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君心
身为一只贼子,本不应该要求太多。
但解般没有办法,前世死在百马蹄下,短时间内她还无法抗拒对马产生的严重恐惧症,轻则筋骨痛,重则变结巴。
当然,这也是因为疼痛对一个摸爬滚打十多年的将军来说,确实算不上什么,但是口吃却很能影响一个将军的军威,不能想象将军在作战前动员的时候,满脸严肃道:“今今今天,我我们要要要打他他们一个措措措手不及,扬扬扬我军威威!”
再高的士气都要被打击一番。
于是第二日,当贵公子明确要求想带她一起走时,在发觉不可能拒绝的时候,解般提出了要求:要么宰了所有的马,要么给她一顶用人力拉的轿子。
一旁的薛儒眉头倒立:“想得美!”
解般也承认:“不美不走。”
她十三岁征战,此刻就算深陷敌国一身布衣,往门边负手一站,也自然而然荡出一代名将的风骨,说出要求时更显肆意。
薛儒气得恨不得拔剑相向血溅五步,但他一介文人,自认干不过赫赫威名的征泽大将军;且昨夜被自家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十军棍,屁股疼得慌,只得闷着气扭头找上正在御马前查看信件的贵公子,瓦声瓦气告状:“大人,贼子过于猖狂,依臣下看,不如……宰了吧?”
贵公子沉默看完信件,然后单手揉捏成一个纸团,在纸张猎猎声中微抬了下颚,睫毛遮了眼中半分深沉,直到过了半柱香,他才缓慢侧头,看向惴惴不安的薛儒,开口道:“孤做之事,你屡次抗命,薛儒,你也很狂啊。”
薛儒猛地跪下,咬牙道:“君上,此人真不能留!”
“就因为她是征泽大将军?”
薛儒愣了愣,一个激灵:“君上你知晓了?”说完想起君上刚看完密信,想必心中也是很恨这位敌国将军,急忙喜道,“既然君上晓得,臣立刻去命人宰了她!”
贵公子神色不明看着他半晌,忽然勾起嘴角,全无笑意道:“来人。”
两名重甲兵出列,低头静候吩咐。
贵公子手一松,团成球的信件掉落地上:“借个棒槌,把这个捅到他胃里去。”
薛儒瞪大眼睛,还没说话就被重甲兵按住,眼睁睁看着贵公子转身而去。然而贵公子刚转身,停顿了一下,侧过来半张脸,垂着眼帘道:“杂事多扰,孤确实有些轻重不分。”
薛儒心中欣喜,心想是啊是啊,就算臣监军不严且畏罪不敢上报,也要先宰了征泽大将军再罚臣不迟……然后他听见贵公子缓声道:“先打二十军棍,再吞东西,免得打到半截吐了。”
薛儒:“……!”
解般靠在元氏的屋门前,正在绞尽脑汁想贵公子究竟是何许人物。
身为一个合格的将领,解般也了解过穆戍王室,六年前穆戍发生夺嫡之乱,八位皇子抢一把椅子,最后是隐忍不发的二皇子最终胜出,将敢给他使绊子的兄弟们宰了个七七八八,铁血上位,清洗朝臣,掌控穆戍近八十万大军。
然而解般在跟下属的将领们开军会时,谈的大多是在前线的穆戍大帅,偶然一次提到这位罪魁祸首发动征伐的二皇子——也是如今的穆戍国主,却不记得此人叫什么名字。解般指着地图半晌,然后一挥手:“这穆戍老二在朝堂上很有雄风,却不知对战事了解如何,若是他仅仅会纸上谈兵,倒不如用离间计……”
自她之后,将领们称呼穆戍国主,就变成了:“穆戍老二怎么怎么有雄风……”以至于简化到后来就成了“雄风老二”。
大黎士兵听了头头们的谈话后,一旦说起穆戍国主,神色都非常微妙……
穆戍国主一定不知道,他的某种威名不战而屈人之兵,响彻整个大黎军营。
话说回来,雄风老二宰了五个兄弟,仅留了两个。这两个分别是残废痴傻的三皇子和一奶同胞的八皇子。
想起贵公子那养尊处优的模样,解般觉得既不雄风也不傻缺,那就只可能是八皇子,可这八皇子为何跟她有旧呢?难道前世她死得太惨给穆戍王室托了梦?
……那也应该是找个高僧斩草除根吧?
解般敛眉推算各种可能,一抬头发现贵公子正停在她面前,滚边的披风拢了他的身形,显得颀长而稳重,此刻见解般回神,他面上浮出一个浅浅的笑,目光却瞥向了别处:“薛儒已经领一万轻骑启程了。”
解般没领会话中意思——所以呢?要绑着本将军走了么?
贵公子续道:“你跟我一路,可以慢些。”
解般问:“无马?”
贵公子微微点头:“这一路上,都不会有。”
解般沉默片刻,忽然按住手中剑柄,略微往下压了些,低声道:“薛儒视我如临大敌,公子应是知我身份了?”
贵公子抿了嘴唇,这个在他人做来冷漠的动作,在他脸上却添上一丝温雅:“有些意外,不过你既然踏在我穆戍的国土上,那么征泽大将军就等于死了,我不同死人计较。”
解般握剑柄更紧一分,心下警惕:“公子已将本将军看作死人?”
“我并无此意。”贵公子微微挑了眉,看着她的眼睛,“休衷,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捕风捉影。”
解般听了此话,便有些茫然,不自觉问出口:“我们相识?何时何处的事?”
她问出此话本是无心,然而贵公子却久久不曾答话,四周只剩下风声猎猎,轻骑兵身上熟铁铠摩擦的沙沙响,解般望了对方一眼,然而贵公子却重新垂了眸子,睫毛压抑了深沉的眼瞳,让人瞧不清他究竟是何想法。
六年前的夺嫡之乱,穆戍的八位皇子争斗是如何惨烈,外人是想象不到的,正因为想象不到,亲身从那血路中杀出来,才晓得炼狱的颜色。
身为王后嫡长子,却被备受父君宠爱的庶兄处处打压,就连十多年前,穆戍居留大黎的前代质子病逝,大黎要求再送一位质子。朝廷上下一致认为庶出的大皇子最为适合,然而庶兄的生母薰贵妃哭了两月,最终父君决定送去的却是身为嫡长子的他。
王后神态沉静,不哭不闹,身披华服高坐凤座,嘴角含笑道:“既然君上决定,本宫也不可因私废公,二殿下,叩谢圣恩吧。”
朝臣齐声称赞王后贤德,这一份贤德保证了数十年的后位,即便是薫贵妃再受宠的时候,也不曾动摇过后宫之主的位置。
然而伤的最深的不是父君的偏爱,也不是母后的贤德,而是那一声“二殿下”,母亲叫了他八年的“二殿下”,他不明所以地受了,然而在大殿之上,对比薫贵妃哭得梨花带雨求道:“彦儿性子不好,若是离了臣妾,不但臣妾心若刀割,便是他闯出祸来又怎么得了……”
他垂着眼想了许久,才想出“彦儿”约莫指的是他的庶长兄虞彦落。
薫贵妃从不曾叫过他大殿下。
就像母后从不曾叫过他的名,仿佛过去的八年他根本没有名字,只是一个单薄如刀的代号。
这柄刀,细细切切地在他心口足足割了八年,却只是在离去时,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伤筋动骨般的疼痛。
“二殿下,可是身有不适?”在被送去为质的漫长途中,随行的陌生仆从紧张地盯着他。
他习惯性垂了眼,不让人看出他眸中刻骨的深色,只是按着自己的心口道:“已离穆戍,不必叫我二殿下,称大人便罢。”
生平第一次被人唤出名字是在大黎的国都,他抵达大黎的那一年,大黎发生了件大事,二字并肩王“远仲王”因有心谋逆而被当街绞杀,他遥远地看着刑场的那个瘦削苍老的女人,纵然残留年轻时的铮铮风骨,然而已近迟暮——诬陷这样的人谋逆,诬陷的人不长脑子,相信诬陷的人更不长脑子。
众多看客中,嬉笑者有之,茫然者有之,义愤者有之,叹惋者有之,那个女人淡淡笑着,漠视了这一切,唯看向一个被老仆抱在怀里的女孩,叹息道:“休衷。”
女孩也看着她,不说话,也没有流泪,目光却藏了如海般的哀戚沉重。
远仲王被吊起的那一刻,女孩紧紧闭了眼睛,哆嗦了一下。
远仲王逝世,老帝王怜她前半生忠君报国,赐了一口薄棺,保留封号。既然是留了封号,那么也算是一位人物,按道理质子府的猪狗们都要写一篇祭文,还要送些礼物去王府表示哀悼。
他带了一位随从亲自登门,因为王府门前门可罗雀,所以轻而易举见到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女孩接过他的祭文和作为礼物的罗缎,认真将罗缎铺开,盖在了棺中女人的身上,仔细掖了角落,然后又将祭文从头到尾看完。
他自觉心意达到,向王府管家告了辞,刚转身却听见那女孩有些艰难念道:“虞……衣。”
微弱的几个字震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生平第一次慌乱,回身这个动作都显得僵硬,话一出口更是呼吸不畅:“你说……说什么?”
女孩将头磕在棺沿,就像靠着母亲的肩:“不认识中间的字。”
“什么……什么中间的字?”
“你的名字,中间的字……我没有学过。”
他只觉得有一股涌流抨击着胸口,充实发热,却又微微有些疼,他几乎想不顾一切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教十遍教一百遍都无所谓……然而他张了张口,却忘了如何说自己的名字。
“就是这个字。”女孩忽然抬头,举起手中的纸。
“授。”
“……虞授衣?”
“是的。”
于是在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开始留意这个女孩,同时在那些孤独剪影的深夜,在大黎质子府,在穆戍夺嫡战,他垂下眼眸,总会一遍一遍书写两个名字,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就是“休衷”。
他从八岁,写了这个名字足足二十一年。
面前的女将手按重剑,眉目带风沙与倦意,仿佛二十多年前远仲王的风骨又浮现于世。虞授衣拂了下袖口的浮灰,轻声道:“休衷,我们相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