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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剿十三寨-整齐军备大练兵(三)
寒风卷着冰碴子,将新夯的练兵场刮得铁青。徐大踩着鹿皮靴踏过积雪,靴底铁钉在冻土上凿出串白印子——这是林远按戚继光《纪效新书》所载,用米浆混合石灰夯实的演武场,三十步外立着七尺高的松木人靶,草绳捆扎的躯干要害处都用赭石画了红圈。
“一——二——三——投!“赵黑塔的破锣嗓子压过北风呼啸。二十个青壮齐刷刷扬起右臂,掌中三四斤重的鹅卵石在晨光里泛着铁灰。石块划出杂乱的弧线,多半砸在十步开外的雪堆里,激起蓬蓬雪雾。
唯有最末那道灰影如鹞鹰扑食,带着破空锐响贯穿三十步外的木靶。松木桩子“咔嚓“裂开条缝,拴在顶端的青铜钱在寒风中叮当晃荡——三寸见方的钱眼正卡着块棱角分明的黑石。
“你小子怎么丢的!“徐大牛眼瞪得滚圆,络腮胡上结的霜花簌簌直落。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队列末尾,熊掌拍在李双全肩头,震得少年补丁摞补丁的短褐腾起尘雾。
李双全搓着皴裂的手掌憨笑:“在滦河套赶羊练的......“他黧黑的面庞还带着稚气,眼尾却有两道风吹日晒的细纹,“狼崽子专挑落单的羊羔,得拿石头打它们的鼻尖。“
练兵场东侧支着十几顶牛皮大帐,陆九正领着妇人往铜火盆添炭。这些帐篷原是赵家狩猎用的,如今用柞木搭起框架,双层牛皮夹着干茅草,寒风吹过时发出闷鼓般的响动。最北边的帐子飘着药香——韩月娥正在里头熬制冻疮膏,陶罐里翻滚的獾油混着艾草味道。
“接着练!“赵黑塔踹了脚冻僵的拒马桩,二十根柞木削成的尖刺在雪地里明晃晃的。新兵们呵着白气拾回石块,有个后生捡起李双全投掷的黑石掂量,虎口立刻被棱角硌出血印子。
李双全忽然猫腰从雪堆里抠出块扁平卵石。十五岁的身板像张绷紧的柘木弓,左脚尖在冻土上拧出个浅坑,右臂后摆时露出小臂虬结的筋肉——那是常年挥动投石索留下的印记。石块出手的刹那,他肩胛骨如飞鸟振翅般耸动,破空声惊得帐顶的寒鸦扑棱棱乱飞。
“咚!“
六十步外的铁锅应声而裂。那是刘大锤昨夜熬松脂用的旧锅,此刻锅底赫然嵌着卵石,周遭铁皮如菊花般绽开。
“直娘贼!那个玩意把俺铁锅敲碎了!“刘大锤拎着个震天雷从帐篷冲出来,络腮胡上还沾着铁屑——几个后生偏要刘大锤领着他们去看练兵,“这手飞石绝活比老子的八棱锤还利索!“
众人哄笑声中,李双全悄悄把右手缩回袖筒——掌心横着道寸许长的旧疤。去年秋收时马贼袭村,他正是用祖传的投石索击碎了贼人眼珠,那粒沾血的鹅卵石至今揣在贴身荷包里。
林远不知何时立在瞭望台上,王千户送的单筒望远镜的铜壳泛着冷光。透过琉璃镜片,他看见少年投石时腰胯发力的角度,像极了标枪运动员的投掷姿势。
“从此刻起,一刻钟内,全部人着甲训练,前几日教你们的阵法,给林大哥看一下!”赵黑塔铜锣一般的嗓子喊着:“一刻钟还没穿好的,围着校场跑十圈——着甲跑!”
“铿——!“
赵黑塔的刀鞘砸在校场铜钟上,惊起半里外松林里的寒鸦。百十个青壮汉子的脚步声如闷雷滚过冻土,皮靴踏碎了昨夜新结的冰凌,雪沫子混着扬尘在朝阳下翻涌。
王铁柱蒲扇大的巴掌掀开三号帐牛皮帘子,带茧的指节在门口木牌“甲械库“三个红漆字上蹭了把。帐内四排榆木架上,几十套新修的棉甲泛着幽蓝冷光,甲叶边缘的云雷纹随着光影流转,恍如百条银蟒盘踞梁间,旁边有一副山纹甲,这是徐大看王铁柱训练的极为刻苦,特意从赵家地窖拿出来赐给王铁柱的。
“双全老弟,搭把手!“他冲身后瘦削少年咧开嘴,方脸上两团高原红被寒气逼得发紫。李双全应声抖开棉甲内衬的熟牛皮,露出左胸处新补的柞绸——那是前日校场比试被流矢蹭破的。
两人相对而立,王铁柱山丘般的躯体在帐内投下阴影。李双全踮脚将山纹甲护心镜扣上他前胸,十六道错金铜扣随着“咔嗒“声次第锁紧。甲叶相碰时发出的细碎清响,竟似滦河春汛时冰凌相撞的音律。
“抬臂。“少年黧黑的手指拂过王铁柱肘关节处的锁子衬,那里用双股熟铜丝编成莲花护腕。壮汉虬结的小臂筋肉鼓胀,将三层复合甲叶撑得铮铮作响。当护肩狼头吞口卡入锁骨凹槽时,整副山纹甲忽地活了——甲片随呼吸起伏如巨兽鳞皮,护心镜上錾刻的狻猊在晨光中怒目圆睁。
轮到李双全时,王铁柱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棉甲破损处:“这箭孔补得精细。“他捏起柞绸补丁边缘的暗红针脚,那是韩月娥用茜草根染的线。少年单薄的胸膛裹进三四十斤棉甲竟不见佝偻。
帐外忽起金铁交鸣。赵黑塔的铜锣嗓子炸雷般劈进来:“刀牌手列前阵,投掷手退七步!“
王铁柱反手抄起架上的眉尖刀,刀背九枚铁环哗啦震响。他抬腿迈步的刹那,胫甲下缘的狼牙倒钩在冻土上犁出深痕,甲裙三十六片护裆铁叶随步伐摆动,恍如战神一般。李双全疾退三步摘下皮囊,几十枚石头在囊中碰撞出细雨般的碎响。
校场东侧,八十名刀牌手已列成鱼鳞阵。榆木包铁的大盾落地时激起蓬蓬雪雾,盾面阴刻的狴犴纹在日光下森然欲活。王铁柱横刀立于阵前,山纹甲额吞上的水晶镜片折射出七彩光晕,将那张棱角分明的方脸衬得愈发威仪。
“起阵!“徐大令旗挥落。盾阵忽如银鳞翻浪,六十杆长枪从盾隙毒蛇般探出。王铁柱暴喝声似霹雳炸响,刀光过处,三具披着皮甲的草人拦腰而断,草屑混着雪沫在晨风中纷扬如蝶。
百步外土台上,二十名投掷手同时扬臂。李双全斜踏半步拧腰甩腕,石子在空中划出新月弧线,精准砸在模拟敌阵的铜锣中心。碎石迸溅的刹那,少年眼中闪过滦河畔驱狼护羊的凌厉,。
““好个铁柱撼山!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林远立在丈高将台上,玄色披风猎猎作响。单筒望远镜的铜壳映着正午骄阳,琉璃镜片里锁着校场东隅的雄姿——王铁柱正以肩甲撞断碗口粗的栓马桩,飞溅的木屑如暴雨洒在夯土地,周遭新卒们喝彩声震得檐角冰凌簌簌而落。
陆九翻着花名册近前半步:“李双全是李家沟猎户遗孤,前几年流寇抢粮时,他独守村口石磨坊,用投石索废了三个贼人招子。“羊皮纸页掠过斑驳墨迹,“至于王铁柱......“
话音未落,校场西侧忽起惊雷。二十四骑棉甲精骑呈锥形阵掠过冻土,马蹄铁在夯土地凿出碗大深坑。为首骑士忽扬手中骑枪,寒铁枪头挑着的红缨在朔风中炸开血瀑般的流苏。
“那是滦州卫退下来的夜不收。“陆九指向当先骑士面上狰狞黥印,“唤作刘铁雄,善使三十六斤大戟。去岁因不肯屠流民村,叫上官刺配辽东,半道砍了押解差役投了咱庄。“
林远望远镜追着骑阵转向。只见刘黑塔突然夹紧马腹,西域大宛马嘶鸣着人立而起,碗大的铁蹄凌空踏碎木靶。后阵骑士同时甩出绳套,二十四道牛皮索如毒蟒缠缚草人,马匹急停的刹那,草人纷纷肢解在半空。
“报——!“校场辕门忽被撞开,三骑裹着雪尘冲入。当先探子肩插雕翎,箭袍下摆浸透暗红,马鞍旁悬着颗须发戟张的人头。战马人立嘶鸣时,血珠子顺着鬃毛甩在门旗“耀华“二字上,恰似朱笔批红。
“铁渣岭有十三寨的人!“探子滚鞍下马,铁护腕撞地铿然,“十三寨三当家'独眼鹞'领着四五百流寇和十几骑,正在李家沟旧址起窑造饭,除了'独眼鹞'没有着甲的”
林远指节在包铜栏杆上叩出闷响。
工坊方向忽传来铁链拖地的刺耳锐响。刘大锤赤膊扛着樟木箱撞开校场栅栏,古铜色脊梁上滚落的汗珠在夯土地砸出深色斑点,身后六个学徒推着的独轮车吱呀作响,每架车上码着二十个用茅草捆扎的铁罐。
“给投掷队的年礼!“刘大锤的吼声惊飞了箭楼上的鹞鹰。他蒲扇大的巴掌拍开草绳,露出罐口蜂蜡封存的铁壳——那些震天雷外壳的纹路里,还粘着未洗净的瓷片渣。
李双全指尖抚过冰凉的铁壳。他解下祖传的投石索,熟牛皮绳结精准卡进雷壳凹槽,旋转时发出的嗡鸣竟与河畔打水漂的卵石声相似。
“换装!“徐大反手将雁翎刀插进冻土,刀柄红绸在朔风里炸成火焰。八十名投石手齐刷刷抖开皮囊,鹅卵石落地的脆响宛如骤雨打芭蕉。新领的震天雷被裹上三层柞绸,细麻绳在雷壳缠出北斗七星的形状——这是韩月娥熬了三宿想出的防滑绑法。
赵黑塔突然跃上点将台,铁护腕猛击胸甲:“祖宗坟头还冒着青烟的,跟老子喊!“他脖颈青筋暴起如老树虬根,“保家乡——“
“护田粮!“近两百条嗓子炸出的声浪掀得帐顶积雪崩塌。王铁柱的山纹甲锵然作响,他高举斩马刀划过天际,刃口将残阳劈成两半血霞。新卒们跟着以刀背击盾,包铁木盾震颤的闷响惊得马厩战马扬蹄长嘶。
李双全将震天雷贴近耳畔,隐约听见陶罐内硫磺结晶的细碎摩擦。他想起去岁寒冬蜷缩在石磨坊的夜晚,狼群绿莹莹的眼珠子透过墙缝窥视,与此刻铁壳内蛰伏的毒火何其相似。
林远玄氅忽地掠过将台栏杆,像垂天之云降下神谕。二十四精骑齐刷刷调转马头,刘铁雄的枣红战马前蹄凌空刨出半月弧光。所有人的目光如百川归海,汇向那柄缓缓升起的令旗。
“击鼓!“林远玄氅振起如垂天阴云,“着徐大率精骑为先锋,赵黑塔领刀牌手押中军,投掷手随刀牌手作后军,准备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