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政第二
2.1 子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
上篇末章暗示,学会知人,才能从政,而从政也是“学”之最大的“用”,所谓“人道政为大”(《礼记·哀公问》,由知人,了解并顺应人性,才能讲“率性之谓道”)。由此切入本篇首章谈为政,为政以德,用德行政,是孔子的基本政治哲学思想。[1]
孔子说:“要凭借(治国者的)仁德治国理政,好比天上北斗,安居本处,而能使众星环绕。”
共:音拱,环绕。北辰:北斗。居:不动,(若轮心)虽动,也不离本处。
政本义为正人,但孔子强调正人必先正己,只有己有德行(如律己宽人、主持公正、尊贤使能、节用爱民)才能得民心;有人格感召力,才能聚人;只有“从我做起”,才能“向我看齐”,如北斗星为众星所拱。本章以天象有序比喻人间秩序,居其所,即“恭己正南面”,治国有序有定力、不出位更不乱动。以德,就是这样通过自己“行不扰民”的仁德,使“近者悦、远者来”。但“纯任德教”(汉宣帝语)也会带来泛道德主义盛行的问题。
2.2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上章明示为政有赖行仁德,本章暗示德的本质是直心无伪,心伪者无良政。
孔子说:“《诗》三百首,用一句话作概括,就是‘直心无伪’。”
蔽:盖,概括。
本章孔子提出归纳法,所谓“一言以蔽之”。在他看来,总数约三百篇的《诗》,总的精神可用其中的一句“思无邪”来概括。该句出自《诗经·鲁颂·駉》“思无邪,思马斯徂”,该诗颂鲁僖公“能遵伯禽之法,俭以足用,宽以爱民,务农重谷,牧于坰野(使不害民田)”。思无邪有两种解释,一是认为:思,语词;邪,伪;徂,音cú,行。思无邪是被孔子用来说明整个《诗经》“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即所谓‘诗言志’者”,[2]其实就是真性情。另一种解释认为该诗属《诗经》中的《颂》,不可能单纯只写马,而是明写马、暗颂人,这样“思”就不能解作语气助词,而应释为虑,邪为散乱,思无邪就是思维缜密。[3]
上章孔子已用归纳法,把为政之法提炼作“以德”;本章又暗示“德”实际是“无伪”,有德之人,心直不虚伪,德本字为“悳”即“直心”,悳《说文》释作“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这是从“德”字入手,与上章相勾连。更多解释认为孔子跳出《诗经》本意,以“思无邪”的字面意思——不乱有序,同上章“政(正)”字相联系。笔者持前一看法,直心无伪,就是正己心,去邪念。历史经验表明,政治人物最大的德,是限制自己的权力,不乱用权,就不会扰民,就能让百姓自由发展,安居乐业。
2.3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上章暗示德本质是直心无伪,本章讲统治者要用自己的直心无伪,培养百姓的直心无伪,那样就天下归仁、天下有道。
孔子说:“用苛政来领导人民,用刑律来规范人民,人民只求免于惩罚,而无(犯禁的)羞耻感;用仁德来引导人民,用礼制来规范人民,人民(对犯禁)有羞耻之心而且内心服从。”
道:音导,引领。之:指民。政:苛政法教。齐:齐整有序,规范。刑:严刑峻法。免:脱逸(免,逸也——《说文》)。格:归服向往,免(脱逸)之反。[4]
孔子归纳治国有两种办法:刑治和德治。[5]前者只是让人不敢违法,但不会让人有羞耻心,后者则通过教化让人有羞耻心,使之不愿、不想违法。相反,无羞耻心就会常生邪念,屡屡作伪,而为阻人钻法律漏洞,法网越织越密,行政成本越来越大。两相比较,前者事倍功半,后者事半功倍;前者强迫,后者说服;前者少人道,后者重人性;前者治标,后者治本;前者驱人,后者聚人。[6]
2.4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上章通过比较两种治国方式,说明只有德治才能培养人民的直心无伪;本章孔子现身说法,讲作为未来可能的统治者,君子如何才能使自己直心无伪,重回到“欲正人必先正己”。
孔子说:“我十五岁立志向学,三十岁(学有所成,依礼)而立,四十岁(知如何取舍应变)而不再迷惑,五十岁知自己天命责任所在,六十岁能善听逆言,七十岁能做自己心中所想之事,却不会有违礼制。”
有:音义又。志:心所向往。立:成。逾:越。矩:礼法。
孔子志学,为的是求道,[7]“谋道不谋食”,“朝闻道,夕死可矣”。对礼的学有所成是求道的第一步,“不学礼,无以立”,“不知礼,无以立也”。守礼不知权变,则“可与立,未可与权”,不是孔子眼中的智者,要由“立”进于“智”。智者深谙礼理,知如何取舍应变,才有所谓“知者不惑”。反之,“遇变而惑,虽立不固”。[8]不惑的智者也是利人之人,“知者利仁”。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而“小人不知天命”。天命也是天理,知天命就是知事物之所以然,这是君子才能做到的;小人知其然(know how)而“可由之”,不知其所以然(know that)而“不可使知之”。另外,知天命的不只是君子,也是仁者。“仁者不忧”,仁者因知天命而不忧,所谓“乐天知命故不忧”(《易·系辞传》)。孔子的知天命不是消极地接受命运,而是以“知所能为、不断进取”来影响命中的偶然,即便因此而失败也不怨天尤人。
耳顺就是知言,[9]“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要知言,一要听得进各种声音,所谓兼听则明,闻者足戒,不以人废言;二要听得清所言微旨,做到心耳相通,闻言知心,不思而得,所闻皆道。真要达到理解“斯人有斯言”的耳顺,需要有比知天命更高的智、更高的人生境界。
孔子认同人之欲望的存在,他不是要“灭人欲”,而是以礼节欲。当一个人可以能动地处理自己的欲望,使之在合于礼的范围内游刃有余,就有了从心所欲的自由,同时却不会逾越礼的规制,最终而有闻道之乐,达至由求道到闻道的圆满人生旅程。从对人欲的理解来说,孔子其实是人性解放的先锋,其作为“至圣”就在于他为后人指明了一种合乎天理的人性。同时,孔子也最早说明,自由不是为所欲为,自由从来就是礼法约束下的自由。此句也有句读(音逗)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10]七十从心,与六十耳顺相对,后者侧重顺应环境,前者强调听从良心。
德治的前提是个人道德的进修,尤其是对主导者本人。因此,上一章讲“外导”,本章就要讲“内修”,具体说是夫子自己的进德之序:从“志学”求道到“而立”知礼,到“不惑”有智,到“知命”君子,到“耳顺”善听,到“从欲不逾”犹如化境。钱穆谓读《论语》的最大宗旨,就是要能“志孔子的所志、学孔子所学”。[11]本章差不多是孔子在其人生之旅行将终结之时所言,其主旨在《论语》全书最后一章也有反映,临终之言与书末之语相呼应,可见编者之苦心孤诣。
2.5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孔子的政治是伦理政治,也是情感政治。求道也好,内修也好,首先要解决对家庭伦理的认识。本章开始的一连四章,分别从无违、去忧、诚敬、悦色四个方面释“孝”。孔子试图通过培育以“孝”为核心的家庭亲情,建立良好的社会人际情感关系。
孟懿子问什么才是孝。孔子说:“(对待父母)不违背礼制。”樊迟(为孔子)驾车,孔子告诉他:“孟孙氏问我什么才叫孝,我对答‘(对待父母)不违背礼制’。”樊迟问:“这是什么意思?”孔子说:“健在时,事奉父母合于礼;去世后,安葬父母合于礼,祭祀父母合于礼。”
孟懿子为鲁大夫,复姓仲孙,名何忌,孟为庶出长子、懿为谥、子为尊称,时为孔子周游列国前,鲁昭公当政时期。御为驾车,古人凡违背礼制者谓之违。[12]
孔子施教不放过一切机会,这次在车上想起刚才孟懿子问自己何为孝,自己回答“无违”,易让人误解为“不违抗父母意愿,唯父母是从”,需要对自己的“司机”重申,“无违”是指不违礼,对待父母的态度用礼(理)一以贯之,从“生”到“死”再到“祭”,都要不违礼,而非以单纯听话为标准。因此,对父母既不能阳奉阴违,又不能违礼护亲,重亲情不能悖大礼。本章点明孝的本质是事亲合于礼制,而培养“孝子贤孙”实际是培养对规制的遵从,做到“从道不从君”。
2.6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
本章将在家事亲“无违”,扩展到出外事君(君泛指长官)亦能“无违”,是对“孝”的含义作拓展。
孟武伯问什么才是孝。孔子说:“父母只担忧子女的身体有病(而对其操守绝对放心)。”
孟武伯为孟懿子之子,时为孔子晚年鲁哀公当政时期。唯其疾之忧:其指子女,之犹为,全句意思是只担忧子女生理有病,不担心品行有失。
本章进一步指出孝为“去忧”,即尽可能不让父母为自己担忧,吻合“父母在,不远游”(儿行千里母担忧)。平安无事,守身即为孝,作死大不孝,而犯上作乱就是自己作死。若对守身作片面理解,也可推出中国人的活命哲学,但这里讲的是通过守礼来守身,不因自己的违礼乱法之言行而使父母蒙羞,沦为不孝(孟子的“不孝有三”分别为陷亲不义、不仕啃老、不娶无后,让双亲丢脸排在第一)。
2.7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前两章都是从否定方面即“不应做什么”来论孝,后两章从肯定方面即“应做什么”来讲孝。从这里可以看出,孔学所讲的“真理”是具体而多元的,并没有单一的标准答案,更不追求“放之四海而皆准”。
子游问如何做才算是孝。孔子说:“今日所谓孝行,只讲能养活父母。即便犬马,也一样有人饲养;(只养)不敬,两者有什么差别?”
子游:孔子学生言偃,字子游。是:只。(能)养:音样,下奉上。至于:即便是。何以:怎样。
在孔子看来,“孝”不能停留在只是供养父母,这是把人道之孝降为待兽之道,关键是事养父母时要有敬,而敬出自心诚,心不诚难有敬。只是给口饭吃,这不叫孝,而是把父母当牲畜来养;上孝养志,其次养色,其次养体。由“孝”而“忠”,都讲表里如一,“无敬”不是真孝,也无法把自己修炼为真正的忠臣。“有敬”才能尽心尽责。
2.8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爲孝乎?”
上一章说尽孝要讲心诚,本章讲尽孝要有悦色,由内到外,修成本能。
子夏问什么才是孝。孔子说:“(始终和颜悦)色,是件难事。有事时,晚生为其代劳,有酒喝时,让父兄享用,这算得上孝吗?”
食:音肆,饭。馔:音撰,吃喝。先生:先己所生,年长者、父兄。曾:音cēng,乃,表反问。
虽然对生人不用悦色来骗人(令色鲜仁),但对熟人尤其父母也不能板脸气人。孔子论孝讲表里如一,心诚必然悦色,即使父母脸色不好也要和颜悦色相待,否则只有“行敬”(替父母跑腿办事“服其劳”,好酒好菜招待父兄)而无“色敬”,虎脸相待,也难称作孝。上一章讲尽孝要发自内心,本章更进一步,脸上不能有不悦之情,而要表现出自己是心甘情愿,这需更高的修养。如果这种极端化的修炼是不讲条件的,不论遇到的是否慈父、贤君都如此,一定会弱化人的反抗本能,远离犯上作乱。表面看,孔子政治哲学中,好像只会有单方面的妥协,伦理上强势一方(父或君)有着不妥协的特权。
2.9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本章将“孝”的指向由“亲”移至“师”,从对父母的态度转为对老师的态度,建立对“君、亲、师”的一体对待。
孔子说:“我对(颜)回说了一整天,从无异议,似乎很愚。课后检视其自处时的所为,也能让我受启发。(颜)回啊,并不愚。”
违:背,逆。退:下课后。省:回头再检视。私:私下里,即老师不在时。
这是孔子在书中第一次私下评价自己的学生,对象就是其最得意的弟子颜回(钱穆认为时其“始从学于孔子”),说我同他讲了一整天,从来没见他发表什么不同意见,看上去有点愚,下课后回来再审视他不在我身边的表现,也足以让我受到启发(或当面不违——给老师面子;背地有应——阐发老师的观点。参见“回也闻一以知十”)。说明颜回并不愚啊。由此可见,表面现象靠不住,教学相长也非只限于课堂。本章似乎要纠上章可能带来的误解,暗示伦理上强势一方要反省,双方互动,体谅对方。学生或部下当面不表异议,不代表他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在领导面前没表现出能说会道,也不一定就不聪明。
2.10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上章暗示识人难,对自己熟悉的学生尚且如此,何况对其他人;本章讲孔子的识人三法。
孔子说:(我识人)“一是看他想做什么,二是再细看他如何去做,三是更仔细地看他做过之后的心情,这样他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这样他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以:为(欲),目的。由:方法,途径。安:乐。焉:疑问词,如何能。:音搜,藏匿。视—观—察:一个比一个仔细,也是由表及里认识人所需要的。
在孔子看来,人的内在道德必然会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外在化,问题是如何抓住这些易为常人忽略的蛛丝马迹。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喜好和追求就有什么样的境界。“由”为凭借,即手段,不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安”为乐,能透露其习性养成、情感寄托,不可损人利己却处之泰然。学会看人,是从政者的基本功。曾国藩大概就是根据孔子的这一思想,形成自己的识人方法。但若对方伪装得很好,也有受骗上当看走眼的时候,还是要建立起能上能下的制度,让骗子只能得逞一时,不会出现一选错便成千古恨。现代定期选举制度就是用选票淘汰“政治骗子”的制度。
2.11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爲師矣。”
上章观人,本章观史。《论语》的编者将现实政治中的知人之法,同历史政治中的资治之术相对照,如果说观人知人在“察”,论学知史则在“悟”,二者共同点都是从已发生的推衍出未发生的,都体现了中国文化中强烈的“实用理性”。
孔子说:“若能从重温已知的东西,悟出新的道理,便可以为人师了。”
故:已知,已发生的,也可理解为上章的“其所”。温故相当于“告往”,知新就是“知来”。
本章表面是在论学,[13]实际要以历史为借鉴,前车之鉴,不可不察。一方面,君子应知人、会学、能教。在孔子看来,学不是死记硬背,而是要通悟有心得,能“温已知、悟新理”。师,不是只告知别人既有知识,而是能有新悟,发掘新知,还要能讲清楚:新与旧的关系、新之为新的缘由,以自己既有知识启发学生的心智,否则就不配为师。另一方面,从更广的意义上讲,只有重温历史(“故”为古人智慧),预测将来,才能为当政者出谋划策而为“君师”,这是君子应有的历史担当。我们也可以认为孔子是从避免“学绝、道丧”的角度作此警示的。
钱穆曾讲过,观察一个新政权有无开国气象,就是将其过去的所作所为与历史上的政权作比较(在鼎革之际,胡适也有相似的论述),这就是生活中对“温故而知新”的应用。
2.12 子曰:“君子不器。”
上一章讲不能局限于既有的结论而自限其识;本章讲君子不能自限其才用,将自己局限于固有模式中,沦为谋食的具体职业分工者,而要“有器量、做通才、能知新”,并且具有独立意志。
孔子说:“君子不应使自己局限于做(被人利用的)器物。”
器是为人所用的具体器皿,特点是容量有限,各司其用,不能相兼,更无自己的独立意志。孔子倡导“人的全面发展”,他可能是最早提出复合型人才的,当然这与当时社会分工还不甚发达有关。
本章更重要的是,孔子暗示:人之为人的意义,在于累积性求新、日日新,而非谋食;君子应既宽容异见,又有自己的独立价值判断,不能沦为别人的工具。有容乃大的人格独立是其对君子的更高期许,这种“容”也体现在知识人要有强烈的社会关怀:当爱因斯坦在教室里讲授核爆炸原理时,他是个“谋食”的物理学家;当他走上社会反对核武扩散时,他就是“谋道”的公共知识人。只有这样,知识人方能在不断细化的社会分工中,始终作为人类文明进步的中坚,担负自己的历史责任。
2.13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
上一章讲君子要做通才,而通才往往给人感觉多知、易溢、常自伐、尚空谈。本章有警示此弊的作用。
子贡问孔子如何做才算君子,孔子说:“先(把自己想说的道理)付诸实施,(实践无误)再把它说出来。”
先行:行在先。从之:之为行,言从行,即先做后说。
孔子强调君子要做行动上的巨人、干事的多面手,而不是开空头支票,只说不做,或无根据地乱说,跨出自己知识领域发议论,或行动赶不上承诺,失信于人。政治家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应如此;用实绩打动别人,事半功倍地推行某种政策,亦如此。
2.14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上一章讲“行”在先,本章讲“公”在先,以公为先的行为,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君子行为;上一章讲的通才君子是自己的“才”通;本章讲孔子认为更重要的是“义”通,即有公义心,不自限于少数利益集团,而谋天下大公。
孔子说:“君子周遍而不比党,小人比党而不周遍。”
周:全,遍。比:音毕,勾结,靠近;比:结党营私。周而不比即“和而不同”,比而不周即“同而不和”。
在孔子看来,君子的行动不只为验证、为践诺,还要体现更大的公、更广的义,以这种公义来团结人,使之因公义相合而有“和”,这就是孔子讲的“周”。小人则反是,只能以私利来聚人,“利合”而非“义合”的结果是“同”不是“和”,常表现结党营私,朋比为奸。孔子把这种情况称作“比”,小人巧言,叽叽喳喳,“小人之比”一定是说长道短,“言不及义”。现代社会为更有效地做到“周”而“和”,提出某种核心价值观作为全社会的公义。
以上三章概括起来就是君子“三要”:要通、要行、要有公义心。
2.15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上章讨论为人要周,本章讨论为学要周,并由君子之通,联想到学与思的兼顾及贯通。
孔子说:“光学不思就会被蒙蔽,光思不学就难释疑惑。”
罔:蒙蔽、无所得。殆:疑惑、疲困。
学是吸收,思是反刍。[14]一方面,吸收讲求兼容并蓄,学不能局限于一家一派,只顾及与自己意见一致的;另一方面,反刍为鉴别是非,思要慎、要有一定准则,不能在吸收中丢掉了自己的根本,脱离了学之思,易疲困,更易自以为是。参见(15.31)。
学而不思的结果是温故不知新,思而不学就是试图不温故而欲知新。前者无所得,甚至受骗上当,后者陷入封闭空想不能自拔,最后走火入魔,身心交瘁。政治家把经典当教条,“照葫芦画瓢”,属典型的“学而不思”;关起门来另搞一套,还以为是在创新,则是可笑的“思而不学”。
2.16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上一章讲“学与思”要兼顾;本章讲人的思想认识也要有兼顾,不应走极端。
孔子说:“钻牛角尖出不来,其危害明摆着。”
攻:取。异端:两个极端,为“中庸”之反,也有指偏激之学说。也已:语助词,表示肯定。
思而不学的极端情形便是钻牛角尖,孔子将之形容为“攻乎异端”(“执于一端”,是“叩其两端”之反面),[15]如果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当然陷于危殆。若将“异端”解作异端邪说,“攻”作攻击解,似乎暗示孔子提倡“百花齐放”,与事实不合,不取。
中庸即共识,即人类的共同价值,如果不以普遍认同的价值标准为指导,老想另搞一套,反复折腾,确实害多益少。在当时,无论是损人利己,还是唱“兼爱”高调的墨家,孔子认为都是偏执于一端,异于士大夫的共识,而调和二者的“有差等的爱”,才是价值标准。此外,政治讲妥协、折中,只取与自己一致的意见,完全否认与自己不同的见解,结果不能得到最大多数人的拥护,这样做当然是有害的。
2.17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
上一章讲不执一端,本章讲若是执于异端之知(异,《说文》谓“分也”,部分),只能是自以为知,其实不知,正所谓“盲人摸象”,执于一端,以为真理。孔子认为要以不知为起点,才能有知的扩大。
孔子说:“(仲)由啊!教你的都知道吧?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这就是智。”
由:孔子弟子仲由,字子路。诲:教。女:音义汝。(是)知:音义智。
在孔子看来,有智慧就是知道自己的知是有限的。对不知道的东西采取老实的态度,不以不知为知,即知我所不知,正如苏格拉底所言:“我只知我无知”(I know nothing except the fact of my ignorance.)。权力的傲慢,在这里表现为将真理视为权力的奴婢,谁官大,谁掌握真理。
2.18 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上章抽象地讲,最重要的“知”是知自己不知。本章具体地说,孔子认为确定自己知多少,是说话办事不出错的前提。
子张问如何做好公职。孔子说:“多听而搁置可疑部分,谨慎谈论其余无可疑部分,就可少讲错话;多看而搁置可疑部分,谨慎施行其余无可疑部分,就可少作悔行。少讲错话、少作悔行,自然能尽职有禄。”
子张:孔子弟子颛孙师(复姓颛孙,颛音专)。学:问。干:求;禄:俸禄即工资收入;干禄即求仕,这里指做好公职。尤:犯错。殆:疑;阙:搁置;阙疑:采取“不知为不知”的态度。其余:确实知道的部分,即“知之为知之”的部分。
官员按孔子告诫,谨慎对待言行,就不会有“权力的傲慢”,[16]这也是为官的起码要求,否则,实在对不起所取的俸禄。这里为官之德与为官之智是相通的,官员惠民不讲大话,决策不“拍脑袋”,是官之德,更是民之福。
2.19 哀公問曰:“何爲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上一章讲自知,为官自知而有禄,服从自己所知可少错、少悔;本章讲知人,知人方可选对人,能让民众服从。
哀公问孔子:“如何才能让老百姓服从统治?”孔子恭答:“提拔不作伪之人,以他们作为榜样,并领导及感化心术不正、自欺欺人的人,老百姓就会服从您;(反之)提拔心术不正、自欺欺人的人,以他们作为榜样,并领导及感化不作伪之人,老百姓就不会服从您。”
服:心服。直:不作伪。枉:心术不正、自欺欺人。错:攻错,榜样;或释作“置”。诸:音义“之于”。哀公为“春秋十二公”最后一位,时为孔子周游列国回到鲁国时已步入晚年。凡君有问,用“对曰”表示作答,以示尊君。
本章孔子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治国最终是对“人”的选择,选择有知且真诚用知的人,方能治好国。另外,在孔子时代,“民服”是治理合法性的重要表现,因而是统治者很在意的。现代民主政治也从统治者用人让民服,进化为直接通过选票选人让民服。
2.20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上章希望能让民众诚服,本章则希望能让民众做到三点:敬、忠、劝,讲的都是如何能从民众那里得到积极回应,其统治效果要好于上章的诚服。
季康子问:“如何才能得到民众的敬重、忠诚及勤勉?”孔子答:“以庄重的面貌来领导人民而使其心中不置疑自己的统治;以对亲人的孝悌、对民众的慈爱而使其心中诚服自己的统治;以选拔善良之人、教导能力不足者,使大家都能各尽所能、勤勉工作,在行动上支持自己的统治。”
(忠)以:与。临:上对下。劝:勤勉,三字均从力。季康子为鲁大夫,与哀公同时代,孔子结束周游列国返鲁,由他迎回。本章与上章对话都在孔子晚年。
“敬、忠、劝”比单纯的“民服”要求更高,体现对统治的认同度逐步提升,从内心不置疑(敬)到内心诚服(忠)再到实际行动支持(劝),[17]可看作民众检测统治者治理优劣的重要指标。
本章的启示还在于,领导提升属下的能力、更好地运用其能力,激励人充分实现自身价值,是对他们的真正关爱,这是现代人力资本管理最重要的内容。真正的国力提升是人民的能力提升,孔子可谓中国最早人力资本管理大师,他对统治者提出“举善教不能”,在当时是很超前的,要比简单地使民服、民敬、民忠更具实质而持久的意义。
2.21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爲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爲政,奚其爲爲政?”
上面两章,孔子讲用人要“举直、举善”;本章讲如果自己没被举到,也没关系,同样可以在原来的位置上“从政”,这是孔子用自己的行动来诠释“人不知而不愠”。
有人问孔子:“你为何不出来从政?”孔子说:“《尚书》中讲‘尽孝父母,友爱兄弟,(以民风)影响政风。’这样就等于是在为政了,为什么一定要为官才算从政?”
或谓:泛指有人问。子奚:子为你,奚即为何。友:指兄长对弟妹所承担的义务,与“悌”对讲。[18]施于有政:施,音邑,延,移;有:无义助词。奚其为为政:其为助词,第一个为是指为官,第二个为是成为、算作。
本章年代在鲁定公初年,孔子虽尚未周游列国,但其德能已名声在外,应仕而未仕,才有上面的问答。在孔子看来,孝为政基,一个人有孝悌之举就是在培育良好的民风,这才是最重要的政治,而不能说在位才叫作从政。[19]当今,老同志退下来不问政,就是以特别方式在从政,如果再去参加“关工委”关心下一代成长,那就更是从事发挥余热的政治了。
2.22 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
上一章讲“从政”不一定要做官;本章讲“无信”一定难以做人。编者是在暗示:人可以不从政,但不能无信。
孔子说:“为人无信,不知道他可以做什么。(如同)大牛车无,小马车无
,它又如何能驾行?”
不知其可: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音倪;
:音月。它们分别为驾牛大车及驾马小车的关键性灵活接榫。少了这两个东西,牛或马便与其车相脱,车不成其车。另外,
既有束缚牛马的作用,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车体的灵活转动。人之信犹如车的这两个不可或缺的部分,缺之,人与人之间就无法正常交往,社会也就解体了。
讲信是做人的基础,更是从政的基础,参见“民信之”“民无信不立”。至少在孔子看来,从政的人生价值并不那么高,而无信则人生难有真正的社会性。
2.23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本章是孔子的历史预测学。上一章讲的信,其原义为伸,如果政制成为一种历史性延伸,犹如“明早旭日定东升”般地确定,也就有了历史预测的信。
子张问:“十代之后的情况可以知道吗?”孔子说:“殷因循夏的礼制,所作的增减,是可知的;周因循殷的礼制,所作的增减,是可知的;如果是承继周的礼制,就算今后百代也可知。”
世:三十年或一代最高统治者的执政时期(也有说是一个朝代)。[20]因:因循。礼:大的政制架构。继周:承继周制,“继”字强调架构不作大的变动。
上章的、
是使车的整体不散架的关键部件;本章讨论的一国政制大框架(礼)不变,其细节可随历史条件变迁而增(益)减(损),所谓“礼,时为大”(《礼记·礼器》)。这里,损益便是改变,便是与“因”相对的“革”,其变体现“礼之时”,其不变部分体现“礼之意”。[21]因此,孔子主张政治体制的渐变,以损益来保证体制大框架不变下的与时俱进,是种保守的进步主义。其预测(可知)也是据大框架做出大致估计,而不能预测具体的细节。变通、变通,相承继的“通”可知,相差异的“变”细节难知。在他看来,只要基本架构不变,其大模样,虽百世也可知。
2.24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爲,無勇也。”
本章接上章的“继周”。孔子以继周为己任,在他看来,只要周礼作为基本制度是适宜的,其中就有“义”,就应勇于捍卫它。孔子的“勇”不是匹夫之勇,是勇于捍卫国家根本制度的大勇。当时各种乱礼之举频现,孔子多加抨击,以本章导入下篇《八佾》,说明为何孔子对乱礼行为“是可忍,孰不可忍”。
孔子说:“不是自己的祖宗却要去拜祭,是谄媚。碰见正义之事而不敢做,是无勇。”
鬼:喻先祖。
本章前句批评“不当为而为”,后一句批评“当为而不为”。其中“祭、谄”有深意,暗示胡乱引入别人的基本制度就是乱礼,就是祭他人之鬼,就是“改夏礼、认夷制”的谄媚之举。
如果把夏礼的基本内容加以拓展,就有了“文化中国”的概念,其内核便是“苍生意识”和“民本主义”。中国的任何统治者丢掉这一内核,都将是对华夏文明的背叛,最终要被华夏儿女所唾弃。中华文明绵延不绝,就在于捍卫她的义士前仆后继,以自己的大智大勇,不屈不挠地进行着“继周”的伟大使命。
[1]亚里士多德也认为,“统治者的道德品质应该力求充分完善”,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第39页。可见,西方古典政治哲学模式还是把政治与道德联系在一起的,二者的分离是在信奉“恺撒的归恺撒,耶稣的归耶稣”这一“现代性”理念之后,见万俊人《我们为何需要政治哲学》,[美]安靖如《人权与中国思想》,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总序)第4、8—9 页。本章的意义在于,孔子是要“正视人性中的真实德性为推动文明的原动力”,以“从人性的层面建立文明的基础,透过德性的自觉,建立仁爱而公正的德性社会”,见邓国光《圣王之道——先秦诸子的经世智慧》,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40 页。另外,德治的实质是人治,其基础是自然经济,其预设是性善论,见《重释传统——儒家思想的现代价值评估》,第278—279页。还有学者提出本章的“北辰”,不仅象征“闪亮的道德、无为的智慧,亦是坦荡的勇气”,最后一点就是对政府公开性的要求:一个“公开、透明、昭昭然的政府”,见聂长建《“为政以德”的政治哲学解读》,《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
[2]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7页。
[3]思无邪是第四段,前三段分别为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颂僖公之思的广泛、久远、不辍(斁为厌、终),以此推出“思无邪”为思维缜密。
[4]也有人以“格”通“革”,即洗心革面。(清)黄式三:《論語後案》,凤凰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23页。
[5]有学者认为,儒家的治理理想是“礼治”,它包括承认与尊重社会的礼俗之治,礼俗与宗法“构成了一道有效隔离皇权渗透的屏障”,见《中国的自由传统》,第66 页。更有学者将“礼”视为“最根本的人类社会制度”,见[美]狄百瑞《亚洲价值与人权:儒家社群主义的视角》,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页。
[6]在某些学者看来,本章更多是要“强调没有道德指引的法治是不够的”,见《为了人的尊严:中国古典政治哲学批判与重构》,第169页。
[7]有学者认为本章的“志”,是孔子“对一种旨在自我实现的道德体系作承诺”。[美]郝大维、安乐哲:《先贤的民主:杜威、孔子与中国民主之希望》,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页。
[8]《論語後案》,第26页。
[9]冯友兰先生提出“耳”只是“而已”的急言,“六十而耳顺”是“六十而已顺”之误,“六十而已顺”即谓“顺天命”,所谓“事天”。人与宇宙之间从“知天”到“事天”再到“乐天”最后至于“同天”。冯友兰:《中国哲学之精神》,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页。
[10]胡适称这种状态,“便是已到‘乐之’的地位了”。《中国哲学史大纲》,第77页。
[11]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7页。
[12]《论语集释》,第80页。
[13]杨向奎先生认为,对孔子而言的“故”是《诗》《书》《礼》《乐》。杨向奎:《大一统与儒家思想》,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34 页。也有学者认为,本章孔子的本意是要“表述儒家的司法思想,即尊崇判例法。‘故’,即以往判例,‘师’,即法官”,见吴钩《中国的自由传统》,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8页。
[14]邓国光认为,孔子之“思”,“是在人性自觉基础上开出的理性思维,与‘学’相辅相成”,见《圣王之道——先秦诸子的经世智慧》,第240 页。张岱年提出孔子方法论有两个原则:“一以贯之”与“博学于文”(“多学而识”),前者是“思”的工夫,后者是“学”的功夫所达到的,见《中国哲学大纲》,第529 页。胡适则认为,孔子的知识论注重推论,必然要注意思虑,见《中国哲学史大纲》,第70 页。钱穆特别看重“思”,认为“由思得通,通而后见道”(否则就是“见事不见道”),而“‘思通’是志道之学之首务也”,见《孔子与论语》,第200页。
[15]“执一则人之所知所行,与己不合者,皆屏而斥之”,执一则为异端。孔子“无常师,无可无不可,异端反是”,见陈大齐《论语辑释》,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207页。
[16]有日本学者指出,本章孔子是“想抑制子张的好大喜功”,教其“在细节上要谨慎”的道理,见《孔子的学问》,第245页。
[17]有学者认为,这里的“忠”是要说明,它是国家要求人民的基本政治伦理。参见《轴心时期的儒家伦理》,第99—100 页。本章首现“教”字,有学者指出,中国古代社会治理的最大特征是“教”。王绍光主编:《理想政治秩序:中西古今的探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86页。
[18]《中国政治哲学发展史——从儒学到马克思主义》,第86页。
[19]有学者指出,对孔子来说,“在家中建立的秩序本身就是一个基础,任何更大的社会与政治秩序都离不开这个基础”,见《先贤的民主:杜威、孔子与中国民主之希望》,第119页。或者说,“通过改善自己的家庭、地方事务来尽自己的政治义务”,见《旧邦新命——古今中西参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学》,第147页。
[20]本章首现“世”,关于“世”的本意及其意识,见[日]高木智见《先秦社会与思想:试论中国文化的核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1—75、107—129页。
[21]有学者据本章认为孔子所说的“礼”便是指周礼,其贡献是向周礼注入了平民精神和民本思想,参见《中国政治哲学发展史——从儒学到马克思主义》,第69、71页。潘光旦先生提出,“本位文化”应具“历史的绵续性”与“部分的联络性”,这一思想与本章的主旨是吻合的,见《儒家的社会思想》,第131页。另外,儒家的“礼治”暗含“统治者有权插手和干预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见《理想政治秩序:中西古今的探求》,第152页。还有学者具体给出三代之礼的内容:昭穆制、宗法制、封建制,东周对西周所损的是昭穆制,所益的是封建制。而在(15.10)中孔子有所抉择,就是有所损益。其“可知”也是基于“有不可损益者”,如“俭”“仁”,见《中国思想传统的创造转化:韦政通自选集》,第112—1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