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书名释义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学影响并塑造着中华民族的内在追求、审美情趣、精神境界等。儒学既包括哲学、美学、伦理学、政治学、仪礼、诗教、乐教等显性维度,又包括默识躬行、深静体证等深幽的缄默维度。“缄默维度”是本书使用的特殊概念,顾名思义,它是基于缄默不言,用日常语言表述及定义存在困难。由陈献章的诗意表达,先引入中国儒学缄默维度的三个基本特征。
第一个基本特征,缄默维度关联的儒学道体需要功夫才能呈现;换言之,它并非现成,而是有待功夫揭示。
第二个基本特征,即功夫即是道体,随着功夫的深入,道体呈现出不同的形态,从动静而言,依次是:动而趋静、静极而真动、真动而生生。
三种动静状态依次出现,这是基于中国儒者功夫经验的总结,将在本书下文逐步呈现。“静极而真动”是缄默维度动静转化的枢纽、关口,亦可称之为天根、亥子中间、《坤》《复》之际。此处有两个动,为方便表述,“动而趋静”之“动”称之为第二动;“真动”之“动”称之为第一动。两个动所指不同,“动而趋静”之“动”是躁动,是显性维度的有欲。通过消除欲望,从而得以趋静,以至达到静极,这是中国儒学道德修养的无欲主静功夫,这将在本书第四章第七个基本特征进一步说明。“真动而生生”,“生生”是前面功夫的目的、最终指向,表现为生生春意,亦可说是洋溢着中和之美,由此带出第三个基本特征。
第三个基本特征,缄默维度表达在显性维度,即是生生春意。
以上三个基本特征是中国儒学缄默维度的“三法印”,可作为判教标准。以宋明理学的话语表达,第一个基本特征重在功夫,第二是道体,第三是境界。功夫居首,说明如果没有第一个基本特征作为前提,其他二者不会出现。功夫不离道体,功夫所证是境界,三个基本特征是“三而一”“一而三”的关系。
与缄默维度相对应的是显性维度。“显性”的反义应是“隐性”,由此可将缄默维度称为“隐性维度”。显性维度主要是通过文字、语言、知识表现的儒学,又称作显性知识。显性知识又可称作印本,缄默维度是秘本:印本一出天下诵,秘本仅限门内传。显性知识重在积聚,以求学富五车;缄默维度需要清零,重在庶几屡空。显性知识与缄默维度并不是隔绝的,缄默维度如春,显性维度如花,春到花自开,通过缄默维度的渗透,显性知识充满生生气息;缄默维度如水,显性维度如渠,水到渠自成,通过缄默维度的润沃,显性知识有了灵性;缄默维度如源,显性维度如流,源清则流清,通过缄默维度的天源浚发,启动元善,冲散潜意识的隐恶,表现为显意识的生生活力。印本即是秘本,儒家圣贤将缄默维度的体证经验寓居到显性知识,成为经典;秘本即是印本,通过缄默维度体证,我们仍可以从经典解码其中的深密,从而把握儒学的全体。显性与缄默维度交相助发,缄默维度润沃着富有深度的哲学本体、氤氲冲和的审美体验、明觉一体的伦理实践、介如石坚的忠贞爱国情怀。
在三个基本特征的基础上,下文略述“中国儒学缄默维度”旨趣。
其一,缄默。中国儒学缄默维度基于“缄默”。据《说文解字》:“缄,束箧也。”引申为闭口不言,如《孔子家语·观周》:“孔子观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默,古“嘿”字,如《易传·系辞上》“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默”与“语”相对。又据《尚书·说命上》:“王庸作书以诰曰:‘以台正于四方,惟恐德弗类,兹故弗言。恭默思道,梦帝赉予良弼,其代予言。’”“恭默思道”,可直译为恭敬沉默以思道:“思”为“体知”“躬行”;“恭”为敬义;“默”是静义。以恭修饰默,启迪了持敬与主静功夫的平衡,这是本书探讨的重要内容。缄与默连用,较早见于《南齐书·豫章文献王》:“息意缄嘿,一委时运。”[10]“缄默维度”指语言关闭时,心意向深静敞开。从词义考察,缄默是闭口弗言,这是遮诠的表述方式;表诠则为“默会”,在缄默中达到心领神会。缄默与默会的表达各有所偏,但可相互扶正:缄默重在缄,由此可能误解为彻底不言,或者根本无话可说,否定了言说,然而,缄默维度是指体知内容超越了语言表达能力,内容丰富,言不尽意,难以用言语表达;默会重在会,指向结果,指领会,侧重于知识的授受传递。“中国儒学缄默维度”兼取“缄默”与“默会”之意,由“缄”而“默”,关闭语言系统,体知深静;由“默”而“会”,在深静体知中完成道体的肯认,从而得以神会、默识。总之,缄默维度以“默”为核心,指向深静。
中国儒学缄默维度传统表现形式多样,如文王“於乎不显”(《诗经·周颂·维天之命》),孔子言“仁者静”(《论语·雍也》)、“默而识之”(《论语·述而》),颜子言“约我以礼”(《论语·子罕》),孟子养平旦之气(《孟子·告子上》),《中庸》“衣锦尚䌹”“渊泉如渊”,《礼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礼记·乐记》),扬雄以黑冥之太玄为道体,宋儒有观未发气象的道南指诀,明儒陈献章“静中养出端倪”,江右王门重视收摄保聚,明末清初的方以智提出“密冒”“隐均”“嗒然”“醯眼”“中正寂场”“秘本”等。虽然中国儒学缄默维度表现为静,但既非死寂,亦非顽空,而是静水深流,生生不息,如文王“黯而黑,欣而长”[11],如扬雄所言暗流涌动的“太玄”,又如方以智所讲旋之又旋的“东西均”。中国儒学缄默维度的集约表达是扬雄的“藏心于渊,美厥灵根”(《太玄·养》),这受到老子“归根曰静”的影响:深静表现出渊与根的两个特征,如渊般的深静滋养润沃道体的生发,心体灵根在静渊中得以生生不息,体知境界恬愉如初春,极度和谐而顺适。“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易传·系辞上》)缄默是洗心退藏,以退求进,退藏是为了灵根生发,如同至日闭关是为积攒力量,以便更远的旅行。进入缄默维度如透关,关如关口、要塞,对于儒学而言,此关主要指冬关、平旦之气、亥子中间、贞下起元、天根、气穴。“气穴”之穴如玄牝、太玄,幽深中发气;“天根”之根如春之生生,是生生之源。“退藏于密”,是以退求进,退藏是为了生发。如同至日闭关一样,是为积攒力量,以便更远的旅行。透关犹如通关,这是道家内丹修炼的重要内容,由此产生出许多物象之喻,如金华、玄关、天心、先天窍、海底龙宫、雪山界地、无极之乡等。[12] 缄默维度多用意象性表达方式,以“春”为总体物象,春源于冬至,物象还原,即是深静所昭示的生生活力,浑然一团生意。在透过冬关后,一阳来复,缄默维度迎来春日好时节,儒者能够体知到灵根的生发:木为有根之木,水为有源之水,气为有本之气。冬关并非指向一个特定的点,而是如同“活子时”,可以时时是冬关。
其二,体知。中国儒学缄默维度重在体知,“体知”是杜维明先生倡导的儒学功夫概念,与“体证”接近:体证侧重于境界的证成与提升,而体知重在身体的感知。由“体知”的本义可以衍生出丰富的含义,以“移”“入”略作展开:体知之“移”,如“居移气,养移体”(《孟子·尽心上》),“移”,迁移,改变,类似熏染之意。通过道德功夫的涵养,“体知”表现为个人身体的改变,由此产生的气象亦可为外人所知。由“移”而“入”,体知之“入”据《中庸》:“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入”暗指两个不同的维度。由微入显,即是由缄默维度进入到显性维度,这是缄默维度的显性表达,如缄默维度的“真动而生生”表现为显性维度之春。与此相关之喻是三子奏乐:“平公吹笙,何生促筝,当士歌海鹤三山之曲,击尺于几以节之。”“笙入筝而中歌之节,抗坠贯珠,累累若一。”[13] 笙筝两个乐器在“相入”中实现“相和”,由此成为一体。“入”为透入、渗入,如缄默维度的功夫进路:“‘可与入德。’所谓‘入’,只心气敛到极微,此德自在。如水浊澄清现,非有所入之处也。此孔门密旨。”[14]“敛”是从显性维度收敛,以此进入缄默维度之“微”,从而“入”德,能够体知德,将德寓居于身心。收敛的功夫是将水浊转为水清,或者说由惟危的人心“精”“一”至惟微的道心:浊、危均是显性的张扬,在这种状态下,体知不到“德”,或者说不得门而入。通过镇定浮躁,由动而静,乃至达到极静,方才能进入清、微之门。此处水喻表明,水一直在,“此德自在”,如同“德”之门一直在敞开,召唤着我们进入,这是孔子所传密旨,亦相通于尧舜十六字心传。
缄默维度背景下的宗教体验是西方宗教实证最核心的问题,如:“阿奎那(Thomas Aquinas)是西方最重要的神学家之一,其神学系统至今在天主教还是主流。但他认为自己晚年的宗教体验,如对上帝的爱、内在的悟性等,与他的整个神学体系不能同日而语,即他的整个神学体系和内在宗教体验相比,显得毫无价值。”[15] 又如:超越的体验“值得人们生死以之。沉浸其中或与之合一,会为人类带来最大快乐”[16]。由此产生的问题是:当今中国儒学史的研究重心在于作为显性知识的经典诠释与哲学思想体系,前者如经学,后者如朱子学。以缄默体知为主的范式转换,将会导致经学及朱子学的弱化,而扬雄的“玄”“默”、方以智的“余”“均”等深静缄默思想以及由此产生的功夫论及境界论将成为中心。以阿奎那之论来衡量朱熹构建的庞大的理学体系与“木晦于根”的精神追求,在中国传统儒学思想史中被“冷落”的文天祥,将成为体证缄默维度的重要代表。当然,显性知识与缄默维度不是割裂的,是“二而一”的关系,本书注重显性知识与缄默维度的黏合,以及道体论与功夫论的一致性。
其三,气象。气象是儒者道德修养至盛而呈现出的精神风貌,古典儒学常用玉来比拟气象,如《礼记·聘义》引孔子之言:“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周敦颐主静立人极,黄庭坚形容其为“光风霁月”,如朱子曰:“延平先生每诵此言,以为善形容有道者气象。”[17] 不止黄庭坚,二程之父程晌视周敦颐“气貌非常人”[18]。程颢亦有得道气象,如程颐所言:“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视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阳之温;听其言,其入人也,如时雨之润”[19]。玉如凝脂,温润、纯粹、高洁,色暖而体寒,透露出深静之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经·卫风·淇澳》)《大学》解释为:“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玉来自切磋琢磨,比喻儒者不断提升内在的道德品质,通过功夫打磨身心,从而呈现玉的温润之象。从中国儒学缄默维度来看,这种琢磨之玉的气象更多来自显性维度的功夫,浅于缄默维度的容寂颡頯、孔子燕居,这将在本书第十三章论述。
其四,术语翻译。缄默维度可英译成 tacit dimension,也可以翻译成covered dimension。儒学缄默维度相通于方以智的三冒之“密冒”,显性知识类似于“显冒”,显密二冒由统冒实现合一。冒是方以智创发的重要哲学概念,冒的古义是帽子,代指缄默维度。帽子是对于头部的遮盖,在遮盖时,又能部分显现,因此,缄默维度既是隐蔽的,又是敞开的:帽子遮盖头,通过帽子,我们仍可以大致判断头的大小等特征,甚至可以由帽子知其全身,判断戴帽子人的性别、年龄等整体特征。通过遮蔽,冒与我们拉开距离,保持着它的神秘;通过敞开,冒向我们主动走来,期待我们去解开遮蔽,洞悉它的隐秘。因此,covered之冒可以翻译成to be discovered或者是discovering,前者是一种期待,后者是动态的敞开。与冒关联的概念是均,均显示出缄默维度的运动性,由此说明tacit不是静止不动,而是静水深流,运动不息。有关冒、均的问题,将在本书第十三章论述。
波兰尼的名言是“我们的所知胜于所言”(We can know more than we can tell),他提出的 tacit dimension 源于自然科学,又可翻译成“默会知识”。[20] 在科学探索中,有经验的科学家即使尚未将新的发现清晰表达,也能够坚信其中隐蔽的实存,并且他们有信心将其证实、直接感触。[21] 波兰尼的缄默维度关联着个人知识,由此强调知识的私人性质,这与体知的特征类似。在缄默维度的视野中,能比知重要,灵性比理性重要,体知比推理重要。本书“缄默维度”的翻译仅是在浅层之意与波兰尼的tacit dimension相像,在具体的内涵及应用中,二者有着根本不同:进入中国儒学缄默维度,不仅能获得身心的恬愉,而且能够升华道德境界;与显性知识的获取方式不同,缄默维度需要焦点意识与支援意识相配合,“气机浑融,全体身心都要相互配合”,由此包含艺术创作。[22] 缄默维度虽然由独自个体分别呈现,但其中又有公性,具有传心的默契、共同的体证方法等。
中国儒学缄默维度传统可追溯至孔子,以孔子、颜子默会为代表,以孟子、《易传》、庄子、屈原为四个流派,以扬雄、周敦颐、朱熹、杨简、文天祥、陈献章、王阳明、胡直、万廷言、刘宗周、王夫之、方以智为例,从个案中寻求普遍规律,诠释缄默维度中的至善、大美境界,以及由此洋溢的盎然生意气象。由此则不免要拓展传统观点中“儒者”的定义。孟子是儒学的正统,自然无须赘言。屈原是否可称之儒者?这一问题值得商榷。但是,屈原对于后世儒者的深远影响毋庸置疑。屈原的缄默维度如何渗透到儒学中呢?本书第二、第五、第十二、第十三章将对此深入分析。庄子属于道家传统,这几乎成为学界共识,正统儒家一般不研究庄子,而在“深静体知及透关”研究中,庄子可视为儒家的“真孤”,在儒学的地位可与孟子并列,这将在本书第二、第十二、第十三章重点论述。
综上,按照宋明理学的道体、功夫、境界模式,缄默维度为道体,体知为功夫,透关为转折点,气象为境界。即功夫即是境界,儒者的气象来自缄默维度;道体功夫境界打并归一,统归于深静所昭示的缄默维度。在此有必要说明:本书主题是中国哲学功夫论[23],即功夫即是道体,由功夫验证道体,实现境界。
在两千多年的文化积淀中,中国儒者对于缄默维度的探索绵延不绝,从而使得这一传统卷裹的内容丰富,成为中国儒学的重要特质。儒学的缄默维度关联着儒者的人生经历,既是个体内在的体验,如生生活力、持久的创造力、宇宙生命力、对于死亡的超越等,又有普遍规律、相似的方法步骤及共同的追求。深入研究这一领域,将有利于挖掘儒学的内在价值,彰显礼乐文明的深蕴,促进身心愉悦和谐,强化切实的生命审美体验,凸显中国文化主体性,促进儒学与其他文明对话,增强中国文化软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