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岫出生的时候,长安城下了整整三天的大雪。
话说瑞雪兆丰年,大臣们夸赞小公主的奏折很快堆满了书案,老皇帝望望飘满鹅毛的天,怀中的婴儿粉颊玉面,他看着,眼里竟没有半分喜悦。
太医们跪了一地,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去看老皇帝现在的神色,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掉了脑袋,连呼吸都放慢了半分。
又过了良久,他终于沉沉开口道:
“传朕旨意,福瑞公主未满十六前,不可踏出福瑞宫半步。”
长安六年。
阿万缩在墙角里,怀中紧紧抱着他的剑,身上满是污泥血痕,对面的墙上爬了好几个小孩子,正大笑着拿碎石块和砖头扔向他,石头混着泥土砸到他身上,他却跟雕塑一般,躲都未躲。
“他是不是死了?” 一个孩子观察半天后,有点害怕的问,“咱们不会把他给打死了吧?”
领头的那个孩子大约七八岁的光景,当即就把眼一瞪,
“怂蛋!死就死了,小爷玩死个乞丐,谁还敢说什么不成?”说着,又从墙上掰下一大块土砖,“我到要看看他到底死了没有。” 说着,就用力的朝他扔去。
阿万听见了破空的呼啸声直冲自己而来,他知道那个东西一旦砸在脑袋上自己一定完蛋,可他还是一动不动。
他真的太累了,师傅,师傅,您看得到吗,徒儿真的太累了。
您说这世间繁华富贵乱人眼,安分守己便不会惹祸上身,通通都是骗人的。
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我去!” 一声惊呼传来,呼啸声戛然而止。
他睁开了眼睛。
不远处,一个小姑娘趴在地上,那块砖在她旁边打着旋儿,沾满了血迹。
阿万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她。
云岫挣扎着,一点点爬起来,血顺着她的头发染红了衣领,她拨开刘海,扭头看了看正蒙圈的阿万,然后怒目瞪着墙上的孩子,举起了板砖。
墙上领头的孩子也吓了一跳,看着墙下不过五六岁的姑娘,故作镇定的说:
“我是赵家小公爷赵淮南,你,你敢动我一下试试?你扰了小爷的雅兴,我还没饶你呢!” 赵淮南忽然觉得自己又有理起来,变本加厉的说,“不如你把这个砖头拍在这小子头上,小爷考虑放过你,再赏你几个铜板儿买糖吃。”
哈!?云岫被他气笑,歪着小脑袋,说,:“好啊。”
说完,她拿着砖头向角落里的男孩走去。
阿万仰着脸,看着小姑娘一点点走到自己面前,她长的很好看,尤其是眼睛,黑白分明,容不下一丝污垢,他甚至都能看到,那两个犹如黑葡萄一样的瞳孔中倒映着的小小的,狼狈不堪的自己。小姑娘的血还未止住,鬓角的伤口依旧往外渗着血珠,但她好像毫不在意,走到了他面前,扬起了砖头。
阿万冷冷的看着她,果然,人不能只看外表,这世上,早就没有一颗真正干净的心了。
七老八十的老人如此,五六岁的孩童亦如此。
云岫手又举高了一点,身后传来赵淮南和那几个孩子的笑声。
就在这时,她霍地转身,用尽所有力气,把砖头拍到了正咧着大牙笑的正开心的赵淮南的脸上,然后一把扽起地上的阿万,扭头就跑。
身后传来赵淮南栽到地上的惨叫声,还有大哭声。
“牙!小爷的牙…啊呜呜…我的牙……”
两个人不知道跑了多久,云岫停下来喘气,便喘气边打量着阿万,阿万神色如常,俯视着云岫,首先开了口,
“谢谢。”
“你为什么不躲?”
“………”
“为什么不跑?”
“………”
“为什么不还手?”
就在云岫以为他还会保持沉默时,阿万忽然淡淡地说:
“师傅不让。”
“师傅?为什么?”
阿万抿着嘴,不再出一声。
云岫颇为无语,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天,忽然意识到什么,尖叫一声, “完蛋!” 扭头撒丫子就跑。
她忘了她是偷跑出来玩的,天都快黑透了,只要天色一暗下来,皇宫四周都会加派巡逻队伍,数量是白日的三倍之多,到时候别说爬墙了,钻狗洞都钻不进去。
云岫猛跑出去几步,又不放心阿万,干脆扭头又扽上他一起跑。
阿万莫名其妙,天生的警惕性让他对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无论是帮过他的人还是甚至救过他性命的人,他都不会完全信任,他相信直觉,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可是现在,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小丫头不会害他,自己可以跟着她走。
两人一路狂奔到皇宫外最矮的墙根下,云岫手脚并用的往上爬,阿万站在下面看着她翻过了墙头,然后自己飞快的蹬了几下墙,一个翻身落到院子里。
阿万已经猜出云岫的身份,但没有声张,静静的跟着云岫在皇宫里东绕西绕,费了老大鼻子劲才到福瑞宫。
福瑞宫自然有人接应,是云岫的贴身婢女清月,清月看到阿万的时候,几乎要俩眼一黑昏过去。
“不是,公主您…拐回来个孩子?”接着,她看到了云岫阿万身上的血污,又吓了一跳,“打架去了?”
云岫瘪着嘴,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阿万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听着云岫说完话,似乎她刚才说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
清月悄悄打量着这个七八岁的男孩儿。
他绝不一般。她想。得给他找个活干,探探底。
从此以后,皇宫里的人都知道,福瑞公主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个眉清目秀的小侍卫,名为阿万。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
阿万一袭黑衣抱着剑倚在云岫门边,眉眼淡然,面容俊朗,远处几个小宫女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瞄,一个个红了脸。
屋子忽然吱呀一声拉开了条缝,云岫一把把阿万拽了进来,关上了门。
“门口人多眼杂,咱们从窗子走。”
云岫神神秘秘的说,“小点声。”
阿万点头。今天是上元节,整个皇宫喜气洋洋,到处都飘满了彩色的绸缎,唯有福瑞宫冷冷清清,除了几个年龄尚小的小宫女和过于年迈的老妈子,就剩下清月一人忙得脚不沾地,没有时间去管云岫,嘱咐阿万看好云岫后就匆匆离开。
阿万很早就注意到云岫似乎在当今圣上面前并不讨喜,正是天真烂漫好玩的年纪,却被从小禁足在福瑞宫,数年不来看望一次,每年的宴会节日也都与云岫无关,明明是最小的皇嗣,本应得到百般宠爱才对,哪里出了问题?
阿万看着云岫小小的背影,思绪万千。
一路无话。两人像往常那样翻墙爬出了皇宫,天色已晚,远处,有月亮悄悄地爬上树梢。
云岫是来看灯市的,在她人生近十二载的岁月中,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真正的灯市,小的时候清月把她抱在怀中,在这个华丽而又孤寂的宫殿中给她讲过无数次的喧喧攘攘灯火阑珊,此刻就在眼前。
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举动,莫名其妙,就是想哭。
吵吵嚷嚷的声音就在前方,半个天空被火光和灯光几乎照亮,如白昼一般,她驻足,痴痴的看着。
阿万也停了下来,默默的站在了她身后。
流动的人们奇怪的看着这两个驻足不前的孩子,两个眼中有光却遍体鳞伤的孩子。
良久,云岫回过神,扭头冲阿万笑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作用下,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星星,在人群中,牵住了阿万的手。
“阿万,”云岫轻轻的说,“我可能……”
正在这时,阿万忽然一个健步挡在了云岫面前,刷的一下抽出了腰间的剑,飞来的砖头碎掉,众人惊呼,纷纷退开。
“谁?” 阿万冷冷的问,眼里的温柔尽数散去。
“他!”云岫从阿万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指着远处一个正掸灰尘的白衣少年,“他……赵淮南?!”
赵淮南看被发现了,笑嘻嘻的打了个拱,扭头就跑。
阿万没有动,捡起了地上的一块碎砖,隔了七八个人,直接准确的砸到赵淮南的后脑勺子上。
赵淮南应声而倒,抱着脑袋哎呦呦的叫唤,刚想爬起来又被刚走过来的阿万一脚蹬到地上。
“你大爷的,臭小子,”赵淮南张嘴就骂,“你……”
云岫走过来,啪的拍了他脑门一下,“好好说话!”
赵淮南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你,你们——欸?” 他迷茫的看了阿万一眼,然后笑起来,“你是她的侍卫?我跟你说,她是个坏女人,看你身手不错,不如跟我好了,价你随便开。”
坏女人·云岫:………
阿万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什么眼神?”赵淮南回过味来,看到了阿万腰间挂着的剑。
“你是……”他大惊失色,“那个木头小乞丐?”
云岫又拍了他脑门一下,“好好说话!”
赵淮南大怒,“你们耍我?”说着便要起身,接着就被踹回了地上。
他放弃了抵抗,往地上盘腿一坐,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们知道你们害的我有多惨吗?我被打掉了两颗门牙,断了一根肋骨,没有了门牙,我有足足一年没有敢说话。我爹翻遍了长安,竟然都没有找着你俩的影子,就跟消失在这世间一样。”
云岫想,能找着才怪了,有本事你把皇宫也翻个底朝天。
“我爹的那一群莺莺燕燕凑在一堆儿开家宴,明里暗里夹枪带棒,看得小爷心烦意乱,就偷偷溜到街上通通风,正好看见你的背影。”
“记得倒挺清楚。” 云岫说。
“那是,” 赵淮南忽然又莫名自豪起来,“你是第一个敢打我的人,我亲爹都没动过我。”
“行啦行啦,以前的账我们不算,”云岫摆摆手,“既然你也是偷跑出来的, 故友相逢,不如一起走吧。”
少女俯下身,向地上的少年伸出了手,眉眼弯弯,发丝飞扬。
赵淮南看着云岫,有一片刻的愣怔。
阿万完全没有给他碰到云岫的机会,单手就把他拎了起来。
赵淮南嫌弃的看着阿万的手,“脏手拿开!”
阿万毫不理会,拽着他跟着云岫东逛西逛。
三个人一起慢慢悠悠的走着,云岫买了菱角和糖葫芦分给阿万和赵淮南,赵淮南鄙夷的看着,摆着少爷架子,“小爷不吃街头的东西。”
云岫哦了一声,自己吃起来,把菱角咬的嘎嘣脆。
赵淮南其实早就饿了,本来就没吃晚饭,又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听着菱角清脆的咔嚓声,狂咽口水。
“喂,” 他没忍住,“给我一口。”
“不给。”小丫头笑得奸诈。
“给我!”赵淮南呲着牙的扑过去,要挠云岫痒痒,被阿万一剑横开。
赵淮南心里泪流成河,他为什么要跟这俩货逛街啊喂啊!
银花火树,落落星痕。他们在熙攘的人流中漫步穿行。阿万不着痕迹地将拥挤上来的人群避在身侧,不让他们靠近推搡云岫半分。行至琼明湖畔,不少人在放孔明灯。孔明灯冉冉上升,如莹莹烁烁的星子,形成了一条连接着天宇和湖面的璀璨星河。
三个孩子都被震撼到,在湖边久久的驻足。
“喂,” 赵淮南打破安静,“你们到底是谁啊?尤其是你,木头,你不只是个乞丐那么简单吧?”
云岫闻言,也扭头看向阿万,她从来没有向他问起过他的过去,不是不好奇,而是怕有些回忆会伤到他。
阿万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解开了过往的伤疤。
他是个弃婴。刚出生不久就被人丢弃在山里,一个男人上山采药发现了他,把他带回去抚养,这便是他后来的师傅。
他的师傅无家无业,只有一间茅草屋,却绝不是什么乡野俗人。
“他的举止之间透露着高贵,哪怕身着布衣,也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感。”阿万这样形容。
师傅教会了他很多,对他也十分严厉。他从两岁就开始练习扎马步,五岁的时候,师傅把他扔到了深山里,并要求他不带任何东西的条件下存活一个星期。
他才五岁啊,云岫心疼不已。赵淮南也一脸震惊。
当然,他活下来了,只不过换了满身的伤疤。从此之后,每日的训练量几乎翻倍,他的身手也越来越厉害,师傅估计过,照这样的形势增长下去,在他12岁的时候就可以超过他现在的水平。
可是,师傅并没有陪到他12岁。
夜色朦胧,空气中仿佛飘荡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星光氤氲,夜幕缥缈如纱。他的声音在晚风中缓缓流淌,没有一丝温度,仿佛故事中的生死离别都与他无关。
“我八岁那年,师傅上山采药,没有回来。” 阿万淡淡地说,“他不可能死,他那样的人不可能死,我翻遍了一整座山,他就是消失了。”
“他之前告诫过我,不可以随意出手伤人,而且千万不能在旁人面前透露出自己的武功功底,我虽然不解,但必须照做,因为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向我提的唯一的要求。”
“那把刀……”赵淮南盯着阿万腰间隐隐约约的黑色剑柄,欲言又止。
“这是剑,”阿万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他留给我的。”
“我会找到他的,总有一天。”他扬起了头,轻轻的说,黑眸里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一弯新月悬于漆黑的夜空,倒映在池水之上,水面犹如一面平整的明镜,夜风吹过,水面泛起阵阵细碎的涟漪,少年的忧伤萦绕萦绕,沉进湖底。
“ 对不起啊,木头,”赵淮南说,“我当时做的确实很过分,不过小爷决定了,要陪你一起找你师傅,无论多久,怎么样,感动不?”
阿万没有回答,起身拍了拍云岫的脑袋,“走了。”
云岫没有动,怅然的望向远处,眼里有着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忧虑悲伤。
她无法给出像赵淮南那样的许诺,她一点点都做不到。
还能陪他多久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两年,三年?
她被打断的话,想了一想,还是不要说了吧。
阿万和赵淮南都发现了云岫的不对劲,一向活蹦乱跳的她竟然呆呆的望着水面,一言不发。
“喂,小丫头,”赵淮南拍了拍云岫的肩,“走啦。”
云岫低头站起,将眼底莹光闪闪的泪意压下,转身时,一张笑颜灿若桃花。
已经很晚了,路上的行人稀稀两两,喧闹的街终于安静下来,唯有几盏孤灯摇曳着,发出惨白的,微弱的光。
阿万走在前面,却时时刻刻的听着身后的动静,只是想给云岫一些空间。
她肯定有秘密的,阿万可以笃定,她还太小,并没有学会如何掩盖好自己的真实情绪。
无所谓,反正他会查出来的。
从那天以后,他们的生活还像往常一样,阿万陪着云岫看书,下棋,偶尔会一起翻墙出去找赵淮南,只是云岫发现阿万经常早出晚归,她只当他在查他师傅的事,便没有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