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理学背景》：父母的处境

“成人父母易，为人父母难。”（德国画家、诗人威廉·布施的名言）为孩子提供足够的关爱与支持是一项艰巨的任务，然而，一些你认为没有必要且令人费解的行为所引起的琐碎的烦心事，又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加复杂。孩子可以，也应该是最大的快乐源泉。大多数父母确实喜爱自己的孩子，至少有时是这样的。但孩子也会时常给你带来烦恼、忧虑、悲伤和莫名其妙的痛苦。鉴于全国各地，乃至整个文明世界，都存在同样的摩擦和矛盾，我们可能会怀疑这背后隐藏着共同的根本原因。

当局者迷，通常，我们无法理解这些困境的成因，所以你可能会寻找“替罪羊”。你可能会把责任归咎于经济条件，或者孩子的坏脾气。也有人认为，这要怪其他家庭成员，于是，丈夫指责妻子，妻子指责丈夫，或者互相指责对方的父母。很少有人意识到，育儿过程中遇到的这些困难，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们自己造成的。

要理解常见的亲子关系，需要对父母常犯的错误进行一番彻底的研究。不完全了解所涉及的问题就无法采取明智的行动。只有认识到，并摒弃过去的错误和不当的态度，才能采取积极的措施。知道不该做什么，对决定该做什么大有助益。

每个应对育儿问题的人，必然会同情父母的困境。为人父母会经历数不清的磨难。看到各位父母艰难地摸索，并困惑于目标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实在令人心生怜悯。绝大多数人真心希望成为好父亲、好母亲。他们极力想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快乐、成功的人。父母的行为不仅影响当下的亲子关系，也会影响孩子的一生；这是其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

爱

毫无疑问，你爱你的孩子，他是你的一部分，是与你最亲近的生命。他能否健康成长取决于你的爱。

爱被认为是人类最深刻、最美好的情感。那么，这种情感怎么可能造成如此多的不幸和痛苦呢？人们时常在爱人时折磨自己，爱时常被当作一种沉重的负担。

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爱，通常被认为是最纯粹的爱。不像性爱那么复杂。母爱的本质是同情、理解和无私奉献。然而，因为爱，母亲们体尝了多少悲愁！她们的孩子又遭受了多少痛苦！

孩子的人格为其自身的和谐发展，从这种爱中汲取力量和动力。没有哪种生物，像新生儿那样，需要如此多的爱。对他最初的喂养和最早的关注，需要母亲付出全部。然而，过度的爱可能会扼杀孩子，阻碍他的发展，甚至几乎毁掉他。这看起来很矛盾。善与美会过度吗？我们必须认识到，人们把许多情感称为“爱”，但它们远远配不上这个名字。日常生活的挣扎、生活的不稳定，导致他们产生错误的观念和态度，使他们无法真正去爱。对他们来说，爱唯一的目的是占有，爱的特征是恐惧，爱的目的是接受；爱的过程往往充满嫉妒。自私自利，不负责任，这种爱只考虑给予爱的人——他的愿望和需要。他认为，他受苦，所以他爱着。

真正的母亲会把自己的欲望排在孩子的需求后面，但有些父母，在霸道和自私的爱的驱使下，忽视孩子真正的需要。他们打扰孩子的睡眠，把他当成自己的杰作展示，把他当成专门为他们娱乐设计的玩偶。“爱”驱使他们在不合适的时间推着孩子到处走，毫无理由地拥抱、亲吻他。他们甚至拒绝承认孩子对按时喂食的需求，因为他们受不了孩子哭闹。为了他们的“爱”，他们把孩子当偶像，满足他的一切突发奇想，甚至把他变成家里的暴君。为了得到他所有的爱，他们时常让他与世隔绝，阻止他与朋友、玩伴进行正常的往来。这种“慈爱”的父母把孩子变成了奴隶或玩具，使他的生活朝着这几个方向发展：要么完全不适应正常的生活，错综复杂的问题给他带来无尽的悲伤和忧愁；要么最终怨恨金笼，变得叛逆、固执。

然而，即使是纯洁无私的爱，也有隐藏的陷阱。爱有偏见，因而妨碍了对孩子公正的评判。爱有权盲目，但教育绝不该有这种特权。爱孩子，可能就容易忽视缺点，从而使其不加遏制地发展；你可能会高估你的孩子，从而鼓励他对自身的重要性产生错误的认识。因此，你对孩子的爱往往会让你们的关系变得更复杂。正如任何其他形式的爱，爱很容易导致你对你爱的对象产生某种依赖；你可能会变成被孩子操纵的工具，而不是他的向导和老师。

焦虑

当你对孩子的爱与焦虑混杂在一起时，处境将变得尤为艰难。气馁的人容易高估人性的脆弱和周围世界的敌意。成为父母后，他们会加倍担心自己的后代。因为所有生物中，婴儿无疑是最无助的。

过分担心孩子的幸福是一种人格缺陷。如果你怀疑自己应对生活的能力，你可能会认定你的孩子也没有能力解决生活中出现的问题。相反，你越自信，就越相信你的孩子也会在自己身上找到处理生存问题的力量和方法。父母的焦虑有很多种来源。常见的一种是上文提到的自私的爱。自我本位爱孩子的父母，通常是怯懦、气馁的，为自己的幸福担忧的人。时时刻刻危机四伏，他们不愿面对任何风险。父母依恋孩子，失去孩子，无论对父亲还是母亲，都是沉重的打击。幸好，不是所有人都将这种不测当作其教育工作的核心和基础，进而严重威胁孩子的发展和生存。

责任感往往会进一步加剧你的焦虑。你可能一直生活在恐惧中，担心忽视某个重要的职责，放大孩子的每个微小的瑕疵，直到它似乎是他最终毁灭的确凿证据。你对儿童训练的实际知识了解得越少，肩头责任的担子就越重。

正如父母的爱会使你高估孩子的优点，为他的幸福担忧也会使你放大他的缺点。这两种情况可能同时发生，某一时刻，孩子似乎达到了完美的巅峰；与此同时，他又似乎一无是处，预示将来必遭厄运。

期望

如果你同时表现出高估和低估孩子的倾向，那么，你可能非人中龙凤，却望子成龙。这种希望得到替代满足[1]，加深了你为孩子感到骄傲和对他不满之间的冲突，因为孩子达不到你过高的成功标准。

你对孩子寄予怎样的期望？有人可能会认为，只要孩子成长为一个有用的、快乐的人，父母就会心满意足。只可惜，许多父母表现得好像孩子生来就是为了满足父母的个人愿望——替他们收获迟来的满足、荣誉和幸福。一些有抱负的父母渴望看到他们的孩子成为有权有势的杰出人物；如果父亲因为教育程度低吃了不少苦头，他可能希望孩子成为一名学者；如果他被迫劳碌一生，可能希望儿子过上悠闲安逸的生活；感觉自己曾受到怠慢和诽谤的人，可能会把孩子培养成一个为自己复仇的人；而一个情场失意的人，可能会希望通过孩子的爱来满足自己未被满足的愿望。一个认为自己在与男人的关系中受挫的女人，可能会把儿子视为唯一属于她的男人，她永远不会失去他，他永远不会对她不忠。

所有这些愿望和期望使孩子成为父母争斗中的棋子，尤其是当父母不和时，孩子被扯来扯去，最终，一定会令双亲失望。总的来说，孩子作为父母的期望，更有可能落空，而不是得到满足。孩子必须过自己的生活。他的个人目标和抱负背后的动机与他父母的截然不同。

要求

因此，父母对孩子的要求往往是不合理的。他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就必须让自己适应某种有序的生存模式，学会按照社会规则思考和行动，使自己适应环境，并培养责任感。他必须掌握社交生活所必需的礼仪。向你的孩子提出这样的要求无可厚非，但你的要求很少止步于此。

也许你期待的是完美，你很少停下来想一想：我对孩子要求那么高，自己能否做他的榜样？也许你认为，要求得更多，至少会得到你想要的一部分。这个想法很荒谬。这种方法只会让孩子习惯无视你的任何要求。你可能要求孩子百分之百诚实，但你自己能做到完全不骗人、不说谎吗？孩子绝不可以懒惰，但你自己就勤劳到无可指责了吗？孩子必须绝对服从，绝不能顶嘴，但你自己是无条件服从的典范吗？不该有双重标准，孩子和父母一样，都是人。

同时，你关注自己的平静和舒适，这有时会让你自我放纵。你对孩子的很多要求，与其说是为了促进他的发展，不如说是为了保证你个人的舒适。在这种情况下，孩子的正当要求往往会被忽视。你想休息的时候，孩子必须保持安静，这是对的；但是，每当你想让他晚点儿睡的时候，他就必须放弃休息的权利。这种态度忽视了孩子成长的需求。

代际冲突

我们刚才讨论的错误的态度——自私、专横的爱、对孩子的极度担忧、怀疑他的能力、不公平的期望和不合理的要求——导致了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激烈斗争。这种斗争，就像两性冲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之一。性格和观点的差异并不能解释父母和孩子之间为何缺乏合作。频繁的摩擦必然有更深层的原因，激烈的利益冲突往往源于对权力的争夺。

如今，人们感觉到处都有威胁。经济前景越来越不确定，社会地位和政治影响力也是如此，因此，个人的重要性经常受到挑战。人们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充满危险和羞辱的世界上无足轻重，于是不断寻求防御和保障。因此，人们在爱的时候才表现得非常自私、不安，焦急地渴望为自己找到一条远离潜在危险的退路。因此，他时刻留心任何可能提升自尊的方法。最自然不过的事莫过于从自己的孩子身上找寻这种自信。至少，他可以期望掌控他们。可惜的是，这个假设是错的：孩子也许弱小，需要依赖他人，但任何敢于跟他们斗智斗勇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在与长辈的较量中，孩子完全有能力立于不败之地。他们不考虑后果，因此在选择策略时十分果决。此外，他们的思维通常比成年人更敏捷、更狡猾，也更有创造力。在不清楚自己意图的情况下，通过不断地探索、摸索，孩子拥有取之不尽的资源，并借此制定各种战略战术。父母卷入这种斗争的程度越深，他们的权威就会被削弱得越严重。当形势变得不那么有利时，他们只会更努力地维护自己的优势和个人威信，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么做是在挫败自己的计划。一套早已被证明无用的惩戒措施仍在使用，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些方法似乎有助于父母在与孩子的斗争中占上风。早年，这些方法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保住了父母的颜面，但在当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益平等的社会条件下，任何朝着这个方向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如今，父母对孩子采取错误的态度，从而与之发生冲突的诱因，比以前更突出。父母在家庭内外的地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不利且不稳定了。但更重要的是，小型化家庭的普遍存在让这种情况变得越发复杂，也增加了父母的不安和焦虑，他们的感情只集中在一两个孩子身上，他们个人的期望和要求往往要由一个孩子来满足。以前，父母的爱和希望被分摊给一大群孩子，即使在那时，其中的一个孩子，通常是老大或老小，也可能得到父母最多的关爱。但通常，在一个大家庭中，父母与孩子之间的个人冲突不会对任何一个孩子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孩子们彼此相处的时间更长，父母必须更广泛地分配注意力。

当然，我们知道，代际冲突并不仅限于家庭内部，其影响在商界和公共生活中同样明显。年长者觉得后生可畏，孩子觉得自己被轻视。冲突、猜疑、虚荣和怨恨在两代人之间筑起高墙。因此，年长者的保守主义想阻断年轻人的活力，年轻一代希望把年长者这块绊脚石推到一边，而将年轻人的热情与年长者的谨慎结合在一起，才能更好地为整个社会服务。相反，年长者一旦青春不再，就会被抛弃。人们无法辨别这些纠纷究竟是源自家庭，从那里向外蔓延，还是从外部渗透到家庭内部的。这两个过程同时发生，而且是平行的。人们普遍灰心丧气，一种疯狂的、对个人优势的争夺取代了互相合作的根本精神。

这种对优越感的追求，导致父母要求孩子完美。他们没有意识到自身行为的重要，却往往放大孩子的每一个缺点。通过系统地贬低孩子，他们可能会无意识地试图突出自己的能力，显得自己高人一等，至少对孩子来说是这样。同样的策略也经常用来对付其他人。许多人通过贬低、毁谤他人，试图让自己受挫的自尊心膨胀起来。许多人在不知不觉间，出于自私，关注别人的缺点，甚至自己孩子的缺点。

下面这个案例有助于说明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有各种焦虑的症状，她被母亲带来就诊，母亲抱怨女儿邋遢，说她从来不收拾衣服，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该做的事也不做。女孩必须被明确告知，然后被反复催促、提醒，才会做家务。治疗期间，很明显，这个女孩——一个独生女——被宠坏了，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对自己负责。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就让她意识到，并愿意承担自己作为家庭一员的义务。但很快，女孩就开始抱怨。她说，母亲习惯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始干活之前，就催促她、告诫她；一直拿她的职责来控制她；与此同时，母亲又拦着不让她干活，理由是，她是病人，肯定会把事情搞砸。

我把孩子的母亲请来，向她解释说，如果她想让孩子有条理、乐于助人，就要给她更多的行动自由。我向她保证，除非她改变对女儿的态度，否则，我也无能为力。她答应听从我的建议，给女儿更多机会管好自己的事。但病人报告说，家里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我从没跟她母亲谈过一样。病人每次抗议，说自己可以轻松地应对生活时，都会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最后，我不得不再次把她母亲请来，问她为什么要坚持这种态度。她很激动，不承认自己错了。她坚持认为女儿太笨拙、不可靠，不能放任不管。她还断言，如果真的随她女儿去，她女儿根本不会保持整洁，还会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我才让这位母亲明白了治疗的全部意义，也就是让女儿体验到邋遢造成的全部后果。

第二天，我接到病人打来的紧急电话：她母亲精神崩溃了。这一进展让这个难题呈现出新的视角。病人一家曾住在一幢豪宅里，但迫于形势，不得不削减开支，搬进一个更普通的住处。父亲和正在读大学的女儿整天忙于家庭之外的活动，因此母亲对家庭幸福的贡献十分有限，她开始觉得没有人需要她了。她的丈夫和孩子没有她也能过得很好。一旦女儿的自理能力不这么差，随便一个管家就能取代她。显然，这是她唯一的用处。她的女儿越笨拙、越邋遢，她就越觉得自己重要。如果有朝一日孩子学会独立，她就完全无用、多余了。当然，她从没充分意识到其行为背后的这一动机。听了我的解释，她意识到自己一直自私地想要维持女儿的缺点，因此不知不觉地助长了她的缺点。

这个案例绝不少见，也不特殊。在这个案例中，可以通过同时治疗母亲和女儿，来治愈后者的神经症，并通过在她们之间建立全新、更好的关系，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满足母亲的需要。

父母的自卑感

毫无疑问，大多数父母强烈地感觉到，他们在处理与孩子的关系时能力不足。他们在培养孩子时犯下的很多错误都源于自身的挫败感，无论这种挫败感是真实的，还是他们臆想出来的。焦虑、对孩子的过分要求、贬低孩子的倾向都反映了这种主观的自卑感。心灰意冷的一种表现是优柔寡断。

培养孩子时，如果你的态度优柔寡断，没有真正的计划和目的，你可能会先严厉，后纵容；这一刻，感到绝望，下一刻，溺爱孩子的你又充满信心。这种态度在方法和技巧的不停轮换中体现。责打之后是夸张的示爱，责骂之后是承诺和奖励。每次听到建议都会千篇一律地回答：“我试过了——我把所有方法都试过了。”由于优柔寡断，这样的父母不听劝。他们刚走上一条路，就转向另一条路。他们缺乏勇气，不能坚持任何一条明确的行动路线。他们以困惑为借口，逃避真正的责任。

纯粹防御性的逃避最明显的表现是紧张。紧张的父母发现他们的“紧张”是一个非常便利的避难所，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忽视自身责任的理由。他们不厌其烦地承认，他们的本意是好的，但“紧张”阻止他们实现良好的意图。他们不是恶人，而是很无能，不知如何互相迁就，而且，他们为自己的自我放纵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们需要帮助和理解，在处理孩子的问题之前，他们自己应该接受有效的治疗。

有时，父母的“紧张”只是偶尔表现出来。找不到切实的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时，“我崩溃了”或者“我受不了了”是他们的典型借口。比如说，父母打了孩子，然后意识到自己错了，或者，当他们说的话或做的事既非权宜之计，又非情有可原时，他们通常会给出这种解释。“受不了了”是一个人感到无助时的标准借口。你可能觉得孩子赢了，但你不愿认输。为了挽回面子，你会采取任何现有的手段来维持表面的权威，最常见的做法就是打骂和威胁。如果你想掩盖这种公开的权力斗争的本质，或者想为你所采用的方法辩解，你总可以拿你“紧张”或脾气不好当借口。这种策略也会带来额外的好处，你会特别关注自己的愿望。

父母是受害者

我们必须承认，你在跟孩子打交道时感到自卑是完全合理的。孩子从婴儿期开始就在建立家庭内部人际关系方面发挥着积极作用。孩子不仅做出反应，而且学着按照自己的想法和目标去行动。他的主动刺激和挑衅很早就开始了——一岁以内。父母经常认识不到，孩子的各种计划是家庭状况的决定性因素。

婴儿的行为并非基于有意识的计划。他的智力发育不允许有意识的思考并产生决定，但他的行为仍然是坚决和有意图的。婴儿希望被大人抱起来，因为他体验过被抱的快乐，他会学各种技巧，来获得想要的结果。孩子越大，就越能想出各种花招，而父母和其他成年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屈服了。孩子在他生命的最初几年，越来越了解自己的身体机能，以及周围的人和物。他不断地观察、尝试、体验。因此，孩子对父母的了解比父母对他的了解多。普通孩子对父母的操纵多于父母对他的影响。难怪这么多父母在跟孩子打交道时感觉力不从心。

父母对教育了解多少？

另一个经常导致父母缺乏自信的因素是，他们不知道正确的教育方法，即使对于平常镇定自信的人来说，这种无知也很容易让人产生挫败感；如果再加上深深的自卑，它将彻底扭曲亲子关系。

人们普遍认为，父母对他们作为教育者的职责准备不足。从事任何一种行业都必须先学会相关技能；然而，最艰巨的一项任务——养育孩子，却交给了那些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对教育工作者而言，系统的学习和实际的训练是必不可少的。然而，父母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做这些准备。

无论这种现状多么令人惋惜，无论我们多么努力想随着时间推移纠正它，我们都必须承认，缺乏教导本身并不是最大的障碍。“一知半解是件危险的事。”如果父母对教育一无所知，有时情况可能会好些，他们更有可能遵循常理，在适当的时候寻求建议。他们往往更愿意听从理性的建议，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对教育有所了解，而这一点儿了解往往是错误的。我们所有人都“被抚养”过，并体验过随之而来的问题和意外。但是，我们对童年时用在我们身上的教育方法所做出的反应还记得多少呢？诗人和小说家能回忆和描述童年的挫折、屈辱、幻灭和痛苦，这些东西通常远远超过童年的快乐，但很少有父母记得这一点。在对待孩子的态度上，很多人效仿自己的父母。他们可能愿意对旧方案做些修改。由于痛苦的经历，他们可能在某些方面采取更自由的策略；如果他们觉得自己的父母管得太松，他们会倾向于更严格的管教。如果反其道而行之，他们也可能犯同样多的错误。但这些变化——通常意味着将父亲和母亲采用的方法融合在一起——并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即大多数人在抚养孩子时效仿自己的父母。

结果，在儿童训练中，同样的错误代代相传。如今，父母生活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人们对人际关系有不同的看法，这些累积起来的大量的错误原则压在当代父母心头。此外，由于流行小型化家庭，他们的处境变得更糟了。以前，一般是大家庭，孩子的成长很少依赖父母的教育技巧。那时，孩子们主要通过与彼此，以及与邻居的接触来进行自我教育，父母缺乏训练并没有显得那么糟糕。然而，科学教育的原则从没影响过父母。他们总是刚愎自用，因为他们相信，正如许多人仍然相信，他们儿时的经历使他们有资格按照自己的方式、自己的人生观和小时候那种关系模式来养育自己的孩子。

只要试图说服一个棍棒底下长大的父亲，让他相信教育孩子不该使用暴力，通常都会激起这样的反驳：“我就是这么长大的，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方式教育我的孩子？”像所有持这种态度的父母一样，他从没停下来想过，假如他得到不同的、更好的教育，他如今会是什么样。无论现在，还是过去，都是如此，养育孩子的主要结果之一，似乎是把聪明的孩子变成愚蠢的成人。这是不断打击孩子的结果；尽管自卢梭[2]以来，人们就承认了这一事实，但在家庭教育的实践中并没有多大改变。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父亲没有意识到，他小时候挨的打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婚姻幸福，影响了他与朋友的关系，并最终影响了他对自己孩子的态度。在某些方面，他可能发展得“还不错”，但与此同时，他变得多疑、残忍、专横。所有以自己生活中的成功为父母的教育原则辩护的父母都是如此。我们无法估计孩子有多少不必要的障碍、性格缺陷可以避免，以及多少潜能未被开发。

对教育工作者的教育

在我们希望降低教育的难度，减轻父母的负担，纠正孩子的错误之前，必须打破由来已久的错误的前提和原则的恶性循环。假如父母不改过自新，这几点就不可能实现。如果想有更好的孩子，父母必须成为更好的教育者。一方面，他们必须学会理解孩子，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理解他们的行为动机。另一方面，他们必须学会区分正确的，即有效的训练方法，和错误的、毫无价值的训练方法。

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仅有知识是不够的。很多老师在教育方面有深刻的见解，教育别人家的孩子硕果累累，教育自家的孩子却惨遭失败。最明显的例子之一就是现代教育学先驱卢梭。

父母也要克服很多情绪障碍。情绪失调是错误态度造成的后果，比如对生活的防御、对未来的焦虑、对权力的争夺。对教育工作者的教育是现代教育学的核心问题，必须从两个方面着手。目标之一是启蒙，即传递必要的事实性知识，另一个目标是培养教育者的个性。父母本身就像孩子，有时像必须被“抚养”成人的“问题”儿童。然而，从外部影响成年人并非易事；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将承担自我教育的责任。他们必须学会认识和理解自己。父母必须先克服对自己的不信任，然后才能以一种平和、自信的态度对待孩子。这时，他们才能停止权力斗争，避免发生妨碍孩子和谐发展的冲突。

如果你希望增加和孩子在一起的乐趣，提高你的教育效率，你就必须努力提升自己。你必须做好准备，一次又一次调整并改造自己，向你的孩子学习，也从你自己的经验中吸取教训。你必须愿意接受你加诸孩子的一切道德义务。当你意识到遵守秩序和规则对孩子的发展至关重要时，你必须让自己遵从同样的规则，并做到始终如一。如果你举止不当，就别指望你的孩子遵守规矩。

孩子的行为是对你的行为的真实回应。教育并不是一个自上而下强加的机械装置；孩子也不仅仅是你的意志毫无知觉的对象。养育孩子意味着父母和孩子之间不停互动。父母与孩子的行为相互回应，就像对话的参与者相互回应。由此产生的过程叫教育，是双方活动的产物。孩子的行为与周围人的行为相互回应，并随之改变。他比成年人更善于让自己适应他所接触的人。他的性格尚未定型。他更善于观察，更敏感，也更灵活。你必须学会分辨哪些孩子的行为反映了你自己的脾气和性格。

母亲的地位

除了个性的影响外，每个参与抚养孩子的人，都通过其在家庭中的特殊职责施加某种特别的影响。孩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母亲。（在讨论不同家庭成员各自的职责时，我们无法考虑不同个体的个性。对孩子来说，一个家人强烈的个性可能比他或她的家庭地位更重要。）孩子一落地，母亲就围着他转；孩子出生没多久就会对她的行为做出反应。因为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与母亲最亲近——除非她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即使她忙到不能花很多时间陪伴孩子，她在孩子生命中尊贵的地位也不一定会被剥夺。她要做的就是向孩子证明，作为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忠实的伙伴，她在与他的关系中是绝对可信可靠的。孩子会原谅母亲的一切，除了不可靠。理解、同情，再加上一点儿温柔，就能使她永远拥有孩子的爱。母性的一切其他特质——焦虑、牵挂、纵容、警惕等——都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有害的。母亲必须减少对孩子的关注，不要把太多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尤其是在他长大以后。他需要并且期望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温暖，通常可以用最少的语言或行为充分表达出来。她的任何行为都不应缺少这种温暖，这样，孩子才会愿意被母亲引领。

因此，即便是女商人，或职业女性，也能给孩子他想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东西，尤其是在孩子长大后。她总能在“人与事的激烈斗争”中提供一份稳定感和安全感。家庭女教师的活动往往会受到时间和责任的限制，所以，无论她多么能干、有爱，都无法替代母亲。虽然家庭女教师做不到，继母却往往能做到。有足够的证据表明，继母和养母可以被当作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父亲的地位

父亲对孩子的重要性源于男性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目前，男性在社会中的地位正在转变，因此，父亲作为孩子的教育者的角色也在转变。男性在不同国家的地位差异明显，在美国，男性权威正逐渐减弱，而在拉丁美洲和部分欧洲国家，男性权威仍然没有受到很大挑战。这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普通美国父亲不愿承担任何教育孩子的责任。他常说，妻子管孩子，他不想多干涉。关于教育和儿童指导的讨论会和讲座，几乎都是女性参加，很难引起父亲们的兴趣。然而，这种男性行为似乎是一个更大问题的一部分，因为它与一种明显的男性倾向吻合，即他们把一切对心理学、艺术和文学的兴趣都拱手让给了女性。一般的美国男性试图通过把自己的活动局限在商业和政治上，并把养家视为对家庭的主要责任来维持自己的优越感。

然而，即使在母亲试图占据典型的男人地位的家庭中，父亲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也有明确的职责。他仍然是家庭中既定的男性权威拥有者，赚钱养家主要还是靠他。在孩子眼中，父亲最重要的特征是劳动者，是某个行业或职业的从业者。即使在被认为是例外情况的失业时期也是如此。父亲通常被看作务实能干的家庭成员，具备并发挥着某种特殊能力。如果这种能力遭到质疑，他在教育过程中的天然职责可能会严重受损。

父亲的影响常常反映在孩子对工作和实际成就的态度上。父亲是最能激励孩子有所作为的人；但反过来说，父亲也很容易让他泄气，以至于男孩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女孩则会认为自己将一事无成。（然而，一个信奉完美主义，且非常能干的母亲榜样，也可能会让很多孩子感到气馁。）母亲负责孩子的日常家庭教育，父亲的任何公开干涉或公开反对母亲的教育方法的行为，通常都是不明智的。父亲或母亲，如果用同样极端的严厉和严格来抵消另一方的过度宽容和宽松，更是大错特错。这种“补偿”，非但不会改善，反而会让情况恶化。父母一方只能通过坦诚的讨论和协商来修正另一方的策略，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孩子觉察到父母之间的分歧。

即使父亲在教育孩子这方面没有发挥积极作用，孩子仍有可能把父亲当成力量和权力的象征，因为父亲通常比母亲更高大、更强壮。他代表着过去遗留下来的旧的理想男性形象。对孩子们来说，他的行为象征着男子气概。因此，他的消遣和娱乐具有超出实际意义的重要性。他是家里的“男人”，是男孩的第一个伙伴，女孩的第一个“恋人”，由于他在家里的时间有限，他最适合充当完美典范、终极权威，或者高等上诉法院的角色。

父母的和或不和，以及他们之间关系的特点对孩子来说尤为重要。这不仅定下了整个家庭的氛围基调，导致融洽或不睦，还会给孩子留下他对两性关系最初，也最生动的印象。父母双方都有责任协助孩子形成和谐的人格，在孩子适应社会的过程中，引导并促进他的身体、智力和情感的成长。

（外）祖父母的地位

（外）祖父母经常会为孩子的幸福做出很大的贡献，但他们也可能严重妨碍对孩子的培养。他们的职责是纯粹的爱，一直付出，一无所求。因此，他们容易溺爱（外）孙子，所以，必须对他们的影响谨慎地加以限制。不频繁通话，在（外）祖父母家偶尔多逗留几日，会给孩子的生活增添温暖和快乐。他们可以做到和蔼可亲，与父母不同，他们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只要看到孩子，看到孩子幸福，他们就由衷地高兴。

然而，父母和孩子与（外）祖父母同住是有风险的，在某些情况下，（外）祖父母可能不得不承担父母的责任，这样，（外）祖父母就像老来得子一样。但（外）祖父母干涉父母教育孩子的方法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种情况很可能会发生。在这样的家庭中，两代长辈之间的冲突会加剧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紧张关系，孩子很快就会学会用一种权威来对抗另一种权威，尤其是当（外）祖父母站在他那边，对抗父母，把父母当成孩子随意训斥纠正的时候。一般来说，相比于（外）祖父，（外）祖母会带来更多的烦恼，因为她更倾向于干涉。有时候，和（外）祖父母讲道理比和父母容易，也更容易成功，尽管如此，（外）祖父母也不应该参与到孩子的实际教育中来。

注释

[1]替代满足，指通过观察、想象，或体验他人的成功、快乐或成就而获得的满足感。——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法国18世纪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民主政论家和浪漫主义文学流派的开创者，启蒙运动代表人物之一。主要著作有《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爱弥儿》《忏悔录》《新爱洛伊丝》《植物学通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