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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如折矢种田!
李家小屋内,烛火摇曳,寂静无声。
破旧小床边,阿姎毫无动静,若非柔软肚皮还在规律起伏,怕是便与那死物一般无二。
即便如此,嘴里犹自念叨‘魂兮归来’四字,仿若梦呓。
李怜月枯坐床头,眸中满是心疼之色。
这几日相处下来,对这灵狐的态度,已然从初遇时的戒备,到现如今的喜爱。
眼下这番情形,怎能不让人担忧。
李长安摩挲着巴蛇烙印,垂眸沉思。
“这烙痕应是在那幻境之中,巴蛇自觉留不下我,被迫给我种下的记号,除却起初刺痛外,却未曾表现出任何异样。
阿姎口中的‘魂兮归来’似乎能起破幻之用,但想来消耗颇大,她却是有些承受不住......”
回顾完此前情形,李长安逐渐理出些许头绪,料想阿姎应是无碍。
但保险起见,他还是想检查确认一番。
而有能力做成此事的,目前却只能想到两人,一是望月居的周慕白,二便是隔壁宋二爷。
周慕白背靠临江五姓周家,人脉广,能量大,寻来药师不是难事。
但此午夜时刻,两地又相距甚远。
远水救不了近火。
至于宋二爷......
“大哥,不行我们去寻二爷看看吧......”
便在此时,李怜月忽而开口打断思绪,忧声道:“他对修行了解颇多,想来能看出些什么。”
宋二爷今日展现出来的见识,比望月居的周慕白强过太多,他或许有办法。
况且宋二爷与李家有旧,此前时常走访,又比那临江城的公子哥可靠许多。
李长安心下叹气。
忽而想起前几日初见宋二爷时的情形,那时老人曾对他说了一段话,他本没怎么放于心上,但眼下却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院外之时,阿姎不知用了何种法门,将他拖离巴蛇幻境,算是救他一命。
一命换一命。
便拿自己未来的命,换阿姎的命又如何?
况且,他李长安的命,从来都靠自己争,何须他人赠予。
“我们去寻二爷......”李长安不再犹豫,抱起阿姎便往门外走去。
深秋时节,夜深露重。
篱院之上,竟已挂起点点银霜。
兄妹二人伫立院墙,叩响木门。
不多时,宋二爷便披着破棉衣出来,将三者迎了进去。
“二爷,您曾说过,我将来若是惹出祸事,能救我一命,不知还作不作数......”李长安将阿姎轻放于炕沿,眼神很是坚定。
宋承乾不答,慢悠悠点燃塘火。
待到塘火微暖,这才回身,上下仔细打量眼前的布衣少年,似在重新认识:“拿自己的命,换畜牲的命......你可想好了?”
“阿姎非是牲畜,请二爷出手救命。”李长安拱手,神色异常决绝。
宋承乾喉间似滚过轻笑,眼底暮色被塘火照亮,明灭不定:“你这少年倒是有意思。”
“不过......”
他忽而轻拍李长安肩膀:“这条命你还是自己留着,大山深处那巴蛇于你而言可不好对付。
吞了人家的大药,眼看便要灵海充盈,凝聚道胎,这下算是被你兄妹硬生生拖慢几年。
这仇可结大了,它断然不会就此罢手。
至于炕上那小东西,不过是一时力竭,本身并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好......”
闻听此言,李长安神色一喜。
李怜月眉头舒展,捏着衣角的五指悄然松开。
自宋二爷口中得到确认,阿姎并无生命危险,二人心中大石终是落地。
宋承乾见这兄妹二人如此神情,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你们方才可听仔细了?”
“你二人采气未满,那大山里的巴蛇,已然灵海三重,即将凝聚道胎雏形,却被你二人硬生生截断......”
“二爷可知拉弓需得澄明心眼?”
不待宋承乾说完,李长安忽而开口打断:“那巴蛇竖瞳之际,是阿姎将我拖出幻境。
今日若因巴蛇势大,便舍了救命因果,他日箭锋所指——弦鸣会掺进悔意震颤,箭翎会缠上愧怍阴风。
想着苟且偷生,又如何能箭贯长虹?”
李长安食指碾过弓弦,其上竟有几缕契机似火蛇缠绕:“莫说那巴蛇只是灵海圆满,便是它真化作了通天蛟龙,若我侥幸不死,来日亦要射穿它七寸逆鳞!
武道修行若是畏强敌而背本心,不如折断箭矢回乡种田!”
小屋寂静,只余下塘火“噼啪”作响。
宋承乾脸上的笑意却是愈浓,心中对这质朴少年亦是愈发满意。
“好一个不如折矢种田!”
“箭簇藏锋的年纪,倒有磐石压弦的劲头,往后山雨扑门时,可莫让今日这番话叫露水打了去!”
——
月光在土墙上投下斑驳阴影。
待李长安兄妹二人离去,宋承乾放下半温的茶盏,又吹灭烛火。
沙沙沙......
墙角阴影忽而如水墨涌动,地面泛起涟漪,一道人影自墙角黑暗中浮现而出。
玄铁鳞甲泛着冷光。
腰间竟悬着块雕龙缠凤的龙雀玉佩。
“相国大人当真是雅趣。”
黑影语气不见起伏:“方才那少年射出玄铁箭时,我本可以将那伥鬼斩作六段。”
宋承乾不答。
目光落在黑影腰间仿若印着“如朕亲临”的龙雀玉佩之上:“你这执掌龙雀台的龙首,何时做起了更夫的差事?”
黑影前行半步,竟全无半点声息。
被宋承乾噎语,闻言也不恼。
“相国门前妖气冲霄,自当有人戍卫......却不知相国大人何时启程,莫要让圣人久等才是。”
宋承乾冷笑出声:“待此间事了,老朽自会启程,于此结庐十几载,难不成还差这几日?”
“自是不差。”
黑影踏入月华之下,银发垂落间,竟露出半扇獠牙面甲:“但相国可知——龙雀振翅时,惊蛰将至?
这十万大山如今鱼龙混杂,只恐南疆瘴云压檐之际,圣人所候并非草庐炊烟。”
宋承乾冷哼瞪眼:“你这是在咒老朽?”
黑影行至窗边,环臂而立:“不敢......不过我却是好奇,方才那兄妹二人不过乡野草民,如何能得相国大人青睐,竟以‘紫微秘典’相赠?
这秘典擢人根骨,助人明悟,乃天下一等一的吐纳法门。
多少豪门朱紫、将中贵胄趋之若鹜,向圣人进献灵宝,以求观摩,却始终求而不得。
圣人唯独赠与相国大人。
如此宝物,凡夫俗子岂能染指?”
宋承乾却是嗤笑:“凡夫俗子?你可见过半日破境采气圆满的普通人?”
黑影瞳孔猛然收缩。
银发飘扶间,身躯竟不自觉前倾几度:“半日破境采气圆满,相国大人可莫要胡言......”
宋承乾不答,顾自斟茶自饮。
黑影似是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旋即拱手抱拳:“相国莫怪,只是......这番说辞,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若真如相国大人所言,那这少年便是不世出的天骄人物,即便是玉京那些高门望族中,也不曾见过。
如此天资纵横,来日三榜更迭,必有其一席之位。
且这少年出身乡野,根底清白,心性亦是上乘,若是将之收入龙雀台加以培养,倒也配得上那紫微秘典......”
闻听此言,宋承乾险些磕碎茶盏。
旋即微怒道:“萧断云,你莫要打他主意,否则老朽回京,定然拆了你的龙雀台,折了你麒麟角!”
黑影鬓角银发微扬,獠牙面甲下滚过一声狡黠轻笑:“那相国大人何必提及此事?
况且......龙雀台非是我的,乃圣人直属。先斩后奏,皇权特许,除非圣人口谕,否则相国大人便是重掌麒麟阁,怕也是拦不住我。”
宋承乾冷哼拂袖,饮尽残茶。
杯盏磕在案几之上:“那以龙雀台的耳目,想来早已听闻‘龙血遗孤’随身携带的灵狐,你看此前那头如何?
既知此处早已蛇鼠遍地,诸多目光尽皆聚于那兄妹三者身上,你萧断云想将之带走,怕是......”
獠牙铁面寒芒骤闪。
黑影指尖轻叩腰间龙雀玉佩,一缕契机迸发,竟似有龙吟之声响起。
“相国多虑了,龙雀振翅所过——
何惧蛇鼠之辈?”
——
翌日,十里村发生了两件大事。
村口赵铁横尸村长家门,脑袋不翼而飞,脖颈断裂处似被撕扯所致。
村长赵大海身首异处,家中五口尽皆惨死,现场惨不忍睹。
李家院前田埂上亦躺了具无头死尸,观其衣着,似是进山未归的张虎。
一夜之间近十人死于非命,且死状骇人听闻,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众人皆猜测是有山魈作祟,纷纷请求府衙出手捉妖,可最终来的,却只有寥寥四名差役。
李家小院内。
李长安背负长弓,默然伫立。
只见稍远处田垄上围了一圈村民,两名皂衣差役立于其中,正与仵作检验尸体。
“大哥,那张虎身上的箭伤......”李怜月亦拾掇妥帖,怀中阿姎肚皮起伏,睡得正酣。
竟吹起了鼻涕泡。
李长安观视片刻,旋即收回视线,安慰道:“无需担心,若是那些差役问询起来,说是自卫便是。
且我并未从那仵作身上感受到丝毫灵力气息,想来便是个普通人,这案子已然超出常理范畴,非修行之人无法揣度,应是查不出什么。
顶多便如那些村民所言,山魈作祟罢了。”
李长安稍做停顿,继续开口。
“再者,有望月居周慕白暗中插手斡旋,我兄妹二人便更能从中抽身......走吧,今日该得上门感谢一二,顺便......”
回身看了眼熟睡之中的阿姎,李长安暗叹口气,转身往院外走去。
“为阿姎姑娘寻些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