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苔藓作为文学象征:符号意义的多维性
汪宪在《苔谱》卷二《总叙苔》的开篇写道:“苔生于地之阴湿处,阴湿气所生也。初生其处渐青成晕,斑斑点点,久则堆积渐厚如尘埃。然又天久,则微有叶根,又能傍绿树木,阶砌砖,瓦柱础而上。”苔藓为“阴湿气所生”,如前文所言,是一种阴性的存在。其出身微末,形貌并不起眼,初生时如晕如斑,久则如尘埃。与奇花名卉不同,苔藓尽管低微平凡,生命力却似乎强大到使其具有自生性:虽无人照料,日久却能生出假根,依傍树木建筑渐渐长成。在对苔藓的这段总论中,汪宪使用的系列词语,“阴湿处”“成晕”“斑斑点点”“尘埃”“微”“傍”,都带有低暗、微小之意,苔藓所生处,是阴暗污垢之地,而苔藓本身的外形也并不引人注目:当它以陪衬性的文学意象出现时,所烘托渲染的,亦是自叹自伤之情,这在宫怨诗中表现得相当鲜明。
苔藓首次在文学艺术类文献中出现时,其完全不成为一个意象,而仅仅在故事的叙述中被一笔带过。最早可见的文献是扬雄的《琴清英》,讲述尹伯奇自投江中,悲歌以忆父母的故事:“尹吉甫子伯奇至孝,后母谮之,自投江中。衣苔带藻,忽梦见水仙赐其美药,思惟养亲,扬声悲歌。船人闻之而学之。吉甫闻船人之声,疑似伯奇,援琴作《子安之操》。”此处提到的苔藓,乃古人认为的“水苔”,更类似于水藻,并无太多寓意。如李剑锋所考证的,苔藓第一次作为有象征意味的符号在文学中出现,乃是在陆机的《婕妤怨》中[10]:“婕妤去辞宠,淹留终不见。寄情在玉阶,托意唯团扇。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玉阶与团扇,是古代宫怨诗中的常见意象;而春苔蔓生于宫阶,是君王不至、门可罗雀的婉转表达:苔藓的苍绿色已经盖过了玉阶本来的晶莹之色,暗示被冷落的时间之长,从而强化了婕妤的伤怀之情。
尽管春苔作为文学意象首次出现时,表达的是伤怀之意,但是,由于“春”的文学意味往往是活泼盎然的,尽管有《别赋》“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之名句在前,更多时候,“春苔”却是以幽趣宁静的深春之意象出现。刘长卿《留题李明府霅溪水堂》之“云峰向高枕,渔钓入前轩。晚竹疏帘影,春苔双履痕”,齐己《谢王秀才见示诗卷》之“道院春苔径,僧楼夏竹林。天如爱才子,何虑未知音”,宋之问《太平公主山池赋》之“秋叶飞兮散红树,春苔生兮覆绿泉”,钱起《题温处士山居》之“谁知白云外,别有绿萝春。苔绕溪边径,花深洞里人”,如此种种,皆是将春苔视为园林山水之幽意象征。李中的《春苔》一诗云:“春霖催得锁烟浓,竹院莎斋径小通。谁爱落花风味处,莫愁门巷衬残红。”春苔成了解春愁之趣物,诗人一反伤春之语,勾勒出竹苔相互掩映的青翠可爱,别有意味。
与“春苔”之意象相对应的是“秋苔”:按蒂莫·马伦(Timo Maran)对自然书写进行生态符号学考察时提出的观点,“秋苔”可被视为一个“生态符号”(ecological sign),季节的指示符。的确如此,苔色变暗转黄,指向了文学描写中的秋之降临:许彦伯《班婕妤怨》之“窗暗网罗白,阶秋苔藓黄”,李沇《秋霖歌》之“叶破苔黄未休滴,腻光透长狂莎色”,白居易《赠内》之“漠漠暗苔新雨地,微微凉露欲秋天”,苔色的转变预示着秋之到来或秋意加深。在马伦看来,这种能够明确预示季节或时间变化的自然符号,其指示性(indexicality)非常明显:它指向的是季节的变化,与对象之间是邻近关系,而非替代关系。[11]秋苔即是如此:它指向的是秋季的来临,在整个文本中,它所突出的是季节转换带来的气象与景物变化;而且,由于中国文学中“秋”之意象的凄清悲意,它还指向伤感嗟叹之情绪,催动着哀伤感情的生发。
描写过春苔之幽趣的齐己赋《秋苔》:“独怜苍翠文,长与寂寥存。鹤静窥秋片,僧闲踏冷痕。月明疏竹径,雨歇败莎根。别有深宫里,兼花锁断魂。”秋苔之清冷寂寥之意象,与春苔之清新古趣殊为不同。李商隐《端居》之“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石珝《杂诗》之“帝子不可见,青鸟非良媒。中夜耿深忧,泪落秋生苔”,陈宜甫《过华清宫和温庭筠二十二韵》之“渭水昨如烟,骊山树已秋。苔荒老姥店,草满夕阳楼”,皆为伤怀之语。“秋苔”兴发的幽愁暗恨,成了中国古代文学中特有的景象。而苔藓携带的古寂意味,也使得诗人常借其表达凭吊古人之意,因此,“宾阶绿钱满,客位紫苔生。谁当九原上,郁郁望佳城”这样的沉郁萧索之句,在古诗中亦俯拾皆是,并不鲜见。
苔藓总是作为文本图景的一部分而出现,从而卷携着其他符号的意义,因其总是以“外应物象”(objective correlative)的形式被表达出来,如艾略特所说的:“艺术能够表达情感的唯一方式就是找到‘外应物象’,换言之,就是作为某种情感准则的一系列对象、一种情形、连续的事件;当人们遭遇此种必将抵达感知经验的外部事实时,立刻就会引发这种情绪。”[12]王勃在《青苔赋》中写道,“嗟乎!苔之生于林塘也,为幽客之赏;苔之生于轩庭也,为居人之怨。”此句清晰地揭示出苔藓作为“外应物象”,是需要文本语境的。贯休有诗云:“翠窦烟岩画不成,桂香瀑沫杂芳馨。拨霞扫雪和云母,掘石移松得茯苓。好鸟似花窥玉磬,嫩苔如水没金瓶。从他人笑从他笑,地覆天翻也只宁。”这是将苔藓置于山景闲居之中,与山石、瀑布、青松、花鸟相映。姚合的“古苔寒更翠,修竹静无邻”,齐己的《秋苔》中有“月明疏竹径”之句,苔与竹共同构成审美意象,从而与象征着空心、有节的“岁寒三友”之一的竹子一起成为君子的象征。
《红楼梦》中写到潇湘馆时,数次提到“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上苍苔布满”的景致,以喻黛玉之高洁;杜甫《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以“苔竹素所好,萍蓬无定居”喻君子之清贫自适,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以“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形容超然出世之精神,倪瓒《对酒》“虚亭映苔竹,聊此息跻攀。坐久日已夕,春鸟声关关”之闲适自若,苔竹的意象携带着清逸隽永的文学意味。这样的共构意象不仅在文学中比比皆是,在绘画艺术和园林盆景中更为常见,下文将会详述。
从苔竹之共构意象能够看到,苔藓在和竹子共同形成“外应物象”时,其象征意味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不再停留于宫怨伤怀之情,而是从阴性的存在向阳性滑动,其意义变得健朗、超然、通达。这固然与“外应物象”的另一要素,即竹子的象征意义有关;但苔藓本身作为独立的文学对象时,表意也产生了变化,这一因素不可忽视。这一独立美学传统的开启是在南北朝时期,以沈约《咏青苔诗》和江淹《青苔赋》的出现为标志。由于两部作品诞生的具体年代已不可考,难以以时间先后论,在此,将其作为并置的意象加以讨论。
沈约《咏青苔诗》云:
缘阶已漠漠,泛水复绵绵。微根如欲断,轻丝似更联。长风隐细草,深堂没绮钱。萦郁无人赠,葳蕤徒可怜。
江淹《青苔赋》云:
嗟青苔之依依兮,无色类而可方。必居闲而就寂,似幽意而深伤。故其处石,则松栝交阴,泉雨长注。横涧俯视,崩壁仰顾。悲凹险兮,唯流水而驰骛。遂能崎屈上生,斑驳下布。异人贵其贞精,道士悦其迥趣。咀松屑以高想,奉丹经而永慕。若其在水则镜带湖沼,锦币池林。春塘秀色,阳鸟好音。青郊未谢兮,白日照路。贯(《初学记》作贲)千里兮绿草深,乃生水而摇荡。遂出波而沈淫,假青条兮总翠,借黄花兮舒金。游梁之客,徒马疲而不能去;兔园之女,虽蚕饥而不自禁。至于修台广庑,幽阁间楹,流黄乏织,琴瑟且鸣。户牖秘兮不可见,履袂动兮觉人声。乃芜阶翠地,绕壁点墙。春禽悲兮兰茎紫,秋虫砛兮蕙实黄。昼遥遥而不暮,夜永永以空长。零露下兮在梧楸,有美一人兮欷以伤。若乃崩隍十仞,毁冢万年,当其志力雄俟。才图骄坚,锦衣被地,鞍马耀天,淇上相送,江南采莲,妖童出郑,美女生燕,而顿死艳气于一旦,埋玉玦于穷泉。寂兮如何!苔积网罗。视青蘼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故其所诣必感,所感必哀。哀以情起,感以怨来。魂虑断绝,情念徘徊者也。彼木兰与豫章,既中绳而获天。及薜荔与蘼芜,又怀芬而见表。至哉青苔之无用,吾孰知其多少?
就文本容量观之,辞赋长而铺陈多,其意象比五言诗之意象反复重叠,是自然之理。《咏青苔诗》以叠字“漠漠”“绵绵”形容苔藓在地和在水的匍匐绵延之态,其音乐性的美感和意象上的鲜明性非常突出,正如《文心雕龙》所言,“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胜多,情貌无遗矣也”。而“微根”“欲断”“轻丝”“细草”“绮钱”“萦郁”“葳蕤”“可怜”等语言符号在文本组合轴上共同出现,为苔藓建构出柔弱蔓生、青翠可爱却无人爱赏的寂寞之态。
然而,文本作为整体的意义单元,其重要的特征就在于,它不仅仅是符号的意义叠加,而且会生产出新的意义。构成文本之符号,在其完整的结构机理之下,可以产生出不同意味,正如巴尔特(Roland Barthes,也译作罗兰·巴特——编者)所说的:“按部就班的评论有其必要是因为它将重新开启文本的多重入口,它不会将文本过度地结构化,它不会赋予文本一种由论文论证而来的额外的结构,因而使文本封闭:它给文本打上星号(‘it stars the text’),而不是将文本加以组合(assembling)。”[13]蔡秀枝在论及“打上星号”的说法时注解道:“巴特此处说明的用字遣词(‘c’est etoiler le texte au lieu de le ramasser’在这里‘etoiler’除开‘打星号’之外,也可以做‘打散、粉碎’来解。所以将文本打上星号在另一个层次上而言,亦可以说是将文本给片段/片段化了)则另外强调了这个打星号的策略的第二的功能:这些星号(标示暗码)的出现的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显示一个完整的文本组织机理,是如何在片段、逐个的暗码中运作联结以成就意义的完整,但是藉由打星号找暗码的策略,巴尔特将可以同时反其道而行,在指出语言符号的意义指涉与联结功能的同时,也可以将这个完整的、‘自然化’的语言意义建构神话给重新分化、零散化,还原其意义组装过程中的接合、裂缝、矛盾与冲突,而非联结、组合,甚至组织化、结构化这样的建构神话的自然性。”[14]而“打上星号”的重要策略之一,就是将文本的符码(code)分为诠释的(hermeneutic)、义素的(seme)、象征的(symbolic)、情节性的(proairetic)和“文化,指涉的”(cultural,referential),从而对文本的意义进行重新解读。
巴尔特的符号学透视,是为了解构文本的神话性;但是,符码分类的视野,可以运用于对任何文本的深度阅读。以此检视《咏青苔诗》,其深层意义得以浮现出来。该诗的诠释符码,在诗歌的题目已然浮现,即“咏青苔”。青苔乃是寻常无奇之物,何以咏之?诗末的“可怜”二字可作解,这是文本给出的诠释性答案,是一个“意图定点”,引导文本接收者的解释向此处伸展。在诗歌中流动的各种形容青苔柔弱蔓生、青翠可爱之态的词语,如前文所提到的“漠漠”“绵绵”“微根”“欲断”“轻丝”“细草”“绮钱”“萦郁”“葳蕤”等,是文本中的“义素”符码,它强化着青苔的形态意象,为表现其“可怜”之姿进行语意铺陈。而诗歌基本的结构象征,在文本的潜层中微光若现的“象征”符码,在开篇的“缘阶”二字中羚羊挂角般一闪而过。上文已经提到,第一次作为有象征意味的符号在文学中出现,乃是陆机的《婕妤怨》,其中有“寄情在玉阶”“春苔暗阶除”之句。该诗的表意是以这个潜藏的象征为前提展开的:苔藓的青苍柔弱之态由此笼罩上了更深刻的寂寞之意。
这也涉及文本的“文化指涉”符码,《咏青苔诗》伴随文本之所在:著名的《玉阶怨》,前有谢朓之“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后有李白之“玉阶生白露,夜久浸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道尽宫怨相思之情。尽管从时间上而言,《玉阶怨》在《婕妤怨》《咏青苔诗》之后,[15]但它已经形成强大的文学意象,在文本的接收者对《咏青苔诗》进行逆向解读时,很难不受到《玉阶怨》的影响,从而展开想象。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玉阶怨》是《咏青苔诗》的元文本。
而文本的“情节性”符码,在于原本隐身的叙述者的突然现身:“萦郁无人赠,葳蕤徒可怜”;深感苔藓之青翠可爱的叙述者,代其立言并抒发感慨:无论是青苔意欲自赠知音,或是叙述者想以其赠人,都难以找到同赏者,故而只能叹其可怜可爱。然而,正是叙述者的这一现身,给予了诗歌新的意义推动力:苔藓并非无人欣赏,叙述者本身就是它的观赏者和赞美者!诗歌的另一重意义由此展开:苔藓是值得有特别审美能力的人观照和欣赏的,它的美学价值受到了肯定。苔藓作为单独的对象,它的意义和审美价值出现了很大程度的提升,从而以鲜明的形象呈现在人们的美学视域中。
在《青苔赋》中,苔藓作为象征,其负载的意义对立展开,由阴性存在向阳性存在的滑动则更为明显。第一组对立:闲与寂。“闲”是苔藓为人所赏,志趣高洁之态:石上苔“能崎屈上生,斑驳下布”,使人“咀松屑以高想,奉丹经而永慕”,水苔“镜带湖沼,锦币池林”,令人“徒马疲而不能去”,“虽蚕饥而不自禁”,而苔藓形态舒展,自成美景趣致。“寂”是苔藓蔓生之处,人迹少至之景象:苔藓遍布之屋宇“昼遥遥而不暮,夜永永以空长。零露下兮在梧楸,有美一人兮欷以伤”,而英雄征战之旷野荒冢“寂兮如何!苔积网罗。视青蘼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苔藓与其观者之意象的直接对比,使得文本的语义出现了对立和不统一:这种义素上游动的不统一性,看似造成了文本意义的分裂,但在古诗这种意义结构稳定的体裁中,通过转化,事实上能够更加进一步深化文本的象征意味。苔藓之闲适自若能够为人所赏,在于赏者之志趣与常人迥异,故此,其“杳杳”空积、少人探访,也不足为怪:它的美与趣,本就是有识之士方能慧眼有加之特质;而苔藓的乏人问津,正是它的可贵之处所在。
第二组对立:“无用”与“有用”。这一组对立存在于苔藓与其他植物的比较中:“彼木兰与豫章,既中绳而获天。及薜荔与蘼芜,又怀芬而见表”,相形之下,苔藓之无用“至哉”。然而,深合道家与禅意之美学的,正是苔藓的“无用之用”:正因为苔藓能够“居闲而就寂”,“乃芜阶翠地,绕壁点墙”,甘为陪衬,恬淡自安,才有“异人贵其贞精,道士悦其迥趣”。江淹在《构象台》中写道:“曰上妙兮道之精,道之精兮俗为名。……苔藓生兮绕石户,莲花舒兮绣池梁。伊日月之寂寂,无人音与马迹。耽禅情于云径,守息心于端石。”苔藓俨然是道心、禅意、超然俗世之外的象征,这在禅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栖白《寻山僧真胜上人不遇》之“松下禅栖所,苔滋径莫分”,孟浩然《寻香山湛上人》之“松泉多逸响,苔壁饶古意”,贯休《湖头别墅三首》之“桑柘参桐竹,阴阴一径苔。更无他事出,只有衲僧来”,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连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高丽,其古七律诗中都有“石迳崎岖苔锦斑,锦苔行尽入禅关。地应碧落不多远,僧与白云相对闲”之语,由此可见,《青苔赋》在意象对立中建立的青苔“无用之用”的美学意义,其影响之深远。在《青苔赋》中,对苔藓的消极描述总是能够和对其的肯定、赞美相互缠绕,就像里法台尔所说的,诗歌中的“核心语”(hypogram)总是有着变体,在这些对立的变体之意义碰撞中,各种隐喻和象征应运而生,它们共同指向了诗歌最核心意义的生产。[16]而《青苔赋》的核心意义,就在于它确立了一个美学和伦理传统:将鲜有人欣赏的青苔,作为超然高洁的精神象征加以赞美和书写。
这一美学和伦理传统的确立,使苔藓的象征意义具有了多维性:一方面,苔藓蔓生之地作为无人问津的符号,意味着寂寞与幽怨,故而成为宫怨、闺怨及士人郁郁不得志的情感表达载体;另一方面,苔藓又意味着甘于清贫寂寞、超脱于世俗的高洁精神,是君子隐逸之心的象征。这种意义上的对立共生,使得苔藓的文学形象富有张力,格外丰富。尤其是其积极象征意义的生成,极大地促进了苔藓作为独立的美学和文学对象被观照、书写和再现。如李剑锋指出的,咏苔的诗歌和辞赋数量众多,在中国文学中已经成为独特的景观。不只如此,如前文所言,它与其他景物共构艺术意象的情形也比比皆是。苔与竹的共构自不待言:从生态符号学的角度而言,竹荫之地湿润少阳,适合苔藓生长,是生态学意义上的植物共生群落圈;而它们作为君子之象征的美学与伦理意义,更是交织生发,形成了比单个象征更为丰富有力的文本。
与此类似的,是松与苔的意象共构:两者同为君子之象征,因此在文学艺术创作中经常共同构成景象。吴都文“谈空幽隐入烟萝,路合松苔岁月多。问道无门明五教,进斋何处爱三诃”之句,以松与苔喻禅道之心;刘崧“中峰九叠开芙蓉,春云盘盘上高松。苔径未逢秋雨屐,石楼似听霜晨钟”之句,则以松和苔的景象勾勒山水之意;岑参之“竹径厚苍苔,松门盘紫萝”,更是将松、竹、苔三者的意象并置,描画出禅修高士隐逸于林泉,与世无争的清净之态。这样的意象共构,不仅在文学中十分鲜明,在艺术创作中也相当突出:不管在山水画还是园林盆景艺术中,皆是如此。