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冰河十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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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明心

对于姜瑜来说抓几个慕容氏人,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他早就与慕容氏结成死仇,刺杀之事,抓了尹纬之后,气也就消了,整个抓捕过程,其意义,也就是再一次锻炼了队伍,长久的待在长安城里,这些精锐骑卒们,已经无所事事起来。

人抓了也就抓了,扔给郑才,在营中分开关押,按照正常囚犯待遇处置即可,反正这些人的生死,眼下,也不是姜瑜能说了算的。

姜瑜和长安城里所有的有心人一样,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等待、煎熬。

翟斌拉开序幕,这个时代的第一个主角,慕容垂已经闪亮登场,关东鞭长莫及,长安在等待的,无外乎战火何时燃进关中,庞大而虚弱的秦国,自以为是的苻坚,他们,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这个时候,姜瑜需要老人的智慧,之前是赵盛之,有时候权翼也会指点一二,现在,姜瑜又一次来到太学,坐到了张炳的课堂里。

“汝眼下还有心思来太学,莫非是真的有心治学不成?”张炳放下手中竹简,笑呵呵地问道。

姜瑜对着张炳行了正经拜师礼,说道:“近来忙于王事,没有来拜见老师,是瑜之过错。”

“无妨,坐吧。”

张炳没有多说,姜瑜脸上有一种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愁苦之色。

姜瑜坐定,单刀直入地问道:“老师,慕容垂既反,以您看来,天下局势,将会如何?”

“你这是问道于盲了,你应该知道我的家世,我若懂得这些,如何会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小子,我只教授经典,天下事,我可不懂。”

张炳自从放弃自己的宗室身份,专心投入学术开始,就一直过着一种极简主义的生活,所谓断舍离,在此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其子嗣已经在前凉的宗室倾轧和社稷覆灭之时,幺亡殆尽,此刻真是孑然一身,身边唯有两三个入室弟子,照料生活起居。

虽然苻坚厚待博学鸿儒,但他平日里也仅是着粗布麻衣,居太学陋室,食清茶淡饭,倒也怡然自得。

身在长安太学,偷得隐士生活,大隐隐于市,也就是如此了。

姜瑜听闻张炳之言,心中自哂,略微调整情绪,压下焦躁后又说道:“瑜心中不静,可否烦请老师为我讲解经典?”

于是正襟危坐于客座之上。

张炳也不多说,顺着方才在读的书,继续诵读起来,一遍完毕,让姜瑜跟着读一遍,随即逐字逐句地讲解起来。

学习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姜瑜坐了一个多时辰,天就暗了。

“天下将乱,瑜此时心中有些迷茫焦躁,不知该如何去做,又不敢有丝毫停留,老师可有教诲?”

姜瑜起身点起一支烛火,于烛光摇曳之中,低声问道。

“三国之时,英雄豪杰如过江之卿,汝姜氏先祖便是其中佼佼者,何不效法你那先祖姜维,做个忠臣良将,用心匡扶大秦社稷?”

“学生虽受苻氏恩惠,但其并非刘氏,秦国终究是氐人之国,千秋之后,恐怕也只是这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远不如炎汉那般,有四百余年的光亮照耀世人,一心效忠苻氏,如此混乱之际,瑜自问做不到。”

“唔……”张炳似乎震惊于姜瑜的直率,停了一下,又说道:“那对于华夏正统,你是如何看待的?”

“天下一统,国家安定,百姓安居,内政修明,外御其侮,如此方可为华夏正统!”

姜瑜毫不犹豫,立即答复道。

“那在你眼里,当今天下,谁可为正统?”

“老师当面,学生不敢讳言,瑜以为,放眼天下,没有能称得上是正统的。

所谓晋国,当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虽偶有名士风流,但彼辈终究担不起天下之重,或者说天下丧乱至此,昔日晋国之肉食者,罪责深重!

老师让我读三国志,我读到赤壁大战后,很是佩服曹孟德,大败之后,其人深知天下一统,已经无法在他手中实现,于是主动收缩战线,稳定地方,兴修水利,大肆屯田,积攒府库,魏国占据北方,三分天下有其二,只要稳定发展,最后定然会以国力碾压其余二者,后面的发展也确乎如此,纵然蜀国有武侯之智,吴国有大江天险,最终也是蜀、吴相继灭国。

我前两日在权公府上读到尚书石越的奏疏,石公劝谏陛下主动收缩力量,以稳定关中根基,奈何陛下不纳,甚至欲治其妄言之罪……陛下之心胸、志气弗如曹孟德远甚,也承不起正统之重。

至于其他,多是些好乱乐祸之辈,最多称一时之豪杰,为一家之私利割据地方,对于天下如何,他们既无雄心,更无能力如何。”

“老师知道了,你所谓的迷茫,恰恰就是因为汝太过通透所致,小小年纪,真是难得,看的太透,就容易变得虚无,所以啊,像道安那样的聪明人,往往遁入空门,修仙成佛!我劝你还是愚笨些好。”

“你既提到曹孟德,应该听过,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汝区区少年,正是朝气蓬勃之时,难道连舍我其谁的壮心也无吗?”

“学生常怀此心!”姜瑜也不藏私,坚定地答复道。

张炳望着窗外渐渐袭来的浓稠夜色,好一会,才说道。

“既怀此心,却又一力维护苻氏,甚至不惜与慕容氏结成死仇,汝所虑者,无外乎如何对待苻氏罢了,是也不是?”

“老师所说不差,正是如此。我若一心造反,随着赵都统直奔秦州而去,于彼处积蓄钱粮,秣马厉兵,秦州边陲之地,吾静待天时就是。

唯独我与部下,皆是从淝水而来,见识过地狱的残酷,见了这关中安稳,长安繁华,倒有些割舍不得了,这太平时日,实在是太过珍贵。

如果不尽心保上一保,又怕他日天下四分五裂,战火燃遍关中,饿殍载道之时,又悔之晚矣!

可陛下之言行举止,又让人常有大秦天命已尽之感,尽忠到底,唯恐竹篮打水,殊为不智。

老师,这忠与不忠之间,着实煎熬。”

姜瑜搜肠刮肚,磕磕绊绊地说完,心中百转千回,能说出口的,也不足十一。

“哈哈哈……你倒是心直口快,也不怕我去告发了你。”

这方面姜瑜倒是无所谓,当禁军的这些日子,这类叛逆之言,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只是无奈一笑,并未答话。

张炳则继续说道。

“我虽足不出户,近日也听闻苻坚频繁召见道安和尚,以求索天命,《尚书》有言,

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

所谓天命,只不过民心向背而已,苻氏舍本逐末,淝水之败如此大事,抚恤士卒、安抚百姓之事草草略过,又不能聚力以震慑宵小,放任野心之辈四处勾连,祸乱民心。

天命靡常,虽道安贯综百家,也不能窥得其妙,苻坚不问苍生,龟缩于宫室之中求问天命,殊为可笑!

天命若还在他,便高枕无忧了吗!”

张炳停顿一下,语气坚厉起来。

“你心中焦虑同样可笑之至,苻氏如何,与汝何干,汝之成就,难道不是在淝水一刀一枪拼抢出来的?到了长安,进了太学,诵读了几句经典,难道手中刀剑就不利了吗?

你应该去长安市井,去城外农庄,去渭北牧场看看,从淝水到长安,辗转千余里,难道你心中就没有感悟吗?

须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还说自己不知天下事,训起人来,一套接一套!

随着张炳的喝问,姜瑜心中云雾,竟然真的透出一点光亮来。

沉默良久,只闻得屋中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多谢老师点拨,学生明白如何去做了。”

“但老师,以后的长安,恐怕会沦为四方豪杰争抢的焦点,乱世总是如此,我想请您前往天水暂避,秦州刺史赵盛之,与学生关系匪浅,定然会照料先生。”

张炳一脸玩味地看着姜瑜,笑道:“你是想让老夫去秦州开馆讲学,为你积攒人才吧?好一个两手准备!”

既被戳破,姜瑜也不遮掩,直接说道:“学生确有此心,学生时常想,华夏之风骨,根植于史书典籍里,这些不该被世家大族所垄断,孔子曰,有教无类,有心向学之人,都该有个机会。”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无论你本心如何,开馆授徒,固老夫所愿也。”

“老师可以招呼几个友人同去秦州,路途之事交由学生来办。”姜瑜作为禁军大将,送几个人去天水,轻而易举。

张天锡既然已经归降东晋,前凉宗室,庙堂已经不甚在乎了。

“等等,你曾经说的那种纸张,薄如蝉翼的雪白纸张,真的可以造出来吗?还有那印刷之术,不是在诓骗老夫吧?”

“等学生旦有闲暇,一定造出此物,呈于老师。”

张炳生怕对方不重视,又谆谆说道:“世家为何能够垄断学问,皆因士子求学不易,书籍要靠抄录,才能传播,经典微言大义,皆因书写不易,以致没有注解讲授,普通人根本读不明白,也许你说的这两件东西,才是将学问散布天下的关键。”

“学生明白,必不使老师失望。”

“你不要等到我入土了再烧给我!”

张炳瞪了一眼,随后说道:“也罢,我这把老骨头,就再颠簸一回吧,秦州,至少能离姑臧近些。”

老之将至,落叶归根,也是人之常情。

……

次日,姜瑜内心通透不少,一改赵盛之走后的消极心态,一大早就擂鼓聚将。

“段索,段校尉,你在渭北牧场,可有熟识之人?”

“当然有,俺在那里牧马十余年,熟识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主公有何吩咐?”

“你带上百骑,先回渭北看看,如今你做了校尉,正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尔,记着回去之后多多与牧人交谈,探查一下他们对眼下局势的看法,所谓人心向背,你懂吗?”

“主公放心,俺自然懂得,主公若能再给些钱粮,俺敢打包票,还能拉出一队人马呢!这些牧奴,能给顿饭吃,就能卖命!”

段索拍着胸脯保证道。

姜瑜略一思索,“郑参军,既然如此,你也跟段索去看看,能否从渭北招收一些轻骑为军,你心里要有个判断。”

“唯!”二人出列领命。

从段索身上就能窥得一角,所谓十万渭北牧奴,又不是慕容家的私产,你慕容家摸得,我就摸不得吗!

“虎贲校尉朱墩!”

朱墩出列,抱拳行礼。

“城中多是闲暇无聊,营地也小,施展不开,我看士卒多有懈怠之意,我意,趁着长安眼下并无大事,你每日轮流带千人出城,去城外操练,带上蔡华,他久历战阵,对士卒训练,会很有帮助。”

“是!”

“记着!一定要告诫士卒严守军纪,爱惜百姓,切莫踩踏农田,如有违者,上报我处,我定于全军面前,将其明正典刑,绝不饶恕!”

“谨遵将军之命!”

“杨十难、王狄,你二人继续带人在城中巡视,此为我等主业,决不能懈怠,明白吗?”

二人出列应命:“属下明白!”

“姜瑾!”

“末将在!”小小年纪,倒也有模有样,他这称呼虽然不合适,但众人看他叫的过瘾,也并不纠正。

“你押送慕容德之子嗣,以刺杀鹰扬将军之罪,送交京兆府法办,记得带上尹纬的证词。”

姜瑜决定不再留手,作为叛逆之子,这几个慕容后辈,必死无疑了。

“高林,我们抓了慕容氏这么多人,剩下的要人,一定要盯紧了,一有风吹草动,即刻报我!”

“唯!”本就是应有之义,高林并未多话。

“还有王定,你随我去市井中走走,随后交给你个任务。去城中聘些造纸工匠,我要熟练工,决不能让滥竽充数之辈混进来,廪食、技赏我可以按照市面上双倍的价格发放,但有一点,他们入得此门,便不能轻易离开,家人随后也要同步迁往秦州!”

“还有,去信秦州,让都统也派些造纸工匠过来。”

王定出列领命,当初的文弱书生,从淝水一路而来,一直在赵焕手下做事,此时,已经有几分吏员的精明模样了。

长安城里,自然不敢私造军器铠甲,他也不知道慕容氏何时再起叛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先从造纸开始,趁着这短暂的平静,培养出一批工匠,所谓风起青萍之末,掘世家之根,就从这薄薄的纸张开始吧。

“好,你们各自去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