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按惯例，秦小楠他们几个在正阳工作的大学同学每年都要在春节期间聚餐。春节后刚上班两天他们就约了一次，小楠借故推掉了。前天他们又在喊，说上次因另两个同学也有事，就没聚成，这次大家一定要争取到齐。小楠又犹豫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参加。
聚会这一天，正阳市商业街“红枫印象”主题餐厅内的长条餐桌摆满红酒、水果、牛排、披萨、饮料、西点等，七八个年轻人边吃边聊天，有的在打电话。
“别打了。本人到！”小楠边掐断电话边进来。
小楠刚落座，一身光鲜的戴哲哲优雅地推门进来。
“亲，拜托下回聚会出门前发个圈。这世界真小，我们俩今天撞衫。”小楠旁边的阮之玉对着戴哲哲尖叫道。
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穿的同款香奈儿橙红斜纹软呢外套。
戴哲哲嫣然一笑道：“英雄所见略同，香奈儿2019爆款，你我都爱，不过你这牛仔裤一搭配，还有点周迅的味儿。”
小楠对这些名品毫无概念，一时无话。
对面的王华亮见她有点落寞就问：“齐霖怎么没陪你来？以前他可场场必到啊！我们班的王子和公主怎么可以不同来？”
小楠轻叹一声道：“他说忙。”
王华亮追问：“这个大过年的，忙什么忙？他不还在正阳辅导风度新能源上市吗？”
小楠点头。
“听朋友说他们融城证券去年绩效奖很高，上交多少？”王华亮又问。
小楠拿起一个酒杯，一边斟酒一边答：“华亮，你别问了，我跟你直说吧。我们可能快黄了。”
“啊？别吓我们！”一桌人都放下筷子、刀叉，面面相觑。
阮之玉大笑，毫无遮拦地说：“小楠你开什么玩笑，年前我在街上碰到齐霖他爸妈，说你们今年打算结婚，还说省城马上限购房了，你们俩将积攒下的13万元拿出来，勉强可凑个首付。这是好事啊，马上修成正果了，齐霖多帅啊！我当年没追上，现在都还嫉妒你。”
小楠端起满满的一杯红酒一饮而尽，轻轻放下杯子，对众人说：“风花雪月终究抵不过柴米油盐。男朋友要我买房成家，我才听说的一个亲妈现在胃癌晚期，一个亲弟现在正阳大学读大三说要考研。亲妈说她的病，不要我管了，要我管亲弟读研。我头上突然就来了这么两座大山，还有什么心思去想那首付的事？可齐霖坚决要买房，这13万里大头是他的，我只有3万多块钱，所以谈不拢了。”
王华亮说：“房子是大事，该当机立断。我支持齐霖。”
“支持齐霖？你脑子进了水吧？”阮之玉反应快，一掌拍在王华亮的肩膀上。
王华亮一时还没明白过来，阮之玉又快人快语抢白道：“王华亮，你的脑子真是有毛病吧？齐霖把钱拿去付首付了，小楠她亲妈的病怎么办？在医院等死吗？还有她弟弟读书怎么办？猪脑子开点窍吧！”
王华亮吐一圈舌头，赶紧不作声了。
戴哲哲说：“慢，慢，你说自己积蓄多少来着？3万，对吗？你参加工作七年，才攒下3万多？一个全省十佳公诉人，年均积蓄不到5000元，太不值啊！太不值啊！”
她的话音一落，立马有人开炮：“你自己收入这么低，还要普度众生，现实吗？我赞成齐霖，买房！”
“你得换思路，你不换思路，人家齐霖肯定换人。”
“就是。”
“小楠，你面对现实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道。
小楠听着听着，脸上挂不住了，突然就号啕大哭起来。
阮之玉霍地站起来，对大家吼道：“你们少说两句会死啊！”
“小楠一直是我们班长，以前我们大家一旦有什么揪心事，第一个想到的是找她拿主意，你们能想到，她难道会想不到？我不明白你们怎么都跟齐霖一样自私？若是我们自己也摊上了她家的情况，我们能不管吗？房子现在不买将来一样买，妈没了，以后还有吗？弟弟成绩这么好又有升学机会若不给，以后还会有吗？”
阮之玉仍不解恨似的，又是一顿抢白。
众人沉默。
稍顷，戴哲哲打破沉默，也跟着站起来说道：“小楠心里不好受，我们也不好受，大家提点建设性意见。齐霖、小楠是我们班上的金童玉女，我们不希望他们分道扬镳。现在问题的症结不就是一个钱字吗？对不对？”
见众人点头，戴哲哲又接着说：“缺钱，这个事最好办了。”众人一齐发声：“啊？”
“小楠，你不知道自己捧着金饭碗啊？你有全省检察机关十佳公诉人的名头，随便到哪个律师事务所，主任们都会把你视若至宝！两年竞业期内，他们一般都会安排你做有固定年薪的讲师，至少这个数。”她一边说，一边纤手一伸。
“50万元？”王华亮张开眼睛问道。
“对，至少50万，这是行规。竞业期一过，收入就上不封顶了，以小楠的专业水平和为人处世态度一定会做得很好。小楠，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你妈、你弟和白马王子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面包爱情都齐全了。”
戴哲哲对着王华亮点头，扭头对小楠说道。
桌上的气氛一下就热乎起来，大家围绕小楠的辞职话题兴奋地谈论。直到饭店快打烊时，众人才起身离席。
分手时，戴哲哲还从豪车里探出头喊小楠：“亲，我给你的建议真的要考虑一下喔！”
小楠定定地站在霓虹灯光闪耀的街心花园边，掏出手机给齐霖发微信：“戴哲哲劝我辞职做律师。”
齐霖秒回一个大大的笑脸加玫瑰。
小楠又发一波语音：“做律师一样可以推进法治进步，对吗？”
齐霖回复一个大大的拥抱卡通图：“爱你！”
小楠没想到戴哲哲的话真有点靠谱。第二天，省城融和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就跟她打来电话，说是戴哲哲向他推荐的，融和律师事务所真诚欢迎她加入。条件就是戴哲哲所说的，如果能在两个月内过去上班，他们还可以考虑年薪上浮10万元。
小楠接电话时正从医院出来。这么快就有人伸出橄榄枝，小楠心里别提有多爽了，她突然感觉世界一下就美好起来。这回她的心是真的动了，踏着欢快的脚步往单位走去……
刚才在医院看到生母已形容枯槁，杜冷丁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剧烈的疼痛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小楠觉得自己好没用，什么也不能做，便问医生：“若马上手术的话，可能性有多大？”
医生直白地告诉她不能保证，由家属自己决定。
小楠知道姐姐离家出走，弟弟年幼，这事没人能商量，只有自己决定。
生母隔壁病床躺的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刚检查出来是肠癌。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一大堆，哄小孩一样轮番劝说老太太接受手术。
这一幕把小楠看哭了，她跑出病房给齐霖打电话：“齐霖，我决定送她到省肿瘤医院做手术治疗，不论成败我都要给她做。也许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一件事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暂时借你这10万。我找同学再去借，借到了就一定还你！”
齐霖在电话里佯装生气地吼叫着：“秦小楠，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13万是我们共同的财产，我从来没想过还要分割，你都决定辞职做律师了，区区13万块钱肯定很快就可以挣回来的。我并不反对你给阿姨治病，只要你下定决心辞职，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我们和你家人的生存问题。讲情怀、讲奉献，也是要有物质基础才行啊！”
小楠一路上都在回味着齐霖的话，终于嚼出久违的柔情，嘴角扬起一丝甜笑。
副检察长李想正坐在办公桌前思量着该找哪些人了解小楠的情况，正阳市人民检察院新闻办姜若虚主任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李检，你院秦小楠……”
姜若虚停顿一下，接着说：“秦小楠发的一条朋友圈被人截屏转发，转发量已突破3000，特向您报告，建议你院注意舆情处置，拿出应对预案，我们已发起实时监控。后续有情况，会随时向您报告。”
李想才挂姜若虚的电话，市检察院检务督察部主任严松青的电话又来了。她估猜与秦小楠的事有关，一接电话果不其然，说是市检察院对这次舆情事件已经立案启动内部督察程序。
原来，昨天下午秦小楠成功出庭支持公诉兰花枝传播性病案后，习惯性地哼着小调儿走出法庭，想着自己三下两下就将辩护人的无罪辩护“围剿、肢解”得支离破碎，内心的小得意涨得满满的，便随性发了一波“凡尔赛体”出庭感悟晒在朋友圈，没承想因被害人施季照片的马赛克打得不好，面部轮廓依然清晰，被好事者“还原”的照片截图流出，其“出柜”的隐私也被曝光，一些自媒体迅速转发并对之夸大化，有人紧跟节奏推出爆款博文《检察官炫技，竟不顾当事人隐私？》，一个上午不到，文章的点击量就轻松过了10万。
这事闹得有点大，正在市检察院开会的江一勇，在中途休会时被市检察院的桑海检察长特意喊过去。
“一勇，这件事给我们的教训深刻啊，我们对青年检察官的培养，不单是业务技能的塑形，更重要的是塑心啊！”
“是啊，她的业务能力是大家公认的，没想到职业伦理这一课缺了，两天前还向我提交了辞职报告，我当时不理解，现在看来二者之间是有某种关联。检察官的职业道德伦理建设比什么都重要。”江一勇深有感触地说道。
江一勇从市检察院开会回来，当晚就召集召开党组会研究此事。会议决定暂不批准秦小楠的辞职，待市检察院对其泄露被害人隐私违反检察职责一事督察结案后再决定，责成副检察长李想对秦小楠进行训诫谈话，督促其马上到第三检察部报到。
秦小楠觉得这回丢人丢到家了，不只是因为辞职未能获批。李想副检察长还找她谈了话，小楠心里对自己更是恨得要死。
偏偏齐霖还不停地打电话，催问辞职的事还有没有戏？小楠心灰意冷地对他说：“我到检察院工作七年，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给院里抹黑，而且还是这么大的黑。这事不处理好，我能说走就走吗？”
“已经这样了，你还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这也是个好事，你们单位领导肯定不敢留你了。”齐霖执拗地劝慰道。
“你格局稍稍高点好不好？选择做检察官是我当初的追求，现在也并非自己不喜欢这份工作，是为五斗米折腰才认□辞职的。请你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小楠难受得不能自抑，眼泪刷刷就流了下来。
这一夜，小楠辗转反侧，睁眼闭眼都是李想副检察长找她谈话的场面，耳边都是她的那些掷地有声的话：
小楠，在法庭上你是一名公诉人，公诉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的是公正公平，从你穿上检察制服的那一刻起，你就该记住自己执行公务时所占用的一切都是公共资源，不能以此来满足自己的任何私利私欲。法庭不是你个人秀口技的地方，更不能为炫个人技能而不顾及当事人的隐私保护，不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客观后果已经造成，你就得为此承担法律责任和后果！
作为一名检察官，请你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为了突显个人而浪费公共资源！
当你在履行公职时，你的任何言行都不再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检察机关，你怎么样，检察院就怎么样。
过度关注个人庭审输赢的做法，有违检察官的职业道德和伦理规范，为炫个人执法能力，不顾保护被害人的隐私，严重违反检察职责。检察官应当秉持客观公正的立场办案，不能履行公职时夹带私货。要知道你的任何私利私欲行为都会伤及当事人。轻则伤利，重则伤心啊！
第二天清早，小楠起来就发现，一场雨将满院的樱花打得垂头丧气。她在食堂里草草啃了一个蔬菜包子，就走进第三检察部办公室。即将调任沿海法院工作的林芝燕今天要给她移交案卷和文书材料。
林芝燕拿着一本写着“周福清强奸案”的厚厚内卷对小楠说：“这就是去年双江中学闹得沸沸扬扬的郑多余被性侵害案，一审法院已顶格判处周福清十五年有期徒刑，现被告人周福清已提出上诉。这份《检察建议书》你给县教育局赶紧送去，落实最高人民检察院‘一号检察建议’的工作要求。”
小楠点头，接过案卷。
林芝燕又拿起一本案卷说：“这是镇义县一中那个退学女生宁贞儿强迫卖淫案提请批准逮捕的卷宗，还有三天的办案期限，现由我申请变更到你的办案单元。”
然后两人分别在各自的办案系统内操作。
这天下班后，一向心高气傲的小楠破例没有加班，因为心情十分糟糕。她独自坐在荷音清吧一杯一杯地续茶，直到齐霖走了进来。
小楠乞求他说：“给我半年时间，诫勉处分影响期是半年。我给院里捅了这么一个大篓子，我想最后为院里做点事，多少能弥补点，半年一过，院里肯定会批的。”
齐霖点了点头，紧紧地拥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