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献与《古文尚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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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民国以来“《古文尚书》伪书”说的延续与补充

在清儒阎若璩、惠栋之后,“《古文尚书》伪书”说已经成为铁案,但谢庭兰《古文尚书辨》、洪良品《古文尚书辨惑》、吴光耀《古文尚书正辞》等先后为《古文尚书》辩护,他们坚信《古文尚书》不伪。民国时期,张荫麟先生称他们为“反控方”,而所谓“致狱再鞫”,究其质实,便是对这些说法做进一步的审判、清理。

张荫麟《伪〈古文尚书〉案之反控与再鞫》说:

今世言《尚书》者几莫不宗阎若璩辈之说,以梅赜所献书,于今文之二十五篇为晋人伪作。(至伪作之人则或云梅赜,或云皇甫谧,或云王肃,或云王肃之徒。)然阎氏《尚书古文疏证》出后,起而反驳之者亘有清二百余年不绝。除毛奇龄《古文尚书冤词》著录于《四库》者外,尚有十数种,都百数十卷。其立论颇与阎辈之说,针锋相对。则吾人在下最后判断之前,宜不能不覆勘其言。[67]

阎若璩之后,有清二百年间,反驳阎若璩意见的著作不下十几种。而民国时的学者,甚至包括梁启超这样的名家,竟然没有审查反驳者的意见,就直接相信阎若璩之说,张荫麟觉得自己有必要对这些说法再次考辨。他模仿法官断案的形式,自任主审,“传集两造律师,使各将其理由,定为最后之形式,两相对质,然后加以裁判”,对辨真、辨伪两派的说法加以重审,最终评议定案。

吾人非谓上述各项无讨论之价值,惟必待“晚书”与壁书是否为一之问题既解决,然后讨论之,方有意义。若用为解决本问题之根据,则毫无效果。吾前言之矣,欲使反面之主张确立,必须证明壁书与“晚书”之不同,或“晚书”作于壁书出现之后。以下即进而审判此类之证据。

在真伪研判之中,张荫麟先生采用逻辑推理的方法,特别强调要拿出切实的证据,以证明梅赜本《古文尚书》与孔壁中书不同,且撰作于孔壁中书之后。对于梅赜本《古文尚书》究竟是不是来自孔壁中书,辨伪者的证据,一是篇数不同。孔壁中经增多《尚书》为16篇,梅赜本《古文尚书》为25篇。二是篇目不同。三是内容不同,主要理由是刘歆、郑玄等人引《书》与梅赜本存在着差异。张荫麟最后总结说:“反面所举证据极为充分,正面之辩护完全失败。吾人可下一最后之结论曰:‘晚书’不是《古文尚书》原本,换言之,即属伪作。”张先生赞成反方所持意见,判定《古文尚书》是伪书。

客观地讲,张荫麟《伪〈古文尚书〉案之反控与再鞫》虽然增加了正方、反方的观点与证据,但其实质是继续沿用阎若璩“立其根柢”的方法与理路,以孔壁中经作为考辨真伪的标准,查找梅赜本《古文尚书》与之不同之处,以此揭发其作伪之迹。形式上虽颇有创新,但辨伪方法、证据上并无实质性的超越。

虞、夏、商、周的历史,主要靠《尚书》流传至今。胡适先生说:“唐、虞、夏、商的事实,今所根据,止有一部《尚书》。但《尚书》是否可作史料,正难决定。梅赜伪古文固不用说,即二十八篇之‘真古文’,依我看来,也没有信史的价值……我以为《尚书》或是儒家造出的‘托古改制’的书,或是古代歌功颂德的官书。无论如何,没有史料的价值。”[68]儒家按照合于仁义的价值观念,选编《尚书》,并非是作伪。在《古文尚书》之外,胡适打着“材料审查”的幌子,强调“宁可疑而错,不可信而错”[69],将《今文尚书》一并怀疑,置入伪书的行列,剥离了《尚书》对古史的支撑,人为地造成了虞、夏、商、周四代历史的“材料空白”[70]

钱玄同先生说:

我以为推倒“群经”比疑辨“诸子”尤为重要。因“诸子”是向来被人目为“异端”的……不把“经”中有许多伪史这个意思说明,则周代——及其以前——底历史永远是讲不好的。[71]

诸子已经有人怀疑,现在关键是把经书里的伪史讲清楚。在钱先生看来,经书辨伪的意义更为重大。他主张现在的(今文)二十八篇中,有历史价值的恐怕没有几篇。《尧典》《皋陶谟》《禹贡》《甘誓》等篇,一定是晚周人伪造的。[72]“晚书”之伪已经坐实,胡适曾让顾颉刚重提《尚书》真伪公案,考辨《今文尚书》的不可信。胡适、钱玄同对顾颉刚疑古思想的形成,皆有所助益。

顾先生是《尚书》学研究的巨擘,同时也是古史辨派的开创者。伪史的基础是伪书,欲辨伪史,必须先辨伪书,顾颉刚将古书辨伪看作是复原古史的重要突破口。对于《古文尚书》,顾先生信奉清儒的辨伪成果,认定该书是伪作。他强调以史学的态度研究经学,目标在于要使《尚书》还原为古书,成为研究古史的史料,而不成为现代的煌煌法典。[73]1923年,顾颉刚先生之所以能提出“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的重要论断,其中重要的一项是来自对《尚书》的整理研究。

顾先生对以《尚书》为代表的古史文献考察,分四个方面展开:(1)辨古代帝王的系统及历年事迹,作《帝系考》;(2)辨三代文物制度的由来与其异同,作《王制考》;(3)辨帝王的心传及圣贤的学派,作《道统考》;(4)辨经书的构成及经学的演变,作《经学考》。[74]在顾先生看来,清儒已经摧毁了《尚书》中的伪古文,而他的辨伪应侧重更高层面。顾颉刚倡导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打破地域向来一统的观念,打破古史人化的观念,打破古代为黄金世界的观念。[75]他试图彻底推翻古史研究领域的四个“偶像”:作为种族偶像的三皇五帝系统,作为政治偶像的王制,作为伦理思想偶像的道统,作为学术文化偶像的经学。[76]

五四运动以来,“打倒孔家店”,推翻神圣的偶像,不过是一种空洞的政治口号。而顾颉刚以“层累说”为研究范式,将打到神圣偶像落实到学术层面,与当时反传统的社会思潮暗合,所以能在当时社会产生广泛的影响与共鸣。古史辨派在古史理论研究上的成就,明显多于对古书的考辨。“不立一真,惟穷流变”,顾先生在考察历史真相之外,注意到人们的历史认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古书不再是神圣的经典,而是学术研究的资料,把经学推上现代学术研究的平台,“层累说”不仅具有思想解放的意义,更是指导我们上古史的强大理论武器。

张心澄承袭宋濂《诸子辨》、胡应麟《四部正讹》的辨伪思路,撰作《伪书通考》,将一千多部古书打入伪书行列,疑古之风日渐炽烈。张西堂著《尚书引论》,他怀疑孔壁古文在根本上讲来,实无其事,只是刘歆及一般拥立古文的人所虚构之辞。[77]顾颉刚弟子刘起釪从魏晋之际的学术史入手,主张皇甫谧未曾采用《古文尚书》,所谓托始于郑冲的《古文尚书》传授系统是编造的,郑冲与《古文尚书》无关。[78]陈梦家《尚书通论》指出,东晋时期的《古文尚书》,出现于汉代以后,究竟是谁人所造作,向来有不同的推测。他排除了皇甫谧、梅赜、王肃三人的可能性,认为作伪者为东晋的孔安国。[79]

刘起釪、陈梦家等先生的意见,皆深受古史辨思潮的影响,《尚书》经典的神圣外衣被剥落,部分篇目的年代被人为置后。蒋善国先生明确列出七条划分孔传经文真伪的标准:凡孔壁《古文尚书》所无的篇目,都是伪的;凡较汉代今、古文《尚书》内容不完整的各篇都是伪的;凡古籍引《书》明说引某篇经文,它的文词虽见于《孔传》经文,而篇名不同的,都是伪的;凡与周秦古籍和汉人所引经文不同的各篇都是伪的;凡与汉代今、古文《尚书》内容不同的各篇,都是伪的;凡东汉诸儒说已亡的各篇,都是伪的。[80]

马雍《尚书史话》认为,作伪者在搜辑先秦《尚书》逸文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如果他老老实实地把这些逸文按原貌编辑成书,而称之为《尚书》逸文,那倒不失为一项重要的贡献。[81]河间献王也有古文本,孔壁并非《尚书》类文献传流的唯一路径,杜林漆书的来源尚不清楚,不能把孔壁之外的古文皆定为伪书。《尚书》的传授是多线条的,而非单线条的。和蒋善国先生相比,马雍的意见更为客观公允,但依然笃信《古文尚书》为晚出。从民国时期至20世纪80年代,《古文尚书》称“伪《古文尚书》”,《孔传》称“伪《孔传》”,“《古文尚书》伪书”说已经深入人心,成为学界的基本常识了。

综上所述,疑古自唐代已经发轫,如刘知几、柳宗元等。它不是某一个时代的专属,而是一股波涛渐趋汹涌的学术思潮。清代后期的今文经学派,已经出现了疑经范围扩大化的趋势。至民国时期,古史辨派延续清儒质疑《古文尚书》的理路,对古书反思、辨伪达到极致。他们不能区分自然成伪与主观作伪,将长期演进而成的文本变形当作一人一时之伪,因而制造了大量的冤假错案。

古史辨派将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视为古书辨伪最为成功的案例,崔述的“世愈后则其传闻愈繁”,成为顾颉刚“层累说”的逻辑起点。顾先生提出“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的理论假说,正是清儒辨伪学术风气影响下的产物。从民国时期到20世纪80年代,“《古文尚书》伪书”说一直占据着学界的主流地位。期间虽有学者持不同意见,如符定一撰作《新学伪经考驳谊》,批驳康有为“《古文尚书》刘歆伪造说”[82],但声音甚为微弱,无力突破“《古文尚书》伪书”说的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