檀木珠串,嘴里念念有词:“是诸众等,久远劫来,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暂无休息,以地藏菩萨广大慈悲,深誓愿故,各获果证。”
马观鱼盯着严昀的脖子,手腕翻动,一刀劈下。
“哗啦。”
“当!”
“什么人?”
佛音顿歇,在一刹那,三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哗啦一声,是李焦撞碎了窗户,翻进了屋子里。他的身子在地上滚了一圈,手里的刀迎向马观鱼的刀,在严昀的脑袋上方撞上了。
两把刀交击,发出一声脆响,李焦觉得虎口巨震,两刀交击处爆发出了几点火光,自己手里的刀被马观鱼的刀劈断,半截刀锋飞起来,插在了身后的柱子上,余势未消,仍然在嗡嗡作响。
马观鱼的这一刀被挡住,自己也承受不住交击的力道,身子晃了晃,向后退了半步,虽然斩断了李焦的刀,但准头已经偏了,刀锋荡向了一旁,也劈在了柱子上,深入三寸。
马观鱼这才来得及喝了一声:“什么人?”
一动一静,他们看清了阻拦者的模样,马观鱼认得,是李焦。
李焦提着半截刀,站在了严昀的身前说道:“这是我朋友,我不信他会出卖同袍,你们不能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