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佳作选:散文卷(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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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海边的蕾切尔·卡逊

刘东黎

在朋友眼中,蕾切尔·卡逊小姐个子娇柔苗条,双腿修长健美,有一头栗色的头发,出门时常身着一件印有野花的丝绸外衣,眼睛如海水一般碧蓝。

在同事眼中,蕾切尔·卡逊就是个痴迷大海的女人。她经常每天几个小时待在潮水池里,打着手电收集生物样本。海水冰冷刺骨,每次当她爬上岸时,双腿都被冻到麻木,走一步跌一跤。在她发现自己身体长了肿瘤后,也只在医院里住了4天,就又跑到海边。

在当时的崇拜者与追随者眼中,卡逊轻松自如,富有魅力,举止得体优雅,在演讲时,常插以自贬的幽默和关于自己过去的小故事。卡逊容易使人联想起美国经典《小妇人》里,马奇先生一家人里的二女儿乔,性格爽利像男孩子,立志成为作家,是一家人最忠诚的守护者——她喜欢独居,热爱自由,充满智慧。她不屈服于现实,但又容易感伤,有着极为保守的价值观,内心却又容易被遥远、美丽的事物所牵动。

从青年时代开始,蕾切尔·卡逊就被大海的涛声、气息、韵律,以及形形色色的海洋生命所深深吸引。在她大学期间的一个夜晚,暴风雨肆虐,卡逊当时正在阅读丁尼生的诗歌《洛克斯利大厅》。“就让它落在洛克斯利大厅吧,伴着雨伴着风或者大火或者白雪、大风卷起,飞向大海,于是我也启程。”当她正读到这样一行诗时,雷声突然从天边滚滚而来,卡逊多年后依然认定,“那一行诗是在和我的内心对话,它似乎在给我指出一条奔向大海的道路——尽管那时我还从未见过大海,但那时我的命运似乎就以某种方式与大海联系在一起了。”在这之后,卡逊接受了多年的正规动物学教育,还在海洋生物学领域进行了专业的研究。

未经破坏的海岸是观察大自然杰作的最佳去处。卡逊和母亲居住过的缅因小木屋,位于俯视希普科特河口的云杉树丛之中,有一条陡梯从山岩延伸到海边。在小屋的另一侧,是茂密的云杉和冷杉林,林中满是青苔地衣。每当树叶变红,每天早上林中都回响着候鸟、莺科鸣禽、金冠鹪鹩、蜡嘴鸟的叫声。通过起居室的大窗,她们可以看到海豹,有时候鲸鱼也会在希普科特河口时隐时现。大海退潮时,卡逊总要在水洼和海藻里面四下寻找,或者坐在梯子上给海鸥投食。黄昏时分,母女俩坐在门口,倾听涛声和归巢鸟雀的啁啾,并观看落日的余晖。

海水燃烧着银色的火焰,满月渐渐沉入海湾的遥远海岸,黄昏的气息取代了在日光下可见的景致,岸边的岩石因含有云母而闪现千万片钻石般的光辉,在白天无法发现的海洋生物纷纷出动,在退潮时留下的小水洼里游走摇曳。

每一个小生命都在波浪的冲刷中寻求生存的必需,它们要告诉我们的真相又是什么?这些小生命所表达的真理,几乎不是人类有能力索解的,一种形而上的意味牵引着人类又躲避着人类,有着人类无法将其纳入自己理性理解或者无法使之与自我意愿一致的倾向与独立性。“岸上的光、水面上移动的光,都是由人点亮和控制的,有着人类大脑所能理解的用途。然而,大海里还有另一些光在闪耀和消逝,它们的明与灭有其自身的原因——人类觉得毫无意义的原因;它们早在亿万年前就一直这样闪灭着,而那时还没有人类,没有因为这些光亮而产生莫名忧虑的人类。”

一只瘸腿的鸟在沙滩上觅食,卡逊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想着这只小鸟前路漫漫,瘸腿生存能坚持多久。“有两次我看到它扬起翅膀躲过被海水浸湿的危险。想到它的小腿有多疼,不禁令我心痛。但是,小鸟所表现出来的快乐和勇气,又使我感到它并没有完全被自然之神遗弃。”

成群的硅藻在夜间的大海上闪耀着微光。在神秘洞穴和潮汐形成的水塘里,她看到即使是最脆弱微小的生物,为了生存也在与无情的海潮抗争。有时为了研究需要,卡逊要把海边的小动物带回家观察研究,在研究结束之时,无论时间有多晚,卡逊都会打着手电筒提着小桶把那些小动物送回它们在海边的家。

自然界的万物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地存在、生存、繁衍,它们有自己的生存意志和生存目的。每一物种都在同其他物种竞争生存所必需的元素,生命有其自身的意义,而这一切并不需要人类的赋予。卡逊被那些小生命顽强的生命力所震撼,感觉走进了一场远古生灵的庄重典礼之中。“它们一直就在那儿,远远早于人类站在海边赞叹它的奇妙一刻。人类的王朝起起落落,它们却一如既往,年复一年,穿越世纪。”

在北卡罗来纳海边的时候,在暴雨袭来的秋夜里,卡逊一次次走向雨夜沙滩的黑暗中。巨大的海浪咆哮着,若隐若现的白色轮廓轰鸣着,那是海洋之神的野性躁动。在那些个狂野的夜晚,她都分明感受到了大海对自己的回应,是何等的渗透骨髓。

时间犹如大海一般变幻不定。生命如同沙滩上的脚印,转瞬会被海浪冲得无影无踪,这样的事实,终会刺痛人心。卡逊捡到一个小螃蟹,突然莫名伤感,担心它认不得归家之路,就用手在沙滩给它挖了一个新洞。“在看到胭脂鱼随着潮水的节奏起伏时,我站在没膝的水中,很多次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她对万物生命的运行有了更为深邃的理解和柔软的同情,仿佛被某种奇异感攫住了,洞彻了万物生命在世间的存在本质,“那个世界,我过去从未理解,现在方有所悟。这一刻时间停止了,我所属的世界消失了,而我,宛如在天外俯察着一只小蟹独自面对大海。”

海洋是对人类的精神和物质经济具有重大意义的科学领域。卡逊一直想把深奥的专业术语变成诗一样的语言,告诉人们关于潮汐、海底火山、海洋生物之类的秘密。她一生写了三本关于大海的书:《海风下》(一九四一年)、《我们身边的海洋》(一九五一年)、《海之滨》(一九五五年)。她说,自己一生都在为三本关于海洋的书籍做准备。

她明白自己不能把任何动物当作独立的物种来研究,因此她也不能简单地写一本指向不同动物和植物的海岸指南。这三部作品全方位展现的是,在无尽岁月融合成地质时代的过程中,海洋历史、生命之变迁,海洋生物的迁徙和节令规律,以及对海岸线生态系统的宏阔思考,其生态场景涵盖海滨、浅海、深海,描写的地理区域涉及热带、温带、极地,可谓心骛四海八荒。

这种时空无限的探索与想象能力,赋予“海洋三部曲”一个特殊的维度,激发人们去探究海洋生物之间、它们与环境、与人类之间复杂的关系。海风劲吹、潮涨潮落,从南美洲南端到北极苔原,从数百尺的高空到一千多尺的海底深渊,物种在生命之漩流中来来去去,每一页都浸透着海岸的气息、浩渺海水的动感、波涛的神秘声响。

在时间线上,“海洋三部曲”基本遵循卡逊创作思想逐渐深入的脉络,这个线性过程有前因后果,且具有某种连贯性,既是关于海洋和海岸生命具有科学精确性的阐述,又集富有诗意的洞察力和想象力于一体。一家制片公司曾把《我们身边的海洋》制作成了纪录片并正式公映,还获得了当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不过因为片中的科学错误,一直被卡逊引为憾事。

海洋虽是已知旅程的终点,却是无尽视野的起点。跟生命有机体的亲密联系,通常经由人的情感和想象力得以领悟和表现。卡逊的写作是被一种与海洋、土地、空气相关的责任感所驱动,并由此回溯到心灵健康和智慧的源头,并为一个更加文明的未来而努力。在圣西蒙斯岛海滩上,蕾切尔·卡逊光着脚,怀里抱着一只小狗,从涨潮的海滩返回时的背影,这个形象已然定格在后世读者心目里。

早在一九三六年,卡逊就进入美国渔业管理局工作。一九四〇年,卡逊升职为信息部助理水生生物学家,成为一名政府机构官员,日常开始接触到一些害虫控制问题方面的生物学家。在之后的那些年,总有鱼类和野生生物保护者、运动员、营养学家、奶牛场主等,纷纷向卡逊反映,列举杀虫剂给鸟类、蜜蜂、鱼类、益虫、花草、家庭动物甚至孩子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危害。

“毒物降落到正在买东西或去上班的人的身上,降落在从学校回家吃午饭的孩子的身上。”卡逊举例说,DDT确实通过皮肤难以进入人体,但是却可以通过食物链储存于人体内,出现在母亲的奶水里,而且可能出现在未出世婴儿的细胞组织里,最终可能造成畸胎、代谢异常等后果。使用DDT甚至对世界食物供应造成污染,也会在人体的脂肪组织中积累致癌。

卡逊也逐渐发现,DDT普遍地侵入鱼类、鸟类、爬行类以及家畜和野生动物的躯体内,并潜存下来。它对生态系统的破坏,几乎是无差别的。合成杀虫剂使用还不到二十年,在荒僻的山地湖泊的鱼类体内甚至在鸟蛋里,都发现了这些药物。处于生物链顶端的白头海雕(也就是象征美国的白头鹰),也因DDT的影响而蛋壳变薄,最终陷入了濒危的境地。DDT还会随雨水渗入溪流与蓄水层,让鱼类、鼹鼠、老鼠、狐狸、兔子和所有活着的生物中毒。

卡逊开始认识到,这个现象在世界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但人类其实相当麻木,太过后知后觉。如果这种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任何人都无法逃离与幸免。她开始跟踪调查受杀虫剂伤害的人,收集了大量证据。杀虫剂和癌症之间的关系具有很大争议,卡逊也料到这本书会受到化工产业的批判,她把书做得像要进行一场诉讼,在书的末尾,她附上长达55页的注释来证明她的观点。她的论证如科学试验一样滴水不漏。

在卡逊进行创作的那一段时间,她发现原肿瘤手术处出现了一个“奇怪、坚硬的隆肿……就在靠近胸骨骨结处”;肿瘤已经复发,她的生活越发凝重,“我更加意识到人生不定,而且在逐渐变短,紧迫感令我不得不说一些事,也许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重要,但至少是必要的。”

“苍翠密林中画眉的歌声……以及海滩上的迷雾将是我们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朋友从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约翰·济慈的诗集中找到诗行,向她证明《寂静的春天》这一标题有多么优美。“湖上的蒲草枯萎了,鸟儿的啾唧销匿了。”卡逊被打动了,于是书名最后便成了《寂静的春天》。

卡逊准备向权利相关者说出真言,在每个社会都是稀缺的事物。卡逊坚持认为,“逃避绝不是二十世纪生活矛盾的避风良港”。为此她决心要到国会去参加听证,并愿意承担见证事实而产生的代价。她对自己的研究与思考深信不疑,当人类自身的生存受到危害时,她不能袖手旁观、一言不发。于是人们也随之见证了那历史性的时刻。

新参议院办公大楼听证室里,一头白发的康涅狄格州资深参议员从老花镜上方,打量着面前这个搅动风云的证人:一位身着时尚灰绿色套装的中年女士。电视屏的光线照亮了室内的胡桃木装饰板,天鹅绒窗帘和栗色地毯消解了记者与摄影机器发出的噪声。蕾切尔·卡逊平静地坐在桌旁,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字斟句酌的证言就摆在面前。这是她期待已久的时刻,她的讲话标志着一个结束,同时也标志着一项开端。她戴上了黑框眼镜,开始以她那清晰而低沉的嗓音诵读证言:“你们所选择来进行探索的问题,正是我们时代必须解决的问题……”

一九六二年《寂静的春天》正式出版,向公众预警了肃杀、寂寥、没有花香、没有鸟鸣,毫无生机又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未来,同时吹响了现代环境保护运动的第一声号角。卡逊以女性海洋科学家的敏锐觉知,第一次把滥用杀虫剂造成的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公之于众,同时提醒科学家们注意,长期以来,他们一直在设法回避那些转瞬即逝、无法预测、令人惊慌的自然现实,比如无序、不稳定、多样性、不平衡、非线性关系,而研究包括自然在内的复杂系统,才是科学的真正使命。与此同时,科学技术话语绝非是中立客观的术语,它们跟经济目标相互纠缠,“被改善人类处境的可能性所规定”,一旦其发展超越了必需的界限,就可能成为毒害自然与人类的工具。

《寂静的春天》不仅让生产化学品的厂商以及与化学药品生产利益相关的经济部门、企业大为震惊,也在普通民众中掀起了空前的生态学热情,让人们开始思考复杂的技术问题背后的道德含义。之后卡逊在阳光灿烂的春日里几次成功的演说,开始预示着她的建议将被转变为公众政策。

卡逊临终前一段时间,还出席研讨会指出,自然界是一个复杂的关系网,没有一个个体有机物和物种能够独立生活在这个网络之外,人类同样“受到控制千百万物种的进化链的影响”。环境污染是影响整个生命有机体系的问题,而该体系是人类环境和生物环境相互影响的动态的生态系统。她强调说,环境污染是对当代和后代的道德责任。

“是人类承认他与其他种类的生物存在密切联系的时候了”“‘控制自然’这个词是一个妄自尊大的想象产物,是当生物学和哲学还处于低级幼稚阶段时的产物”。

当时没人能意识到,一个女人的不安与希冀,加上《寂静的春天》这部革命性的著作,最终会形成一个汹涌如潮的社会运动,并深远影响世界历史的进程。今后人类应该如何去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以及在处理这种关系时,如何使用人的智慧和力量,卡逊都成为一个思想的节点,一个历史性的路标,一个美好的象征愿景,以及一种伟大实践的开端。卡森对自然的观点,也成为我们常识的一部分,世界因此而变得不同。该书出版8年之后,也就是一九七〇年四月二十二日,首个地球日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公众的广泛认可和支持,环境主义作为社会一支中坚力量的时代即将到来。

在卡逊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还专门写了本给孩子的书,配上优美的自然风景插图,就是《感悟奇迹》。卡逊提醒家长,人们应顺应自身的节奏、精妙的过程与合宜的简朴来生活。要把知识与情感结合起来,情感比知识还重要:“把自然世界中那么多陌生的生命简化成逻辑和知识,看起来简直没有希望”“一旦唤起某种情感(美感、对新事物的未知的兴奋、同情、痛苦、尊敬和爱),他们就获得了相应的知识。如此一来,也就有了更长远的意义。为孩子铺路引发他们的求知欲,比培养他们掌握知识更重要”。在缅因州晴朗的日子里,卡逊长时间地观察着成群向南迁徙的美洲蝶在马利筋属植物中飞舞。卡逊说,我永难忘那成群结队朝西南飞去的美洲蝶,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在驱使它们。我们谈论了它们的迁徙,它们的生命旅程。它们还会再回来吗?朋友写给卡逊的一张便条上,有摘自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行,特别令她心生感叹:

从一粒沙子看世界,

从一朵野花看天堂,

将无限握于手中,

从瞬间看到永恒。

一九六四年复活节的前一天,卡逊给朋友打了电话。她告诉好友,从某些观点上看,无论在手术中还是手术后,她都处于一种“复活”或灵魂脱离躯壳的状态。第二天,蕾切尔·卡逊由于癌症和化疗的并发症,在夕阳下山的前一刻离开了人间。

正如她写的诗句那样:“一切最后终将水归大海——海洋像永不停息的时间,是一切的发源地和归宿。”弥留之际,不知她是否会想起,自己年轻时代写下的,对大海这一永恒归宿的感知。

“我朝呼啸的大海而去”“不知何故,我的命运是和大海相连的。”那是一部短篇小说,名为《破碎的灯》,在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七日卡逊20岁生日之际,刊登在宾夕法尼亚州女子学院文学补充读物《文苑》上。

“海洋里任何有生命的物体,动物也好植物也好,在其生命周期结束之际,以临时形成它躯体的物质形式回归水体。阳光普射的浅海上,或光线暗淡的深海中,曾经灵动的生物体化解成微粒,如同无尽细雨飘落海底。”

“夜色降临时,银铃般的声音从海的那边难以抗拒地飘过来,歌声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美和意义,不仅在此刻,而仿佛是在歌唱另一个日落,歌声穿越记忆,穿越自己的祖先知晓此地以来的千万年,从云杉飞落地面。”

卡逊的作品里,但凡涉及海洋的文字,无不深邃优美,动人心魄。她向往海上落日无尽的归途,同时又不断地回眸人间万类。在大海和鸟雀的歌声中,卡逊发现了生命的奇迹和神秘,并为此做出了关乎生命万物唇齿相依的证言。从海的静默到鸟的啁啾,寂静春天里的丰沛与繁茂、寂灭与重生,一切,无不是自然的启示。

按照卡逊的遗愿,她的骨灰撒在了希普科特岩石丛生的海岸。

(原载《草原》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