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情深:北安河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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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烽火岁月

不死的管德成

刁玉成口述 张连华整理

十冬腊月,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北安河村中街庙角我家门前那棵古老的大槐树在寒风中巍然屹立,好像在与凛冽的寒风作不屈不挠的斗争。在那没有一片叶子的枯枝上,挂着一只用铁丝穿着的人耳朵。这只人耳朵虽然在大槐树上已经悬挂半个多月了,被寒风吹干了,但它好像还在滴着殷红的血液。半个多月以来,来庙角买东西的村民来来往往,他们大都低着头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忍心抬头看这只耳朵,有的人甚至用手捂着自己的脸,生怕眼泪流出来被人看见。这是怎么回事呢?人的耳朵为什么被割下来高高地挂在树上呢?作为一位了解当时情况的、有良心的老人,我有责任、有义务把这段壮烈的史实告诉后人,让后人永远牢牢记住为新中国的事业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人们。为了让读者弄清这段史实的原委,我愿带领读者沿着时光隧道回到1949年前的北安河村。

1946年,北安河还没解放。当时,减租减息、土地改革的春风已席卷华北大地,穷人闹翻身求解放,打土豪分田地运动,轰轰烈烈地在农村开展起来。北安河也不例外,八路军干部在我们村做地下工作,向穷苦老百姓宣传闹翻身求解放的道理,帮助村民成立了农会。以村民陈玉明、王志国、管徳成、巴成郡、吴来和、郝刚和二田(该人本是草场村人,后来搬到北安河村居住,姓田,排行老二,所以称他二田)等人为北安河农会的骨干,管德成任农会主席,其余几个人各有分工。这些人都是本村地地道道的穷苦百姓,苦大仇深,敢和地主老财作斗争,是我们村最受老百姓爱戴的领头人。

管德成烈士画像(邢山绘)

口述者刁玉成先生

转眼到了1946年秋季,全村人在北安河村西北的环谷园召开批斗大会,批斗大会声势浩大,使地主老财丢魂丧胆,不得不低头认罪。穷苦老百姓分了他们的房屋、土地、农具和家具,真是大快人心。贫下中农有了自己的房屋和土地,总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正当家做了主人。可是,贫下中农没高兴几天,刚刚热起来的心又慢慢地冷了下来。地主老财怎能甘心自己的财产被一帮“穷鬼”抢去呢,他们时时刻刻在谋划反攻倒算,他们不仅暗地里磨牙,还到处放出阴风,恐吓刚刚翻身的贫苦农民。农会干部和分了他们房屋土地的穷哥们儿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宁,时时刻刻害怕地主老财回来倒算。果然不出人们所料,1948年秋天,北安河乡成立了大乡队(壮丁队),这些人在村里横行霸道,耀武扬威,给那些地主老财撑腰打气,做他们反攻倒算的后台。这会儿,壮丁队和地主老财沆瀣一气,气焰嚣张。刚刚成立的农会,穷苦老百姓选出的农会干部倒被逼得东躲西藏,在村中没有立足之地,农会主席管徳成被迫到天津亲戚家避难。

管徳成一家三口人,老父亲、妻子和他本人。一家三口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他的老父亲已年过古稀,是个身材瘦小、弯腰驼背的小老头,一身的病。这位老人老实善良,从不招灾惹祸。老人有一个癖好,就是虔诚信佛,出门见庙就磕头,哪怕是三块砖支起的小庙,他也要拜一拜。

有一天,村壮丁队的头目高某某和赵某等人来到他家,给老人作工作,想通过老人,借助父子之情把管德成骗回来。“管二顺(管德成父亲的小名),叫你儿子回来吧,我们不会难为他的。你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过日子多好啊,何必东躲西藏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叫他回来吧,没事,咱们都是街里街坊的,我们会保证他的安全,这点请你放心,你也让你儿子放心……”一辈子老实守信的管二顺老人哪里能识破他们的骗人伎俩,把这两个魔鬼当成了活佛,把他们的鬼话当成了禅言善语。管二顺听了高某某和赵某等人的话,心里非常高兴,心里想:亲不亲故乡人,自己儿子当了农会主席,高某某他们还是不为难他,真是几个大好人。老人也实在太想念自己的儿子了,第二天,就请人给儿子写了一封长信,让儿子赶快回来。他想儿子心切,为了让儿子尽快回到自己身边,他除了如实地把高某某等人的话转告儿子以外,还假说他自己近来病情加重,如果儿子不尽快回来,恐怕父子不能见最后一面了。长时间住在亲戚家的管德成也时时刻刻都在牵挂着家里多病的父亲和时刻为自己担心的妻子,接到老父亲的家信,真是百感交集,既高兴又着急——高兴的是看到了老父亲的家信,着急的是老父亲病情加重。作为独生子的自己,在老父亲病重期间不能在老人跟前伺候,不能给老人送汤喂药,深感内疚。再者,离家时间也不短了,长期住在亲戚家也不是办法。现在已经十月了,转眼就到年关了,多病的老父亲和媳妇在家里,这年怎么过呀?管德成从家里出来后心里一直不踏实,惦记农会其他干部,也惦记那一帮穷哥们儿。如今看了老父亲的家信,心里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坐卧不安。回家?留下?不知如何是好。回去固然可以照顾老父亲,可是壮丁队能放过我吗?……他的思想斗争相当激烈。回家、留下,这两个念头在他脑袋里打起了架。一心想着穷兄弟,想着老父亲,却忘了自己的安危,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家这条路。

第二天,管德成从天津回到了北京,从城里到北安河还有几十里的路程。当时,有一家叫信丰车行的私家车跑西直门到北安河这条线。信丰车行的老板叫张秃子,这个人小矮个,小圆眼,一嘴金牙,头上没有几根毛儿。他自己有一辆破汽车,车是烧劈柴的,隔天跑一趟北安河。由于他的汽车又旧又破,又用劈柴作燃料,所以汽车半道抛锚是常有的事,当时老百姓就给他的车编了几句顺口溜:

张秃子车北京来,不烧汽油烧劈柴。

张秃子车真叫怪,跑起路来比牛快。

张秃子车真不赖,一到半道它就坏。

农民没钱坐汽车,每天去北京城里的人也没有几个,沿途上车的人也不多。有事儿进城的也不坐汽车,甩开两只脚,起得早一点儿,晚上回来得晚一点儿也无所谓。虽然坐汽车的人不多,但是张秃子的车倒是给壮丁队头头们提供了方便,他们可以随时坐汽车进城玩乐。管德成就是坐这趟汽车从西直门到北安河的,张秃子的汽车刚刚停在老爷庙(关帝庙)前头,壮丁队就迫不及待地冲上汽车,把管德成拉下车,两个壮丁反拧着管德成的两只胳膊,连推带搡,把他推进老爷庙。原来,探知管二顺给管德成写了信之后,壮丁队的头头就派壮丁天天守在汽车站,所以管德成还没下车就被壮丁队抓住,落入了他们设下的圈套。这帮土匪干别的没本事,欺压老百姓倒是行家里手。他们不容分说,把管德成绑在庙里的大槐树上。这时,巴某某、高某某、赵某、靳某某等人坐在一边儿,装模作样地开始审问:“管德成,让你受委屈了,你把领导你们组织农会的八路军干部告诉我们,咱们老街旧坊的,我们也不会为难你,请说说吧!”“你们农会干部都藏到哪里去了?”“你为八路军都干了些什么?”……管德成紧闭双唇一言不发。“给我打!”坐在旁边的巴某某恶狠狠地说。壮丁队扒下管德成的棉袄,麻绳蘸凉水向着管德成劈头盖脸地抽下来,汗褟儿抽烂了,一条条红色突起流出殷殷的热血染红了汗褟儿。管德成的嘴好像被电焊焊住了一样,一声没吭。壮丁队打累了,放下手里的麻绳坐在一边儿歇着。“瞧我的,我就不信他不说!”住在北安河村西北方炮楼里的黄队长的护兵小四儿走了过来,这个人个子不高,脸上有一道伤疤,人长得像鬼似的,为人心狠手辣。他从壮丁队员的“三八”枪里卸出一发子弹,这种子弹足有二寸多长,子弹头特别尖。他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的第二个关节捏着子弹,左手压在右手上,把子弹头的尖端对准管德成的肋条缝儿,沿着肋条缝儿狠狠地划,随着他手的移动,一条条深深的血口出现在管德成同志的两肋处,殷殷热血往外冒。小四儿把壮丁队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管德成仍是双眼一闭,一语不发。小四儿黔驴技穷,为了挽回面子,他跑到北屋拿出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说不说?不说就让你尝尝这个!”小四儿把通红的烙铁举到管德成的面前,管德成轻蔑地斜了小四儿一眼,仍是一言不发。狠毒的小四儿,竟把通红的烙铁烙在管德成的前胸,管德成的前胸焦煳了,一条条血水掺着人油从破开的伤口往下流,整个院子烟气弥漫,充满了焦煳味。事后有人说,从老爷庙南墙外的夹沟子经过都能闻到焦煳的气味。管德成真是铁打的汉子,就这么折磨,还是一声不吭,没有向敌人透露一个字。

时间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天气突变,刮起了大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巴某某、赵某等人没从管德成嘴里得到一点点东西,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把他给我再绑起来!”高某气急败坏地吼叫。壮丁们再次把管德成牢牢地绑上,几个人用枪押着,把他押到村西张坟岭子。风刮得更紧了,山上树木的枯枝发出呼呼的声音。“松开绑,扒下他的棉袄!”高某命令。管德成的棉衣被扒了下来,一条条麻绳抽打的伤痕,一条条子弹头划开的血口子,一块块烙铁烙过的伤口还在滴着血,小四儿手端上了刺刀的步枪,向管德成的心窝狠狠地刺去,不巧,刺刀刺在管德成的腰上(一种用厚帆布做的宽腰带)。“没刺着,你这个废物!”管德成向小四儿高喊。又一刺刀,就这样,北安河的铁汉子、穷苦老百姓爱戴的农会主席管德成英勇就义了。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西山的野草,染红了西山的岩石,明年,西山的野草会长得更高,山花会开得更艳,沾满烈士鲜血的岩石就掩映在绿草鲜花之中,那是管德成巍巍耸立永远不朽的丰碑。

管德成英勇就义了,敌人还没有饶过他,他们又把管德成同志的一只耳朵割下来,用铁丝穿起来,高高地挂在北安河中街庙角我们家门口的大槐树上示众,于是就出现了文章开头那悲壮的一幕。

管德成没有死,他永远活在北安河村广大劳苦大众的心里,他的事迹一直在村中传颂着。如今,他的画像和牌位静静地供奉在北安河烈士祠堂里,供人们瞻仰祭祀。北安河村民敬佩他、爱戴他,每年清明节,都有很多人前来祭扫,管德成同志永垂不朽!

我们的农会主席管德成英勇就义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小四儿怎样了?古人云:“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杀人魔头小四儿也不例外。

1948年冬天的一天夜里,我被一阵密集的枪声惊醒。村东和村西两边同时传来密集的枪声,发出“呼哨,呼哨”声音的子弹从房顶上飞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我们一家都老老实实躺在炕上不敢坐起来,生怕子弹飞进屋来。天亮了,听到街上有嘈杂的人声,我急忙爬起来走到街上,看到街上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成群结队的人在悄悄地说着什么,我走过去旁听,原来昨天后半夜的枪声是八路军攻打北安河国民党的据点发出的。仅仅几个钟头,村东南和村西北两个据点都被八路军端掉了。当时十四岁的我特别好奇,约了一个小伙伴就到村东南和村西北去看热闹。先跑到村东南,又跑到村西北,两处看热闹的人都不少,两处的炮楼都像大烟囱似的还在冒着烟,到处都能看到死人。我和小伙伴儿东瞧瞧西看看,也不知害怕,不时听到看热闹的大人悄声议论——原来昨天一夜,马辉旅长率领八路军第四野战旅把京西国民党的七个据点全部端掉了,北安河国民党的两个据点是最后被攻打下的。村东村西两个据点的国民党士兵,除了投降的其余被全部歼灭,那恶贯满盈的小四儿也没逃脱死亡的下场,死于乱军之中。可惜的是,在八路军攻打北安河国民党的两个据点的前一天,北安河村西北据点的黄队长和康副队长刚刚离开村西据点,让他们侥幸捡了一条命,那个黄队长就是杀害管德成的凶手——小四儿上司。

刁玉成,男,北京市海淀区北安河村人,1934年生,小学文化。最早在家里与祖父、叔叔一起经营烧饼铺,烧饼铺歇业后务农。

2011年11月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