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章 曾国藩之死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1872年3月12日),金陵微雨,天气阴惨。
曾国藩上午处理了一些文件,略感疲惫,中午便和幕僚薛福成下了两盘围棋。午饭是湘菜,由于近年来曾国藩身体不好,他忌荤食素,吃得清淡简单。饭后,家人们围坐一起,女儿曾纪芬给他剥了一个橙子。
曾国藩吃了几瓣,没有什么胃口,想去花园里散散步。花园在署衙西侧,地方不小,儿子曾纪泽担心老父出事,便一起跟着走到园子里。
二人一前一后,曾纪泽忽然看见父亲的脚不停地向前踢,便问:“鞋子穿得不合适吗?”
曾国藩答道:“我感觉脚有点麻。”
一听脚麻,曾纪泽眉头一皱,心说不妙,赶紧喊人过来搀扶父亲。说话间,曾国藩已不能走路,脚不停抽搐。曾纪泽赶紧搬来一把椅子先让父亲坐下,然后和人一起把父亲抬到书房里。
这时家人都聚了过来,曾国藩看了看围绕着的众人,想说话却发不出声。他干脆闭上眼睛,默默坐了片刻后,就去世了。
这就是晚清重臣、时任两江总督、被授予一等侯爵的曾国藩去世的情形。《清史稿》写得简单,仅用了七个字,“薨于位,年六十二”。
“薨于位”意思是说他在官任上去世。曾国藩当时任两江总督,因此算是殉职。古人用词讲究,称帝王去世为崩,称诸侯去世为薨。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运动,被封为一等侯爵,所以用“薨”。这一个字体现了官方对曾国藩功勋的认可。《清史稿》是官方史书,惜字如金,而带有私家史料性质的《曾国藩年谱》(以下简称《年谱》)对他去世的记载却较为丰富,增添了不少传统史学的谶纬色彩。《年谱》里写道:“金陵微雨,天色阴惨,忽火光烛城中,江宁、上元两县惊出救火,卒无所见,见有红光圆如镜面,出天西南隅,良久渐微。”这就把曾国藩的死和天象联系起来了。当时天是否在下雨不好判断,但是西南出现红光大概率不可能。传统史学讲究天人感应,天出异象,必有大事,这里暗指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去世。这种天象的表述将曾国藩比作太阳,他去世好似红日落山。消息传出,“江南士民巷哭”,“上震悼,辍朝三日”。
《年谱》也记载了曾国藩去世前的细节,称“端坐三刻乃薨。是日戌时也”。三刻相当于四十五分钟,时间不算长。但是用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来感受生命的流逝直至殆尽,未经历生死的人完全体会不到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是惶恐?是平静?还是遗憾呢?
有人说曾国藩是笑着离开的。幕僚赵烈文在日记里写道:“闻涤师……扶至签押房坐定,倚椅背一笑而逝,其来去自如,非天人中人不能吉祥如此。”
有人说曾国藩是带着遗憾和痛苦去世的,太平天国运动让他受尽磨难,天津教案令他心力交瘁。
谁也不知道,表面上端坐的曾国藩的内心在经历着什么。
也许在这三刻的时间里,他大脑放空,什么都没有想。他早就清楚如何面对死亡,因为他已经用半生的时间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了;
也许他大脑飞转,重游宦海,再上戎马,回忆了生命中那几次生死攸关之刻,然后泯然一笑,静待生命的流逝;
也许他确实就在惶恐,一生静心养性的功夫修炼也难以抵御死神降临时的恐慌,他还有遗憾,还有想做的事情,还有未了的心愿,比如隐居山林,比如提升古文写作水平。
曾国藩去世这一年——同治十一年,即1872年——似乎国内外并没有发生特大事件,但如果我们稍微把时间段拉长一点,就能感受到这正是历史上的风云变幻之际。往前推一年,普法战争进入第二阶段,其间,德意志完成统一,建立了德意志帝国;法国政府与德意志签订投降条约和停战协定,法国巴黎工人起义,成立巴黎公社,开启无产阶级政权的尝试;德法签订和约,普法战争结束。再往前推两年
,苏伊士运河通航,从欧洲到印度洋的海上航道被缩短了约一万公里;横贯美国的太平洋铁路接通,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以铁路连接了太平洋和大西洋。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世界都在发生剧烈变化。
中国在这一时间内也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往前推两年(1870年),震惊中外的天津教案爆发;往前推四年(1868年),中国第一艘自制机器动力轮船“恬吉”号下水试航;往前推八年(1864年),太平天国首都天京被攻破,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宣告结束;往前推十二年(1860年),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火烧了圆明园;往前推十九年(1853年),一支不同于八旗绿营的新型军队湘军被创建出来,它的发展改变了清朝中后期的政治格局……
这些重要历史事件无不都有曾国藩的参与,而关键时刻的何去何从是对他的巨大磨炼,做还是不做,有时就成了决定他选择生与死的重要瞬间。太平天国运动期间,曾国藩曾三次面临死亡威胁,两度自杀;天津教案时,他承受巨大压力,写下遗嘱,交代后事。
尽管曾国藩多次与死神打交道,但无论是与“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还是和“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相比,他的死总显得不那么悲壮英豪,反而有些拖泥带水,甚至是欲死还生。他自杀两次都没有成功,写下遗嘱后也没有干脆利落地引刀自裁。曾国藩的死是在作秀吗?他有必死的决心吗?还是在临死前身不由己地退缩了呢?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湖南靖港兵败,投水自杀;
江西九江、湖口战败,骑马赴敌阵自杀;
安徽祁门被围,悬利剑于帐中,时刻准备自杀;
江苏金陵夺城攻坚,痛失幼弟,承受巨大压力;
安徽临淮遇险,险些溺亡,平捻无功,进退失策;
直隶天津教案,饱受清议煎熬,写下遗嘱备后事。
曾国藩一生宦海,半生戎马,历经险境,看惯亲朋故友的生生死死,自己也多次面临生死情景,每一次的感受不一样,每一个生死局前后的心境也发生着巨大变化。
在宏大的历史下,个体的生死大多被忽略,但关键人物面临的生死局却与历史走向密切相连。曾国藩的生死瞬间,或许也正是清朝的存亡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