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缘由
另一边,祖母刘氏走到石台边上,熟门熟路地开始擦拭靠下摆放的两张灵位,嘴里嘟囔着:
“这些懒媠仆妇当真可恨,灵位上都落上灰尘了,也不知道清理。”
唠唠叨叨的,完全一副寻常人家的老妇人模样,哪里还是人前严厉强硬的主母形象。
仆役们真的没有清理灵位上的灰尘么?
恐怕未必。
更可能是刘氏见不得自己怀里的两张灵位,沾染上任何一点污渍。
刘氏怀抱灵位,犹如抱着珍宝,丝毫没有害怕之色。
刘珩忽然意识到,如果这个世界当真有鬼,自家祖母的开心应该远远多于恐惧。
毕竟,让人惧怕的鬼魂,也有可能是别人日思夜想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刘珩叹了口气。
抬起头,看向摆在最高处的那张灵位,神色变得古怪。
他没想到,自己前世一事无成,这辈子却混了个汉室宗亲的名头。
没错,刘珩是宗室,他是前汉景帝之子赵敬肃王刘彭祖的十二世孙,有族谱为证的那种。
将来刘珩有了儿子,是要上报到县里、郡里的。
不过,汉室宗亲听起来很厉害,实际上没什么用。
自太祖刘邦建立大汉朝开始,已经过去了将近四百年,天下间不知道有多少个汉室宗亲。
刘珩这一支混的还算不错,至少是个地主。
有些汉室宗亲,家里甚至连一亩田地都没有,纯纯的社会最底层。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用。
如果名望实力到了刘焉、刘虞的那种高度,又刚好赶在恰当的时间点,汉室宗亲的名头用处就大了。
“阿珩,你一路上欲言又止,是在疑惑范鸿今日的举动么?”
刘珩思绪飘散间,祖母刘氏已经做完手中的事,重新回到原处,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确有疑问。”
面对这一世最亲近的人,刘珩也不遮掩,坦然问出心中疑惑:“那赵谦刚上任,还不到半月,怎么就知晓了阿芷呢?还非要纳她为妾,这不合理啊。”
“今天上午你来晚了,没听到纳妾的附带条件。”刘氏不屑一笑,“那赵谦看上了咱家的盐田,明说了要那五亩盐田做嫁妆。哼,不愧是阉宦,手段就是低劣。”
皇甫威此前提到过这点,但刘珩还是不理解:
“五亩盐田对咱家来说,自然价值不菲,可对一县之宰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值得他这般上心?”
“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刘氏叹了口气,想了想,带着考校询问自家孙儿道:“算上司隶校尉部,大汉朝总共十三个州,一百多个郡国。地方上的官吏数量,怕是有数十万之多。阿珩,你觉得朝廷设置这么多官吏,核心目的是什么?”
刘珩略一思忖,试探着回答道:
“治理国家?”
“也对也不对。”
刘氏摇了摇头,解释道:“在我看来,朝廷交给所有地方官吏的任务其实只有两个,征收赋税和安定地方。”
接着又问道:“当两者无法兼顾时,阿珩觉得,应该以何为先?”
刘珩脱口而出:“当然是安定地方啊。”
“不,是征收赋税!”
刘氏淡然道:“如果二者只能取其一,那么为官者必须选择征税。只要能收取到赋税,地方上乱一点也没关系。反正有钱粮,哪儿有叛乱,派兵平定了就好。只要叛乱局限在一郡一国,便属于可控范围内,在朝廷看来不过癣疥之疾而已。而如果没能足额上缴赋税,即使把辖区治理的再好,在朝廷眼里也是怠政!”
“征收赋税?”
刘珩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神情变得极为复杂。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出言反驳,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隐隐意识到,自家祖母的看法好像是对的。
可是不对啊!
这种说法,完全背离他原有的认知。
后世的刘珩就不说了,他所接受的教育,从来没有过这种论述。
即使是前身,读过的经书里,不都写着“天子代天牧民,臣子辅佐天子治理国家”吗?
一边是原有的价值观,一边是完全不同的、堪称离经叛道的新思想,二者在刘珩心中引发了剧烈冲突,相互对抗,使得刘珩精神都有些恍惚。
他越想越烦躁,越想越恐惧,索性强行搁置。
根据自家祖母的思路,问道:“可这跟赵谦贪图咱家的盐田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不蠢,即使在任上什么都不做,安邑县正常的赋税任务应该也是能足额完成的,这是无法退让的原则性问题。就算某些人有小心思,也不敢做的太过火吧,谁敢惹现在如日中天的中常侍?”
“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了。”刘氏顿了顿,“阿珩,你应该知道,朝中清流和宦官的争斗越来越激烈,那么你觉得区区一些阉人,为什么能够跟这么多家世强横的士人相抗争呢?甚至还占据上风。”
“或者说,这些宦官最大的靠山是谁?”
“是当今天子。”
没等刘珩回答,刘氏就给出了答案。
她继续说道:“除了制衡朝中大臣,天子宠幸十常侍,还因为他们能够替天子敛财。那么,倚靠十常侍的势力而得到安邑令之职的赵谦,能不帮他叔父搜刮钱财珍宝么?如果不能,那他这个安邑令随时会被取代。这就是他甫一上任,就如此迫不及待的根本原因。如果我没猜错,不只咱们刘家,盐池周边拥有盐田的家族,恐怕都被盯上了。”
看着语气笃定、目光睿智的刘氏,刘珩笑着调侃道:“祖母,安定皇甫氏的家学,还教这些东西么?”
刘珩祖母出身安定皇甫氏,就是“凉州三明”中皇甫规的皇甫氏。
皇甫规已经过世将近十年了,他有个侄儿名叫皇甫嵩。
“没大没小。”
刘氏哭笑不得,轻轻敲了一下刘珩的脑袋,“皇甫氏的家学自然不叫这个,这是你祖母这么多年琢磨出来的。”
“祖母睿智。”
刘珩嘿嘿一笑,一副乖巧孙儿的模样。
眼看巴掌又要落下来,他连忙收起笑意,正色道:“赵谦的目的完全不加掩饰,祖母就不担心吗?他毕竟是本县县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