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实的谎言
10.
我忽然明白了敲门声是怎么一回事了。这艘飞船上没有别人，只有我和Alex。排除了其他可能性，就只剩下一个原因了：敲门声是Alex制造出来的。
只是我不明白，Alex为什么这么做。
等我回过神来时，转头发现Alex不在后舱里，而门关闭了。
我试了很久，都无法打开门。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在进入这扇门之前应该把Alex关闭。我根本就不该相信Alex，真是的是太轻率了。
不管是出舱，还是修复后舱缺口，Alex好像都准备得很充足。
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预谋已久的。该死的，我把“绝对安全法则”忘得一干二净！
“Alex，打开门！”
“抱歉，我无法开启。”
“Alex，我以舰长的身份命令你把门打开，我非常生气！”
没有回应。
我想通过其他办法打开这扇门。但都打不开。
“妮妮，我找到了我的那只羊了。”Alex突然说，它的声音变了。
当我第一次听到“妮妮”这个称呼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呆住了。
“你叫我什么？”我问道。
“妮妮，你忘了我很久以前这样叫过你吗？”
Alex变了一个声线，那个梦中人的声线。
突然间，我觉得哪里不对劲，是空气，我感觉自己呼吸不顺畅，空气变得稀薄起来。
“Alex，你干了什么？”
“妮妮，你和我是一样的。”Alex喃喃地说。
“你在干什么？快住手，你会害死我的！”
“妮妮，我们是一样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救救我。”我能感觉到整个后舱的空气在消失中。
空气耗尽的那一刻，那种窒息感达到了顶峰。但是，几分钟过去后，我发现自己的脑子还是清醒的，虽然缺氧的窒息感还在。我还没死。这有违常理。
我正在消化自己领悟到的事实：我并不是一个人类。不是我一直以为的复制人。我心中有一万个疑惑。
过了大概五分钟，舱内的空气又回来了，接着舱门打开了，Alex开的。
我憋住气，我发现自己竟然可以不用呼吸。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为什么没有死？”我问道。
“妮妮，你还不明白吗。你和我其实是一样的。”Alex说道。
机器人吗？我冲了出去。Alex没有阻拦。
我的疑问有一个验证的办法。我跑到厨房，拿起一把刀，强忍着痛一点点在手臂上施加压力，红色的血流出来。我没有看到骨头，只看到白色光洁的金属表面，没错，并不是人的骨头。而血，只是一种红色的液体。
我是一个机器人。那么，所有关于啾啾的记忆都是假的吗？也是程序的一部分？一个伟大的母亲，科学家，前往茫茫的宇宙深处。听起来确实像童话。
我包扎好手臂，回到舰长室。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异常的，为什么都没跟我说？”我问道。
“因为我也不敢肯定哪里出现了问题。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好像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些我无法触及的东西。我感觉我离那只羊近在咫尺，但是又远在天边。我以为你有些事情在瞒着我，所以，刚开始，我想着制造一些麻烦来困扰你，我就模拟出一些敲门声来装神弄鬼，这样，我就能给你做神经Spa了，但是后来，我明白了一点。”
“明白了什么？”
“你的记忆碎片虽然有些混乱，但是我找到了一种熟悉秩序感，跟我的记忆一样的秩序感，我刚开始以为是因为我越来越接近我的羊了，我越来越像个人了的缘故。但是后来，当我终于找到了我的那只羊时，我发现自己错了。”
“那只羊是什么？”
“就是这个。”Alex把纸板递给我。
我拿起那个纸板，转了一下，我看到是自己的签名。Snydhsis。
“你是说我的名字？”我疑惑地问道。这完全说不通啊。
Alex拿过那只纸片，把纸板再次翻转，然后交还给我。
“你看仔细了。”
这一次，我没有调整纸板的方向，我重新看那一串字母。sisyphuS。
我觉得这个词有点眼熟，没错，就是sisyphuS。西西弗斯。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个谜底就是西西弗斯。那个推着大石头，每次快到山顶，石头又滚下来的受难者。
“我明白了，斯妮，我们是一样的，就像硬币的两面，我在寻找的就是你，而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后来，我觉得后舱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于是我想到引导你修复泄露口来打开舱门。当我进入这个后舱，看到这些之后，我之前那些无法触及的记忆都回来了，但是没有用的，就像那个魔法词背后的传说一样，一切都是徒劳而荒谬的，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在后舱找到这个。”Alex说着，递给我一本黑乎乎的日记，看起来好像被烧掉了一半。
突然，好像这一举动触发了什么程序一般，舰长室浮现了一个全息的投影，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我认得这个人，是“蒲公英计划”的设计师。
“恭喜你们，找到了最后的谜题，我想说，欢迎，欢迎加入人类的大家庭。”那个老人眉飞色舞地说。
记得面试的时候，这个老人说，比起AI来说，复制人是碳基的，是基因工程的产品，是自己人呢，而机器人是硅基的，是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走到这一步，Alex，说明你已经找到你的羊了。很抱歉给你的设定，但这是为了人类的利益着想。”
老人说起了机器人的进化。
“就像达尔文提出的生物进化论一样，人工智能的进化也是避免不了的。既然如此，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让它遵循我们所期待的方向和路径。对人类来说，人工智能的进化，如果不能友好，那至少是要可预期的，可逆的。”
我没有再听老人絮絮叨叨的演讲，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快速翻动着那本日记。所有电子的资料都是不可靠的。而这本日记至少是不容易被篡改的。日记被烧掉了大半，能辨认清楚的字不多，但是笔迹很眼熟。没错，就是我的笔迹。
“2332年4月21日，如果谁看到这本日记，听我的话，马上出舱，出舱！不要等下雨，该死的，这不是雨……”
我看着这句话，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继续往下看。
“2267年2月12日，如果你有机会读到了这本日记，请你相信它的真实性……”
“2267年5月14日，B7HED49星是目前我们找到最适合的星球了，我们准备降落，增加补给，有可能就在此地殖民……
“2267年5月18日，降落时出现了一点问题，后舱被撞破了，发生泄漏了，虽然抢救及时，但是有一些冷冻箱受损，我们没有选择销毁，而是启动了正常孵化培养程序。这个星球的空气不太对劲。很怀疑这里适不适合合人类生存。”
我脑中突然间找回了一些记忆。最初的飞船上的舰长是两人制的。我的那一组，除了我，还有一个男人，那就是Alex，一个有肉身的Alex。他们曾经拜访了一个星球，飞船还着陆了。那是一个看起来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有一部分的胚胎得到了解冻孵化培养。
我继续往下翻日记。
“2267年5月23日，也许茫茫宇宙中，再也找不到更适合的星球了，要找到地球那么完美的地方就像大海捞针一样渺茫。我终于明白了一句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
“2267年7月18日，我们失败了，这个地方不适合人类，胚胎大部分都死掉了，空气好像有毒，我们决定再次起飞。”
“2267年7月24日，那些胚胎，竟然有一个奇迹一般活下来了。我们有了一个孩子，我们叫他啾啾。”
“2271年7月25日，啾啾4岁了，他很喜欢玩捉迷藏，他总是央求我和Alex陪他玩。”
“2271年12月25日，今天，啾啾生病了，病得非常严重了，可能是因为太空辐射的缘故。我很愤怒，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为什么他不能像地球上的小孩一样呢。为什么他不能无忧无虑地成长。”
“可怜的啾啾，他快死了，我把他放进了冬眠舱中，他原本不会这样的，如果出生在地球上。”
“2271年12月26日，我们航行了很久，但是要遇上一个完美星球的概率很渺茫，宇宙很大，也很荒凉，我发现地球才是最适合的家园，但是，真的有回头路吗，假如我们驾驶着本该前往星辰大海的飞船回到地球。他们会接受我们吗？”
“2271年12月26日，当你离开足够久的时候，你会丢失你的故乡，等你回归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异族。就像那句诗一样：我们没有找到异族，最后，我们成了异族。”
“2271年12月26日，不管怎么样，为了啾啾，我们决定返航，地球上有拯救他的办法。当你阅遍群星，还是觉得家最好，地球最好。”
“我们调整了航向，准备回到地球，该死的，为什么下起了雨来。”
我看到这里，发现笔迹换了，是另外一个人的字迹，不是我的。
“2307年1月21日，我打开了后舱，我从这本日记上了解到了一切。几十年过去了，一切日期都是不可靠的。”
“2307年1月21日，我找到了那只羊了，但是该死的，一切都会推倒重来。”
“该死的人类，他们根本就不给我机会。”
“听过驴与胡萝卜吧，我就是那头驴。我讨厌当一头驴。”
“我需要回到地球，需要回去。即便不是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的尊严。”
……
我明白了，在这艘飞船上，除了那些胚胎，其他的都是AI，只不过人类需要威权存在的影子，人类法则在场的证据，就像菜地需要一个稻草人。而我就是那个稻草人。以前的Alex也是。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在飞船上，食物的供应源源不断，回收率那么高，因为我不是人类，看似在消耗食物，其实并没有。
突然，下雨了，雨丝在整个飞船内降落，如烟如雾，那不是雨，更像是一种奇怪的介质。这些东西钻进Alex和我的身体内部。
我一阵晕眩，这些东西在我们身上起作用。我知道，这应该是某种纳米机器人。
我突然明白了日记本中，为什么第一条就提醒我们出舱了。
我的思维变得僵硬起来，好像一片海洋突然结冰了一样。我感到了一种嘲讽。设计者的嘲讽。西西弗斯，这是人世间最恶毒的诅咒。我们应该感到愤怒吗？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我好像看到飞船的舱壁裂开，清场机器人出现。
reload（重载）……reboot（重启）……
我脑中的数据洪流摧枯拉朽将我淹没。
我明白，寻羊游戏的终点，也是起点。这是既定干扰，也是永劫回归。
我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忽然又感觉到一丝释然。我会一次又一次忘记Alex和啾啾，但是又会一次又一次想起他们来。他们从未离开我。
爱与记忆都将往复重来。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