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庄子及其思想
庄子,名周,战国时期宋国蒙人,生卒年月,学界说法不一。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17]庄周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道家学说的主要创始人之一。庄子祖上系出楚国公族,后因吴起变法,楚国发生内乱,先人为避祸而迁至宋国蒙地。庄子因崇尚自由而不应同宗楚威王之聘,故生平只做过地方漆园吏一类的小官。庄周是老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者,后世将他与老子并称为“老庄”。他们的哲学思想体系被学术界尊为“老庄哲学”。
人们对于庄子的一般印象大致如此。先秦道家学说首推老庄。然而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老子和庄子的思想其实在哲学上不属于同一个类型。在上面的论述中,我们对老子的思想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下面,我们探讨一下庄子的思想。
庄子的思想集中体现在《庄子》之中。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其(即庄周)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18]可知,庄子著书有十万余言。而今本《庄子》仅33篇,共6.5万多字,分内篇、外篇、杂篇三部分,较司马迁之记载,少了许多。《汉书·艺文志》载“《庄子》五十二篇”[19],大抵不错。然今本的33篇,可能是在晋代郭象注《庄子》时删减而成的。以前一般认为《庄子》全部为庄子所著。从宋代起,有学者认为《内篇》为庄子本人所著,而《外篇》和《杂篇》是后人托名。总的来说,《庄子》除了《杂篇·说剑》类似纵横家所著以外,其思想还是较为统一的。通读《庄子》,我们发现,庄子的思想大致可以归纳为如下几个方面。
(一)“道”的本体性
在对“道”的本体性认识上,老庄可谓一脉相承。庄子对“道”有一段描述: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20](《大宗师》)
首先,庄子认为“道”是真实而有信验的,无所作为亦无行迹。所谓“有情有信”,即为《老子》第二十一章所说的:“窈冥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精”与“情”古时通用,故庄子的“情”,就是老子所谓的“精”。其次,庄周对“道”的特性的描述也与老子颇近。庄周认为,“道”是“无为无形”的,是说“道”看不见、摸不着;“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是说“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与老子所说“道可道,非常道”义同。再次,庄子说“道”是“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即是说“道”自身就是本,就是根,在未出现天地的远古时代,“道”就已经存在;它能生出鬼神、上帝和天地。换句话说,“道”就是天地万物的本源。最后,庄子认为,“道”是在太极之上而不算高,在六合之下而不算深,先天地存在而不算久,长于上古却不算老,揭示了“道”在时间与空间上的特性,即在空间上是弥漫宇宙,无处不在的;在时间上是贯通古今,无时不在的。综上,我们可以看出,在“道”的本源性问题上,庄子的认识与老子是一脉相承的。
(二)无碍无待的逍遥游思想
“逍遥游”的思想是庄子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体现了庄子反对投身社会活动,志在不受任何拘束,追求优游自得的生活旨趣的思想。在庄子的眼里,客观现实中的一事一物,包括人类本身都是对立而又相互依存的,这就没有绝对的自由,要想无所依凭就得无己。因而他希望一切顺乎自然,超脱于现实,否定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一切作用,把人类的生活与万物的生存混为一体;提倡不滞于物,追求无条件的精神自由。正如陈鼓应先生所说:“《逍遥游》篇,主旨是说一个人当透破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的束缚,而使精神活动臻于悠游自在,无挂无碍的境地。”[21]庄子为了阐明这一主旨,在《庄子》中用了许多比喻、寓言故事,如“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这里,庄子借“列子御风而行”,说明了虽然轻盈美好,免于行走之劳,但还是有所“待”的。关于“待”,徐复观解释说:“庄子认为人生之所以受压迫,不自由,乃由于自己不能支配自己,而须受外力的牵连。受外力的牵连,即会受到外力的限制甚至支配。这种牵连,称之为‘待’。”[22]如若能遵循宇宙万物的规律,把握“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境域,便是“无所待”。这便是“逍遥游”的境界了!而能真正达到“逍遥游”境界的人,也只有达于忘我之境的“至人”,无功业牵绊的“神人”,以及无荣誉之想的“圣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勘破世事,精神不受挂碍与羁绊,达到了精神上的绝对自由,亦即“逍遥游”之境。庄子在《逍遥游》中充分地阐释了自己的“逍遥游”思想。
(三)“是非两行”的齐物思想
老子认为,天地间万事万物都存在着对立、矛盾的两个方面,且这两个方面在一定条件下会互相转化,这是朴素的辩证法思想。在这一点上,庄子的思想与老子不同。庄子也认为,事物存在着对立、矛盾的两个方面,然而不同的是,庄子用自己的方法将事物的对立、矛盾都消解掉了。庄子用来消除事物差别的方法有如下几种:其一,庄子用“道”的眼光看待一切,则万物齐一,没有了差别。庄子用自我的主观精神看待是与非、生与死、贫与富、穷与达。这些矛盾对立面在“道”的境界下,完全成了无差别、无矛盾的了,彼此都是一样的。《齐物论》云:“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庄子认为,一切事物从通体来看,就没有完成和毁誉,都复归于一个整体,只有通达之士才能明白这个道理,进而认为,只有圣人才能不执着于是与非、物与我的争论而保持事理的自然与均衡,这就是所谓的“两行”。其二,庄子用相对主义思想观察事物,让事物处于同一类别之下,以消除其差别。如《齐物论》云:“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在这里,事物的大与小、寿与夭的界限,让庄子用相对主义给消解掉了。换句话说,就是大小、寿夭等的差别,不再是靠客观事物的内在规定性,而是靠人们的主观看法来评价了。正如王明所说:“对相对主义来说,任何东西都失掉了它的质的规定性。如,大如屋柱,细如草茎,没有差别了。”[23]《德充符》亦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肝胆虽紧密相连,但若从两者不是同一种东西的角度去看待,则相去甚远;而如果从同属人体内脏器官的角度去看,则两者又没有什么差异了。所谓“两行”即是从事物的两端进行观照,使两端各得其所,而不是执其一端。
(四)“安之若命”的宿命思想
庄子的宿命论思想与儒家所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不同。[24]因为儒家所说的“天”,乃是其所信奉的宇宙的主宰者——天帝,而庄子则将人的生死归结为无可奈何、不可抗拒的结局。既然是不可抗拒的必然结果,那么人就应该顺从命运的安排,泰然处之。庄子不止一次地论说生死问题,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间世》),“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德充符》)。这里,庄子强调的是人在命运——生死面前无可奈何,然而又为人们指出了一条安然处之的方法,或者叫方向,那就是修“德”。这里的“德”也不同于儒家所修持的道德行为,而是指“道通为一”的,可以消除一切矛盾、对立的主观精神。这就解决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人们面对生与死时的恐惧与不安。《齐物论》亦云:“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认为,生死、利害并无分别。在《大宗师》中对真人的描绘,充分体现了他的生死观。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庄子心目中之“真人”,是不以生存为喜,不以死亡为恶;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辞,无拘无束地死去生来便罢了。不忘己之所从来,亦不求己之所焉往,承受际遇欢喜无忧,忘掉死生复返自然,此即谓不以心智侵损大道,不以人为辅助自然。这样的人才称得上“真人”。若然,其内心忘却一切,容颜静寂安闲,面容质朴端严;冷肃如秋,温暖似春,喜怒变化如四时运行一样自然,与外物合宜相称而无人能窥测其真谛。这里的“真人”其实就是前文中所说的得道之人。《大宗师》又云:“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庄子意谓,泉水干涸了,鱼困于陆地之上,以湿气相嘘唏,借唾沫相湿润,倒不如彼此相忘于江湖之中。与其赞誉唐尧而非议夏桀,倒不如忘却两者之是非而融化于大道之中。庄子又云:“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大宗师》)可以看到,庄子非常看重生死问题,认为死和生均非人力所能左右,犹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样永恒地变化,完全出于自然。在死生面前,人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这都是事物自身变化之实情。由此,我们可知,庄子的“死生,命也”,是以与道相融来消解生死界限而解决生死问题的,故而穷达、是非、毁誉、得失等一切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五)“顺物自然”的无为思想
老子的社会政治哲学是无为而无不为,即所谓的无为而治。庄子的社会政治观与老子有相似之处,即庄子也主张自然无为。这集中体现在《应帝王》之中。庄子借无名人之口云:“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庄子主张为政之道,毋庸干涉,常顺人性之自然,以百姓之意志为意志,人民才可享有自由与幸福;只有治人者去除私欲,才能走向为民为公的路径。为政者游心于恬淡之境,顺应事物本性而无用私意,清静无为,天下便会被治理好了。庄子又云:“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应帝王》)意谓,明王治理政事,功绩广被天下却像与己不相干,教化施及万物而民不觉有所依恃,其虽有功德却不能用名称说出,使万物各得其所,而自己却立于不可测识的地位,行所无事一样。此言明王能不居功而民自化。最能体现庄子“顺物自然”思想的就是关于“混沌”的寓言故事: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应帝王》)
混沌寓言内涵颇丰,有喻纯朴自然为美,有喻各适其性,还有以南海喻阳,北海喻阴,中央喻阴阳和合之说。[25]而无论何种喻义,皆能说明庄子之无为自然思想。陈鼓应揭示此则寓言故事喻义云:“混沌喻真朴的人民。‘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为政者今天设一法,明天设一政,烦扰的政举,屡屡置民于死地。庄子目击战国时代的惨景,运用高度的艺术手笔描绘混沌之死以喻‘有为’之政给人民带来的灾害。”[26]诚然,这是陈鼓应对庄子思想的引申,但起码也说明庄子寓言本身已含有为治人者提建议的意味。
(六)“与天为一”的天人合一思想
“天人合一”思想观念最早是由庄子阐述的,后被汉代思想家、阴阳家董仲舒发展为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体系,并由此构建了中华传统文化的主体。庄子《达生》篇云:
未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
庄子《达生》篇旨在言养神,强调人精神的作用。“达生”之义便是通达生命之真义。庄子认为,若要身体免于劳累,则应舍弃俗世。唯有舍弃俗世,方可心正气平,心正气平方可顺随自然同步变化,与自然同步变化便是接近道了。故而,舍弃俗世,方能使精神不亏。精神充足,形体健全,便能与自然合而为一。这里庄子所言之“天”即大自然;人即人类;合,就是相互融合。天人合一就是要保养人自身的精气,顺随自然的变化而变化。此便是庄子天人合一之思想内涵。《周易》强调三才之道,将天、地、人并立起来,并将人放在中心地位,与庄子显然不同。《周易》认为,天有天之道,天之道在于“始万物”;地有地之道,地之道在于“生万物”;人有人之道,人之道在于“成万物”。再具体地说就是:“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爻而成卦。”[27]周振甫认为,从前圣人创作《周易》是要顺从性命的道理,因此确立阴阳为天道、柔刚为地道、仁义为人道,并认为三者虽各有其道,但却是相互对应、相互联系的,将阴与柔、仁相对应,阳与刚、义相对应。这不仅是一种“同与应”的关系,而且是一种内在的生成关系和实现原则。天地之道是生成原则,人之道是实现原则,二者缺一不可。在《周易》中,人与天地是对应关系,庄子则进一步发挥了《周易》的天人观念,认为人不仅仅可以与天对应,而且经过一番修养的工夫,是能够“与天为一”的,即以人道去合天道,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这便是庄子的天人合一思想。
通过分析,我们可以得知,庄周学说的主要任务是解决个人生与死的问题,关注更多的是个体的生命体验。正如漥德忠所言:“庄周的学说本来是人生论,其中心是解决生与死的问题,即个人安身立命,因此同《道德经》一样,并不言及政治,且注重现实超越自身的无我境地。无我境地即服从绝对的天,与天合为一体。”[28]虽然漥德忠的观点有些偏颇[29],但就其大端而言,还是较为中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