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和中唐士人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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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阳城故事:元和士风骏发之起点

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抛出“三元说”,元和时期处在其中,他认为:“盖余谓诗莫盛于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12]开元堪称文学盛世,故而是在文学独尊的背景下产生的文学景观。元和则有所不同,社会动乱之后,士人阶层在反思中痛定思痛,士风与文风交汇之下形成“元和”所独具的特质,文风与士风相辅相成而互相激荡。元和士风的特征是士人以“明道救世”为己任,取直道而行,能分辨是非曲直而又敢于直面困境,在变风变雅中追求变体,文学的讽世传统得以接续。“隋唐时代除了佛教徒(特别是禅宗)继续其拯救众生的悲愿外,诗人、文士如杜甫、韩愈、柳宗元、白居易之伦更足以代表当时‘社会的良心’。”[13]余氏的论述举出唐人之例证,四位诗人中有三位属于元和时期,如果再把元稹、王建、刘禹锡、张籍等人补充进来,上述诸人堪称元和文学群像的缩影,可谓“社会的良心”之集合。文学传统的形成离不开文学家的思想能力,除此之外,滋养传统的社会风气,涵养人格的社会环境等都是重要的影响因素。为什么中唐元和时代会以文学盛世的面目出现?何以形成这样或那样的时代风尚?想来,既得益于文化传统之承继,又与士族阶层家学家风的弘扬有着割不断的联系。

身处乱世,苟全性命必然是多数人的选择,能够洁身乱世以全其志也不失为一种可选的方式[14],大乱一来,士人群体中总有遁逃者,或是远祸避难,或是趁机钻营。[15]除此以外,奋而起兵者亦有之。“安史之乱”被史家视为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分界线,其实,这并不是唐代唯一的大变乱,而是从巅峰跌落谷底的世变。曾经有何等自豪的文化自信,如今被雨打风吹去,备受打击的状况导致士人自觉进行重新思考,思考如何接续传统以找到合适的出发点,寻找的过程激发士人汲取思想重建的力量。泾原兵变就是一面鲜活的镜子,这场距离元和时代更近的动乱让臣子们轮番登场:有的视死如归,有的一去不返,有的做了叛徒,有的运筹帷幄。段秀实就是视死如归的杰出代表,与唐德宗共患难的陆贽是运筹帷幄的“救时内相”。但相较于这些杰出人物,与士人阶层产生对话效果且发挥更大影响力的无疑还是阳城。阳城的所作所为传诵人口,被元和时期的文学家记录在案,成为士风的代表人物。

阳城不是独异的存在,而是士大夫阶层面对现实能挺身而出的典范,被看作儒家知识分子和道家知识分子的结合体。[16]如果从思想底色上判断,他接受的主要是儒家思想:大道可行则入世,道不行则退隐乡里,孔子所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成为多数士人的人生信条。阳城先隐居求道,学成而出仕,先是以无为而隐于位,终以品节见士行。“儒家知识分子在社会危机的时代总是要用他们的‘道’来‘拨乱反正’、来‘纲纪世界’”[17],拨乱反正带来的是祸不单行,多少英雄豪杰诉说奸佞当道的无奈,直接因“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而慨叹与歌哭。

阳城(736—805),字亢宗,定州北平(今河北晚县)人。《旧唐书》入“隐逸”类,与王绩为伍;《新唐书》入“卓行”类,与元德秀为伍,类别之差很大。据《旧唐书》卷一九二“隐逸”类之阳城传:“家贫不能得书,乃求为集贤写书吏,窃官书读之,昼夜不出房,经六年,乃无所不通。既而隐于中条山。远近慕其德行,多从之学。闾里相讼者,不诣官府,诣城请决。”[18]这是史家笔下所记载的阳城的读书生活,前一段乃是为读书而悬梁刺股,后一段隐于中条山以德行而为人师。中国古代的读书人,如果想要入仕,需要得到重要人物的提携。所谓的重要人物,可以是王公大臣,可以是皇亲国戚,可以是著名文士。阳城就是得到号称“山中宰相”的李泌的知赏,李泌拜相之后,阳城被举荐为著作郎,“寻迁谏议大夫”。因德行被士人阶层认可的阳城忝列为谏官之后,却让士人们大失所望。阳城未到京城的时候,因为走“终南捷径”早已名声在外,士人阶层都“想望风采”,认为一个隐于深山而不慕名利的士人必会有惊人之处,至少能够“以死奉职”,所以“人咸畏惮之”。等到阳城到任,别的谏官不论大小事都纷纷进言,阳城却与亲旧“日夜痛饮”,缙绅阶层大失所望,“皆以虚名讥之”。《旧唐书·阳城传》云:

有造城所居,将问其所以者。城望风知其意,引之与坐,辄强以酒。客辞,城辄引自饮,客不能已,乃与城酬酢。客或时先醉仆席上,城或时先醉卧客怀中,不能听客语。约其二弟云:“吾所得月俸,汝可度吾家有几口,月食米当几何,买薪、菜、盐凡用几钱,先具之,其余悉以送酒媪,无留也。”未尝有所蓄积。虽所服用有切急不可阙者,客称某物佳可爱,城辄喜,举而授之。[19]

士人以为阳城会恪尽职守,因事随时进谏,谁知并非如此。阳城过上吏隐的生活,不仅未曾死谏,而是根本就不进谏,其所采取的中隐方式遭到士人的嘲讽,关于他徒有虚名的议论自是不可避免,连韩愈都看不下去。《旧唐书》本传云:“韩愈作《争臣论》讥切之,城不屑。”阳城不与之理论,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究竟是要候时而动还是无所作为,难以下结论。建中至贞元时期,陆贽是挽狂澜于既倒的重要人物。泾原兵乱结束,唐德宗追求奢靡享受,重用裴延龄,陆贽频繁进谏而无效,在与裴延龄的较量中节节受挫。这时的阳城在众声沉寂中挺身而出,一展“直正”的品格。面对陆贽与裴延龄之间的这场对决,阳城的表现如何呢?唐德宗经历泾原兵变之后,因动乱中多仰仗翰林学士,平乱之后“多不假宰相权”,裴延龄、李齐运、韦渠牟等善于逢迎者“相次进用”,这些人获得晋升之后,任意“诬谮时宰,毁诋大臣”,陆贽便是其中的一个。陆贽在唐德宗有难之际,伴其身边为之出谋划策,功莫大焉。待到其“咸遭枉黜”,竟然“无敢救者”,这时候阳城坐不住了。据《旧唐书·阳城传》云:

城乃伏阁上疏,与拾遗王仲舒共论延龄奸佞,贽等无罪。德宗大怒,召宰相入议,将加城罪。时顺宗在东宫,为城独开解之,城赖之获免。于是金吾将军张万福闻谏官伏阁谏,趋往,至延英门,大言贺曰:“朝廷有直臣,天下必太平矣!”乃造城及王仲舒等曰:“诸谏议能如此言事,天下安得不太平?”已而连呼“太平,太平”。万福武人,年八十余,自此名重天下。时朝夕欲相延龄,城曰:“脱以延龄为相,城当取白麻坏之。”竟坐延龄事改国子司业。[20]

阳城、王仲舒上疏论裴延龄奸佞,王仲舒入《旧唐书·文艺传》,正是因为其与职事有关的文字获得认可。以直正著称的士人群体时常在沉默中发声,他们的品行就是于人不敢言时独抒己见。从阳城的一生行迹来看,德行、政事、言语等方面均有所作为,且尚隐逸,堪称儒士群体中的君子。阳城、王仲舒身居谏职,张万福乃是一位武将,两位谏官进谏,一位武将支援,诸人构成了一个与奸佞对抗的群体,这样的一幕场景预示着士人之气节犹在。虽因阳城等人居于下僚未必能改变事件的走向,却发挥了谏官群体应有的作用,即以正气驱散歪风邪气。

任职国子司业的阳城被贬,与其门下弟子的获罪有关。《旧唐书》记载,其弟子薛约性格狂躁,因为言事而得罪,被贬至连州,阳城不避嫌猜,与之“饮酒诀别”。唐德宗认为阳城与罪人结党,贬阳城为道州刺史。国子监的太学生王鲁卿、季偿等270 人要求阳城留下,上疏未能交到皇帝的手里。关于太学生上疏一事,柳宗元的文章叙述得非常详细,《新唐书》便是在《旧唐书》的基础上,采摭柳文入传,读罢更能振奋人心,从中可窥知阳城以德行著称所产生的影响力。对于元和士人来说,回顾这段并不遥远的史事,更易于让他们找到可供借鉴的样本。士人阶层的努力在权力集团面前仍然难以奏效,在层层阻力面前坚持操守诚然可贵,却往往居于弱势地位。纵观唐帝国的党争权争,总会形成这样或那样的既得利益集团,公心常常为一己之私利所阻,以邪行压正道,形成令人窒息的权力囚笼。举目前途,天下之君子皆知正路之所在,偏偏曲径可通幽,于是,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会寻常出现,众生甘为“沉默的大多数”。一旦道义沉沦小人就会得志,身处这样的生活环境里,一二贤者所发之声音皆如泥牛入海,即使有些许反响,亦不会影响原有之进程。阳城因言事而被贬只是历史长河中一个普通的个案,这样的历史图景会以不同的方式反复出现。阳城被贬至地方之后,虽失去了直接向皇帝言事的机会,却能以“政事”获得人民的认可。阳城在道州的政绩,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对待吏人以“家人法”,赏罚分明;二是对道州民提倡平等的观念,并为之停贡;三是面对吏人告曾经信任他的前刺史,阳城认为不义,“杖杀之”。尽管出任道州,阳城性情不改,据《旧唐书》本传:

赋税不登,观察使数加诮让。州上考功第,城自署其第曰:“抚字心劳,征科政拙,考下下。”观察使遣判官督其赋,至州,怪城不出迎,以问州吏。吏曰:“刺史闻判官来,以为有罪,自囚于狱,不敢出。”判官大惊,驰入谒城于狱,曰:“使君何罪!某奉命来候安否耳。”留一二日未去,城因不复归馆;门外有故门扇横地,城昼夜坐卧其上,判官不自安,辞去。其后又遣他判官往按之,他判官义不欲按,乃载妻子行,中道而自逸。[21]

阳城任职道州后颇有作为,却依然故我,即便被贬谪后仍然不改其志。最终的结局令人唏嘘:“顺宗即位,诏征之,而城已卒。士君子惜之,是岁四月,赐其家钱二百贯文,仍令所在州县给递,以丧归葬焉。”按照上文所叙“顺宗即位”,则进入永贞元年(805),召回阳城的应该是“永贞革新”的“二王八司马”,这些人中以柳宗元、刘禹锡与之相关。刘禹锡、柳宗元声援过阳城,此时作为执政者则想起用他。《旧唐书》所载的阳城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贞元中期,时间进入元和,唐宪宗非常困惑地问李绛,“见贞元中天下不理,何故如此?”李绛则认为主要问题在于“德宗自用圣智,不任宰臣,奏请皆有疑虑”[22]。自动乱入承平时期,唐德宗遂以自我为中心贪图享乐,建中时期,陆贽所进言多被采纳,而一入贞元,陆贽等翰林学士群体不再受到器重,阳城不顾自身的极谏之事才会载入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