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爸爸的好帮手——普兰
吴普卿口述 张连华整理
我叫吴普卿,是吴来和的次女。我家住在京西北安河村中街首饰楼胡同。虽然家住在农村,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住的房子是租来的。全家人的生活全靠爸爸给有钱人家打短工或做一些小买卖维持。我们兄妹四人,我上边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边一个妹妹。哥哥在城里前门步瀛斋当学徒,因病不治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小妹也因患病无钱医治而早夭,妈妈跟前只剩下姐姐和我两个孩子。姐姐名叫吴普兰,迫于家里生活困难,也早早嫁人了。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我被寄养在姑姑家,直到上小学才被接回到妈妈身边儿。爸爸很早就参加了共产党投身革命,当时只有五六岁的我,年纪太小又经常不在家,家里的事我都闹不清楚。

口述者姐姐吴普兰近影
新中国成立不久,我上了师范学校,一年放暑假回到了家乡北安河村,恰巧姐姐也回来住娘家,我们一家三口总算团聚了。我们姐妹俩碰到一起真不容易,大家都很高兴。妈妈说:“咱们包顿饺子吃吧!”一家三口吃了一顿团圆饺子。吃完饭姐姐把我拉到窗前,跟我谈起了爸爸的往事,从爸爸在世时如何搞地下工作,她如何帮助父亲为党搞地下工作,一直谈到爸爸牺牲,下面就是姐姐跟我交谈的内容:
普卿,关于爸爸搞地下工作的事,你问过我好几次了,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跟你详谈,今天我们姐妹俩好不容易碰到一起,我就把爸爸搞地下工作的事跟你详细说说吧。
爸爸参加革命前,咱们住在本村郝玉家后院儿北屋,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那是1944年正月十一。爸爸正是你出生这年参加革命的,我虽然帮助爸爸做了一些事,但并不知道那就是革命工作,后来爸爸跟我说了我才知道。
一个夏天的早晨,爸爸跟妈说:“咱们住这个院子太深,我拉东西的排子车出来进去很不方便,装卸车搬来搬去也很麻烦,咱们换个地方住你看好不好?”妈妈没搭腔。爸爸决定搬家,目的绝不是做买卖方便,而是避人耳目,便于保守党的机密。爸爸做小买卖,既是为了养家糊口,也为搞地下工作做掩护。
第二天,我帮爸爸把排子车抬到街上,把货物一件一件地装上车,爸爸拉着排子车出发了。爸爸走后,妈妈也出去找房子了。不一会儿妈妈回来了,高兴地对我说:“普兰,房子找到了,就是老董家临街那两间小南屋。房子是临街的,因为有一个临街的小窗户,乡下人嫌不严紧不爱住,我看挺好的,也不太贵就租下了。”从此我们就住进了董家的小三合院儿,直到1949年春天,才搬到首饰楼胡同郝九全家。
有一天,天很晚了爸爸才拉着排子车疲惫地踏进家门,可是刚刚吃完饭,撂下饭碗又披上衣服走出了家门,一个多小时才回来。妈妈问爸爸:“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回来也不歇一会儿又急忙往外跑,有什么急事等着你呀?”爸爸说:“也没什么事儿,出去串个门儿。”我把给爸爸打的洗脚水放在爸爸跟前跟爸爸说:“爸,您走一天路了,烫烫脚解解乏吧!”爸爸烫了一会儿脚擦干后就上炕躺下了,妈妈心疼地跟爸爸说:“从城里回来怪累的,以后吃完晚饭就不要出去了,好好歇着吧。”“我不累,吃完饭在外面走走也挺好的。”爸爸轻松地说。我把爸爸脱下来的袜子洗干净晾上,又拿一双干净袜子放在爸爸枕头底下,插好街门关好屋门就上炕睡觉了。我刚躺下,爸爸又起来披上衣裳出去了。我听到街门响声,一会儿爸爸回来了,插好街门又上炕睡觉了。爸爸刚躺下一会儿,我听到有轻轻敲临街小窗户的声音,这时妈妈也没睡。我闭着眼睛装睡,偷眼看爸爸从被窝里爬起来,穿好衣裳出了屋门,我隐约听到后窗外有嘁嘁喳喳的谈话声,具体谈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一会儿,又听到关街门的声音,爸爸回屋上炕继续睡觉。妈妈心里不高兴地问爸:“谁呀?有什么事不白天说,大晚上的敲人家的窗户闹得人家也睡不好觉。”爸爸没作声,在妈妈的再三追问下,爸爸才悄悄地把参加地下工作的事告诉了妈妈,并再三叮嘱妈妈:“千万要保密,这是关系到革命的大事,也是关系到一家人性命的大事,来不得半点闪失。”妈妈听了爸爸的话,知道这是很重要也很危险的事,非常担心爸爸的安全,非常关切地对他说:“你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全,提防西头那个姓赵的,他可不是省油的灯。”妈又恳求地跟爸爸说:“为了咱这家、咱的孩子,你可千万要小心哪!”爸妈的对话我都听见了,只是装睡而已。我暗暗敬佩爸爸,为了这个家,他不怕苦不怕累;为了革命,他舍生忘死。正当我默默想着爸爸的事的时候,爸爸看到我来回翻身知道我没睡着,就对我说:“普兰,我知道你没睡着,我刚才跟你妈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也瞒不了你,你也不小了,我就索性把话也跟你说明了吧。我刚才跟你妈说的话也就是我要跟你说的话,我的话你一定要牢牢地记在心里,千万不能泄露,哪怕刀搁在脖子上也不能泄露党的秘密,以后还要让你帮爸爸做一些事呢!”
咱们村万福寺路西管家旮旯住着一位与爸爸年纪相仿的大叔,名叫管德成,经常到咱们家来串门儿,每次来坐一会儿就走,而且每次爸爸送走管叔叔之后准出去遛弯儿,即使出车很早,又回来得很晚也是如此。有一天,爸爸送管家大叔回来跟我说:“你也跟我出去遛遛吧!”我说:“好,我陪您去。”妈妈知道爸爸出去干什么,就让我跟爸爸一起去。妈妈跟我说:“你跟你爸爸出去,可以多两只眼睛多两只耳朵。”我也愿意跟爸爸一起去帮爸爸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走在路上爸爸跟我说:“有人问你干什么去,你就说去万福寺给你妈抽签儿去,妈妈身体不舒服。”我们爷儿俩边走边说,不知不觉来到万福寺后门儿,后门是虚掩着的,爸爸左右看看没有人就推门进去了,我也紧跟在爸爸身后进去了。爸爸走到后大殿的东耳房前,停下脚步转回身对我说:“你在院儿里盯着,特别留神中院儿后角门和后院后门,只要有人来甭管认识不认识,你就高声喊:‘爸爸我饿啦,咱们回家吧!’连喊三声,声音要大一点儿。”说完爸爸进屋了。
这间小耳房的位置非常好,东墙外是和尚的菜园兼墓地,面积很大很空旷。房后是一个小夹道,围墙很高,墙外是民房,小耳房没有后窗户,这个小耳房就是爸爸接头的地方。
每次跟爸爸去万福寺后院,都是我一个人在外面放哨,黑咕隆咚的我很害怕。春秋两季天气不冷不热还好过,夏天蚊子特别多,轰都轰不过来,咬得浑身大包。冬天,尤其是十冬腊月,一个人长时间站在院儿里,浑身冻透,手脚都冻麻木了。有一次夏天我给爸爸放哨,幼小的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周围一片漆黑,我非常害怕,也顾不得蚊子叮了,我都想哭。好不容易把爸爸盼出来了,爸爸爱怜地问我:“害怕了吧,等急了吧?”我强装坚定地对爸爸说:“不急也不怕,有爸爸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爸爸拍着我的肩膀高兴地说:“好闺女,我们的普兰长大啦!”我领会爸爸所谓“长大啦”这三个字的含义,说我人长高了,更是说我成熟懂事了。我跟爸爸一起走在街上,心里特别高兴,比妈妈给我做一件新衣裳还高兴。爸爸对我说:“有人问就说串门儿去了。”现在我明白了,管家旮旯的管叔叔来咱家,不是闲来串门儿,而是通知爸爸去接头。
有一天我陪爸爸去接头,爸爸刚进小耳房,突然雷鸣电闪下起了瓢泼大雨,我非常害怕,就跑到小东屋的屋檐下,两眼紧盯着后角门和后院的后门,生怕有人进来误了大事。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紧,我出来时衣裳穿得少,冻得上下牙直打架。爸爸办完事从东耳房出来找不到我,以为我跑回家去了,当他看到我一个人缩脖端肩地站在小东屋的房檐下,真是百感交集。我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忠于职守,他很高兴。他走到我跟前,用他那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把我揽到他的怀里,激动地说:“普兰,你真的长大了。就应该这样,遇事沉着冷静,有爸爸在什么也不怕!”
冬天到了,晚上风雪交加,我跟爸爸照常来到万福寺后院东耳房。天很冷,我一个人在外面雪地里来回走着,手脚冻得生疼。从那天起,我生了冻疮,手背和脚后跟裂了好大的口子,又疼又痒。晚上常常脱不下袜子,袜子被血粘在了脚上。洗完脚,妈妈帮我把热蜡油涂在伤口上。
1946年春天,一天早晨,我和爸爸去庙角买杏,买好杏准备回家,一位叔叔来到爸爸跟前跟爸爸说:“昨天你买我的杏,多给了两毛钱,今天还给你。”说完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钱塞到爸爸手里就走了。回家后,爸爸从兜里掏出那两毛钱,打开一看里边夹着一张小纸条,爸爸看完就烧了。晚上,那位叔叔来到咱们家,给了爸爸一叠钱和一个油布包儿,两人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那位叔叔就走了。爸爸对我说:“这个油布包后天一定要准时送到德胜门,这些钱是买医药和布匹用的,十天后那位叔叔到万福寺来取医药、布匹和回信,今儿个我得早点走。”我帮爸爸把那个油布包藏在杏筐里两层膛包之间,让爸爸看了然后重新把杏装上,爸爸回屋里对妈妈说:“普兰他妈我这就走了,你好好照顾家和两个孩子,注意有客人来。”爸爸从屋里出来又检查了一次杏筐拴得紧不紧,用手拽了拽回头对我说:“你真是爸爸的好闺女,好帮手。”我和爸爸都开心地笑了。
爸爸高高兴兴地出发了,谁知爸爸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竟然和我们永别了。后来县里来人说,爸爸经过温泉村国民党据点时,由于本村一个姓赵的壮丁队长的出卖,被国民党杀害了。爸爸牺牲后,共产党宛平县的领导来到我们家跟我妈说:“老吴同志是咱们党的好党员,是咱们党的好地下交通员,是我们的好朋友。他舍生忘死,为党传递情报,为咱们边区购买医药和布匹,他生得伟大死得光荣!”
姐姐说到这里,紧紧地搂着我,我俩失声痛哭。哭了一会儿,姐姐接着说:
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妈妈跟我说,常到咱们家“串门儿”的管叔叔也被国民党和咱村的壮丁队杀害了。管叔叔死得很惨烈,不管敌人怎样威逼利诱,都不能使他赤诚的心有丝毫动摇。残酷的敌人竟用烧红的烙铁烙管叔叔的胸膛,管叔叔的身体都被敌人烙焦了,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后来,敌人气急败坏,把管叔叔杀害了。这样还不解恨,还用尖刀割下管叔叔的耳朵,用铁丝挂在烧饼铺门口的大槐树上示众,说要杀一儆百。
姐姐说完了,我们姐俩抱头痛哭。我们为爸爸祈祷,为管家大叔祈祷,愿他们的在天之灵安息!爸爸和管家大叔永远活在我们心里,他们的精神永远鼓舞着我们!
吴普兰,女,北京人,1932年生,务农。
2013年10月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