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一与威严的捉摸不定的历史有关的场所,总能唤起罗克对自己的短暂经历的扼要回顾。它的藏书和它的静谧常使罗克回忆起念小学时在操场临时搭起的讲台上冲着乱哄哄的毛孩子朗诵郭沫若的噼啪作响的诗歌。罗克九岁开始渴望与成年异性建立友谊,十二岁开始拒绝去公共浴室洗澡。与少年时代的记忆维系着的一大喜好是塑料凉鞋。罗克曾经在一个海岛上服过四年兵役,在高射炮部队充任填弹手。其间去过一次印度支那。亚热带丛林,湿乎乎的空气,烈日下直冒白汽的棕榈叶,头顶上方怪叫着掠过的美制B52型战略轰炸机,记忆中的恐怖,年轻士兵的尸体,一个他所勉强能够形容的国度:越南。在他的收藏中有一只用击落的鬼怪式战斗机残骸制成的玩具飞机。它被罗克小心地存放在一只旧饼干盒里,与一百多枚精致的毛泽东像章做伴。罗克二十岁以前的读物是《高玉宝》和剧作家罗毅之的悲剧和赞歌。在这份精神的主食之外,还有他为自己搜罗的灵魂的点心,这份油腻腻的甜食单通常包括全二十册插图本《金瓶梅》(他父亲的秘不示人的藏书),被他读得滚瓜烂熟的《拍案惊奇》,值得一提的还有农村版《赤脚医生手册》。这些惊人的著作这会儿还静静地躺在朝南的那排书橱的某一格里。当它们不被人翻阅时是多么典雅多么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啊。它们成了睡眠者,一如那些著名的作者。多少次少年罗克乘父亲外出时潜入书房,犹如越过一排石头垒成的栅栏,越过夹在书间的手指,越过草帽、落叶和其他事物,抵达这性欲的碑文。他曾经抚摸过这些象形文字,感受诗篇和皮肤所受到的伤害,仿佛目睹爱情的一次遂愿之旅,如同蜂房和一次期待中的起航。罗克的幻影是提琴上的一根琴弦、街道中间一棵展开的树,它等同于若干僻静的景物。他觉得自己是一柱旧时代的街灯,是一座庭院,是鸟瞰下的边疆,象征水面的一道直线,他的边缘是一道藤蔓和一道思虑,缠住石头和那些沉睡之书的封面。那些阅读的夜晚如今交汇在一起构成一个抽象的图案,就像袋鼠和草地上的一次跳跃,就像指环和命运。死者的家园在墓场的青草之间。时至今日,死亡已是一阵遥远的歌声,是仪式中的那些脸庞,那些渴念,那些心形饰物。尹芒,他年轻的伙伴,他们曾经为书写所激动,而此时此刻,罗克觉得自己宛如一名古国的诗人,笔下出现的仅是一些空白的信纸,树荫之下的谈话,杯中的一道波纹,云和光影中一次沉默的漫步,最终化为瀑布下的一张唱片和顽石之上的忧伤。他曾沉溺于书籍和梦想,望着学校的门和居室的窗,等候尹芒坐在他的双臂之间。他曾问她,为自己工作的人在等待什么样的酬劳来给自己呢?是一个未点燃的蜡人还是无数夜晚中最寒冷也最温暖的一夜?是卓越的姓氏,一个地点,成为年代的那个数字,还是照进心间的那缕难以辨认的阳光?不,他想,是沉寂,是一尊不再出声的雕像,犹如死亡是最持久的赞颂和最伟大的沉思,犹如悬疑面对凄凉和门前的晦暗。罗克在心里对尹芒说,我是你的一次馈赠犹如钟声是一次弥补,是一座木质的相架和一份心愿,一只风铃和一次可能来临的合影。他们曾开始在两次结束之间,如今结束于最终的开始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