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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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海城往事

1

2003年,“非典”刚过,申奥已经成功,中国加入WTO不久,海城在政府的机构改革中撤销了外经贸委和商委,组建了商务局,以助推经济发展。我就是那个时候被招进商务局综合科的,主要从事的是一些招商引资的案头工作。

我小时候穷怕了,所以在学习上特别努力,经过复读考上了个省名牌大学,大家都觉得我肯定前途无量。我不想谦虚啊,在学习方面我确实是有天赋的,上课的时候懒懒散散,但每逢考试只要突击几天,成绩就能名列前茅。大学毕业后我被招进了商务局,成了一名公务员。我爸妈高兴坏了,凑钱摆了席,请邻居过来庆祝。他们在心里可能觉得自己的儿子从此捧上了铁饭碗,就可以衣食无忧、一帆风顺了。但他们不真正了解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别看我表面上谦虚有礼,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衬衣掖在裤子里,内心却十分叛逆。用现在的话说,我是个不满足于现状的人。虽然在商务局工作听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儿,但我所在的综合科,其实日常干的就是些迎来送往的活儿,说白了就是请客吃饭。那时还没有“八项规定”,吃喝风很盛。我从工作到出事儿,一共就用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当然,这一切都要靠那个老科长启蒙。

老科长是个酒腻子,在机关属于那种“血压高、血脂高,但职务不高”的老油条。但在他带我的那段时间里,我懂得了许多社会上的潜规则。我因为归他直管,所以总跟着他去接受一些商人的宴请,在别人的恭维下推杯换盏,也不乏和各色女人逢场作戏。我虽然只是个最底层的科员,但在酒桌上被别人叫成“路科长”,而老科长则被称呼为“老大”。我那时刚刚二十出头,初尝了受人恭维的滋味。在跟着老科长混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的言谈举止也慢慢有了甲方姿态。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跟他喝大的情景。那是一个深夜,第一场的海鲜已经被随同的“钱包”埋了单,第二场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蹲在他家楼下的一个烤串摊旁,静静地喝着啤酒。他家的房子是单位分的,七十五平方米的大两居。按照当时分房的政策,我只要能熬够十五年工龄,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老科长在微凉的夜风中推心置腹地跟我说:“小路啊,我老了,折腾不动了。年轻的时候,不要说一场两场,就是整个三场四场也不在话下。人呀,要趁着年轻多干事啊。”

我当时已经喝了不少酒,但头脑还算清醒——这是我的一个优点,日后成就了我许多事情。我就恭维老科长怎么在酒桌上耍得开,怎么有排面,他却摆摆手。

“这么多年了,别看我只是个科级干部,但能入我法眼的没几个。你,算一个。有几句话我想告诉你。”他指着我说,“第一句,原则立场不是必需的,必需的是获得利益。懂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哼,看来你不懂。”老科长笑了,又喝了一口啤酒,“第二句,记住了啊,做事要有交朋友的心态,不要怕麻烦朋友,越麻烦越是朋友。”

“嗯,我记住了。”我再次点头。

“还有,看一个人能不能办成事儿,看的不是台面上的说辞,而是饭桌上的做派。永远得防着对你笑的。对你笑的人别有用心,他能引诱你说出掏心窝子的话,一旦反水就后患无穷。就比如那谁,你懂的。”他笑着跟我碰杯。

我知道他指的是赵处长,那个人称笑面虎的“地中海”。当然,最后老科长的落马也与他有关,但那是后话了。

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满嘴酒气地说:“干咱们这个的,表面光鲜,觉得别人都捧着你,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干久了你就会知道,所谓的铁饭碗是个枷锁啊,领导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干,领导说你不行你就翻不了身,干活儿漂不漂亮与你能不能受提拔关系不大,台面儿底下的事儿比台面儿上的事儿重要得多。刚开始你还会有理想,有抱负,有纠结,有愤怒,但久而久之就被磨没了。领导说什么你都认,上班就来,到点儿就走,干什么都不当真。到那时候,你就成了现在的我,混吃等死,行尸走肉。所以有机会还是得自己干,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才有出头之日。”

那晚我们喝了好些酒,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但最令我记忆犹新的,也是对我日后为人处事影响最大的,就是他那句“关键时刻可以出卖朋友”。当然,他说的“朋友”指的是那些商人,应该不包括赵处长。我对他的话是深信不疑的,起码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深信不疑。

那段时间,我迷上了摇滚乐,上班的时候,MP3耳机也塞在耳朵里。在没人的时候,我会把掖在裤子里的衬衣拽出来,撸起袖子,随着音乐起舞。在商务局的那段日子里,我渐渐窥见了内心的那股力量,或者说是那头野兽。我开始不甘于眼下的生活。虽然我已对灯红酒绿习以为常,但每次过后都是一地鸡毛,之前有多喧嚣,之后就有多寂寞。每当聚会结束,看着那些商人前呼后拥地送走老科长时,我都会借故离开,然后绕到某个街巷,骑上自己那架破旧的二八自行车,在寒凉的夜色中独自回家。

车子、房子、票子,我一无所有。于是怎么能挣钱,怎么能挣快钱,就成了我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当然,我不会傻到做兔子吃窝边草的那种事儿,在商务局的一亩三分地儿打主意。再说有老科长把着,那些事儿也根本轮不到我去插手。我知道,他平时拽着我胡吃海塞,无非是拉我下水,结成攻守同盟,我不过是个麻将桌上的“会儿”[1]。于是我便动起了别的脑筋,想借鸡生蛋。我通过工作关系私下找到一些商人,想通过借款的方式获取本金,但那帮人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我。别看在饭桌上他们都叫我科长,但实际上我一无决策权,二无审批权,不过是个老科长的跟屁虫而已。我找了一圈儿也没寻来半个子儿,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进入了我的视线,那就是马林。

2

他当年留个大背头,穿着时髦的破洞牛仔裤,一张嘴就山南海北,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我跟他相识在一个饭局上,饭局具体是谁组的早就忘记了,但我清晰地记得他举手投足间的那种亢奋。在后来的另一场饭局,酒到酣处时我问他,你小子也没个正经的工作,怎么还拿着诺基亚最新款的手机呢?马林微微一笑,颇为神秘地低声问我,听说过卖头发能赚钱的故事吗?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忙问怎么赚。马林笑了,便向我娓娓道来。

某天在一个小县城里,有个人扛着个大包走进一间发廊,问老板,你这儿有头发卖吗?老板诧异,说没听说过头发还能卖钱呢,就问这人头发怎么卖。那人长相淳朴,张嘴就是五十块钱一斤,老板听罢赶紧拿笤帚扫了扫地上的余货,上秤一称,正好一斤。那人现场点钱,五十块收走,临了还给老板留了电话,希望以后多多益善,说是有家生物制药公司在利用头发制作中药。于是从那天开始,老板便“惜发如金”。你想啊,剃一个头挣五块,卖一斤头发挣五十,这可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有时碰见来剃秃子的,老板都能笑出声来。之后那人又来了第二次、第三次,头发也从一斤买到了五斤、十斤。但仅凭这个速度,挣钱还是慢的,于是发廊的老板动了心眼儿,开始从其他发廊收头发。他当然不会傻到用五十块的原价去收,而是“半价打八折”,以每斤二十块的价格进货,而且自己还不上门,让其他老板攒够了往他这儿送。不久后,那人第四次来收头发,他一下就卖出了二十多斤,盈利达到一千多块,算是小挣了一笔。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头发能卖钱的事儿不胫而走,没几天整个县城开发廊的都知道了。众发廊老板纷纷“醒攒儿”[2],谴责那个老板见利忘义,“骑驴”竟能高出60%。这个中间商迅速被踢走,其他的发廊老板都变成了直销,头发的收购价却没有因此而下降,反而在最新的一次收购中卖出了新高。当然,这次小贩一共也没收上来多少头发,几个发廊加起来也就将将十斤。小县城的人口是有限的,头发的生长也需要周期。没几个月就到了秋天,剃头的人渐渐减少,刮秃子的几乎绝迹,各位发廊老板也从“双管齐下”恢复到了单一经营,卖头发的生意冷清起来。但就在这时,一个卖头发的小贩在同一天分别出现在了几位发廊老板面前。他背着一个巨大的麻袋,问他们是否想买头发,价格也不贵,三十元一斤,五十斤起卖。老板们想都没想,掏钱买货,干脆利落。据统计,那一天县城里的八家发廊花了共计一万多元购买头发。当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是个骗局。买头发和卖头发的是一伙的,那是个唱双簧的圈套。

我边听故事边喝酒,拿眼睛瞥着马林:“看这意思,你就是那个卖头发的?”

“我可不是,我就是给你讲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他摆了摆手。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事儿?”我凑近了问。

“因为你长得像个国家干部。”

“我就是个国家干部啊。”

“哎,能赚大钱的买卖,你入伙吗?”他看着我的眼睛。

“你见过国家干部到发廊收头发的吗?”我撇嘴。

“时代不同了,生意升级了,那个时候挣一万,现在干好了能挣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我心里一动,问他怎么搞。于是马林便带我去了当时海城玩儿得最“嗨”的夜店燕朝汇细聊。我们在各吹了一打“科罗娜”互诉衷肠后,马林才告诉我,现在的道具已经从头发变成了帆布。

马林这人有个毛病,就是抠门儿、吝啬、贪图小利。记得他离开燕朝汇的时候,还拎走了一大袋空酒瓶,引得小姐们一阵发笑。

记得那天回家的时候,外面下着小雨,雨滴落在映照着霓虹灯的路面上,泛起一片不真实的光影。我的头是晕的,视线是模糊的,内心却是火热的、躁动的。我学着好莱坞经典电影《雨中曲》里的片段,收起了雨伞,在雨中起舞,任雨水淋湿我的衬衫和西裤,一点儿都没觉得冷。我不知道跟马林合伙到底能不能挣到大钱,却憧憬着即将要实施的这个骗局。一年多的机关工作将我憋坏了,我觉得自己像匹被绳索捆住的野狼,只要有机会挣脱出去,就要玩儿命撒野。

第二天一早,我和平时一样衣冠楚楚地夹着手包出了门,却没去单位。我给老科长打了电话,说自己发烧,请了三天病假。我找到马林,开始商量详细的实施计划。马林说,万事俱备,只欠我的加入。我们选择的作案地点自然不会在海城,而是在相邻的襄城。这也符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安全原则。

马林已经从南方进口了一批价格低廉的帆布,存放在襄城郊区的一个货运站里,还办好了几个未实名登记的手机号。现在需要做的事儿就是先去“钓鱼”。我跟马林煞有介事地策划了一下午,之后开始了具体实施。马林原来交过一个广东的女朋友,为了把姑娘搞上床,下狠功夫学过粤语,模仿起南方口音一般很难被人识破。他先通过各种渠道获取了几十家轻工业品贸易公司的电话,然后操着南方口音自称是一家公司的业务员,希望这些贸易公司成为他们公司的代理商。并称其公司刚刚生产了一种叫“T55”的特种帆布,近期正在全国推广。这种帆布是一种高科技产品,每米三十元,销售前景很好,同时将帆布的资料传真给了这些公司。当时互联网还在起步阶段,商家的购销信息传递并不顺畅。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其中有七八家与马林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反正成为代理商他们也不用出一分钱,多个进货渠道也有利无害。马林做的这一系列操作,就是照搬卖头发骗局中“投石问路”的手段。至此,饵已布好。

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而且马林在寄出样品后,也并未再实施什么动作。过了大概两周的时间,马林给我拿来一个剧本,让我烂熟于心。我念了一遍,就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他让我伪装成一个军队后勤处的干部,向这些公司提出购货申请。在他的指导下,我开始拨打第一个电话。我自称是襄城某部队的后勤处干部,现在急需两万米T55特种帆布,问商家能不能供货。商家一听来了生意,热情有加,但刚谈了不到十分钟,我就被对方识破,被挂断了电话。我有点儿犯晕,没明白自己在哪儿露了馅儿。还是马林经验老到,说我之所以被对方识破,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说话太客气,没有甲方姿态,二是一些细节没有说清,让对方听出了是外行。于是我又练了好几遍,才开始拨打第二家的电话。在通话中,我模仿着老科长在酒局上的派头耍起了官腔,操着一副爱卖不卖的劲头,让对方认为我是在例行公事。此举果然奏效,人说商场如战场,你强他就弱,经过十分钟的通话,这个商家初步进了套,开始询问我购货的底价。我按照马林的指引,先让对方报价,结果对方一口给出了个每米五十元的价格。而我不但没还价,还给对方涨了五块,但提出两点要求:一是供货要快,不能耽误了军队建设营房的进度;二是暗示要有10%的回扣。商家在心里一打小算盘,觉得这笔生意稳赚不亏,于是半小时后,马林的手机便响了起来。那个商家希望他尽快供货,两万米,但每米砍到了二十块。马林这时耍起了官腔,告诉对方货没问题,但是价格绝对不让。双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二十三元每米的价格达成了两万米T55特种帆布的购销意向,并通过传真确定了合约。我还是觉得不踏实,问马林需不需要租车,那些布到哪里去找呢?马林大笑,说你装得再真,也备不住被人识破。经商的人都是火眼金睛,随便一个细节就能查出破绽,但有时也会被欲望遮住双眼。所以人的欲望不能太大,我们只要能骗他10%的定金就算成功。这下我算是明白了。在与对方通过传真签订合同后,马林便要求对方先支付10%的定金,这样工厂才能大量进行生产。对方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于是第一个10%就顺利进了兜儿。我看着这轻易得来的四万多块觉得不可思议,想不到这些精明的商人也会如此愚蠢。但马林说人的贪欲没有止境,商人更会如此,其实他们也在赌,都希望能憋个大的,一下就赚个盆满钵满。于是我们又照方抓药,利用跟厂家承诺的一周生产周期作为时间差,短短半个月就诈骗了近三十万元。之后二一添作五,平分了这笔赃款。那是我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


“赚了这笔不义之财之后,你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魏卓不禁问。

“确实是发生变化了。当时年轻,压不住,不懂得低调、锦衣夜行,兜里有了子儿就露出穷人乍富的德行。”路海峰笑着摇头,“买名牌儿衣服,换手机,还给自己弄了辆二手的桑塔纳。这一通造,钱就没了。”

“那马林呢?”

“他?哼……”路海峰满眼鄙夷,“他是出了名地抠门儿、吝啬,据说那些钱他一分没花,都存银行里了。”

“那后来呢,用这个套路继续进行诈骗了吗?”

“还没来得及再玩儿一把,警察就冲进了我的办公室。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完了,从一个堂堂的国家干部成了阶下囚。后来细琢磨,应该是马林没听我的话,舍不得扔掉诈骗用的手机,才让警察摸到了线索。”

“他也被抓了?”

“没有,脚底抹油,早就颠儿了[3]。但存在银行里的钱没能拿走,都让警察给冻结了。后来他‘漂白’了个新身份,重新开始,但那是后话了。”

“他的新身份是什么?现在在哪里?”

“哎,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咱俩说好了,我讲故事,你听,还记得吧?”路海峰一字一句地问。

“嗯……”魏卓点点头,“那你在被抓之后,就没供出马林?”

“我就是想瞒也瞒不住啊,你以为警察是傻子?我们唱的是双簧,一唱一和,缺一不可。但他一直外逃,反倒对我的定罪量刑有了很大好处。在供述中,我将自己描述成一个被他诱惑拉拢而失足落水的受害者,在贪欲的腐蚀下,昔日的国家干部步步落入深渊。我追悔莫及,痛斥马林的罪恶行径,主动要求协助警方尽快将其绳之以法。当然,这一切都是我做的表面文章,我希望以此来获得从轻处置的机会。最后经过法院判决,我被处以了三年有期徒刑。三年,二十啷当岁里最好的三年,就因为这事儿耗在里边了。”

“觉得冤吗?后悔吗?”

“不。我一点儿没觉得后悔,因为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路海峰说,“有句俗话怎么讲来着,人这一辈子呀,如果没进过号儿里,就不算经历完整的人生。好了,这次我的人生完整了。”他笑。

“入狱之后就是另一番天地了。在监狱里,我们被冠以一个统一的名字,那就是囚犯。我们穿着相同的灰蓝色囚服,剃着同样的发型,吃着同样的饭菜,喊着同样的口号,有着同样的作息。所有人看似都蛰伏了,但你根本想象不到,他们都曾经在社会上干过什么事儿。他们有欺行霸市的流氓,有机关算尽的骗子,有小偷小摸的扒手,有拉拢腐蚀公务人员的掮客,还有杀人越货的歹徒。当然,还有我命中的贵人,老吴。”

“老吴?”

“对,下面我就讲讲他的故事。”路海峰缓缓地说。

3

入狱之后,我的名字就变成了一个代号——419。对,他们都这么叫我。我所在的宿舍一共有四个人,分里外两个上下铺。我住在外面的上铺,下铺是个年轻的“佛爷”[4],叫小范,初中文化程度,痴迷武侠,金庸小说每个人物的段子都能脱口而出,在里面属于墙头草式的人物,谁胳膊粗傍谁。对这样的人,我是不会往眼里夹的。靠里边的上铺是个难缠的混混,名叫贺喜,那名字简直是个反讽。他虽然身材不高大,但浑身腱子肉,后背有好大一块刺青,说不清是二龙戏珠还是皮皮虾打架,十分粗糙。他话不多,一贯以“老炮儿”自居,动不动就好勇斗狠。我刚入监的时候,他就跟我叫号儿,告诉我如果家属续钱,就得给他进贡点儿“好的”。我那时初来乍到,情况不清,也不想贸然顶撞,就随声附和了一下。没想到他变本加厉,不仅在打饭时多吃多占,抢我的主食,还把擦地、打水的活儿一股脑儿地全推过来。我憋着一肚子气却没有反击,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机会。从小到大,总有人说我智商高、有心眼儿,说我长大之后一定能成就大事。上小学的时候,我就有一个让父母哭笑不得的习惯,只要上课老师批评了哪个孩子,下了课我就会主动跟他玩儿。在工作之后,我能跟着老科长成为商人们的座上宾,凭借的可能也就是这种会来事儿的能力。于是在这种态势下,我权衡利弊,准备“忍”字当先。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老吴了。

老吴是贺喜的下铺,大名叫吴永伟,是个所谓的贪官。一个国企的正处级干部收了人家一万块钱,之所以事发,是那帮行贿的人出了事儿,连带着把他给供了出来,吃了挂落儿。相比小范、贺喜这种流氓混子,我自认为和老吴是有共同之处的。我仔细观察过,贺喜虽然在号儿里横行霸道,但很少招惹老吴。老吴当时已经过了四十,在监狱里混得不错,帮狱警搞教育宣传,每周出一次改过自新的小板报。他平时在完成劳动之余,嗜书如命,床头总摆着一本《百年孤独》。但就有个毛病不好,洁癖,床铺轻易不让人动。但不知那天贺喜犯了什么毛病,因为一件小事儿就跟老吴生起口角来,混劲儿一上来,将老吴的那本《百年孤独》扔在了地上,还狠踩了几脚。老吴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他的鼻子大声理论。但秀才遇上流氓,有理管个屁用。贺喜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冲着老吴就是一拳,号称从今天开始就准备拿他的书垫脚了。老吴这下不干了,想要还手,但贺喜仗着人高马大,一脚就将他踹倒。

如果在外边,老吴和贺喜是很难遇到一起的,两人分属不同阶层,可以说是泾渭分明。但在监狱里,每个人都被剥去了社会上的外衣。名誉、地位、财富、阶层通通被打破,回到了最初始的野蛮状态,恢复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如何能不被伤害,更好地生存下去,是当务之急。这就是残酷的现实。那一刻,我目睹了老吴眼里的无助,但也是那一刻,给了我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忍贺喜很久了,一直想找个适当的机会灭灭他的威风。而面前这个机会恰逢其时,从道义上,我替老吴出头,占了道德制高点,不算寻私仇;从利益上,这是我和老吴结成同盟的机会,可以借此争夺监室的主动权。我相信在贺喜被灭之后,小范那个墙头草会主动靠拢。想到此处,我便动了手。

我可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公平比武,大喝一声挺身而出,那是江湖剑客,而我只是一个监狱的囚徒。我要的是短平快的有效结果,一场可控的局部性战斗。从小到大我都很少与别人打架,但我爸告诉过我,只要动起手来,就要一鼓作气干到底,干到对方服气,干到对方恐惧,哪怕不敌也要留下痕迹。于是我便瞅准机会抄起了板凳,猛地向贺喜的脑袋砸去。贺喜猝不及防,被我一下砸趴,我顺势骑在了他的身上,想继续压制。不料这小子力壮如牛,用脚一蹬就把我踹翻,监室里顿时大乱。

其他监室的囚犯都过来围观,小范更是嗖地一下蹿到了门外,隔岸观火。最令我不解的是,老吴也并未与我并肩作战,而是坐在下铺冷眼旁观。这时我已经失去了作战的先机,面对比我整整高一头的敌人,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地硬扛下去。

我刚才那一下砸得不轻,贺喜的脑袋被敲了个口子。他表情狰狞,眼睛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姓路的,这儿有你什么事儿?吃饱了撑的找死吧!”他大声叫嚣着。

我不做无意义的回嘴,只攥着板凳关注动向。

贺喜看着我的样子哈哈大笑:“瞧你那德行,要搁外边儿,我一准儿灭了你。知道我因为什么进来的吗?重伤害。不光这个,我还杀过人呢。”他说着就抹了一把头上的血,一下把脸弄得血淋淋的,让人看着惊悚。他猛地冲我扑了过来,我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一下到了门前。身后的囚犯大声起哄,又一下将我推了回去。我确实低估了这场战斗,想得过于简单了,但此刻已经没有回旋余地,既然出了手,哪怕不敌也要留下痕迹。于是我又抡起了板凳。

我一次次被击倒,又一次次冲过去。在肉搏之中,任何谋略、计策、智慧、情商都不值一提,起到决定作用的是力量的大小和出拳的强弱,以及不计后果的疯狂程度。我承认,我处于下风,甚至可以说是在被贺喜碾压。我就是从那时开始相信“先天犯罪人”这个理论的,我从他眼里清晰地看到了一种亢奋的情绪,我甚至以此推测他真的杀过人,而且会将死者大卸八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的腿部、腹部多次受创,眼睛也被打得看不清东西。我像一头困兽,用双手抡着那个板凳大声咆哮,试图以此来喝退对手。但贺喜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抢过了板凳,猛地上扬,冲着我的脑袋就砸了过来。那一刻我呈“木僵”状态,身体发麻、动弹不得,只下意识地用双手护脸。我开始为这次出头而后悔,开始怨恨老吴的袖手旁观,但在那一刻,老吴竟出手了。令我没想到的是,那么一个文绉绉的国企干部,下手竟如此果断。他猛地蹿到贺喜身后,用右臂狠狠勒住了贺喜的脖子,一下将他带倒。我见此机会,立即转守为攻,浑身的血也沸腾起来。我扑到贺喜身上,挥起双拳朝他脸上猛砸,打到他满脸是血。

那场战斗让我被禁闭了五天,出来后贺喜被调了监室,换过来一个犯了“花事儿”[5]的犯人。出来之后,许多人都不敢在我面前奓刺儿了。我知道他们都是纸老虎,只要你豁得出去跟他们干,他们就会原形毕露。而经此一役,不但老吴对我有了好感,连小范这个墙头草都倒向了我。我抻了两天,找了个茬儿跟贺喜谈和,当然我带了礼品,小恩小惠是江湖规矩。贺喜也知道我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便就坡下驴给老吴道歉。老吴挺有面儿,以“亲情餐”的名义申请了一顿“小炒儿”,约我和贺喜小聚。至此,我们仨的关系便近了起来。

之后,我们的日子开始顺风顺水,能攀上老吴、贺喜这两个朋友,自然会被高看一眼。老吴告诉我,不要荒废时间、不学无术,要趁机多学点东西,为日后出狱做准备。在他的敦促下,我重新捡起了书本,读了不少金融类的书籍。他还告诉我,要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不仅要有智商,还得有品味。音乐、美术、古玩、字画,多少都要懂一些,才能在饭桌上有谈资,让人觉得与众不同。是他教会了我欣赏古典音乐,德沃夏克的《e小调第九交响曲》、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以及约翰·施特劳斯的《狩猎波尔卡》,我都是在那个阶段接触的。我问他什么叫作“波尔卡”,他笑而不语。我知道这是个挺文艺、挺装的东西,但我喜欢,我喜欢这种仪式感。他比我大了一轮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导师,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对世界的看法和人生的方向,商务局的老科长相较于他,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4

时间一晃而过,老吴刑满出狱,走的时候我还给他摆了“小炒儿”局。老吴说来日方长,以后在外面有相见的机会。他走之后,时间便慢了下来,总体而言,那段日子乏善可陈,除了贺喜又与他人斗殴两次之外,再无值得提及的事情。又过了一段时间,三年期满,我终于离开了那个灰色、冰冷、压抑、闭塞的牢笼。我例行公事地和狱友拱拳道别,说来日方长、江湖再见,但在心里明白,这个鬼地方最好永不再来,和那些垃圾人最好永不相见。随着铁门徐徐拉开,我踏上了自由之路,心里却空落落的,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我这个昔日的国家干部,如今刑满释放的“两劳人员”[6],该如何从头开始?

我出去之后便四处打听马林的消息。他出事儿之后就跑了,至今还在被警方通缉。无奈之下,我只得回到父母家暂住。那段日子,我极度压抑,面对父母的长吁短叹,恨不得钻进地缝。那是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我白天蒙着被子佯装大睡,实在无聊了就到街上闲逛。我给好几个昔日同事打过电话,想约他们出来见见,但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绝。唯一的收获就是得知老科长落了马,因受贿被判了十年徒刑。我知道自己完了,已经被世界抛弃了,成了无用之人。为求谋生,我又辗转找到了几个昔日的关系,同学的同事、同事的同学以及同学的同学……能找到的人我都找了,然后厚着脸皮以各种理由跟人家套近乎、论交情,只希望能找到一个饭碗,不用每天回家看着面如死灰的父母。但希望一次次落空,我甚至开始琢磨着重操旧业,再用卖头发的伎俩干上一票,大不了再回去蹲上几年。但就在这时,老吴竟有了消息。

联系我的不是老吴,而是小范。他刚刚出狱,几经辗转找到了老吴,之后又几经辗转找到了我。在我父母家院外的粮油店前,小范跟我透底,说老吴又“抖”起来了,出来没多久就傍上了大领导,从一个阶下囚华丽转身,成了私营企业家。在监狱里的时候,我就隐隐地觉得老吴身上有事儿。凭他的关系和人脉,怎会连这一万块钱的小事儿都搞不定呢?让他入狱的原因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舍车保帅、替人消灾。所以当我听到老吴重整旗鼓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反而多了几分对自己判断力的认可。老吴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立体了,似乎越来越接近我之前描摹的样子。而这也正是我在狱里接近他的原因。

周五的傍晚,天气转暖了,我倒了两班公交车才来到了海城国际饭店。当我迈上考究的大理石台阶时,突然为自己的穿着感到自惭形秽。我停住了脚步,甚至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我开始对小范的话产生怀疑,琢磨起老吴约我的真正目的。摆谱?充大个儿?老吴不是这种人。或者有事相求?呵呵,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被利用的价值。但就在这时,身着廉价西装的小范从里面迎了出来。他笑得极其夸张,亲热地搂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心生厌恶。但我没有与他撕破脸的资格,三年的牢狱之灾已经将我们的身份拉平,我们现在在一样的起点。我如此隐忍,为的就是求一个机会,和这个“佛爷”一样的机会。

我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也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四年前曾跟老科长在这儿赴过一个东北商人的局。当时喝的是五粮液,抽的是中华烟,位菜是鲍鱼和海参,一顿饭花了好几千,算是让我见了世面。但如今再走进这扇古铜色的大门,踏上这部金碧辉煌的楼梯,来到这个装修考究的狭长通道,走进这个古色古香的中式包厢,内心的感受早已是天壤之别。当时是站着,提着气、拔着范儿,生怕别人看不起自己;而现在则是趴着,泄了劲儿,生怕自己撑不下去。

我以为会是一个大局,老吴拿我和小范当“会儿”,借此向朋友炫耀他的东山再起。却不料当我进了包厢,偌大的圆桌旁只坐着老吴一个人。桌上摆的还是五粮液和中华烟,但我再也不是那个懵懂冲动的年轻人了。

老吴穿着一件BOSS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戴的也不再是监狱里那副塑料腿的黑框眼镜,而是换上了一副金丝镜框的。他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激动、亲热、充满感慨,而是例行公事地站起身,过来和我握了手。

“看你这表情,不太顺?”他嘴角轻微地上扬,说不出是关心还是嘲笑。

我很敏感,也收起了准备好的热情:“老吴,你找我有事儿吗?”我控制着自己的语气。

小范站在我俩中间,佯装亲热地拢过我们的肩膀:“两位大哥,从今以后我可就跟着你们干了啊。咱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却不料老吴把身一闪,用手挡开了他的胳膊。“小范,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以后要找不到事儿做,联系这上面的人,他会帮你安排。”他说着从西服口袋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老吴,我……”小范惊呆了,一时无语。

“我说得不够明白吗?”老吴笑着问。

“哦,懂了懂了。那我不打扰你们说事儿了。”小范连连点头,尴尬地整了整西装,退了出去。

我愣住了,注视着老吴。

“哎,愣着干吗,坐啊。”老吴冲我伸伸手,“呵呵,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可以退出了。”他微笑着。

见我不坐,他自己退回到座位上,跷起二郎腿,点燃了一支香烟,默默地凝视我。

我见状也坐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也跷起了二郎腿,宛若无事地与他对视,尽力压抑住内心的波澜。

老吴叫来服务员,点了一锅鸡煲翅,要了海城特色的炖海鱼和小炒皇,然后拧开了五粮液的瓶盖,满满倒上了两杯。我们什么话都没说,也不吃菜,仰头干了杯中酒。老吴又倒满酒,我们再干。不一会儿,一瓶五粮液便下了一半。

借着酒劲儿,我压不住话了:“老吴,你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你现在在干什么?”他反问。

“我?一条丧家之犬,无事可做,没什么可利用的价值。”我摊开双手。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刚受点儿挫折就没信心了?”

“我没有一技之长,不像你,能力强,人脉广,能重整旗鼓。”

“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敢想敢干,就能峰回路转。还有,我能重整旗鼓,你就能拨云见日。”老吴举起酒杯。

我不再回嘴了,痴痴地看着他。

我俩又干了一杯,老吴让服务员开了第二瓶五粮液。

我浑身热了起来,心中的坚冰融化了,身体也不再绷着了。我之所以对老吴有抵触,是之前被马林坑怕了,不想再当傀儡和替罪羊了。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我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只不过换了个表达形式。

“哼,说实话,不知道。”老吴笑。

我也笑了:“你那本《百年孤独》,我其实偷着翻过,都是些外国人名儿,看着就让人犯困。”

“哈哈哈,我也不怎么爱看那本书,就是想让你们觉得我与众不同。”

“明白,那是你的尊严。所以你忍受不了让人践踏。”

“是。”老吴点头。

“其实那天帮你出头,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我懂,你是一箭双雕。”老吴笑,“但你起码还有血性,还敢碰比你强的人,还能在表面上装仗义。这在那个环境里就很不容易了。所以你要相信自己,换到外面这么干也不会错。”他端起酒杯。

气氛轻松起来,我俩开始吃菜。鸡煲翅、炖海鱼、小炒皇,吃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又相继到卫生间里吐了个干干净净。之后又点了若干啤酒,一直从中午喝到晚上。

我至今记得那个包房的编号——VIP8。


“老吴找你就真的没事儿吗?”魏卓不禁问。

“我当时觉得他是有事儿,但后来又觉得他没事儿,但实际上他还是有事儿。”路海峰说得绕嘴。他慢慢地吸吮着魏卓给他的第三支烟:“在那次之后,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1]会儿:指麻将规则中可以替代任何一张牌的万能牌。

[2]醒攒儿:方言,指醒悟。

[3]颠儿了:方言,指跑了,溜了。

[4]佛爷:方言,指小偷、扒手。

[5]花事儿:一般指男性对女性进行猥亵或强奸的案件。

[6]两劳人员:劳动改造人员和劳动教养人员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