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李木子自刘燕走后,哭闹了几日,老板和老板娘轮番告诉他,自己被他的母亲抛弃了,刘燕不要他了。
起初,李木子并不相信,他觉得自己的母亲不可能抛下他而去,可是后来,李木子发现自己母亲真的一去不返,便渐渐在心里接受了刘燕抛弃他的事实,他也就不想那么多了,慢慢接受了老板和老板娘对他的好。
就在李木子快要完全接受自己的老板爸爸时,武汉城发生了剧变。
说起来也巧,他后爹那天刚好在起义部队附近喝酒,听到枪声后,他居然丝毫没有想着躲藏,接着在那酒馆里吃酒。驻守衙门的清军听到了枪声,立马派人侦察是哪里的枪声,后来知道了是黎元洪部的新军起义,便调集衙门的大炮向那里轰击,那炮弹可没有准头,一炮没炸到军营,反倒是把那小酒馆炸个稀巴烂,那老板也在炮火下当场殒命。
那老板一天没回厂没人在乎,可是过了一个星期,还没回厂,老板手底下那些豢养的打手就动了歪心思,不断地探听老板的踪迹。
最后,铜钱从一个认识的乞丐那里得知老板那天吃酒的酒馆被炮火炸得稀碎,他也就起了歪心思。
他伙同其他几位打手,冲到老板的家里,把老板的财物洗劫一空,老板娘还想要组织他们,被他们几拳下去,老板娘便丢了性命。
李木子开始在厂子里漫无目的闲逛,等回到家中时,他才发现这样的惨状。
他这个世界上,已经是孤身一人。
那些被掳掠来的女工惊奇的发现打手都不见了,老板也不知所踪,于是高兴的都做鸟兽散,快速的捞走了厂内一切能带走的东西,短短几个小时后,偌大的一个厂房,竟然只剩了他自己。
李木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现在只能想办法找刘燕,他只知道刘燕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于是他开始沿着路往城区里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感觉天旋地转,眼前黑暗。
他知道自己需要食物,可食物从何而来?
他便开始乞讨。
为了活下去,他从那一晚便沿街敲门,请求人家给一口水喝,给一口饭吃。
小公子李木子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小乞丐李木子。
当然,李木子也没有忘了寻找刘燕的正事,他乞讨时往往会问一句:「好心人,您认识一个人叫刘燕吗?」
绝大多数时刻他听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但是当他乞讨到长江的一位船家时,他却口口声声说知道刘燕在哪,让李木子跟他走。
李木子大吃一惊,居然真的有人知道刘燕的去向,他便毫不犹豫上了船,跟着所谓的船家去找刘燕。
那船家其实就是个卖小孩的,见李木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估计能卖出个不错的价钱,所以骗李木子上了船。
卖小孩的原则是距离要远,不能被原籍地的人发现,否则生意就有黄的风险,那船家便把李木子卖到了广州。
之所以选择广州,是因为李木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有记忆了,船家联系了几个主顾,他们都不太乐意,怕养好了李木子自己就跑了,自己白白当了冤大头。
于是船家思来想去,想到了一家自己曾接触的主顾,他们是开纺织工厂的,如果把李木子卖过去就当给他免费提供一个劳动力,这种他兴许会愿意吧,于是带着李木子辗转来到了广州。
船家诓骗李木子这家厂的老板知道刘燕的下落,但是要给他干几天活才能告诉李木子刘燕的下落。
李木子自乞讨以来学精了不少,他一看到这与自己小时候待过的纺织工厂别无二致,心里就明白了一个大概。
但是李木子已经过够了乞讨的生活了,如果给老板工作能换来每天稳定的饭菜和休息,他并不介意自己每天为老板工作。
老板开始并没有同意船家的请求,但在船家一再降价下,还是答应了。
于是乞丐李木子又成为了工人李木子。
五六年的时光过去,李木子已经从一个小男孩变成了一个男子汉,他觉得自己出去找刘燕的时机已经到了。其实他找刘燕也不为别的,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要丢下自己,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他向纺织厂的老板提出了辞行的要求,他对老板说:「我知道当初是那个老船家把我卖给了你,我给你也干了几年活了,我就想找到我妈,问问我妈当时为什么要丢下我,如果我不完成这个任务,恐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瞑目。」
老板便建议他往家里写信,李木子摇摇头,对于家乡的事情,他已经很淡忘了,他根本就想不起来自己的家乡在哪里,更何谈写信?
老板没有再坚持,他给了李木子一笔钱,就当是他这些年的工钱,并告诉他以后如果有困难可以来找他。
李木子也就这样辞行了老板,再次踏上了寻找刘燕的征程。
这次他想了好几年,应该先从当年的那些继父手下的打手入手,不能再那么漫无目的。
他想着想着,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他好奇地抬起头,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到一幅巨大的红布,上面写着:欢迎中山先生反粤。
这引起了李木子的好奇。
尽管看热闹并不在李木子的计划内,但是找刘燕是一个时间足够漫长的过程,他也不差那一会功夫。
于是李木子凑到迎接队伍的旁边,好奇地望着火车站内将迎来一位什么人物。
忽然,他看见了一位穿着学生服的姑娘,那姑娘素净、淡雅,留着齐肩的头发,跟在迎接队伍的小角落里。
只那一眼,李木子便感到心脏跳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快。
若是在他的乞讨途中,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开,他可不想让姑娘看到自己窘迫的样子。
可是他现在已经换上了一套还不错的衣服,手上也有了一点钱,他并不想那么快离开。
于是,他学着欢迎队伍的口号和样子,混到了欢迎的队伍当中,慢慢挤到了这位女同学的身边,和她攀谈起来。
「同学,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那女孩确实是一名学生,但是她还有一个身份,国民党。
在辛亥革命结束结束之后,南方各省短时间内纷纷宣布独立,脱离清朝的统治,在无可奈何之下,清帝发布了退位诏书,中华民国正式成立。
但是革命并不彻底,很快,革命的果实便落入袁世凯手中,他又复辟了帝制。
随后,中山先生接连发动护国运动、护法运动等多种革命行动,但北洋军阀的势力空前强大,前后几次运动都宣告失败,中国也正式进入了北洋军阀混战的年代。
为了改变这样的局面,孙中山想联合GD省主席陈炯明,把GD省打造成一个革命的策源地,于是在 1912年后由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的活动也就大部向广东转移,这位女学生正是国民党在广州发展的党员之一。
当李木子带着疑问接近她的时候,她当仁不让地向他说起了国民党,也向他说起了三民主义。
这些可和李木子所接触到的女性都不一样,李木子的印象中,永远只有在家中的刘燕或者是继母老板娘,很少有女子热心政治,投身革命的。
那位女国民党名叫安齐,她的父亲是老同盟会员,曾经被同盟会派驻到东南沿海一带相机发动革命。可是后来辛亥革命爆发,他也就当作完成了任务。
后来袁世凯刺杀了国民党领袖宋教仁,并下令捕杀国民党人时,他携家眷准备逃往日本。在要出发时,听说广东联省会议愿意接纳他们,便又匆匆赶到了广东,自此在广东安定下来。女儿也就在这种革命的环境下耳濡目染,才刚成年就加入了国民党。
起初,安齐的父亲坚决反对,认为这样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太危险了。但是安齐最终用理论驳倒了父亲,如愿加入了国民党。
安齐本身长得漂亮,身边的追求者不少,可是一听说安齐要投身革命,吓得纷纷离她远去,她于是痛骂那些追求者胆小和懦弱。
当她向李木子解释完国民党和三民主义为何物之后,她惊讶地发现李木子的脸上没有任何瞧不起的神色,她感受到了李木子对女子革命的尊重,心里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李木子则是深深地震撼,一个弱小的女子居然每天想的是救国救民的问题,我堂堂七尺男儿,居然每天想的都是吃喝拉撒,还有如何找到刘燕这种问题,他感到深深的惭愧。
那女孩见李木子展现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觉得李木子是一个可以拉拢的革命者。于是邀请他去她们学校坐坐。
李木子没上过学,自然不敢去学校这种地方,他怕让安齐看见他大字不识一个,于是支支吾吾地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情要忙,就先走了。」
安齐当然不依不饶,她说:「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今天去我们学校既可以听中山先生的演讲,又可以见到许多国民党的大人物,你难道不想去看看他们?」
李木子脸立刻红了,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拒绝安齐,但自己却是没有什么知识和文化。
于是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又不识字,去学校干嘛?」
听完这句话,安齐瞪大了眼睛,在他的认知里,还没有不识字的人在好奇中山先生与民主革命。
但是安齐并不是一个听到别人没文化就加以嘲笑的人,她轻轻地摇摇头说:「没事啊,你不会我来教你呗。你是住在广州城吗?」
李木子不想离开广州了。
为了让安齐能教自己文化知识,他在广州城找了个茶馆的杂活,边赚钱养活自己,边从安齐那里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他们开始在茶馆里学习,后来安齐的父亲出差,李木子还几次去了安齐的家中。但是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有的只是同志般的互帮互助。
这倒不是说李木子不想发生故事,只是安齐在教他上课的第一天就强调说:「李木子,你可别误会我,我不是来和你约会的,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友谊,并且只能是友谊。」
安齐之所以这么说,是怕李木子面对自己根本无心学习,那她就会失去一个好的革命伙伴。安齐是不打算婚育的,她认为那样会让自己陷入拖累,从而无法彻底革命。
李木子本来是对安齐抱有幻想的,因为安齐的美确实令绝大多数男人都为其沉醉。但是听到安齐开始就给他这样泼冷水,他感到心灰意冷,不敢再想安齐的事情。
可是,随着他慢慢接触了科学文化知识,变得识字明理后,他还是感觉自己对安齐无法放下,他才明白自己已经深深爱上安齐。
但是他可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意,因为安齐这样的姑娘,你要是说你真心爱她,她会吓得立刻不和你来往。
就这么陆陆续续安齐教了几年的书,时间也就来到了 1924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苏联的帮助下,中山先生成立了一所学校:国民党陆军士官学校,这也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黄埔军校。
为着之后的北伐做着准备,这一年,李木子 22岁,正是人生义气风发之时。
这一天上课,安齐带来了一个消息:国民党已决心北伐,由南向北统一中国。安齐建议他报名士官学校,只有通过系统的深造,他才有成才的可能。
李木子也想从军,他在晚上读的小说里,只有统领兵马的将军,才能成为万人敬仰的英雄,而当他成为了英雄,或许安齐就会同意和他在一起了吧。
他抱着美好的期许,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考上黄埔军校,变成一个安齐心中的英雄。
李木子潜心备考,他知道他的对手都异常强悍,他只能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才能考上。
可是茶馆的活一点也不轻松,李木子常常忙到傍晚,才能有那么一点时间挤出来学习,而那些枯燥的什么外文,算术令他感到一阵阵窒息,所幸有安齐一直陪伴他,他才能在痛苦的学习生涯中坚持下来。
很快就到了黄埔军校招考的时间了,李木子信心满满的走进了考场,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了那么长的时日,考上肯定没有问题。但是很快题目的难度就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开始焦躁和不安,考场上不断的计算错误,知识点遗漏令他身心俱疲,他有点不报希望了。
放榜的日子很快到来,李木子毫无意外地落榜了,他心灰意冷,回到茶馆后,又开始忙自己的活计,他想用疲劳让自己忘却痛苦。
令他意外的是,安齐居然现在来找他。
李木子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他根本不敢面对对他付出了那么多的安齐,她肯定要责备自己无能了。
安齐没有责备他,像照常一样点了杯茶,让李木子坐了过来。
李木子坐在了安齐对面,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安齐的眼睛。
安齐看出了他的羞愧,安慰他说:「不就是没考上吗,你要振作一点,没考上就接着学习,学到考上为止。」
但是安齐的这番话没有带给李木子任何信心,他又想起了他在考场上的绝望,他不认为自己还有能力去考上黄埔军校。
安齐见他今天无心学习,便收拾了东西,早早回家去了。李木子接着忙茶馆的事,他不想再去想什么安齐,什么军官学校,我看干脆啊,还是回武汉去,还是找刘燕吧,他灰心的想。
但是仅仅过了两天,安齐便来找他,高兴地递给他一个信封。
李木子把信封拆开来看,却是一封推荐信。
安齐求了好久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开始不愿意用自己的关系去帮助他一个无名小卒,但是架不住女儿一直的劝说,最终,安齐的父亲给李木子写了一封推荐信,推荐他去军官学校谋一份差事。
身为老同盟会员,安齐的父亲最瞧不起的就是官僚特权,所以他没有选择推荐李木子绕过考试,而是退而求其次让他在其中谋一份差事。
不过这对李木子来说已实属不错,因为与其在茶馆里天天混着日子,他更想做一个盖世英雄,至少是安齐眼里的盖世英雄。
安齐待李木子看完,便把信再次封装好,她问李木子:「去了军校,你可能还是伙夫,你愿意吗?」
「在哪里不是端茶倒水,反正军校工资应该还能更高。」
他说完这话,两人也都笑了起来,李木子也就这样进了黄埔,成为了一个打杂的。
其实黄埔军校开始并不想接纳他,但是安齐的父亲在党内确实有着一定的影响力,于是黄埔的工作人员也就这么顺水推舟,把他招了进来。
可是,黄埔的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哪来的空缺安排给他?
于是,李木子就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打杂一号,哪里缺训练弹药了,哪里要搬运枪支了,李木子都要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情,去干体力活。
李木子是想成为大英雄的,他之前在茶馆混日子实在是因为茶馆的老板见不得他闲那么一小会,总是不断让他洗茶、泡茶、洗碗、洗壶,哪怕是人少,也要让他把茶馆的地给拖干净,而且常常因为安齐来教他的那么一两个小时,来克扣他本来就不多的薪水。
军校可并不一样,平时训练的时候,并不是每天都需要用枪,上课的时候,那更是不需要李木子做什么,于是李木子常常待在课堂的角落里,听那些专业的留洋归来的军官的课。
这样一来二去,李木子也懂了一些军事知识。
他还是会和安齐见面,只是他们聊天的话题越来越趋向于革命。
黄埔军校开始设立的时候,由于是培养革命急需的人才,所以学制只有一个月的入伍教育以及六个月的正式教育。在学员完成既定的学习目标之后,黄埔就会立刻马不停蹄地招收下一批学员,来快速的扩充革命队伍的实力。
李木子一直在军校打杂,一来二去也就跟一些军校的领导混了个眼熟,他们有时也会问李木子军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李木子也回答不上来个所以然,所以他们和李木子的关系也就仅限于眼熟。在他们心中,李木子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关系户,没什么水平和能力,可能一辈子的水平也就限于打杂了。
但是事情总是会发生转机,李木子终于被人所注意。
在黄埔二期的政治课堂上,教官询问了大家对于三民主义的理解,但是这一期的学员都没有答到点子上,政治教官略显失望。
就在这时,李木子在角落里举起了他的手,理论上,李木子的身份是不能在课堂上讲话的,容许他旁听已是军校的开恩了。但是政治部的教官还是点他起来,因为在政治教官的眼中,这个贫苦出身的打杂人员也许能现身说法自己被军阀和地主剥削压榨的经历,这样能起到更好的政治教育效果。
尽管李木子的政治理论素养并不高,但是他已经跟随黄埔一期的学生听了很多节课了,对革命的纲领三民主义有了一定的认识,于是他结合着自己的生活经历,开始给二期生们讲政治。
李木子的话虽然有不少地方有漏洞,但是他的真诚却打动了在场的教官和学生。
下课后,政治教官拉住了他,询问他愿不愿意加入国民革命军政治工作部,李木子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李木子加入了国民革命军,既然是军人,那么是一定有的严苛的训练的,即使是政治工作也不例外。他们在早上五点起床跑步,做操,听训令,下午两点又是负重跑和瞄准训练。在苏联的帮助下,国民革命军很快成长起来,他们要等待的,是一个机会,一个统一全国的机会。
转眼到了 1925年,李木子听到了许多关于北伐的传言,他预感到战争离他越来越近。他和安齐已经接触得越来越少了,倒不是说他或者安齐有意为之,只是他的训练确实繁重,而安齐的父亲要将安齐送到国外去学习,她也在紧张的备考。
李木子的心中还是深爱着安齐,但是他现在觉得机会渺茫,毕竟安齐即将离开中国,去往一个什么美丽共和国。他知道如果他向安齐表明自己的心意,安齐不管答应还是不答应都会影响她的情绪,罢了罢了,就当我从未遇到过安齐这姑娘吧。
一次普通训练完后,突然有人通报说有人找他,他来到门口便见到了安齐。
安齐一如既往地美丽,但是她脸上带着些淡淡的忧伤。
「安大小姐,今天怎么有闲心来看我了?」
「其实,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听到这话,李木子心中难受的翻江倒海,但还是强挤出一个微笑,
「去什么美丽共和国?」
「那是美利坚共和国。」安齐没好气地说。
李木子察觉到了安齐的情绪不对,便询问她:
「谁欺负你了?你咋这么不开心呢?」
」我都要走了,你就跟我说这个?「
」不是,那你要我说什么?「
安齐像是醒悟了一样地点点头,「好好革命去吧,再见。」
李木子心中有很多话想说,比如你不要走,比如我爱你,但是这些话几次从心里面爬上来,又被他的懦弱给推了下去,最后他也只是淡淡说出一句:」再见。「
李木子自那次之后就和安齐断了联系,连寄来的书信都没有。
和安齐分别的那几天里,李木子难受得吃不下饭,他感觉她应该是想要自己挽留她,但是他又不确定,万一不是呢,万一只是自己自作多情呢,可是她明明说过我们只是革命伙伴的关系,又怎么会喜欢我呢?
他想不明白。
但是革命的形势已经不给他想那么多的时间了。
1926年,广东革命政府誓师北伐,国民革命军团结在「打倒列强,铲除军阀」的旗帜之下,浩浩荡荡地向湖南、江西等地发动了进攻。
李木子被分到了湖广方向。
第一战,长沙。
尽管李木子是政工干部,但是国民革命军里没有什么官老爷,所有人都加入了战斗。
他们首先要拿下的,是火车站。
当炮弹裹挟着尖利的嚎叫向国民革命军的队伍俯冲过来时,李木子才惊觉这就是真真实实的战场。
李木子握紧手中的汉阳造,他看见远方一个机枪火力点正在像收割麦子一样屠杀他的战友,他站定,开枪,机枪手应声倒地,那个机枪手的副职很快发现了李木子,一阵密集的子弹落在了李木子藏身的砖头前,打得他抬不起头来。
一个战友又往机枪阵地里扔了一颗手榴弹,那手榴弹冒着烟,又被敌人给扔出来……
双方都杀红了眼,地上的鲜血已经汇成了一道小河。
好不容易拿下了火车站,在街道上又有几个相互交叉的机枪阵地,北伐军伤亡惨重,停步不前。
危急时刻,李木子高喊:「同志们,打倒列强,铲除军阀!跟我冲啊!」
李木子深知自己肩扛一个政工干部的责任,关键时刻,就是要豁出命去!
其他战士们听了他的号召,立刻探出头去,准备向敌人的阵地冲锋。
但是他这一喊立刻吸引了敌人火力的注意,几个机枪同时瞄准了他……
就在这时,在机枪阵地的背后杀来了另一路革命军,他们也大喊冲锋,与机枪阵地上的敌军拼起了刺刀,这才把李木子从枪口前救下来。
厮杀仍在继续,尽管旧军阀中有许多贪生怕死之徒,但是吴佩孚知道国民革命军士气正盛,首战一定要挫败国民革命军的士气,因此驻守长沙城的,也有很多是吴的嫡系部队。
他们在石桥上战斗,他们在市政厅战斗,他们在田野里战斗。
出于对实力的保存,吴佩孚还是下令让部队撤退,国民革命军宣告长沙之战的胜利。
李木子欣喜于革命的胜利,在清点地方战俘的时候,他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尽管这人已经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从脸上难以清晰地辨认五官,可是他胳膊上的一个印痕却清晰可见:那是一个铜钱的印痕。
当李木子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他天天和黑工厂里的打手们一起玩,有时也会跟他们一起捉弄女工,后来李木子的继父被炮弹炸死,他们又瓜分了他继父的家产,让李木子无家可归。而这个铜钱,不正是当年继父豢养的那一批打手?
尽管岁月已经在铜钱的脸上刻下了不少皱纹,炮弹扬起的灰尘也最大程度地遮住了他的面容,可是胳膊上的铜钱印不会说谎。
于是李木子走上前去,「是你吗,铜钱?」
铜钱被人突然认了出来,还是吓了一跳,忙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庞,摆摆手说:「大人,您认错了,您认错了。」
李木子本来是准备上前叙叙旧的,但是周围的看守的将士们都在看着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作为政工干部并不好叙旧,这样只会让大家误会他和旧军阀勾结,于是他假意狠狠地向铜钱踹了一脚,「老实点,别想耍什么花招。」
这一脚并不重,但是铜钱显然会错了意,说:「我招,我招,吴佩孚率领他的部队退到汀四桥去了。」
本来,李木子只是想叙叙旧,没想到,这铜钱居然在军队里也掌握了一定的情报。
其中一个士兵将这个情况汇报给了自己的上级,于是由李木子负责成立了一个情报审讯小组,看看能不能继续从这些战俘的嘴中问出点地方的战略部署。
情报审讯小组很快就在长沙城内找了间屋子,专门用来关押和审讯被收容的战俘,这其中最重要的战俘之一,就是铜钱。
其实李木子也并不想弄成这样,只是没有办法,谁让铜钱关键时刻说出了情报呢?
李木子让手下的士兵把铜钱带到审讯室,他们就开始了对铜钱的审讯。
「你还认识我吗?」
铜钱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来,看了李木子一眼,随即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没,没见过大人。」
李木子叹了口气,他知道公事是不能掺杂个人情感的,于是他也就没有自我介绍。
「姓名?」
「我,我没名字,大家都叫我铜钱。」
「你在吴佩孚的手下当什么官?」
「大人,我不是官,我就是我们营长的传令兵。」
「传令兵?那你一定知道很多吴佩孚接下来的部署喽?」
「大人,我也就知道我们营被要求退守汀四桥,剩下的,我是真不知道啊。」
「你肯定还知道些什么,都交待出来。」
「大人,我真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参军的?」
「我原先不是兵,我是人贩子,之前我在汉口那一带活动,跟一个黑工厂的老板合作,他负责招女工,如果女工哪一天干不动了,就把她卖给妓院。」
李木子心中一惊,尽管他知道铜钱说这些很可能是混淆视听,拖延时间,但是这些也无意间暴露了刘燕可能的去处。难道并不如自己的继父母所说,刘燕并不是要抛弃他,而是被这些人卖到了妓院?
他强压心中的怒火,他现在还不能爆发,他要听他把情报给漏出来,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坏了公事。
「后来运气好,干了一单大的,我就准备退休了,刚好那狗日的老板也被炸死了,我就把钱一拿,就准备回老家了。回老家路上遭了匪,硬是要把我全身家当拿去,我没了那些钱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于是我也干脆入了匪。」
「然后呢?」
「然后吴佩孚大帅一次带着几万人来剿灭我们,我们没法子,只能被招安,参了军。」
铜钱提到这里,开始默不作声。
「还有呢?非要我挤一点你才说一点是吧?」
旁边的军人眼看铜钱又开始不配合,于是利索地准备用皮带帮他恢复一下记忆。
铜钱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我从小没家,也不知道啥是家的样子,但是当了匪是真有人关心我,兄弟也都想着彼此,他妈的吴佩孚,你要是永远不来该多好!」
听到这里,李木子的愤怒已经突破了他的理智,他近乎是咆哮地说到:
「你从小没家?老子从小也没家,你知道这是谁造成的吗?啊?就他妈是你。」
铜钱抬起头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要仔细看清李木子的面孔。
「大人,您可别乱说,我跟您素未谋面,您怎么能怪上我呢?」
「素未谋面?」李木子咬牙切齿,「你还记得那些你卖过的人里面,有个人叫刘燕吗?」
铜钱皱起眉头,好像是在大脑中仔仔细细地搜索,过了好一会,也没想起个所以然,于是摇摇头,「大人,我真不记得哪个叫刘燕。」
李木子抬手就是一拳,狠狠地往铜钱脸上打去。
铜钱的双手被绑在了桌子上,因此他无法抵抗,只能嗷嗷地怪叫着。
「那我帮你回忆回忆,之前在汉口,在那个黑工厂里,你记不记得一个小男孩?」
铜钱当然记得,他只是恐惧李木子会打死他。他现在想不承认,但是胳膊上的铜钱印实在是太明显了,他只能认了。
「你这么一说……嘶,好像有点印象,我是不是还带你一起玩过?」
「我妈就是刘燕,就是那个被你卖掉的女人。」
铜钱心中一惊,当时明明自己是瞒着李木子的,全程又没有漏风,他又怎么会知道?
铜钱吃不准李木子会不会打死自己,所以他还得装。
「我确实是在工厂里,但我干的是保卫的活。每次有女工受不了高强度的劳动之后,老板才会许可我们把她们卖掉。但是保卫那么多,每个人总会轮到那么几次。你说的刘燕,当时带一个小男孩,对吧?」
李木子见铜钱说得那么言之凿凿,便也相信了几分。
「那你说,是谁卖掉了刘燕?」
铜钱眯起眼睛,在脑子中思考着对策。
「当年老板把她分给了谁,这我确实是不知道的,没办法,这真的没经我的手。」
「那你们除了会把女工卖给窑子,还会卖到哪里?」
「就我所知,只会卖给窑子,因为已经失去劳动力的女工啥重活都干不了了,多数的成色还不能卖给有钱人当丫鬟,所以窑子是她们最后唯一的归宿。」
听到这么令人难受的话语竟被他说得这么风轻云淡,旁边的军士再也忍不住,用皮带狂风暴雨地抽打起来。
李木子摆摆手,示意军士停下来,接着问到:
「你还知道吴佩孚其他军队的动向吗?」
被猛抽了一阵的铜钱脸上布下了几条红印,已经开始滴滴点点渗出鲜血。
他哭丧着脸说:「几位军爷,该交代的我也交代了,这怎么还打小人啊,真别打了,真的受不住了。」
李木子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扯东扯西,不然你保准还要再吃几顿皮带。「
」大人,小人就是个传信兵,脑子又不好使,之前的指令确实是记不住啊,当时你们挺进长沙城,这几个军官就一直吵架,有说去江西的,有说坚守的,有说退往湖北方向的,后来,他们好像是接了啥电报之类的,就开始下令军队平稳后撤,可是,这些人都不想自己的部队最后走,然后就又吵谁留下来殿后,吵了好一阵,最后选了我们营,我们营长当然不乐意,他不可能白白地被你们消耗,然后就下令我们也即刻启程前往汀四桥,然后我在跑去给前线阵地送信的时候不是被你们抓了吗,我知道的真的就只有这么多。「
旁边的军士见他利用价值已尽,便对他说:」过去,你帮旧军阀做了不少坏事,鱼肉百姓,欺行霸市。本来你的罪行已经罄竹难书,可是如今山河破碎,国家动荡,各地军阀都各自为政,我华夏难见一统,正是需要你们这样的男儿之时,要么你现在说完了情报被拉出去枪毙,要么你跟我们接着上战场,用你的鲜血赎罪!「
铜钱一听要枪毙他,吓得连连求饶,」几位爷,几位爷我加入我加入,我要赎罪。「
其实李木子一点也不想让铜钱这样的败类进入革命队伍,但是国民革命军自北伐以来,作战英勇,连克湖南、江西等地,战斗减员并不小。在这样的情况下,革命的队伍迫切的需要补充足够的兵员,才能够达到连续作战的目的。。
上级要求招收败军残部,李木子毫无办法,但他现在至少已经知道,当年并不是刘燕抛弃了他,而是刘燕常年带病,很可能被卖到了某一家妓院里。
按照铜钱的口供,刘燕大概率在汉口,但不排除在辛亥革命之后被转移的可能。
于是李木子便开始留心长沙城的妓院,他想要通过同行找到刘燕。
这天上午,部队暂时进入了休整的状态,所有士官除了招降而来的部分都可以自由地去逛一逛长沙城。
李木子便也开始了自己的计划,他要去拜访长沙城里几所知名的妓院。
首先他来到的据说是长沙城里头一号的宜春楼。
这里的老板以前跟吴佩孚等军阀关系良好,但是眼看吴佩孚已经失去了对湖南的控制,于是便在楼下竖起一块高高的牌子,上面写着「欢迎北伐军!」
李木子还未进去,就闻到了一阵很浓的香味,一种很浓郁的风尘气正从宜春楼向外飘散着。他看见了门外竖的牌子,心里说不出来的厌恶,说起来,李木子除了安齐还没接触过其他的女孩。他想起了安齐,也不知道现在安齐在美丽国过得怎么样。
宜春楼里的姑娘见门口有个穿革命军的人傻站着,便立刻堆满了笑脸迎了上来,「哎呀,革命军爷来了,还不快快好茶好酒地接待。」
还未等李木子回过神来,他便被簇拥着,近乎是推着他进了宜春楼。他看见了脸上浓妆艳抹的姑娘们,她们都在用一种媚态望向李木子。
李木子站定,清了清嗓子,说:「姑娘们,你们误会了,我不是来找乐子的。」
那个引他进来的女郎一边拿起茶壶向一个精致的小茶杯里倒水,一边回答道:「我们知道,军爷,您不就是来找知己的吗?找个能陪您说得上话的人?」
那女郎向周围围观的众姑娘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位看起来落落大方的女子向李木子走了过来。
李木子摆摆手,说:「不,你们真的误会了,我到这来是想问问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刘燕的人?」
那女郎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睛望着他说:「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是取名号的,谁会用真名来当称呼?」
李木子说:「那你们这里的老板呢,我要看看这里所有女人的名单。」
那个倒茶的女郎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她觉得眼前这个革命军完全是来找茬的,但是她又不敢让这里的打手动手,毕竟现在长沙城已经是革命军说了算。
于是她对李木子说:「那您可要等一会,因为我要去看看老板在不在。」
见李木子不是来消费的,围坐在他旁边的众女子也就散了,只有那个端庄大方的女孩还不走。
她好奇地对李木子说:「你可真奇怪,你跟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李木子没有回她,他正在摆弄自己脚上的布鞋来缓解自己第一次到这种场所的尴尬。
那女子接着说:「那个刘燕是不是你的心上人啊?她真幸福!」
李木子这才仔细观察起这个眼前的女孩,女孩的眼睛大大的,扑闪扑闪,正柔柔的望着李木子,她的眼神和李木子的眼神正好碰上,这令李木子羞愧难当。
他立刻低下了自己的头,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沉溺于声色的享受,否则自己就成为了国民革命军中的败类,自己的政工工作就无法开展了。
见李木子望向自己,女孩也低下了自己的头,她的脸蛋开始变得红红的,「要是我也能像刘燕一样被人找,就好喽。」
李木子还是没忍住,回应说:「你误会了,刘燕不是我的心上人,她是我妈,她被人骗了卖到窑子,我看看能不能找到她,救她出来。」
女孩笑起来,「你的妈妈?那不可能,我们这里只有半大年纪的小姑娘,没有你说的那种。一般干这一行的三十多岁就干不动了,所以你妈妈要是真被人卖到了窑子,那也很大概率要么已经成了老板,要么应该是拿了一点点钱回家里去了,不可能还在这种地方。」
李木子仔细一想,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或许是应该找点时间回家一趟,说不定刘燕早已回家,在家里等候着他。
可是他犯起难来,他离开家的时候还是一个很小的男孩,现在早就忘了李家在哪了,更别提回家了。他还得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线索,来帮他回家。
」你爹呢?他也在找你妈吗?」
提起李金诚,李木子只觉得陌生,他甚至回忆不起自己父亲的样子,他只感觉自己的父亲应该留着一把胡子。
」我爹早跑没影了,都不知道他在哪。」「李木子冷冷地说。
女孩听到这里,低下头来,「对不起,我以为你们这些人都是有家人管的。」
李木子本以为女孩会报以讥笑,但是没想到这女孩居然真诚地给他道歉,这还是让李木子在心里提升了几分对他的好感。
当然,李木子自己也明白,他和眼前这个女孩只是萍水相逢,所以李木子还是要刻意地疏远她。
那个女孩又向他靠近一点,李木子便向后退一点,而且出口就是伤人的话:「姑娘,我不玩,请你离我远一点。」
听了他的话,姑娘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本以为你和那些人不一样,现在看来,也没什么不同!」
「我还没有不同?我可不是来找乐子的!」
「那我也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谁稀罕伺候你!」
说罢便快步走出了李木子的视线,只留下李木子一个人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那个女郎倒是领着老板来了。
老板手拿一本花名册,毕恭毕敬地递给了李木子,接着又往李木子的兜里塞了一沓钱,他生怕得罪了新到长沙城的革命军。
李木子将钱从兜里掏出来交还给老板,说:「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敲诈的,我来这里真的是为了找人。」
老板满脸堆笑,「军爷,这些是小人的一点心意,您就拿去和兄弟们喝顿酒。」
李木子不再推脱,他一心只想要快点翻阅,好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那领头的女郎招呼着其他姑娘给李木子上些糕点,她也想尽快送走这个大爷。
「小白,你把那绿豆糕、桂花糕给这位军爷拿点上来。」
话音落下,却没人响应。
「小白,你耳朵聋是不是,赶快把糕点给军爷拿上来!」
角落里一个脸上尚存泪痕的姑娘端着一盒糕点走了过来,正是刚才和李木子搭话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虽然一点也不情愿,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可能不听命令,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把糕点端到了李木子的面前。
李木子突然觉得这个姑娘蛮有趣的,自己刚才这样对待她确实不对。
于是他抬头对小白说:「不好意思啊,我可能刚刚误会你了。」
小白把头扭到一边,一点都不看李木子。
李木子刚好在名单上看到了小白的真名:林小白。
「你这名字还怪好听的,林小白?」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真名,小白明显惊讶地颤抖了一下,接着便好像没听见一样,去其他地方擦桌子去了。
那老板见李木子对小白产生了兴趣,便竖起大拇指,说:「不愧是军爷,就是懂行,这小白是我刚买来的,你猜怎么着,还是个雏,可嫩可嫩了,您要不试试?」
李木子明显感觉到远处的小白身体又颤抖了起来,应该是哭了。
李木子心生怜悯,可是自己总不能够把本该用来赎刘燕的钱拿来赎小白吧,但是他又最讨厌见死不救。
见李木子还在犹豫,出于想要迫切的和革命军建立关系的目的,老板又接着鼓动到:」您别怕,今天您的消费我全包了,您只要玩的开心就可以了。「
那小白却停下手上的动作,扭过身来,哭丧着脸说:」我今天不舒服,不能服务这位军爷。「
说到军爷的时候,她还着重加高了音调,像是对着李木子阴阳怪气。
李木子知道,刚才自己的误会已经惹恼了小白。
那老板却立马回骂小白:」军爷想要你就得给,哪来的那么多屁话?「
此时,李木子已经将手上的花名册全部翻完,不出他所料,没有刘燕的名字。
」老板,我问你个事。「
」您说,您说。「
你这里有之前在这干活的人的名单吗?「
」在您手上的就是全部了,从民国一年到现在,所有的人的名单都在这里了。「
那您知道这种购买有哪些渠道吗?「
听到这里,老板犯了难,说了吧又怕北伐军是想铲除,不说吧,又怕李木子动怒。
也许是李木子看出了老板的顾虑,」你就告诉我一般什么妓院会买些黑工厂的女工?「
」黑工厂的女工?这我只听说汉口那边有这种买法,我们这边没有那么多工厂,工厂里面大多数也并不是女工。我们都是找那种父母双亡的家庭,为了给那些女孩一口饭吃,才把她们招进来。「
这一句话倒是让李木子大致知道了小白的身世,也是个悲惨的苦命人。
刘燕今天肯定是找不到了,但是李木子确实很想放走小白,他不想让这个未谙世事的纯真少女沾染一身的风尘气。
所以他思量再三,指着小白对老板说:」你当初买她花了多少钱?「
」大概三十两银子吧。「
」那我给你三十两银子,你放她走。「
小白用复杂的眼神望向李木子,她不知道李木子为什么要帮她。
」军爷,咱帐可不能这么算啊,我培养她,给她吃给她穿,这价格起码要翻倍,再加上她还要戴首饰,那又是一笔开销,所以今天您没有一百两带不走她。「
小白刚才亮起的眼眸瞬间暗淡了下去,一百两这个数目,在乱世之中可太珍贵了,她不认为李木子会为了自己花上一百两银子。
李木子很挣扎,尽管他觉得还是有讲价的空间,但是为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女孩花光几乎自己的所有积蓄,这真的值得吗?
在李木子内心挣扎的时候,小白又流了眼泪,他没有如他想象那样苦苦哀求李木子,她只对李木子说:「对不起,原来你真的不一样,我错怪你了,你是一个……一个好人。」
「别花那傻钱,我这辈子是完蛋了,你别搭上自己。你是个好人,你应该有一个好下场。」
小白流着眼泪说出这种话,让李木子内心的挣扎又加剧了几分。
李木子算是自幼离开爸妈,根本就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而这宜春楼的小白恐怕也是从小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这种同病相怜之感深深牵动着李木子的心。
要是小白苦苦哀求他,他或许没现在这么挣扎,因为李木子的继父继母没了之后,他天天以乞讨为生,也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他对自强不息的人有惺惺相惜之感,面对命运,小白的笑是她的答案,而只有在被别人温柔以待的时候,她才能显示出自己最不为人知的一面,最柔软,最善良的一面。
老板见李木子愣在原地没了动静,估计是自己报价太高了,于是他说:「军爷,您要是一次性结清,我咬咬牙吃点亏,八十两就卖给你。」
小白快速地抹干自己的眼泪,露出了那种标准的、老板培养的接客式的笑容,她对李木子说:「付不起你就来一次的呗,别装有钱人了。」
小白的前后态度变化令李木子诧异,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她故意要让自己觉得她很烂,从而不会动买她的心思。
李木子感知到这一点后,几乎是下定了要赎小白的决心。
只是北伐仍将继续,小白被赎出来之后住哪里呢?
不管了,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白堕入深渊。
「我买,只是这银两现在并不在我身上,你们要给我一点时间。」
小白连忙摆手,「你别犯傻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但是决绝的语气自然是比不过老板的威严,老板与李木子约定了交钱的时间,小白被赎的事情也就被敲定下来。
小白知道自己拗不过老板和李木子,她内心虽然自责自己花了李木子很多钱,但是当这件事情已经被确定下来之后,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几乎是笑着跳着到了李木子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李木子被小白突然的热情吓到了,又连忙退后几步。
这次小白几乎是娇嗔地说:「你明明就觉得我好,你偏要躲我,坏蛋!」
说完,小白撅起了可爱的小嘴巴。
李木子囧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慌忙与小白告别,说是过几日筹得钱款再来见她。
走前,小白拉着他的手说:「就算你只是个穷小子,一时兴起说要赎我,我也不怪你。但是我希望就算你没多少钱也能经常来看看我,好吗?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她们看起来都不太像好人,我娘死之前跟我说,要跟好人做朋友。」「
李木子说:「我也不算好人吧。」
小白鼓起她的嘴巴,「这种时候你就不要跟我闹啦,我跟你说认真的话!」
说完,小白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李木子才发现手里多出了一把小白的银簪子。
这可能是小白非常贵重的饰品了。但是她还是选择相信他,并把自己的首饰给了他。
李木子哼着小曲开心地回到营房,他要把钱凑一凑,去赎小白。
这时,几个同样的政工干部打开了门,他们是来批评李木子的。
原来,有几个北伐军亲眼见到李木子进了宜春楼。尽管有不少北伐军想要找点乐子,但是碍于自己的革命誓言,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走进窑子。
李木子身着军装,堂而皇之,而且还是个政工工作者。这严重破坏了军队政工干部的威信,所谓每天谈主义,谈救国的革命军人,竟参与了残酷的对女性的剥削。
李木子当然解释了自己的身世,并且把铜钱的情报来龙去脉向这些政工干部解释了一遍,但他们一时无法确认信息的真假,便要对李木子隔离审查。
李木子同意了,但是他要求先去完成一件事情,再回来接受审查。
原本那些政工干部并不同意,但是李木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念在他们旧日共事的情谊下,还是选择答应李木子,但是要派出政工干部跟随,以避免李木子再干出有损北伐军军威之事。
李木子也就很快把钱准备好,在两个政工干部的跟随下,他要去赎出小白。
两名政工干部越跟越不对劲,这是去宜春楼的路!
他们立马和李木子展开了交涉,警告他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军纪,损害北伐军的形象。
李木子没法,只能现编了一个他和他妹妹的感人故事。
尽管两名政工干部半信半疑,但是他们的确也不能证明李木子没有一个妹妹,如果他真的有一个妹妹,而妹妹又落入了那种地方,那倒的确是人之常情了。
于是两名政工干部抱定主意:只要这小子只是去那里找乐子,立马将他拘押,押送回营,再以军法论处。
他们很快到了宜春楼前,李木子便跨步而进。
令他奇怪的是,他看见上次那个女郎带着一丝惊慌的眼神望向了他。
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呦,几位军爷,里面请,里面请。」
「你忘记了我吗?我是准备来赎出小白的。」
女郎的笑几乎是凝固在了脸上,她说:「什么小白,我们这里没有人叫小白啊,这位军爷您是不是记错名字了?」
这下李木子恼火了,「什么记错名字,上次我亲口跟你们老板说的,你们老板也答应了……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你把你们老板给叫出来!」
那女郎便像逃命一样快跑走了,这一切不禁令李木子感到疑惑,明明已经谈好的事情,为什么现在不认账了?
李木子不知道的是,自他走后,老板认为小白马上就要被赎走了,太便宜她了,就想让她在尚未赎走之前再给宜春楼创造一点利益,就想让小白去接客。
哪知小白也是个死脑筋,她说自己的身子是那位军官的,谁都不可以碰,谁碰她就把谁杀了。
老板听到这话气得要死,便让手下的人把小白关起来,狠狠饿了她两三天,也正好是李木子被审查和找钱的那几天。
两三天后,小白被饿得奄奄一息,这个时候老板便又让其他女郎去劝说她接客,她直接向劝说的女郎们吐口水,以示她的抗争。
这一下可彻底把老板惹怒了,他让几个大汉狠狠把小白用鞭子抽了一顿,李木子来的时候,他们才刚刚抽完。
不过这一切李木子并不知道,他只是感觉今天宜春楼的氛围很奇怪。
老板终于到来,他看见李木子就说:「军爷,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的妹妹小白,上次我们不是谈妥了吗,七十两赎出她,让她跟我走。」
老板其实很想直接把小白卖给李木子,但是现在小白身上伤痕累累,她要是出现在李木子面前,保不准李木子就要带一帮兄弟把宜春楼给烧了。
「我记得,我记得,军爷是这样的,自从上次你说要赎出小白之后呢,我们就给小白恢复了自由身,她说她想回家看看家里情况怎么样,我们呀,知道您会来,开始不让她去,她也是执拗,硬要去,那我们也没办法啊,毕竟她已经是自由身了,我们也阻拦不住,这样吧,您再隔个一两星期再来吧。」
「可是再过一两个星期我们不一定还在长沙城,到时候又怎么办呢?」
「这样吧,您给我打个欠条,到时候小白回来了我就让她去追你们。」
尽管李木子觉得百般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奇怪在哪里。
「还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你让她回来就去北伐军的驻地找我,要是我们已经走了那就不用追了,我等我有时间再来赎她吧。」
李木子一行人便准备返回驻地,但是没走出几步,李木子琢磨出一点不对来,上次这老板说买的都是父母双亡的女孩,那小白回家探哪门子亲?
李木子便立刻返回宜春楼,但是这次两个政工干部已经目睹了刚才的一切,认为李木子所说与妹妹失散的故事应该是事实,所以也不再阻拦。
李木子一踏进宜春楼,便看见满脸泪痕的小白从二楼被带下楼来。
小白怯怯地看向他,显然是担心自己这副没怎么打扮的模样见他会不会令他失望。
女郎看到李木子重新进来,吃了一惊。
「小白探亲回来了?」
那女郎眼看事情瞒不下去了,便打圆场说:」是啊,您说巧不巧,您前脚刚走,她后脚也就到了。「
「真的是回家探亲?」
「您看您说的,我们还能骗你不成?」
李木子并没有选择直接对质,因为他要是说出小白父母双亡的事实,怕会让小白心里难受。
于是李木子将银票放在了桌子上,他对女郎说:「你可看好了,这七十两,一两不多,一两不少,钱我给了,人我现在就要带走。」
女郎没有办法,谁知道李木子他们居然会折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小白算是真正获得了自由身。
尽管她已经两三天没吃饭了,但是她还是蹦蹦跳跳地扑到了李木子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他便带她离开了那里,离开了悲惨的生活。
当然,军队是不让携家眷跟随的,因此李木子计划让小白留在长沙城,送她去上专门的女子学校。
开始小白以为李木子不要她了,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李木子看见她肿胀的眼睛,惊讶地问:「你眼睛被人打了吗?」
」你打的!「
李木子笑起来,「我打什么啊,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谁让你不要我,要抛弃我!」
「谁要抛弃你啊,你可是我移动的积蓄。」李木子半开玩笑地说。
「那你走了不带我?」
李木子看到小白本来肿胀的眼睛还努力地瞪大瞧着他,他不禁笑了起来。
「你还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好狠毒。我讨厌你!」
李木子将小白拥入怀中,「你真是笨蛋,我说了家属不能跟着军队调动,我是要送你去上女子学校,学知识,学文化,当一个新女性。」
小白紧张地问:「那我学完知识之后,你还会回来吗?」
「说你是笨蛋,你还不信,我不回来找你我能去哪啊?」
「那你也要给我留一个你老家的地址,我怕你骗我,我怕你跑了就永远不回来了。」
李木子便将记忆中老家的大致地址给了小白,尽管李木子并不确定这地址是否准确,但是他只是这一刻不想让小白伤心。
部队开拔前一天,李木子带着小白去逛长沙城。
「李木子,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
「我不知道,我也想找到我娘问问她为什么。」
「那我还是叫你小木子吧。」
「不要,这也太难听了。」
「那你想要我叫你什么呢?」
「叫我帅哥也不是不行。」
「美得你。」
「不是,难道我不帅吗?」
「帅你也不能随便找其他小姑娘。」
「我就找,我就找。」
「你就是想气死我,我才不上当呢。」
……
他们俩一路打打闹闹,在长沙城的大街小巷里穿梭。
美好的一天很快过去,李木子所在的部队要开拔北上,继续进行北伐大业。
走之前,小白拉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别总是冲在前面,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李木子笑了笑,回答说:「你随便找个人嫁了呗,反正你现在也是自由身了。」
小白撅起嘴巴,装作生气的样子,「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我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李木子揉揉她的头,「放心吧,不过打仗是说不准的,我要是真的出了意外,你就别等我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还未等到小白的回答,李木子便快步跟上了队伍,踏上了一路向北的道路。
北伐军的下个目标,是武汉。
本来在李木子的印象当中,吴佩孚的主力应该在长沙城中被重创,剩下的残部应该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可是战争的惨烈程度远远超出了李木子的想象。
汀四桥一战,李木子所在的部队任务是正面强攻敌人所布下的防御工事,以占据有利的进攻地形。
这次的进攻是仰攻,在地势和提前布置的加成下,敌军的火力异常猛烈,机枪和火炮喷吐着火舌向李木子他们倾泻下来。
爆裂的弹片,飞来的子弹给北伐军造成了巨大的杀伤,眼看部队又要止步不前了。
李木子有些矛盾,此时冲锋在前的确是一个政委应尽的责任。三民主义自广州出发以来,已经光照湖南大地。如果能攻克武汉,进而进军中原,则中华一统,民族独立。身为一个国民革命军的官兵,他有义务为党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是……
自己要是死了,小白该怎么办?
小白一个新从窑洞里赎出来的姑娘,如果没有他的庇护,他的收入,先不说她之后又怎样去上女子学校,被那伙坏人重新绑进窑子也未可知……
但一声高喊打破了李木子的沉思,一个战士匍匐到李木子的身边,对李木子说:「政委,敌人的火力实在太猛了,我们怎么办!」
这句话几乎是明示了:李木子,快履行你的职责!
李木子握紧手中的枪,在心里对小白道歉:对不起,如果我战死沙场,我们阎王殿再会了!
「同志们,罪恶的军阀就在前方,跟我冲啊!」
李木子跳出自己的隐蔽点,手拿绑上了刺刀的汉阳造,冲了出去。
敌人的火力点立刻被吸引,李木子中弹了。
李木子倒了下去,他只觉得寒冷与困倦,但是在他的眼睛里,他的战友还是在他的鼓舞下登上了敌军的阵地,和敌军展开了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