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中世纪对异质文化和引文库的利用给文学的启示
艾柯的祖国意大利一直就是思想巨匠和科学家的摇篮。在文艺复兴时期,涌现了作家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艺术家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思想家瓦拉、皮科、彭波那奇、布鲁诺、库萨的尼古拉、马基雅维利;科学家达·芬奇、路加·帕乔里、吉罗拉莫·卡尔丹诺、尼古拉·塔尔塔里亚、哥白尼、伽利略,等等。他们在数学、物理学、化学、医学、天文学取得卓越成就。在所谓黑暗的中世纪,意大利人的创造力反而得到了总爆发。把经院哲学推上顶峰的也是意大利人,托马斯·阿奎那建构了庞大而全面的思想体系:形而上学思想、认识论学说、伦理道德和社会政治思想[6]。
艾柯继承文艺复兴精神,从中世纪文化考古一直推进到万维网研究,以他卓越的成就跻身于思想巨匠之列。中世纪文化是他思想之根,他多次提到自己是“处于冬眠期的中世纪学家”,而中世纪是他“每天的沉醉”[7]。他不断重访中世纪,界定中世纪,发现了中世纪人独特而重要的思维和文化活动方式,对他的治学风格产生了深刻影响,尤其给他言说百科全书文本的组织机制以启示。他推崇中世纪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推陈出新的精神,并在这种精神的推动下对中世纪哲学、文化、美学等思想进行了创造性的转化和利用,将这些营养根茎和后现代主义的大动脉接驳起来。
一 中世纪异质文化的融合和伪造拼贴书页
在一般人看来,中世纪是黑暗时代,让人联想到绑在火刑柱上焚烧的异教徒。诚然,中世纪有让人恐怖的一面,固步自封、刻板教条,随处可见挂牌子、屠杀、折磨和死亡情景,是对信仰的空前浩劫。用艾柯的话来讲,中世纪并不是一个快乐的时代[8]。但是,中世纪也有明亮的一面,是知识的辉煌时代,从艾柯对中世纪的界定中可以发现他对其文化形式的着迷。他把中世纪分成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1)西罗马帝国灭亡至公元1000年。这是危机期和衰落期,使用暴力调整民族和文化之间的冲突;(2)1000年到人文主义时期。这期间发生了三次文艺复兴,包括卡洛林文艺复兴、11—12世纪文艺复兴以及14—17世纪文艺复兴[9]。
具体说来,一个中世纪从中世纪早期延续到1000年之后,是充满知识活力的时期。艾柯指出,中世纪是视觉文明,大教堂是石质大书。神职人员掌握着知识的传播,教堂主宰着人们的生活。在这一时期,蛮族文明、罗马遗产和基督教、东方元素之间敞开对话,僧人跋涉旅行传播知识,异质文化发生相遇和碰撞。在罗马和平消失之后,危机四伏,不同的文明产生冲突,这一过程促进了现代西方人形象和新思想的演变。波伊修斯普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的思想,并对亚里士多德著作进行重新解读。他不是照本宣科,或者重复他人之言,而是发明了新的文化方式[10]。时下,全球化时代见证了知识大爆炸,各种思想在剧烈地碰撞,中世纪模式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下世界。
另一个中世纪产生文艺复兴,这一时期基本上是考古。但是,中世纪文化并未得以系统化的保存,而是进行了随意的毁坏和无序的保护。结果是,重要的手稿消失了,而抢救下来的又难以辨识。在中世纪,诗行常常被划掉,用谜语或者祈祷文填补,来编造圣书,或者篡改文本。伪造和拼贴书写风气大行其道。这个中世纪是过渡期,神职人员的书写内容介于真与不真之间,用近似虚构的方法整理着文化资源。因此,中世纪文化不是通过冬眠,而是通过大量的人为干预,进行不断再译和再用,在怀旧、希望和失望的复杂情绪中达到平衡[11]。
艾柯说中世纪虽然是一个整体概念,但是他在经年的钻研基础上,还把文人笔下建构的形态各异的中世纪也加进来,又增加十个小类。(1)把中世纪当托辞的歌剧式或塔索(Torquato Tasso)式的中世纪;(2)阿里奥斯托(Ariosto)、塞万提斯和拉伯雷讽刺性重访的中世纪;(3)弗雷泽塔(Frazetta)的奇幻画、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描绘的野蛮时代的中世纪;(4)贝克福德《瓦泰克》(Vathek)笔下以暴风雨笼罩下的古堡和幽灵为特征的浪漫主义的中世纪;(5)马里坦加以复兴的长青哲学(Perennial philosophy)或新托马斯主义的中世纪;(6)具有19世纪强烈民族身份的中世纪政治乌托邦;(7)前拉斐尔学派、罗斯金、于斯曼(Joris Karl Huysmans)等的颓废主义的中世纪;(8)马比庸(Mabillon)、麦列多里(Antonio Muratori)、吉尔松用文献学重建的中世纪;(9)取材随意,结构摇摇欲坠的所谓传统的或者秘密的中世纪;(10)期待千禧年的那个中世纪[12]。
总体而言,艾柯认为中世纪人求知欲强,思想活跃,创造出一个伟大而辉煌的时代。但是,那也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社会错综复杂,天下不太平,内忧外患。“首先,有伟大的和平,但日渐式微;有伟大的国际力量,用语言、风俗、思想、宗教、艺术和技术统一世界,然后因其难以控制的复杂性,在某一点上,又分崩离析。因‘野蛮人’压境而崩溃;这些野蛮人并非没教养,而是带来了新的传统、新的世界观。”[13]中世纪人过着半游牧化的生活,不仅出行时常遇到土匪,而且还要面对世界末日将至、新千年浩劫的恐惧。即或如此,外敌除了劫财,还把新的信仰和生活方式传布过来。罗马帝国的和平景象一去不复返了。在追问谁是野蛮人时,艾柯用类推的方式说,西方古典管理理论先驱和组织理论之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堪比诗人维吉尔,他写的史诗相当于《鲁宾逊漂流记》。这个野蛮人就是资本主义,他取代了封建社会。说得细致一些,蛮族指的是高卢人和亚洲人,他们在入侵罗马帝国的同时,带来了新的观点和新的生活方式,加速了文化的融合[14]。
对于中世纪文化思想的重要性,沈清松在吉尔松《中世纪哲学精神》2000年新版译序中这样写道:
基本上,就某种意义而言,“后现代”其实就是返回“前现代”。当代人在走出近现代性的牢笼之后,又返回到中世纪对于宗教的重视,强调理性的整全作用,并重视人类信仰的深度与德行的培养。我个人并不认为历史真有循环,然而,在某种意义下,中世纪的精神已在后现代思潮中重现。我想,历史之所以会有某种循环,是立基于人类总须在历史的道路中找寻无以预测的未来路向的指标。……[15]
艾柯多次提到,后现代主义不是从编年史上可以界定的潮流,它只是一种范畴和运作方式,贯穿所有时期[16]。这就对用时间标杆来衡量后现代主义的做法加以了否定。从艾柯对中世纪的界定中不难发现,他对这一时期文化特征秉持一分为二的态度,看到了考古中伪造书页的行为、民族冲突中异质文化的碰撞背后的积极因素。他聚焦经院哲学家阿奎那的巨著,从旁征博引手法、对异质材料的处理方式发掘百科全书文本的写作路径。
二 阿奎那异质思想的综合和引经据典笔法
阿奎那是学富五车的僧侣,著作等身的经院哲学家。艾柯觉得僧人知道何谓中世纪[17],对阿奎那著作的研究开启了他中世纪学术之旅。他在1956年发表论中世纪美学的书,1969年又就此发表一百来页内容;然后发表几篇论中世纪的论文;1962年发表论著,论乔伊斯作品里呈现的中世纪;1972年发表关于《启示录》(“Apocalypse”)的研究成果和对列巴纳的比阿特斯(Beatus of Liebana)的评注。为什么艾柯总是重访中世纪?中世纪给了他理论书写和小说创作以何种启示?艾柯在写给他的出版商弗朗哥·玛丽亚·里奇(Franco Maria Ricci)的信中,如是谈到他的学术道路的选择:“不论你决定如何看待,我穿行栖居着独角兽和鹰狮兽的象征森林,跨过掩藏在目录方阵中、看似大教堂的尖顶和方形建筑中恶意的倒刺,而抵达学术之路。”[18]可以说,中世纪认知方式、神学思想是艾柯学术道路上不可绕过的路碑,“中世纪哲学原则与界定后现代的那些哲学文化之争之间的冲突的结果”[19]造就他的思想特征。
中世纪是“侏儒托着巨人,而不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时代[20],是“思想的战国时代”[21]。以阿奎那为代表的中世纪学术,走的是托举巨人的路线。当时,人们敬畏昔日权威,将学术与权威崇拜紧密相连,对权威论断的价值加以顶礼膜拜,以此衡量作者或文本是否达到权威的高度。托马斯主义成为经院哲学巅峰成果。12世纪之后,尺度变成文本的质量,依靠其中所包含的真理,即知识含量,以及读者的解读。里尔的艾伦(Alan of Lille)在12世纪末说过:“权威有一个蜡做的鼻子,可以朝向不同的方向。”[22]言外之意是,虽然中世纪学术必须参考《圣经》和天主教教义,无法摆脱先贤思想的制约,但是个人还是有可以创造和发挥的自由空间。说到底,就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布鲁诺洞察到中世纪人虽然崇尚希腊人、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知识,但是这些知识并不能消除这个时代潜伏着的思想危机,还需要借助其他价值。他相信“能够在世界的破裂的墙上打开一个通向‘唯一-整体’(Uno-tutto)的缺口,它是无限的爱所必需的绝对的善,它的真是现实的积极意义的保障”[23]。集真和善于一身的阿奎那神父庞大思想体系成于中世纪也就不足为奇了。在创作传统上,意大利作家总是将目光投向灿烂辉煌的古代文化,在中世纪文明中考古,寻觅创作的灵感,借古喻今,批判现实社会的弊端和不合理现象[24]。
什么样的巨人才能将现代人高高托举?艾柯在2001年米兰音乐电影节上《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讲话中对权威有一个蜡做的鼻子做了新解。在现实中,今天的思想家讲的话跟前人不一样,才会受器重。然而,每次思想革新,都要向父亲们的祖先——前辈和古圣贤借力,利用他们的伟大思想来反抗父亲的权威,解构其逻各斯。而经院哲学家正好相反,他们边重述神父们的言辞,边弑杀神父。从创世记到救赎,到耶稣降临的宗教观的演变,是教堂在不断寻求一个又一个父亲的过程。阿奎那将基督哲学革命化,面对质疑,他重述圣奥古斯丁之言。艾柯重提伯纳德“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观点,呼吁主动而勇敢地创新。他号召艺术家站在祖父的肩膀上,借助祖父的力量,来淘汰父亲。原因在于,文艺复兴在考古中重建人为宇宙中心的视野,康德利用休谟摆脱教条主义,马克思以希腊原子论发展其唯物主义思想,乃至达尔文从猿身上发现了人的进化。在艺术上要创新,需要重新发现遥远的父亲,来为腐败的思想换上新鲜的血液[25]。艾柯还在他的随笔和《从树到迷宫》一书反复提到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观点。
艾柯心中遥远的父亲指的是古典时代和中世纪的前辈,尤其是中世纪的哲学家。于他,中世纪文化是现代思想之根,孕育着后现代思想的胚芽。美国学者法罗纳托在《艾柯的混沌诗学:从中世纪到后现代性》的前言中对艾柯的批评著作和小说产生的哲学背景做了追溯,发现他早期对中世纪哲学的涉猎,特别是对阿奎那的研究,以独特的方式与他对后现代阐释学的浓厚兴趣相交融,形成他重要的艺术思想。艾柯的学术行旅经由早期对后克罗齐美学的研究,而贯穿语言学、信息理论、结构主义、符号学、认知科学和传媒研究。他的文论和小说写作在两个层面上显示出独特性。一方面是典型的中世纪式对代码的寻求和代表解构趋势之间的矛盾所产生的张力。宇宙和混沌、有序和无序之间的冲突在“混沌”一词得以反映。另一方面,艾柯将这些对立面或者悖论加以组合,把过去的范畴在现代语境中加以重新演绎。具体说来,这些元素让艾柯作品以高难面目示人,不仅在当今知识界制造符号学回响,而且用过去的批评模式测量当今世界[26]。在《玫瑰的名字》中,奥卡姆的威廉的认知论,美国哲学家皮尔斯的试推法,维特根斯坦的语言理论等等,在制造符码,也在解构。
中世纪阿奎那综合性哲学体系包罗百科知识,对艾柯知识观的形成起了决定性作用。阿奎那童年在卡西诺修道院当修童,后来到那不勒斯大学学习“七艺”和“四科”,掌握文法、修辞、逻辑,算术、几何、天文、音乐。他学习自然哲学,接触阿拉伯哲学家阿维罗斯(Averroes)译注的亚里士多德学说。道明会教授将他引向神学和学术,把学问研究和神修相结合。1243年,阿奎那18岁时,加入教会[27]。在托马斯时代之前,4世纪时代的基督教柏拉图主义者圣奥古斯丁的思想主宰着基督教;而阿奎那推崇亚里士多德主义,他的神学思想被视为基督教会的大敌而被禁止传播。在13世纪,奥古斯丁神学和哲学地位受到亚里士多德著作及其后人和阿拉伯人的评注的冲击。托马斯·阿奎那批判阿维罗斯对亚里士多德的评注错误,把亚里士多德主义和基督教学说融会贯通,把势不两立的两大思想体系加以创造性的综合,由是有了圣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新柏拉图主义[28]。他的博学、辩才、逻辑和虔诚使他成为天使博士、圣徒、教师、神学家和哲学家,他的思想成为西方拉丁教会天主教官方哲学。他把“理知”与“超理知”或者信仰进行区分,又把二者加以统一和整合。他的哲学之基,是他的“知识论”;他的哲学之体,是他的“形而上学”。形而上学探究万事万物的本原,与上帝联系起来,使上帝成为万事万物的最后原因。他在他的知识论和形而上学的思维框架中,建构他的人性论或者伦理学,以及宗教哲学[29]。
阿奎那知识渊博,哲学史家吉尔松将其著作分类,总共统计出有100本左右,涉及神学、学术讨论、圣经注疏、亚里士多德注疏、辩论、论道、特别论题论文等等,涉及物质、生命、数理、人的意识、人的精神等,理论延展于物理学、哲学、人类学、逻辑学、形而上学及神学等不同层面。其著作“结构严谨、证据繁博、论证缜密、学理精深”[30],影响深远。阿奎那的整全视野让后世管窥当时思想的盛宴,艾柯继承了这种胸怀宽广、大气磅礴的学术风格,在整合符号学资源和小说的知识含量上可见一斑。
阿奎那哲学影响力,在于他的推陈出新。传记作家古列莫·达·托科(Guglielmo da Tocco)在评价这位托钵僧学者的演讲时写道:“在他的演讲中,他提出了新的论点,并发现了一种新的而且清楚的论证方式,提出了新的理由,所以,听他教授这些学说,并用这些新理由释疑的人,没有一个会怀疑,上帝要以一种新的光来照他……他得到了新的灵感,因而会毫不犹豫地教授和写作新的东西。”[31]他将神学和亚里士多德理论接通,“新的光”便出现了。他的《神学大全》(1266—1273)有两百多万字,其中运用亚里士多德逻辑和思想,从认识论、知识论、本体论和存有论视野来阐释上帝、精神与灵魂、伦理与道德、法律和国家等。
通过对古典思想的综合和改造,托马斯哲学发展了两大价值体系,即存有的哲学人类学。前者赞颂世界、生命、人类之伟大和上帝之无限;后者探讨人类才性与活动[32]。吉尔松高度赞扬托马斯主义:“这种包容全体、叠分层次的价值哲学,展现于物理哲学、逻辑学、知识论、伦理学、宗教哲学、存有学和宗教实践里面,本末兼顾,巨细靡遗,高下相容,层层逼近,以至抵达存有的高峰,然后更从彼最高精神光明下来,回照各层存在,统摄为一以贯之的系统。信仰与理性调和,宗教与哲学并重,这实在是人类思想之一大光明。”[33]
这一经院哲学体系——托马斯主义给了天主教思想完整的框架,不论是耶稣会、多明我会还是方济各会。中世纪早期,人们透过神的故事观物,宇宙是充满幻象的,世界也是神秘的象征森林。在阿拉伯人译介亚里士多德思想之前,欧洲文化是脱节的,恰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懂天的不懂地,反之亦然。阿拉伯人通过亚里士多德加以联通。亚里士多德精通百科知识,他谈上帝,谈尘世,懂逻辑、心理学、物理学、政治学。面对庞杂的知识,阿奎那在承认其各自独立的前提下,用上帝是自然真理与理性真理将它们统一起来。他利用真理的统一性,或者人与上帝本体的统一性,把分割开来的知识门类做了整合和融通。信仰和理性统一在本体中,上帝借助于信仰、理性直接或者间接地启示于人[34]。阿奎那“施洗”亚里士多德,用基督教化的思想对圣贤思想加以改造。阿奎那追随多明我会教师阿尔伯特,把理性的领域和启示的领域、自然领域和超自然的领域分别开来[35]。这样,他教给教堂一种摇摆的方法来中和冲突;教给教堂如何区分矛盾、如何斡旋。在一个问题面前,回答不是yes或者no,而是nes,再向前迈进新的一步[36]。
阿奎那宗教哲学体系推陈出新,自成一体,成为基督教历史上第一个独创性思想体系——托马斯主义。这一体系几乎全盘接受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学说,对其世界秩序有所保留;接受犹太人迈孟尼德大部分自然神学,以及他和其他犹太人和新柏拉图主义者关于神明或天使带来的天界信息说。拒绝阿维森那的创造因和新柏拉图主义的流溢说。接受了非亚里士多德学说:柏拉图的“在天国里”,圣奥古斯丁“上帝的心灵”。阿奎那成功融合柏拉图学派和亚里士多德学派思想并吸纳旧约和新约中上帝的自我展示的思想。在13世纪,托马斯主义把以圣奥古斯丁为代表的教父哲学和以安瑟莫、圣伯尔纳、伯纳文等为代表的经院哲学推向了顶峰[37]。
艾柯对阿奎那的胆量和著作的力量赞赏有加。他在《赞美圣托马斯》一文中提到,阿奎那1274年49岁英年早逝。三年后,巴黎大主教坦皮尔(Etienne Tempier)公布异端邪说名单219项,包括阿维罗斯门派,夏伯兰(Andre le Chapelain)数百年前对尘世之爱的论述,而阿奎那就占了20条。1323年,约翰二十二世加封他为圣托马斯·阿奎那。在他逝世700年后,这位圣哲回归人们视野。他在信仰、文化和知识能量方面对当代有何启示?他的伟大之处,他的革命性体现在哪里?一言以蔽之,在于他用整全视野、中和之道来对抗孤立、片面的阐发。在艾柯眼中,阿奎那建构的神学体系大厦至今无人能从内部撼动它,就连笛卡尔、黑格尔、夏尔丹等人也只能从外部入手[38]。
艾柯博士学位论文选题是挖掘阿奎那著作中的美学思想,曾受到批判。在他之前,几乎没有学者承认阿奎那神学著作中有任何审美的可能。艾柯在《一个年轻小说家的自白》中回忆到,那时答辩官批评他博士学位论文写得像侦探故事[39]。这种批判反而让他顿悟到学术之道,“每一本科学著作都应该带上几分侦探故事的色彩——就像追寻科学领域的某一只圣杯的报告”[40]。艾柯做博士学位论文的一大收获,是他追寻到了阿奎那所代表的中世纪治学精神这只圣杯:不仅要托举巨人,背负和利用其思想资源,为我所用;而且还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用整全的视野超越他们的思想。这一方法论的收获对他的学术研究和小说创作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艾柯从阿奎那那里汲取综合的视野、辩证的态度,以及折中主义治学方法。在这一治学方法指导下,艾柯把不同知识门类的知识加以吸收、综合和融通,打通学科壁垒,不断创新。可以说,其知识论和学术风格师承中世纪阿奎那,一直朝着获得人类的总体知识的方向努力。他也写简纲类大而全的著作,比如西方艺术史,横跨古今,既审美也审丑。《美的历史》和《丑的历史》两本厚重的书用精美的图片和洗练的文字勾勒出美和丑的发展历程。他还从哲学层面研究时间问题,参写了《时间的故事》(The Story of Time,2003)。《美的历史》是艾柯和哲罗姆·德·米凯莱合著,历时性地考察美的概念的演变,从古希腊人的审美理想出发,一路抵达现代美学理论;美学知识覆盖文学、宗教、哲学、媒体诸学科;审美对象从人写到怪物,再到机器等。此外,由于没有理论可以参照,不曾有人对丑这种边缘议题写一部历史,艾柯破例做了百科全书式的研究。他发现丑的历史和美的历史研究前提还是有一点共性的:假设一般人的审美品味在某一特定时期和艺术家一致;以西方文明为材料,来探讨出土的艺术品的意图[41]。就连他的小说《玫瑰的名字》的运笔方式也像中世纪学者的综合性论文,中世纪、现代、大众和学术、哲学著作和侦探故事齐上阵,但是没有削减故事性。
阿奎那用古典文化和基督文化中的各种文献来阐释天主教教义,使他的《神学大全》成为罗马天主教正典。他旁征博引,对过去杰出的思想加以合理利用,来阐释他的神学。阿奎那向先贤思想借力来写作和阐释教义对艾柯叙事实验和叙事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小说中引经据典,让叙事产生厚重的知识含量;提出的百科全书语义模式的阐释策略,只是把阿奎那阐释方式倒转了方向而已。阿奎那明着说利用哪些哲学家的观点,而艾柯和其他博学家的小说在大多情况下只露出线索,这就是为什么艾柯坚持使用试推法。在试推过程中,阐释线路不断延展,通向无限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